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头都藏着秘密，秘密让我们成为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们不敢轻易说出口，我们害怕会被人轻视，嘲笑，我们宁愿自己默默地收藏起那些经历，咽下或是甜美，或者是苦涩的果实，一句话也不说。
第六章 秘密（二）
顾美琳当年在同学眼中是必保研的对象，她自己也没别的想法，等着上研然后努力读博，在省城师大里做个老师就行了。至于男朋友冯志强，她会逼着他考研，跟着她一起往前走，就算他不能上研或读博，那么找个省城中学老师的职位总是没问题的。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竟在保研选拔中意外落榜了。顾美琳对老师们鼓励她考研的建议轻蔑一笑，领着冯志强苦读去拼考公务员。果然，两人双双考中。她顾美琳什么时候不是生活的胜利者？只是这样一来，她也就是注定了在小城教育局这种单位消磨一生，付出的代价，几乎是余生所有的可能性。
也许幸福唯一的指望，不过是这样的一生两人携手白头，然而这件事顾美琳自己只能承担自己的一半，还有一半的风险，系在冯志强身上，而他也果然没能扛住这风险，用几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婚外性行为宣告了挑战。顾美琳没了别的选择，她知道自己年已三十还要考研简直是个笑话，但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她准备把笑话变成神话。
林万山跟吴静莲的婚姻其实早已到了尽头，结婚后不久他就知道，自己选择这个女人作为伴侣，不过是为了岳父也就是副市长的看重，他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正是等待着被人看重和提拔的时候。吴静莲虽然其貌不扬，不爱学习，生活能力也不强，但她有一个炙手可热爸爸，在这小城里，她就是公主，能娶到这位公主，也就等于进入了本市的上层阶级。林万山有什么能力拒绝这种垂青呢？果然婚后他享受到了岳父的专车待遇，享受到了岳父关照下的火箭提升，他是有能力有才华，可是有了一层背景的保护，他的仕途就走得无比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只不过他付出的代价，是他冷淡如水的婚姻关系，除了每月偶尔几次同床之外，他对吴静莲没有任何感情。
吴静莲对他原本有一份年轻妻子的幻想，但见他个性冷硬像块石头，也就心淡了。反正过日子么，她就图有人照顾。既然他还顾家，还能跟她一起生儿子养儿子，还给她一个部长太太的身份，她也不求别的了。
所以林万山再怎么想离婚，吴静莲也绝不放手。林万山只能感叹自己当年的选择，让自己进入了今天的绝境。他那么渴望跟李卫红在一起，并不是欲望驱赶，更像是一个年少时的梦，那么美好却那么飘渺，现在已触手可及却又偏偏捉不到。
王旭面临的选择比较现实，他妈妈丁庆丽问他：是去跟警察自首交待，争取宽大处理，还是先去跟大美蛋糕店的老板赔礼道歉，让人家主动销案，二选一，没别的路。你要是跑了，那你以后就成了逃犯，再也别想有清白身份了。 王旭听多了妈妈又哭又骂又哀求的苦情戏，倒是第一次听见妈妈这么有纹路的分析，一时脑子乱纷纷的，踌躇半天说不出话。
丁庆丽这些话是从周国彬那里贩来的，两个人为了孩子的事，私下碰过头。为儿女焦头烂额的中年人，要说私情是真的没有了，可是丁庆丽一个饱受家暴丈夫摧残，带着不省心儿子的单亲妈妈，见了旧情人，难免还是要拉着他的手哭一哭的。周国彬知道自己对这女人有无限亏欠，也顺势搂过她的腰，轻抚头发低声安慰。
这点事别人看了没什么，为了王旭正四处找人壮胆，找到这家酒吧的周梓涵看见了，一个焦雷击中额头，男朋友的妈妈跟自己的老爸乱搞，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就为了拆散我们俩，你们连这都干得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大人哪，还有脸教训自己的孩子呢，看看你们一个两个这些见不得人的德行吧。
