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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情人》兼谈小说的读法(作者:邓良)





一、《情人》是回忆录,还是小说?
之所以首先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它很重要。回忆录或传记,它要忠实于人的外部经历,它要展示的是某一个人的人生轨迹。而小说,它要忠实于人的欲望和命运,它要刻画的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的存在。因而可以略说一下小说读法,它不应该仅仅被视为某一种经历和故事,它是人类整体命运的故事;它不应该被仅仅看待为一种表面的存在,它还应该伴随着“存在之本真”的追问。——这样的阅读眼光,同时也是一种判断力,把真假艺术作出区分,这样的阅读,是读者自身作为一个诚恳之人去无畏敞开、交流并且看见。
《情人》的故事里多大成分是作者的经历,且搁置不论,重要的是,它是一部小说。我们以小说的读法,以小说艺术的要求来要求它。

二、《情人》的内容。

组织了一次读书会,几位朋友谈到在这本小说中无法找到情感的对应,它叙述很零碎、跳跃,感觉很乱。
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读小说?毫无疑问,这首先是一种乐趣—— 王小波曾经讨论过作为纯粹思维的那种乐趣,沉思本身的乐趣,审美的乐趣。一种极其虔诚而认真地开掘生命的疆域,无用之用的乐趣。说到这些简直是陈述悲剧:在这个国度,这份乐趣比自由更其罕见。——人生的乐趣是被我们窄化了。小说是被我们看小了。只是想读到顺溜的生活故事,获得感情共鸣,试图平白轻易地得到一些道理,心里还存有那么多瞎浪漫,这真的不是文艺青年的本义。
说回小说,它是分品类的。有些作家作品,诉之于情感的表达;有些作家作品,诉之于社会与人心的再现和反思;有些作家作品,诉之于欲望的深渊或命运的奥秘的挖掘;有些作家作品,诉之于物与心的各自成因和关联,反复问询人何以为人……就小说形式来讲,因为诉求的层层深入,作家们不再满足于生活表面形态的描摹,各种实验文体应然而生,这些结构和叙述本身即表现着作家对世界和人的看待方式。比如,时间是什么?它是线性的吗?是呈均衡的点往前发展的吗?时间作为小说艺术的一个核心因素,因着对它的理解的不同,作品的结构和叙述就不同,《情人》80多页的篇幅中涉及了一生不同的时间点,触角不断伸展和回转,而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童年的某一个晚上临睡前品尝甜点的那么一瞬,就用了40多页的篇幅,而乔伊斯的近百万字的《尤利西斯》只是写了一天中发生的事情和内心意识的流动(他要证实的是:一天等同一生,等同无数的人世)……
这一刻,我在想,阅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主动去迎候新的开掘、新的冲击和伤害,迎候一次次新的破碎和新的拯救。我们在人世中的每一天,不也同样如此吗?以阅读这么一种极其认真而又有所抽离的心态来对待生活和命运,正是一个文艺青年该有的境界吧。

王小波对《情人》评价很高,说到它每一句话都让人满意了,他以这么一种标准来写他的《黄金时代》,那么几万字,反复修改,前后他说用了20年。这可见严肃小说家的用功,也可见小说的艺术要求可不仅仅是编造一个故事。但《情人》还是有一个瑕疵,大家在前言上看到,作者觉得最后一段是瑕疵。为什么?我的理解,因为它似乎让情人变得现实了起来,让这个小说有了那么一个封闭的故事的意思了。这不好。这小说明明白白要写的是人的存在,人的爱和欲望,一旦这某一个情人变得“太现实”、太抢眼,就成了爱情故事了,小说也就算失败了。但不能怪作者,那些细心敏感的读者,从第一页就可以感受到,这里的爱情,是别一种爱情,是某种心境的影像化,换句话说,在一开始的叙述中作者就暗示了虚构的意向、切入另一种真实的意向——“虚构”的意思是,守住那小说家意欲抵达存在之本真的自觉。

