按：我不是张粉，不是张迷，甚至不是张看——看过张爱玲的作品不如买她的书多；看过张爱玲作品的评论或听过关于她的讲座比读其原作多。但越了解张爱玲，特别是她的爱情，就越对她的一生感到唏嘘。于是，特写就本文，一抒情澜。张爱玲的一生，充满传奇。传奇在于她的文学成就。“出名要早”，早早出名的张爱玲，生前死后，被华人世界或不限于华人世界，绵绵不断的捧读、传播和研究，永无尽期。她的作品，在纸张中，在荧屏上，在各种各样的讲座中，永远鲜活。她不写战争，不写革命，远离意识形态。她只写人，写人间那些常有不常有的事，那些爱恨交织，用她华丽、生动、别致又精准的文字风韵。人间，也时而疏离到别处，但它本来的内蕴，永存于张爱玲的作品中。张爱玲的一生，充满凄楚或唏嘘。凄楚与唏嘘，源于她的婚恋。两次婚姻，都算不上成功，甚至说失败或输家。两次婚姻，使她的人生千疮百孔，也多被世人臧否，或一面倒的贬之。特别是和胡兰成的婚姻。有人可能会说，张爱玲写尽了男女之爱，文字里把爱觑得分明，生活里却爱得一败涂地。这一点，看似悖论，但如果你了解张爱玲陷入两次爱的情景，便会立刻明白，张爱玲，只-会-如-此，只-能-如-此。别人可能不会，张爱玲会。若从宿命论的角度看，那是张爱玲的人生劫数；她的传奇里，婚恋的挫败，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篇章。如果她像杨绛那么圆满，那么成熟，她便不是张爱玲了。
1944年初春，身在南京的胡兰成为刊登在《天地》第11期上张爱玲的小说《封锁》所震惊，便写信问苏青——张爱玲自称看女作家只看苏青的那个苏青：这张爱玲是何人？苏青回答，是女子。待《天地》12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文章，且配有照片。于是，胡兰成又“傻里傻气”地高兴一回。一待他去上海，下车即去寻苏青。见了苏青，当胡问起张爱玲，并想见张爱玲时，苏青说，她不见人的。可胡兰成不死心，他要了张爱玲的地址——苏青迟疑了一会才给他。胡兰成翌日即去拜访张爱玲。长衫。礼帽。相貌清癯。彬彬有礼。问：张爱玲先生在吗？果然碰了壁，只得从门缝中塞进一张纸条，留下电话，悻悻而归。胡兰成，1927年燕京大学退学，办过《柳州日报》，主笔《中华日报》、《南华日报》，任过汪伪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主编过日本人出钱办的《苦竹》，任过《大楚报》社长……据称，胡兰成举笔成文，一挥而就，大笔如椽，狂狷而自负。谓之江南才子不为过。虽胡兰成的贸然拜访，张爱玲让其吃了闭门羹。但及至第三天午后，张爱玲却主动拨了电话，她一反高冷姿态，用温柔的语气道：'胡先生您好，看了介绍才知道是您，我来看您。'潦潦数语，高傲的气象不见了踪影。说去看胡兰成，果然去了，去到胡兰成所在的大西路美丽园。从此，一段孽缘开始。从静安寺到美丽园，女作家西岭雪说，那是“一条死巷”。胡兰成先是惊艳于张爱玲的文字，后是惊艳于张爱玲的人。张爱玲的清逸含蓄，张爱玲的冷凝内敛，张爱玲的纯真羞涩，超出了胡兰成对以往所有女性的感觉。当他微抬头看张爱玲时，狂狷气消散，仰慕心荡漾。因张爱玲比胡还高一些——胡兰成竟对张爱玲说：你怎么可以这么高？这样的两人，在一见面的对望中，恐怕就已发生了什么。再往后，恐怕任谁、任啥，也挡不住了。后来便是频繁的往来。张爱玲深敬的姑姑曾试图阻拦：他这样一个文化官或者说汉奸，你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小姐，沾这样的人干嘛？张爱玲也曾遵姑姑意修短笺一封差人送胡：以后不要来了。可胡并未止步，照旧来，且张亦依然欢喜他的来。她不在乎他有家室，不在乎他大14岁，不在乎他刚出狱，不在乎他的政治污点……那一切都算不上什么，在张爱玲看来。她只是不能自拔地深陷下去。胡兰成的才华横溢和温情款款击中了张爱玲。张爱玲在认识胡兰成不久发表过一篇《爱》文，文中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这段话，成了张爱玲的爱情箴言。