周梓涵直接去了王旭家，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拖手去了长途汽车站，去省城，去上海，去天涯海角，反正年轻爱情轰轰烈烈的尽头不是殉情就是私奔，那么走！周梓涵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妈妈的老路，连坐的长途汽车都跟妈妈当年坐的同一车次。
当年外语老师张宏伟带着女学生许淑娟，在大客车上相拥发誓，要携手共创美好未来。张宏伟教学上有一套，省城有好几家重点中学都曾经想调他过去，许淑娟被琼瑶小说迷昏头脑，觉得自己比琼瑶本人还勇敢，她师生恋也没走到私奔这一步，哪像自己这么一马当先。
只是，那时的许淑娟绝对不知道，多年后面对女儿重蹈覆辙的现实，她的眼睛成了干涸的井，哭不出眼泪只剩下苦笑。女儿给她留的微信说爸爸跟王旭的妈妈有奸情。周国彬也只好仰天长叹，年轻人的爱情就是爱情，中年人稍有点出格的举动，就他妈的成奸情了。
丁庆丽号啕大哭，时隔几十年又找上周家的门，上一次是为自己要说法，这一次是问周家父母要儿子，许淑娟正一肚子气没地发作，上去揪打她，揪着打着说着，两个无助的妈妈倒搂在一起大哭得生死难开。
周国彬见此时狗血满天一团乱麻，只好发挥残存的理智，报警，在亲友间通发女儿跟人跑了的消息，顾不得丢人，让大家帮着找是正经。
如今这世道，她一个除了爱情啥也不知道的水灵灵的青春少女走在逃家路上，好比小绵羊走在恶狼群里，被拐卖到哪个山沟里给老光棍生娃那是分分钟的事，更惨些被捉走强迫卖淫吸毒贩毒，就别说什么高考不高考的了，还没到二十估计人生就画上了句点。
周国彬的脑子里，平时看过的无数社会新闻在轮流蹂躏他，什么抢劫，强奸，轮奸，逼良为娼，虐待，拐卖，谋杀，他身为父亲，平时对女儿除了溺爱没做过什么教导，还经常跟女儿一起对抗妻子，以为乐趣。结果就是夫妻两人在女儿面前都毫无威信，谁说话她也不会听。以前周梓涵还会听听顾家宝的话，后来顾家宝找不到工作又在蛋糕店打工，在周梓涵眼里也是一落千丈，谁配教训她呢，搬块镜子照照自己。
周国彬去了洗手间给自己泼点冷水清醒清醒，看着镜子里那副中年男人颓丧焦虑的神情，他一拳打在镜子上，让那张跨掉的脸碎成片。
临近年关，小城人还有些残存的年俗，比如祭祖，走亲戚，互送些在各家转换了好多次的礼物，以前是些粗糙的点心，红糖白糖，后来是烟酒，再后来脑白金之类的营养品也热了一阵，然后是成箱的饮料，牛奶，水果。这时是张晓艳的水果摊生意最好的时候，平时卖不动的所谓进口水果，也会成批成批地走。张晓艳生意做得红火，心情也格外靓，一来是自己家在走运，女儿许玲玲有了个军官男朋友，军官哟！
那军官证上钢印清清楚楚，那军装肩膀上扛的星亮闪闪，人样子一般，个头不高，但穿上了制服也是一表人材，一口南方普通话说得蜜甜，刚领来家里吃个饭，姆妈都叫出来了。女婿半个儿，这位女婿据说家里父母双亡，那不就是整个的儿么！
张晓艳当场就封了两千块红包给他，哪知道人家毕竟是军官做派，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拿了钱后脚进珠宝店，给许玲玲和张晓艳各买一条金项链，哎呀一万多块呀！张晓艳这辈子给许家当牛做马，那见过金子，这女婿出手如此大方，必然有一片真心。两千块换两条金项链，不要太值了。虽说后来女婿手头紧，借去六万块买车，可以后成了一家人，自己这点家底还不都是孩子的吗。买了车，难道丈母娘不该头一个坐？
张晓艳穿着灰扑扑的干活衣服，脖子上套着金项链，那声音比往常洪亮，脸色也比往常舒展。开心的原因之二是别的亲戚家正在倒霉，那顾家宝找了个大八岁带孩子的女朋友，亲戚里牙都要笑掉了，更可笑的事还在后头，那女人的前夫还找来了，现在怎么样，三个人都在蛋糕店里做事，这叫什么事情啊。再说小姑子许淑娟家，那小丫头周梓涵平时心高气傲的样，结果看上个小混混，一中都不念了，跟人跑了，什么妈养什么姑娘，就小姑子当年那点破事谁不知道，许玲玲上四中时还有老师念叨呢。张晓艳一生渴望比人强，比人强的途径只有两条，一个是你确实比人好，另一个是别人自动矮你一头，可巧这两样居然都实现了，也难怪她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了。