这样,我们可以来看小说的内容。
小说写了女孩“我”和“我”的亲人:母亲、大哥、小哥哥,生活在越南的法国白人。小学教师的母亲,丈夫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为了求生和前途,办过学校,还去承包海边的一片土地,结果被骗,租了盐碱地,什么也种不了,什么也派不上用场,一年年上诉而无效,在生活的困窘和被骗的屈辱中一年年走向越来越深的沮丧绝望。她偏爱大儿子,那个暴躁和暴力的、无情无用、只懂得偷窃和欺压弟妹的无赖儿子,她不管不顾地无条件地偏爱。她看着儿女们在家庭中的打斗,看着他们一步步地被贫穷钳制,走向无可挽回的堕落和羞辱,看着家庭的破碎。小儿子,是无用的、孱弱的、惊惶的、苍白的,一直活在大哥的暴力和欺压下奄奄一息。小女儿,是倔强的、叛逆的、敏感的、愤怒的,她没有羞耻地往前迎接自己的的命运。
小说写了“我”在十五岁半的年龄遇上了中国富翁的儿子,成为他的情人,写了性和性欲,写了在市声喧嚣之中的那间约会和做爱的简陋空房,写了没有希望的爱情,颤栗和恐惧,写了最终的分离,写了永难磨灭的烙印和永无穷尽的怀念。
小说写了舍友海伦·拉戈奈尔,一个纯洁无欲的少女完美的身体、惊人的美丽,纯真无知的心,前途的黑洞。
小说写了疯女人,她的疯笑、追逐对“我”的惊吓,写了女乞丐、流浪女人,写了她的哭泣和黄金的笑声。
小说写了自杀者,那个和“我”一样做了他人情妇而被人们孤立的38岁女人,迎来了情人的自杀。还有那个跳进了大海的十七岁少年,地方长官的儿子,身材高大,和蔼可亲,面呈棕色,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什么也没留下,跳进了大海。而船继续往前行驶。船竟自远去,太阳升起,大海茫茫。
小说写了玛丽·克洛德·卡彭特,从波士顿来的美国女人,她清澈明亮的灰蓝色眼睛,45岁了,有点憔悴却很美,她家的文学沙龙,陌生的氛围,永远不可捉摸的她的内心,深邃目光内部死亡的质点,她的特别而却似乎完全没有归属感的衣着。
小说写了贝蒂·费尔南代斯,不在人世很久了,那种完美却丝毫无损。文学沙龙中学识丰富而真诚的学者,在他们的健谈衬托下的她,她谈着她在街上见到的和她认识的人,讲他们的情况,讲人们生存下去的那些不容忽视的细节,她坚持着,心里永远怀着忠诚而殷切的情谊。
小说写了湄公河,“河水滚滚向前,寂无声息,如同血液在人体里周流”“水流所至,无论遇到什么都被卷去”,它美得惊人……
小说写了母亲的死,大哥的死,小哥哥的死。
写了永恒。
写了最初和最终的爱。
……
这是一个世界里的众多的人生,它们被一颗心所感知所汇总,它似乎有着感情的千万的触须,触摸着人生的诸多切面、欲望的诸多形态,一层层往人灵魂的隐蔽处钻进去。 所有的这些活着的困窘和光鲜,死去,各种的死,以及死亡的余存。


三、《情人》的叙述。

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才重要。(这是小说家的共识。)对于一篇小说而言,叙述结构和叙述语态是核心部分。
很明显,这不是线形叙述,小说没有直接顺畅地讲一个故事。这个世界的各种生和死,各种现象、欲望和感情,散开穿插在各个段落里,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点到什么了,一个切面刚刚开始,又错开,过了几页又回转,又错开,再又回转,看起来那么随意。为什么会这样写?
王小波说,这里面有极其严格的叙述讲究。他被震撼和鼓舞,以这样的标准,把自己十多年来修改了无数遍的小说,用电脑把词句全部打散,再来重排,一字不差回复原貌,这才确认自己对作品已经尽力。我不懂电脑如何打散,不懂他怎么重新来编排和检验,但我知道《黄金时代》在它的叙述结构里做到了一字不易的严谨和饱满,《情人》也是。这里提示了一种阅读法,你以这样的要求来检验作品,你尝试打乱,再来重排,看看,你会一再地感受到作家为什么这么编排,这里面有着怎样的用意,这排列里是怎样的节奏。王小波的意思是这小说写出了一种节奏,让他完全满意了。犹如贝多芬或巴赫的节奏,这语言的艺术一如音符。
史铁生却有另一种读法:

“如果一个人,历经沧桑,终于摆脱了‘现世魔法’的震慑,复归了人的灵性,他的文章就会洗去繁缛的技巧,而有了杜拉斯的声音。真诚的、毫不规避的诉说,使你既在现在,也在过去和未来,在‘情人’衰老的面容里,在‘情人’已经飘逝的心魂中。那时已不需要任何技巧、规则、方法,你是在对自己说,对上帝说,对生命和死亡说。‘魔法’被宽广和朗的秋天吓跑了,你一生的梦想自由地东来西往,那是上帝给你的方式,不需要智力的摆弄,而随意成诗,成为最好的音乐。”(《给安妮·居里安》)

这两位都是当代杰出的作家。一位杰出的作家,首先是一位有眼光的读者。他读书,他读生活,读生命和死亡,直至读出一种世界运行的节奏,这个时候他就有了自己的语言,成为作家,成为生命的守望者。
小说《情人》,我觉得它揭示了一名作家如何生成的密码,你看作家是怎么化身为这位女孩,通过这么一种眼光和心灵,来阅读和感受这个世界,最终和世界交合。真正高级的故事,就是关于艺术本身的故事,关于创作如何形成的故事,这也是生命形成的故事,世界如何存在的故事。

