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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2 / “老虎的黄金”之四

加乌乔的爱情,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圣胡安庄园 (Estancia San Juan),1896年。摄影: Francisco Ayerza



《老虎的黄金》(1972) 


一尊雅努胸像说[1]

没有谁会打开或关上某一扇门

而不颂赞记忆中的双面神,

门扉的掌管者。我的眼界囊括

不确定的海与确定的陆地。

我双重的面目同时洞见往昔

与未来。我看见它们毫无二致

那些铁,那些混乱与恶行

那个谁本可抹去它们却不曾抹去

也不会抹去。我缺了两只手

且由不动的石头刻成。我或许

无法确定我谛视的一片纷争

属于未来还是今已遥远的往昔。

我眼望我的残骸:半截圆柱

和复数的面孔,彼此永不相见。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


加乌乔

生于某道边界之上,在那片

开阔,初始,近乎隐秘的原野,

他挥舞强韧的套索,扼住

颈项黝黑的强韧的公牛。

他曾鏖战印第安人与哥特人,

曾死于牌桌和赌局的争斗;

曾把生命交给他并不知晓的祖国,

就这样渐渐消失,彻底消失。

如今他是时间与行星的尘埃;

名姓湮没无存,却长留这个名字。

他曾是那么多别人,如今只是

一枚任凭文学摆布的无声的棋子。

他曾是逃犯,军士长与搜捕队。

他曾是翻越英勇的山脊的人。

他曾是乌尔基萨或里维拉[1]的士兵,

都一样。他曾是杀死拉普里达的人。

上帝将他远远丢弃。他们怀有

那份铁和勇气的古老信仰,

它对于祈求与回报并不认同。

他们为这份信仰而牺牲与杀戮。

在马背上征战的不测风云之中

他曾为一颗徽章的颜色而死;

他曾是一无所求的人,甚至不求

荣誉,那原本就是喧嚣与灰烬。

他曾是沉闷的人,在仓房迟缓的

幽暝里暗暗做梦,喝马黛茶,

与此同时东方的天边已经亮起

荒漠黎明时分的熹微之光。

他从不说:我是加乌乔。曾几何时

不想象别人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

他并不比我们少些懵懂无知,

并不少些孤独,在迈入死亡之时。


[1] José Fructuoso Rivera(1784-1854),乌拉圭军人,政治家,第一任乌拉圭总统(1830-1834)。


豹子[1]

在坚强的铁栅后面这豹子

将无尽地重复那单调的路径

即(它却一无所知)它的命运

身为黑色的珍宝,噩运与囚徒。

千万只经过,又有千万只

回返,但独一无二而永恒的

是这宿命的豹子,在洞穴里划着

直线,一个永恒的阿基里斯

在那个希腊人的梦里所划的线。

它不知道世上有草原和山脉

在那里麋鹿微微颤动的脏腑

本可以愉悦它盲目的胃口。

星球的多样尽是徒劳。无论谁

最终走完的行程都早已注定。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唯独一人曾经诞生,唯独一人曾经死在世上。

相反的断言仅仅属于统计学,是一种不可能的增补。

其不可能并不稍逊于计数雨的气味和你在前夜梦见的梦的总和。

那个人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第一个排列星座的人,建造第一座金字塔的人,写下易经的卦象的人,在亨吉斯特的剑上铭刻鲁讷文字的铁匠,弓箭手埃纳尔·坦伯斯凯尔维尔[1],路易斯··莱翁[2],生养了塞缪尔·约翰逊[3]的书商,伏尔泰的花匠,Beagle[4]船头的达尔文,死刑室里的一个犹太人,随时间流转,你和我。

唯独一人曾经死在伊利翁[5],在米滔罗,在哈斯汀斯[6],在奥斯特里茨[7],在特拉法尔加,在盖提斯堡[8]

唯独一人曾经死在医院里,在船上,在艰难的孤独之中,在习惯与爱的卧室里。

唯独一人曾经见过浩大的曙光。

唯独一人曾经在味蕾上感觉到水的清冽,果子与肉的滋味。

我说的是仅有的,是唯一的,是那永远独一无二的。

诺曼,俄克拉荷马


[1] Einar Tamberskelver(约980-约1050),挪威贵族,军事首领。

[2] Luis de León(1527-1591),西班牙抒情诗人,神学家,经院学者。

[3] 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辞典编纂家。

[4] 英语:“小猎犬号”。

[5] Ilion,即特洛伊。

[6] Hastings,英格兰南部城镇,1066年10月14日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约1028-1087)在此击败了英格兰国王哈罗德二世(Harold Godwinson,约1022-1066)。