顾家宝这段日子比别人更忙，快到年底，各种商业活动都在找他，大美蛋糕店的网店田猛接手后订单激增，田猛在狱里考了个工程师证，还帮监狱搭建了内部网络系统，看了一眼大美蛋糕店网上销售的情况，就提出许多技术上的改善意见，主要是加强当地社交工具的捆绑，经由他改良过的网店，浏览数和固定用户数都成倍增加，订单看涨，关大美只好又请了人来帮忙。章小志眼疾手快，跟田猛互学互补，两人成了一对好搭档。顾家宝接触的人多，还给田猛也找了些帮人开网店，建设网站的活。
要说感情上的事，大家都没什么明白的话可谈，但要说做好这摊小事业，那真是干劲十足。
关如意受了大人叮嘱，爸爸的事不跟爷爷奶奶说，可是爷爷给她新买了个秋千放在家里，她跟奶奶坐在上面玩得开心，一不留神说了爸爸也带我去玩秋千的。
许淑琴心头一喜，追问：你不叫顾叔叔啦，改口叫爸爸了？如意说不是顾叔叔，是我爸爸呀，他从国外回来啦，在我妈店里呢。
许淑琴这一惊非同小可，按住心口去找药吃，谁知这当口电话又响，一接，那边是许淑娟嘶哑的嗓子：姐啊姐啊你快来，涵涵跟王旭跑省城去了，我不想活了！
周梓涵也是大人看着长大的，许淑琴又急又气，病根发作，加上早饭没顾上吃，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关如意倒是在小画书和电视里都看到过急救常识，人小力弱拖不动奶奶，但是可以打电话，给120打了电话，报了地址，这边又踮脚开防盗门，上面门锁扳不动，抠得小指甲出了血才抠动了，打开门，她对着走廊喊：救人啊，我奶奶昏倒啦，快救人！
顾家宝和顾国明赶到医院时，听到的全是对关如意的夸奖。路医生看见许淑琴又被送来，也是望天无语，检查开药吊水一气呵成。病情没什么可说的，倒是这个小孙女了不起，还不到6岁知道叫120，知道开门呼救，一张胖脸肉乎乎的还直问奶奶没事吧，迷得女医生护士纷纷围着她转，小手也被清洗消毒包成了粽子。
顾国明听了事情经过，抱着如意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好孩子，你能照顾奶奶了。如意给他擦去泪花：爷爷，你别难过，医生叔叔说奶奶很快就好啦。顾家宝静静坐在妈妈病床边，看着爸爸跟如意搂在一起互相安慰的情景，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关大美忙罢店里的事，赶到医院替换顾家父子，带了他们的饭和给许淑琴煲的汤。反正这些事她以前经历过，伺候一家人吃喝不在话下。顾国明见她遇事镇定不慌，先让他们喝水吃饭，又给许淑琴换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再把她的袜子给脱下，被子上多盖一床垫被，这些琐碎的事，不是男人能做得来的。顾国明没跟她正面接触过，简短招呼一声，就默默吃东西，看着她忙。
如意在谁跟前都乖乖的，对妈妈倒发作了小脾气，关大美让她跟顾家宝走，回店里吃饭睡觉，如意却闹别扭不肯。关大美说听话，你在这里会吵奶奶休息。如意说我不会我不会。关大美说怎么不乖了，你这样奶奶不喜欢了。这正是如意最害怕的事，她嘴一瘪眼泪啪嗒啪嗒掉了，说：是我说爸爸回来了，奶奶才昏倒的，我害得奶奶生病，奶奶不会喜欢我了。
关大美，顾家宝同时都想出言安慰，顾国明早一把把如意抱住了，他认真地说：谁说奶奶不会喜欢你，爷爷和奶奶最喜欢你了。
背后，许淑琴醒了，一听这话，撑着身体坐起来叫乖乖，如意从爷爷怀里又滚到奶奶怀里，破涕为笑，胖脸上鼻涕眼泪，蹭了奶奶一脸。许淑琴哪管这些，搂住小孙女赌咒发誓，务必让她相信奶奶不会喜欢大象长颈鹿还有河马大青蛙，最喜欢她也只喜欢她。
二老一小上演苦情戏，顾家宝和关大美相对无言。半晌。关大美劝走顾家父子，却拗不过关如意，于是母女俩留在医院陪床。恰好这间病房很空。
如意没了心事吃饱喝足，关大美打了些热水给她洗洗，倒头就睡下了。关大美看着许淑琴喝了汤吃了鱼肉，收拾下去洗刷，又端了盆热水，给许淑琴擦脸擦脚。
许淑琴大是感动，说你这么待我，就是真的儿媳妇又怎么样。关大美说你们对如意好，就是真的爷爷奶奶也没做到。免不了两人就此说起前尘旧事，关大美的遭遇听得许淑琴哭一阵骂一阵，差点血压又有波动。 许淑琴也免不了把家里最近的各种糟心事跟关大美说上一气，关大美听了周梓涵这段故事，直说要是如意变成这样，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许淑琴说如意这么好的孩子不会的，涵涵真是从小就被我们宠坏了，连她哥，家宝都跟着一起宠她。
说到了家宝，关大美沉默。许淑琴以为她睡了，半天才听见关大美小声说：我实在配不上他。
