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石窟访古记

伟哉！龙门石窟，盛唐的雄音

时间|2021年10月27日+

造访地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南省洛阳市洛龙区

交通方式|地铁、公交、徒步

文字|张淼淼 · 图片|张淼淼 · 视频|张淼淼

字数|3848字

推荐阅读时间|10-20分钟

图片|共52张 · 表格|共1张 · 视频|共0个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研的时候，利用暑假的机会去了趟洛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洛阳。去洛阳之前，内心还一直在犯嘀咕，作为千年帝都，洛阳有什么？我听别人说，它有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比拟的至上荣耀；也有人说，也有任何一个其他城市都没有的失落（也许开封例外）。那些来到洛阳旅游的人，大多是选在四月前来观赏国花牡丹，除此之外，能够说出来的原汁原味的古文物，屈指可数。这话并不只是针对洛阳，西安也是如此。北京好一些，因为明清两代距今并不遥远，有幸保留了故宫、天坛等伟大的建筑。

洛阳毕竟太久远，不但距今太久远，就算是明清二代，洛阳作为帝都的历史都已经过于久远了，以至于司马光的时代尚且可以发出“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的感慨，但是到了元明清三代，它已经完全从当时文人雅士的记忆中被抹去。

但，洛阳绝不可以被忽视，它是汉民族的圣地，华夏文明的第一缕曙光最先在这里绽放。夏都二里头、商都尸乡沟、周王城、汉魏洛阳故城、隋唐洛阳城，五个都城遗址沿着古洛水依次排列，构成人类文明史上极为壮观的“五都贯洛”。洛阳之于汉民族的地位，犹如耶路撒冷之于犹太人，麦加之于穆斯林，雅典之于欧洲。而这四大城市，同时也被誉为世界“四大圣城”。

跨越了千年的悠久岁月，当我们再回首这座城市的时候，很多人不禁要问：洛阳是什么？洛阳有什么？

上4图：西山石窟造像群张淼淼/拍摄

幸运的是，洛阳毕竟还有龙门石窟。如果你能在春意盎然的四月来到洛阳城，除了一品牡丹花的绝世容颜外，龙门石窟也应在首选之列。相比白马寺、关林庙、周公庙以及周王城天子驾六博物馆等蜚声海内外的人文古迹，龙门石窟似乎更能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毕竟白马寺关林庙等作为多次残破又多次修复的建筑物，已经融入了太多明清时代的特点，至于赫赫有名的天子驾六遗址，除非对历史颇有研究亦或者有强烈的感情，否则也几乎弄不清楚之所以然来。

上4图：两山夹峙，伊水中流，是为龙门张淼淼/拍摄

龙门石窟不然。任何一个人，都能直观感受到它雄浑壮观。这是一个气象万千的佛国世界，诸君请看：龙门有窟龛2100多个，题记碑刻3600多块，佛塔70余座，造像近10万尊！你一旦进入到其中，就很难不被它恢弘的气势所震撼所濡染所熏陶。2015年夏天，我只身一人来到洛阳龙门；2016年冬天，又和女朋友到龙门一游。那个时候洛阳的应天门尚没有复建，作为盛唐的首都，它显得“名不副实”。于是，便有一个问题萦绕在心头：盛唐在哪里？

盛唐无处可寻，盛唐又无处不在。盛唐在洛阳，在它的每一寸土地里，每一粒尘埃里，每一缕青烟里，每一个人的眼神里。

公元657年，显庆二年，唐高宗升洛阳为“东都”，采用“两京制”，这是隋亡39年后，再次确立了洛阳的首都地位。此后直到“安史之乱”前，洛阳一直都是盛唐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这个时期，也是龙门石窟大放光彩、绚烂多姿的时期，举世闻名的“卢舍那大佛龛”就是凿刻于此时。如果你到龙门石窟，最惹人注目的一定是它，它最雄伟最壮观，通高17.14米，仅头部就高达4米，通体巍峨。它广额方颐，面带微笑；通肩袈裟，衣纹流畅自然。在它的两侧，分别是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二力士，等级从“佛”到“菩萨”“罗汉”再到“护法神”，整个秩序分明的佛国盛景，如众星拱月般烘染了卢舍那大佛巍峨不凡、气宇轩昂的气度。