[7] Austerlitz,捷克摩拉维亚(Moravia)地区南部一小镇,1805年12月2日拿破仑的法国军队在此击败俄罗斯-奥地利联军。

[8] Gettysburg,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亚当郡(Adams County)一小镇,1863年7月1-3日美国北方军队在此击败南方军队。


数量之诗

我想到那片清教的朴素天空

由孤独与消失的光线构成

或许曾被爱默生在多少个夜晚

从康科德[1]的雪与严谨中谛视。

在这里星辰多得过分。

人类多得过分。数不胜数的

一代代鸟与昆虫,一代代

打着星斑的美洲豹和蛇,

彼此交织与错杂纷乱的枝条,

咖啡,沙子与树叶的世代

重压所有的早晨并挥霍

它们细致而又无用的迷宫。

也许我们踩踏的每一只蚂蚁

在上帝之前都是唯一,被祂设定

用以施行那些精确的

律法来统辖祂奇怪的世界。

倘若并非如此,整个宇宙

或许就是一个错误和广大的混乱。

黑檀木和水的镜子,

梦幻那无中生有的镜子,

青苔,鱼,石珊瑚,

时间里的一列列乌龟,

仅仅一个傍晚的荧火虫,

南洋杉的朝代,

夜晚抹不掉的一卷书中

整齐的文字,这一切无疑

太过私人又谜一般难解,不下于

将它们混淆的我。我没有胆量

评判麻风病或加利古拉[2]

圣保罗,1970年


[1] Concord,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城镇。

[2] Calígula(12-41),罗马皇帝(37-41),于41年为卫队的士兵刺杀。


看守

光透入,我回想起自己;他在那里。

他开口对我说出他的名字,亦即(不言而喻)我的名字。

我回到持续了超过七个十年的奴役之中。

他把他的记忆强加给我。

他把每天的苦难,人的状况强加给我。

我是他年迈的仆从;他强令我为他洗脚。

他在镜子里窥伺着我,在桃花心木里,在商店的橱窗玻璃之中。

这个或那个女人拒绝了他而我必须分担他的苦痛。

此刻他向我口授这首诗,我并不欣赏。

他要求我茫茫然地研习棘手的盎格鲁-撒克森语。

他令我皈依了对军人先辈的偶像崇拜,跟他们我大概连一个字都无法交流。

在楼梯的最后一级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

他在我的脚步里,在我的嗓音里。

我分秒不停地仇恨他。

我愉快地注意到他几乎已目不能视。

我是在一个圆形的囚牢里,无止境的墙壁不断趋近。

两人谁也不欺骗谁,但我们两个都撒谎。

我们彼此太过熟悉了,无可分离的兄弟啊。

你畅饮我的杯盏,吞食我的面包。

自杀者的门敞开着,但神学家断定置身于来世那另一个王国的阴影中的将会是我,在等待着我自己。


致德语

我的命运是卡斯蒂亚的语言,

弗朗西斯科··克维多的黄铜,

但在已经走过的缓慢之夜里

是另一些更亲近的音乐将我激荡。

有的是源于血脉的馈赠——

哦莎士比亚和圣经的声音——

有的是凭借机运,它何等慷慨,

但对于你,德意志的甜蜜语言,

我将你选择与寻找,是独自一人。

经由无数个不眠之夜和语法,

穿越变格构成的丛林,

还有词典,它从未击中

精确的意味,我曾经渐渐靠近。

我的夜晚充满了维吉尔,我有一回

这么说过;我说的原本也可以是

荷尔德林[1]和安吉勒斯·西莱西亚斯。

海涅赠给了我他高歌的夜莺;

歌德,一种迟来的爱的命运,

它同时既宽厚而又贪婪;

凯勒[2],一只手放在

一个爱她的死者手中的玫瑰

后者永远不会知道它是白还是红。

你,德意志的语言,你是你首要的

作品:那错杂交织的爱

充满了复合词语,开口的

元音,那些可以再现

希腊人精深的六音步的声音

和你森林与黑夜的低语。

曾几何时我拥有过你。今天,置身于

耗尽了的岁月的边界,我望见你

就像代数和月亮一样远不可及。


[1] 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1843),德国抒情诗人,思想家。

[2] Gottfried Keller1819-1890),瑞士德语小说家,诗人。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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