许淑琴说：那你就还是跟如意的爸爸和好喽？关大美说不会的。话到了这里又断了，接不上。
听过了关大美的身世经历，许淑琴发自内心地同情她，两次住院她给许淑琴做吃，伺候起居，许淑琴也发自内心地感激她，只是要说就此接受了她做儿媳，许淑琴还是不情愿，还得看在关如意的份上。 可是，人家的爸爸千里迢迢赶来，虽然没说明话，但这意思是明摆着的，本来就是他的妻他的女，犯事儿的时候老人家从中作梗，看他这投奔的劲头儿，显然也是跟爹娘闹翻，一心只想跟老婆孩子团聚了。虽说关大美这时不吐口，可是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才有夫妻缘，她跟着他同甘共苦养儿育女的情分，哪那么容易割舍。再说田猛一个人孤身飘荡到小城，这身段也放得不能再低了。
扬眉的女子低头的汉，这两种人最是难对付，女子扬眉抬脸，那就是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男人低头求情，连尊严都不要了，那也是豁出去了，还有什么事他办不到的。
许淑琴可怜儿子一片痴心，眼看就成空，又可怜自己和丈夫，跟如意这点异姓骨肉的缘分，原来也是一场空。想着想着，她不出声地哭湿了枕头。
关大美见了田猛，一颗原本活动的心早就乱了。本来她想，既然顾家宝待她如此，她也就跟着他过了，虽然一万个配不上，但他这样坚持，总不能不识抬举。唯一担心的是他和他家人是否能接受如意，没想到女儿自带人缘儿，跟爷爷奶奶处得火热，顾家二老待如意那真是说不出二话。这样的人家，关大美愿意给人家当牛做马，别说做儿媳，做佣人她也愿意。她不敢把自己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去考虑。
就像跟田猛在一起，她总觉得是亏待了田猛一样，于是，给田家外创家业，内掌家务，拼死拼活没怨言，就是最后把她赶出家门，关大美有时回思往事，还痛悔自己年轻糊涂，做了错事给人留下话柄，不然田猛那么个稳重的男人，怎么会把差点把人打死了去坐牢呢。
关大美的妈从小养女儿就是贱养，让女儿知道做家事洗衣煮饭本来就是天职，女儿如果跟男孩子玩在一起，那就是风骚不要脸的小贱货。可最后她自己嫁了一回又一回，为了男人连亲生女都不管了。关大美在这种环境中成长，想法陈旧的也有，偏激的也有，偶像剧教出来的也有。
当初遇到李浩然，她就飞蛾扑火不顾一切，能攒上两个月打工的钱给他买个玩游戏的手柄，能把他的衣服背回自己的宿舍去手洗，晾干了再背回给他。最开始李浩然对她也就是玩玩而已，她也看出了这一点，可是偶像剧里的傻白甜女主那一套神经病发作，就是什么只要你够善良，够勇敢，够努力，够坚持，你就一定能得到高富帅的心。再说她觉得跟李浩然睡也睡过了，流产也作过了，不找他还能找谁呢。李浩然对她开始无可无不可，后来也算是真心相待谈到了婚嫁，要不是他那股子男人就要当种马的劲头死不改悔，关大美可能也就认定了他。
一次次遭到背弃，关大美知道这条路走不通，大约还是妈妈说的对，女人么，终究还是得找个可靠的男人。不用说，现成的就有个田猛等在那里，人穷，家穷，可她关大美还有什么能挑人的资格，就冲他对她不嫌弃这一点，就冲那枚套在手上的螺丝，她也愿意为了他赴汤蹈火。两个人成家过日子，老牛拉破车创业买房，多少次晚上泡个面，两人分着吃，关大美就觉得很满足了，因为如果是李浩然的话，根本不会想到她也要吃的。多少次田家二老买了一点虾，好一点的水果，给她单独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吃，关大美就受宠若惊了。从小到大，哪有被人这样地疼爱呢。
关大美看到一位女作家写爱情体验，说低到尘土里，在尘土里开出花来，她觉得自己当然没人家那么好，还要低到尘土里，自己是一直就在尘土里，从来没直起过腰来。
跟李浩然在一起，觉得高攀了人家名校大学生，跟田猛在一起，觉得自己被人甩了没人要难道他肯收留。关大美也奇怪，为什么一样恋爱结婚，买房生孩子，为什么自己就浑身都散发犯贱的气质，别人对自己坏自己觉得能理解人家，别人对自己好了一点立即愿意为人家粉身碎骨。
生了如意她明白了，人不是猫狗畜牲，人是需要爱的，而且猫狗畜牲也得有爱才能活得好，尊严和信心，都需要有爱来滋养。