这箴言，经久不息地传播在爱情世界，至今仍被无数深陷的人频频引用。张爱玲说，爱就是不问为什么。爱就爱了。她还说，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爱。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还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话，张写此时的自己，但也成了女人们描写爱情所借用烂了的一段最投入最谦卑最无我的情态话语。
因为胡兰成有家室，张爱玲甚至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这样的话，可见彼时的张爱玲，在爱情中陷落的程度。她真是爱了。认识张爱玲后，胡兰成从南京回上海连家都不回，直接去张爱玲那。1944年8月，胡的第二任妻子提出离婚，胡兰成则和张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没有婚礼，只有一张婚书。婚约上写着：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婚后，张爱玲欲得安稳的婚姻未持续多久。一是他们聚少离多，二是胡兰成滥情天性未曾稍改。不管去武汉还是在日本投降后隐姓埋名躲藏温州时，他都一路寻花问柳去，并把花柳事说与张爱玲，让张爱玲受尽委屈。后来张爱玲在和好友炎樱谈及此事时曾苦笑道:“难道他要我送他一枚奖章不成?”后来，在胡兰成终得安全之后，张爱玲终于下决心选择离开。她在给胡兰成的诀别信中说，经过一年半的思虑，我做出了决定：我不再喜欢你了。当然，在我不喜欢你之前，你早已不喜欢我了。以后，你不要来寻我，你的任何信件，我也是不收不看了。但张爱玲随信还寄去了30万元，那是她两部书的稿酬。那是1947年6月。这钱，是慈悲呢，还是放不下的情？此后，张爱玲去港赴美，远遁他乡。在张爱玲后来的万千文字里，都没有胡兰成的只字片语。可胡兰成不断地忆起“他的”张爱玲，不仅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写道：“我可以想象，她觉得最可爱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因为爱悦自己，她会穿上短衣长裤，古典的绣花的装束，走到街上去，无视于行人的注目，而自个儿陶醉于倾倒于她曾在戏台上看到或从小说里读到，而以想象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仅仅是丫环的一个俏丽的动作，有如她之为「借红灯」这美丽的字眼所感动，至于愿使自己变成就是这个美丽的字眼那样。这并不是自我恋。自我恋是伤感的，执着的，而她却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则基督在人群中走过，有一个声说道：「看哪，人主来了」，她的爱悦自己是和这相似的。”胡兰成还说，张爱玲的文章“背景阔大，才华深厚，要占有一个时代的，也将在一切时代里存在。”没人比胡兰成更懂张爱玲，也没人比他对张爱玲伤得更重。如果胡兰成有与懂张爱玲的文与人匹配的对爱情的珍惜，那么他俩会成就一份爱情“传奇”，会是神仙眷侣。若胡兰成对张爱玲珍惜，亦会使他的政治污渍淡化。但一桩传奇被胡兰成彻底击碎了。品行的不匹配，使这段姻缘，终成“一条死巷”，一段孽缘。张爱玲如此地爱悦自己，可她未得期盼的爱。在失爱于胡兰成后，她说，“我将只是萎谢了”。那朵从尘埃里开出来的花，枯萎在荒漠。
张爱玲与赖雅相遇时，张36岁，赖雅65岁。
胡兰成见张爱玲说，你怎么可以这么高？
这次赖雅比张爱玲高，高很多。