以上的话,也许有必要稍加细说。或问:这众多的叙述片断,它的内在逻辑是什么?答曰:它是对人与世界的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这个结构的核心,是作为叙述者的这女孩-女人,她早早的就决心写作。写作,成为一名作家,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不单是生活中的一个角色,你还是生活的观察者、凝视者、追问者、会通者。那么《情人》就是写这位女孩如何成为作家的,她如何在生活中充当主角承受并创造生活,又如何以作家的眼光来打量和深入这一切,并最终女孩和女人会通,生活的主角和作家的眼光会通。
看这家庭和这母亲,开始的时候,呈现出来的,更多是某种绝境,腐败没落了的生活,错位和荒谬,绝望,孤独,愤恨。再看爱情。开始,我们看到的似乎不足于称作爱情(如果按照很多人心里持有的特定的爱情定义),这是男人的欲望,男人的空虚和衰弱在借助性爱逃避恐惧。而15岁半的女孩,她要逃离那个绝望了的家,她要抓住一些什么,要把自己抛出去,要让一些事情发生,无论是什么。她抓住了这么一个男人,一个有钱的男人,一个主动上钩的男人。她跨出这一步,意味着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孤独的人生:

“她上了那部黑色的小汽车,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避开她家做的事,由此开始,这也就成了永远的回避。从此以后,她发生什么事,他们是再也不会知道了。有人要她,从他们那里把她抢走,伤害她,糟蹋她,他们是再也不会知道了。无论是母亲,或是两个哥哥,都不会知道了。他们的命运从此以后也是注定了。坐在这部黑色小汽车里真该大哭一场。”
“就在那一刹那之间,她知道:他并不认识她,永远不会认识她,他也无法了解这是何等的邪恶。为了诱骗她,转弯抹角弄出多少花样,他,他还是不行,他没有办法。独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于他那方面的无知,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经喜欢他了。他讨她欢喜,所以事情只好由她决定了。……她对他说:我宁可让你不要爱我。即便是爱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习惯做的那样做起来。……她对他说,她不希望他只是和她说话,她说她要的是他带女人到他公寓来习惯上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要他照那样去做。”
“这里是悲痛的所在地,灾祸的现场。……我说这种悲戚忧伤本来是我所期待的,我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我而出。我说我永远是悲哀的。……今天,我对他说,这种悲哀也是一种安舒自在,一种沦落在灾祸中的安乐,这种灾祸我母亲一直警告我,那时她正在她那荒凉空虚的一生中啼号哭叫,孤苦无告。”

——我们看得见这种生活,它陷于绝境,我们看得见这里的人,无尽悲戚。拯救在哪里?不知道。这个女孩,她行动了。作为主角的女孩,她行动,她迎候某种悲剧和灾祸,她走上小汽车,走进男人的房间,她献出自己的身体——诚实的读者,拒绝道德判断、拒绝轻巧旁观的读者,你们看到,这就是真实。不,还要说大一点,这就是生活的希望与人的可贵(也许有人能联想到前面我对阅读的定义)。但还不够,如果仅仅是写这份挣扎,写这么一种勇敢,写这么一种爱恨,还不够。还需要一种转化,艺术,真正的要义就在这转化(真正考验作者和读者的,也是这转化的能力)。再从头看一遍小说,看这条隐秘的线索:决心写作的女孩,她在看,在凝视着生活中的一切以及人,作为作家的女人,她写,一次次的进入同样的事件和人,反复地叩问和检验,在这过程中,理解在发生、在深入,这是作家和过往岁月、和生活中的所有人(包括那当初的女孩)、和世界,和存在本身(上帝)的对话。仔细看,在这种对话中,真实如何逐渐扩展和深化,在走向它的复杂面和广阔面,在透出它本身的光泽:绝望中的求生意志,苦涩中荡漾的笑,腐败中的生机,恨之中的爱……这艺术性的对话(艺术和存在的同构),就是作品的实质内容和核心结构。
——这转化是如何完成的,这拯救是如何成立的,那光是如何出来的(“‘魔法’被宽广和朗的秋天吓跑了,你一生的梦想自由地东来西往,那是上帝给你的方式,不需要智力的摆弄,而随意成诗,成为最好的音乐。”)——这艺术的奥秘,只有热爱生命和艺术的人,通过阅读来亲自解答——阅读必须一如写作那么充满真诚、勇气和耐力。
行文至此,已经太长,要结束了,临末想起自己最初读这小说的一个心得:
任何的生活,都可以启引我们走向自由;任何的材料,都可以写出我与存在本身的关系。
因为这个,《情人》成了我的艺术启蒙之书。
又想起博尔赫斯的诗句: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日和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诗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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