剖腹产第二天关大美就下了床，一步一挪地爬楼去看保温箱里的女儿，田猛抱了她两次都碰痛伤口不敢再动，她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就敞了胸口，把乳房拿出来喂给女儿，让女儿多吃一口就多一份力气，小东西贪吃不放嘴，她乳头被吮破了皮，就这样她还是爬上去坚持喂。女儿就是比别的孩子生命力旺盛，医生也惊讶她恢复的速度，夸她懂事，知道给大人省钱，关大美心想，那是她知道妈妈有多爱她，她也急着要跟妈妈亲热呢。
有人爱，你才有底气好好活着。如意一个小小婴儿，在爸爸妈妈，还有伯伯的怀里，就笑得大声哭得也响亮，如果爷爷奶奶抱，她就跟只猫似得哼哼唧唧表示不乐意。谁爱你谁不爱你，那是连婴儿都知道的事啊。关大美没被人好好爱过，田猛其实也没有，他们凑合起了一个小家，算是相濡以沫，但幸好他们都还算是爱女儿的。
因为女儿，关大美第一次跟婆婆对抗了，她气婆婆竟然不当机立断剖腹产，她自己受罪也算了，新生儿可是性命垂危啊。可是既然婆婆满口歉意，又出力照顾她月子，女儿恢复得也不错，关大美也就原谅婆婆了，毕竟再不好也是孩子奶奶。谁能想到，后来这个奶奶变了脸，别说不认孙女，还活活把她母女俩给撵出去呢。
也因为女儿，关大美拼命去为田猛奔走，她不但是要帮田猛减轻罪责，也要为女儿洗刷冤屈，她的女儿可不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把蛋生到别家的窝里，让田猛做冤大头，关大美再下贱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如意是田猛亲生的女儿，五官跟爸爸一个模子出来的，就算这还不行，那亲子鉴定还能说谎吗？
本来她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李浩然，她为人也不轻易对谁说软话，但是为了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关大美可以给周俊杰的家人下跪，可以上门去求李浩然。撑住她的不是别的，是爱，爱让她更勇敢，更坚强，爱把她变成超人，机器人，可以做到平时死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更是因为女儿，关大美把这些付出的努力都抛弃，咬紧牙关跟田猛离婚。她不能让女儿活在亲人的怀疑里，尤其是她亲生的父亲。虽然她也在田猛的眼中看到了后悔，虽然她也了解田猛，知道他多半是一口愤懑之气无处发作，就把脏水倒在她身上。不过，倒在她身上可以忍，脏了自己的孩子，关大美绝对不忍。
离就离，离了她能挺直腰板做人，她是妈妈了，不能再任人搓圆捏扁，就算她能受这些窝囊气，那在女儿眼里呢，难道女人就是这种贱如尘土的命吗？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关大美带着如意离开田猛的家，自己租房，开店，卖蛋糕，拉扯孩子，出乎意料，她过得以前舒心多了。
以前田猛会帮她做些粗重的活，小夫妻也会互相关心着说几句暖话，关大美曾经以为这就是夫妻关系的全部了，但她单身生活后，发现没有这些，她也照样过得很好。而且自己赚钱自己花，想给女儿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像以前那样苦苦攒钱买房，不用做许多繁重家事，一时遇到老人生病之类的事情又忙得坐卧不宁。
更重要的是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看低自己了，好吧，就算我在你们眼里是那种不规矩的女人，就算我一文不值，那么，我现在也不用去赎罪了，后半生只为了女儿，好好赚钱，好好生活就完了。关大美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要说困扰她的，也许就是有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关心了。比如幼儿园园长离婚后对她色迷迷的，吓得她赶紧给如意换了个幼儿园。比如杂货店孙大爷，曾经兜远兜近地撮合她嫁给自己的一个远亲，那小工厂厂长开着奥迪，五短身材脑门油亮，一下车就赶着她叫妹子。关大美正好快搬家了，借此机会拒绝了人家这片好意。再比如搬到小城来，花店吴姐给介绍的表弟老赵，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做结婚对象，真是没什么可挑的，可是关大美想，好端端地，我干吗非要结婚？又不是像如意那从未见过面的姥姥，离了男人活不了，事实上，离了男人只有活得更从容更自在。