1955年11月，张爱玲根据美国颁布的某法令以难民身份赴美，那年，她35岁。初到，生活无着，寄居朋友处。数月后，她求助于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那是1956年2月13日。文艺营由私人创办，创建于１９０７年，意在赞助有才华的文学家、艺术家暂时摆脱世俗生活的牵绊，使他们在宁静优雅的环境中从事文艺创作。3月2日张爱玲接到同意接纳她的回复，此后入住该文艺宫。张爱玲素有交际恐惧症，她一般躲在自己的房间读书写作。但那一天她去到那个沙龙般的热闹大厅，坐在靠窗的角落。听着大家谈笑风生，她被一人所吸引。那是一个白发长者，风趣幽默，出口不凡，显见是“沙龙”的凝聚点。那个长者，便是65岁的赖雅。张爱玲被他的精神感染力吸引，他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张爱玲：端庄大方，含蓄婉约，款款秀丽的东方女子。赖雅主动走向张爱玲，绅士而风趣地说：请允许我介绍自己……赖雅1891年出生于美国，文学禀赋高，与张爱玲一样，“从小被目为天才”。1912年入读哈佛，任教过麻省理工。以自由撰稿人身份进入好莱坞，一度是好莱坞最受欢迎的剧作家。他也曾经很富有，但因交友甚广又乐善好施，以及乐享生活，最终散尽万贯家财，不得不也进了文艺宫。这便是人和人的机缘：于千万人中，不早不晚，哦，他也在这里！一个孤苦，一个落魄，但皆具旷世才华。两人金风玉露，惺惺相惜、相吸。据说，见到张爱玲的那晚，赖雅失眠了。第二天，他正式拜访张爱玲，得见张爱玲正在创作的作品《粉泪》——由《金锁记》改编的英文小说。他被张爱玲独特的语言幻化出的精彩画面惊到窒息。这时的赖雅，尚不知这位东方女子在故国所曾拥有的声名显赫，但他已经为之神迷意乱。这天的交谈中，赖雅还说，我看过你走路，真是很好看。张爱玲说，啥时看过？赖雅说：昨天。你离开大厅时，你的背影，是一幅画，是从好莱坞走出来的人物。张爱玲喜欢、欣赏的人，得有一个“懂”字，懂她；得有一份才情，够得着她。赖雅具备这些。他俩，一见钟情般，落入爱河。张爱玲说，男人喜欢的女人，至少有两个，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女作家西岭雪说，其实，女人喜欢的男人，也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她的毒，一个是她的药。如果说胡兰成是张爱玲的毒，而赖雅，是张爱玲的药？至少在遇到赖雅时，在被胡兰成伤到骨子的痛里，赖雅成了她的药，她再一次心弦拨动，在爱里燃烧了——一场爱的伤，需要一场爱的“新欢”疗愈。更何况张爱玲在异国他乡的孤苦里。与胡兰成不同，赖雅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依照规则，一个人在麦克道威尔文艺宫的居住是有期限的。在即将到期离开时，赖雅对张爱玲说：我老了。倘若我可以早一点遇到你，倘使我还年轻，我一定不会错过你。
张爱玲默默无语。想象着后天赖雅就要离开，想象着温暖的炉火外从此将重现孤寂，想象着此后的天各一方，想象着这般两个天涯沦落人的奇遇，想象着……其实，她也不想错过。于是，张爱玲决定了。她站在赖雅面前，伸手紧紧拥抱着他。她说：我是多么舍不得你走！在第三天赖雅离开时，张爱玲送他，并塞给他一个信封，里边是几张绿色的钞票。在接起信封的那一刻，赖雅感动而震惊：这是个多么不同的女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同样拮据的女性送钱给一样拮据的男性，信封里不是钱，是遇到了懂得，遇到了爱，是慈悲。在分别后的鸿雁传书中，张爱玲告诉赖雅，她怀孕了。收到讯息后的赖雅，决定向张爱玲求婚。那是1956年８月１４日，36岁的张爱玲与65岁的赖雅结婚了，婚礼异常俭朴，双方各请了一个证婚人，吃了一顿饭。张爱玲的证婚人还是好友炎樱。炎樱不知道，她见证的这两次婚姻，将会有怎样的不同。婚后赖雅提出，不想要这个孩子。张爱玲稍加迟疑，同意了赖雅的要求，一是张爱玲不太喜欢孩子，二是他们生存如此艰难，无财力无精力抚养孩子。