要说生命中也有乌云和阳光，那么毫无疑问，李浩然就是她的乌云，田猛算是一块薄薄的雨云，能为她挡住寒风，也会下场雨淋湿她。至于顾家宝，关大美平时不叫他名字，偶尔自己在没人处念起，竟会有落泪的冲动，他真的是她生命中的阳光。她开始知道这年轻人对她略有好感，她倒觉得好笑，看待他就跟看待女儿一样，喜欢他天真坦荡，有时也会恼他任性胡闹，总之她清楚地知道两个人之间绝无可能。
也许就恰恰是这样，她可以在他面前放松下来，让他看到她那套蛮牛似的生活哲学，看到一个坚强独立的女人，或许还是美丽的，关大美真的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能让顾家宝如此对她在意。一定是他先陷了进去，然后才拉着她一起下沉，让她又开始感觉到危险，感觉到自己又要犯贱，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的，哪怕一点点，也想分毫不欠地还清。
她想逃，却逃不掉，顾家宝为了她，房子都买好了直接让他母女俩住进去，他对她说过了我爱你，他说要带她去领证，他的父母待如意如同心肝宝贝，关大美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的防线也只剩了一道：我不配。
是真的不配啊。多希望自己比现在年轻十岁，多希望自己还是个年轻貌美敢为了一个男人就付出所有的技校女生，多希望自己还没生过孩子……不，就只有生孩子这事关大美不后悔，但她荒唐地想，如果如意是顾家宝的孩子该多好啊。
可是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我们拥有的，只是因为所以，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可是和但是。
她也想回到原来的那种状态中去，卑微，小心翼翼，为了报恩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她享受过了自由生活的好，一个人做惯了自由人，就不愿意再作奴隶，另外，她感觉怀有这样的心思跟顾家宝在一起，简直就是对他一片真心的亵渎。她也渐渐打开心防，让顾家宝一步步深入到她的生命里，包括她最黑暗，最自觉残破的一部分，这过程虽然痛苦，但她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田猛此时出现，实在又是一个意外。看到那张印着脚印的纸，她就知道了，田猛其实从来不曾打算抛弃她们母女，是不是他的女儿，他心里最清楚了。只是坐牢会让人性情大变，他遭了难，多少也是因她而起，他也最知道她什么地方软弱，所以刀子下得特别狠。 他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吗？田猛其实一直是个厚道老实的男人，他最愤怒的一次发泄，让自己坐了牢，第二次发泄怒气，让自己失去了妻子女儿，要说惩罚，他受的罪也不轻了。
田猛爱不爱女儿，关大美很知道。当时难产他要求医生快点剖，被他妈拦住了，为了这事他一直对妻女愧疚，月子里他笨手笨脚地照顾产妇和女儿，虽然事情做得不怎么样，但他是诚心去做得。后来看顾女儿，他一个新手爸爸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还一笔一画地给女儿写了每天的大便记录。他看着女儿的样子总也看不够，也正是因为这，他对关大美过去的那次流产特别介意。压抑的怒气，发作起来也就特别猛烈。
所以，要说选择容易，说一句话就能表明你的心意，走一步路你就改变了方向。要说选择难，这句话就重如泰山，让你一次次泪满衣襟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一步路就算你翻了再多高山，却也不知该先迈哪一只脚。
一片寂静中，许淑琴在悄悄地流泪，关大美在悄悄地流泪，只有如意微弱的小鼾声此起彼伏，在她的梦里，有现在的爸爸妈妈，有身边的爷爷奶奶，当然也有顾叔叔，还有花店干妈和餐吧陆叔叔，幼儿园王老师，还有她的几个好朋友，哎呀好多人哪，都在她小小的梦里相聚呀。，跟她一起唱歌跳舞。她在梦里笑了，不知道有人在她的梦外哭。