据说张爱玲因堕胎，身体遭受了很大的伤痛，病了很久。那时在美国堕胎是非法的，流产，难道是她自己处理的？张爱玲百年诞辰旧金山湾区举行的一次线上纪念讲座中，张爱玲研究专家淳子曾讲到，那个即将成型的孩子，在马桶里，被费劲地冲下去。如此惊梀的情节好像写在了《小团圆》里。未生育未做过母亲的张爱玲，二度热恋中的张爱玲，是以怎样的心情亲自处理掉自己的骨血的？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又是怎样的创痛和阴影？最懂张爱玲也给与她文学高誉和巨大帮助的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在说起张爱玲流产这件事时曾说：“这个赖雅，因为穷得淌淌滴，一定要张爱玲流产！孩子对于女人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啊！张爱玲流产后真真是萎谢了。如果她有一男半女，在以后寡居的几十年里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欣慰和快乐！”但作家司马新采访炎樱时曾听炎樱说赖雅：“从未见到一个人如此痴爱另一人”。赖雅与前妻所生的女儿霏诗也对司马新说，“他对她是痴爱”。看来不希望张爱玲留下孩子，赖雅更多是考虑其时的生活窘迫，不仅赖雅有顾虑，张爱玲也恐惧。事实上，在张爱玲与赖雅的蜜月期，赖雅就犯过中风，婚后两个月，赖雅再次中风，并差一点离世。此后的十一年里，赖雅在不断的中风复发中，还因摔伤至骨折，久卧病榻，成为张爱玲生活的严重负累。赖雅的中风是婚前隐瞒了，还是婚后出现，不确知。总之，张爱玲的这次老少配，是在穷困潦倒与赖雅的病痛中艰难度过的。他们仅有的几缕爱之欢愉，都被生之困顿，碾碎了。
一个人巨大的成就，一定要被巨大的人生悲苦冲抵吗？其作品不仅“占有一个时代，也将在一切时代里存在”的张爱玲，何以两次婚恋都失败得都如此彻底？除了伤痛和窘困，这两个男人啥也没给张爱玲留下。于是，在张爱玲生命尾声的《对照集》里，既没有胡兰成、也没有赖雅的只言片语。
赖雅去世时，张爱玲47岁。47岁，对于人生而言，也依然算得上芳华绽放期。可此时的张爱玲，已经历过两次枯萎的摧折了。她不再相信、不再追寻爱情了。当然，前两次，也不是她主动追来的。可那两次爱情自来时，她曾是那么欢欣鼓舞，并全情投入。但到头来，付出的、牺牲的，都是她。
最后的人生岁月，张爱玲独自度过了28年。对于爱情，她决绝地连眺望都不再有。28年里，她闭门谢客，这世间能与她联系的人仅以个位数计，并多与出版其文字有关。张爱玲的才华，未被其辜负，有生之年，她一直在写写写，包括晚年认真完成她全集的校对；也唯有文学，是她的安全岛，是她的皈依，甚至是她的救赎。
1991年，那个以她和胡兰成的故事为蓝本写下《滚滚红尘》剧本并上映后获得诸多奖项的三毛自杀了。张爱玲知悉后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她竟然自杀。
张爱玲一生度过的孤寂岁月尤其是最后的孤寂，是难有人超越的，也是难以描摹的。但她以生命的无限韧性独自承受这一切。而且是，她主动选择了这样的孤寂；她谁也不见。陪伴她的，唯有文学。她不是自杀，但死亡也是自己安排好的，在她75岁生日将到的时日。所有的证件、遗嘱，放在装好的包里，置于门口处，以方便他人看到。房间清扫一遍。着暗红色旗袍，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安详离世。那是1995年9月。房东发现她死亡的日子是9月8日，但法医认为她应是一周前去世。
她不欠任何人、不欠这个世界一分一毫。但她的文字，留给了世界，留给了不断更替中的时代，留在了永恒。
（202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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