田猛在狱中是模范，表现突出被减刑六个月，监狱还想留下他做外聘人员，专门给监狱做局域网。他谢绝了管教们的好意，外面爹娘等着他回去照看，还有瘫痪的哥哥，这几年竟全靠着他画图养家。社区对残疾人有照顾政策，田勇还在一楼开了个小小的复印处，田家二老轮流看守，也能顾住日用开销。一切都还好，只有大美母女不知所踪，田猛回到空荡荡的房间，脑子里全是跟妻子含辛茹苦买房的时光，还有彻夜看守女儿的辛苦和甜蜜。
田勇跟田猛说了一些他入狱后发生的事，田猛才知道关大美为了他四处奔走，为了家里三个病人的付出。他又硬起头皮去了李浩然的律所。
李浩然正在劝说当事人要冷静，理性对待案件，这会儿看见田猛，跳起来就要揍他，还是当事人把这位不够冷静的大律师给按住了。
两个男人在小会议室里坐好，一个是西装革履的律师，一个刚刑满释放还带着光头，田猛深深地低下了头，她没有跟他在一起，这么好的，她都没回头，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李浩然还是恢复了冷静，发挥律师好口才，把田猛入狱后关大美怎么为了他去给人家下跪道歉，怎么为了他去一个个求人作证，怎么为了他赔钱出力，各种事都详细描述一遍，然后问田猛：你说她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还怀疑她，怀疑自己的孩子，还以这为借口跟她离婚，你还是人吗？
按道理说，李浩然自己也不是个东西，但他义正辞严地这么一问，田猛果然承认了自己不是个人。李浩然也不难为他，叹了口气：
她是个好女人，我告诉你吧，我倒真想那孩子是我的呢，那我就不会让她跟你在一起吃那么多苦了。可是自从我们分手，好几年没见面，她主动找我还是因为你犯事，抱着孩子来的。那么冷的天，瘦得一把骨头……
田猛流了眼泪，李浩然也黯然。
半晌，李浩然说：我对不起她。现在说这，也晚了。
田猛说：我去找她。李浩然点点头：你应该去，没有路费我给你出。
田猛不会要他的钱，他最后还谢了李浩然在案子上的帮忙。两个男人僵硬地握握手，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李浩然送走了田猛，久久无语。他想起了当年自己跟关大美之间的种种，自己的各种任性自私，一次次伤害她，一次次欺骗她，看着她一次次咽下泪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他现在接触案件多了，看多了世界的黑暗，越发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真心多么可贵，可遇不可求，一旦错失怎么也找不回来了。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田猛可以找到关大美，希望他们破镜重圆，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之间有女儿，他知道关大美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会不顾一切，那么，只要找到了，她也就会跟他在一起了吧。
李浩然闭上眼睛，仿佛自己再次失去了她。她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包容他，而他就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放弃，失去。等到最后，两手空空，徒留悔恨。
每个人心头都藏着秘密，秘密让我们成为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们不敢轻易说出口，我们害怕会被人轻视，嘲笑，我们宁愿自己默默地收藏起那些经历，咽下或是甜美，或者是苦涩的果实，一句话也不说。
待续未完……
作者简介：丛虫，曾出版小说集《食色》《清洁》，作品散见于各大时尚类杂志。已完成长篇小说《世间儿女》《天伦之乐》，文章正待字闺中，出书与影视合作请恰邮箱 dabaowu@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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