卢舍那是谁？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卢舍那就是报身佛，代表“光明普照”，是得到绝对真理而获得佛果而显示佛的智慧的佛身。真是太妙了！还有什么比卢舍那佛更能代表盛唐？！盛唐的开放包容，盛唐的博大洒脱，盛唐的恢弘大气，都集中体现在这尊大佛里。

不信，你看：大佛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包罗万象的自信与从容；眉宇坚毅，那是气吞山河的自豪与大气；面容皎洁而柔和，这是众生皆平等的包容与怜悯。

上2图：作者在龙门石窟奉先寺造像前

卢舍那佛两侧的迦叶、阿难二弟子，他们通常出现在佛祖两侧。迦叶像已经严重风化，辨识不清面部。但结合史料以及残存的造像来看，迦叶应当是一位包老者形象；阿难像则保存完好，从造像上看，阿难是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者形象。两弟子站立在卢舍那大佛两侧，犹如朝堂之上的文官，谦卑驯和。

两弟子两侧是分别为文殊、普贤菩萨。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原时，菩萨是以孔武有力的男性形象示人。大约在南北朝时期，中国的菩萨逐渐女性化，尤其是通过面部表情，人们看到一个充满慈悲、救苦救难的妇人容貌。

天王威风凛凛，势不可挡之状。南壁的天王力士残损严重。北壁的为多闻天王，身披铠甲，只见其右手托三层宝塔，左手叉腰，脚登尖头战靴，双足踩夜叉，夜叉匍匐在地，左手报天王腿右手撑地。力士则形象孔武有力，威猛无比。

上4图：奉先寺造像群（张淼淼/拍摄）

除了盛唐，还有北魏。北魏是唐朝的母体，作为汉人鲜卑混血王朝，唐王朝包罗万象的文化自觉从孝文帝迁都洛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酝酿、烘焙——没有北魏的迁都洛阳，就不会有全面的“汉化改革”，没有“汉化改革”，就没有民族大融合，就没有那个腾空出世的隋唐帝国。陈寅恪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颓废之躯”是南朝的奢靡腐烂，“精悍之血”是北魏的强悍与勃勃生机。

上图：宾阳三洞内的主尊张淼淼/拍摄

上图：宾阳三洞外景张淼淼/拍摄

如果说卢舍那大佛龛是盛唐的荣耀，那么以古阳洞、莲花洞、宾阳中洞为代表的诸多佛窟则是北魏的豪迈。

作为五胡之一的鲜卑族，能够从众多的塞北民族中脱颖而出，统一北方，迁都洛阳，完成汉化，这个过程该有多么慷慨激昂，多么振奋人心！是啊，没有孝文帝迁都洛阳，中国会怎么样？“衣冠南渡”已经300年，中原文化在江南已经扎根太久，它虽然给江南带来了先进的制度和文化，却也出现了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之势——江南太狭隘，太局促，太阴湿，太自我，任何一个政权，一旦沦落这里，便只能偏安，它必须回到那个山环水抱、膏腴千里的中原故土，它必须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完成升级换代，它知道自己的使命，它要在汉魏晋的前朝文化之上，浇灌刚劲之血、磅礴之气，来重铸它的辉煌。

敬善寺，位于西山石窟宾阳三洞和摩崖三佛之间，是唐太宗的韦贵妃开凿的功德窟。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并未再立皇后，后宫“贵淑德贤”四妃，以贵妃级别最高，韦贵妃形同“皇后”。韦贵妃本名韦珪，出身名门，其曾祖父是北周名将韦孝宽。韦贵妃的第一任丈夫是隋朝民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李珉父子因参与杨玄感叛乱而遭诛，李世民攻破洛阳后，迎娶了韦贵妃。龙门石窟的敬善寺洞窟，是龙门石窟诸窟中，由大唐皇室直接开凿的洞窟之一，窟门两侧的天王，形象逼真，旁边有开窟题记碑。窟内主尊为阿弥陀佛，佛头为五十年代重塑，原佛头现收藏于日本大阪美术馆。张淼淼/拍摄

上图古阳洞，是龙门石窟中最知名的洞窟之一，开凿于北魏，是孝文帝为其祖母冯太后开凿的功德窟。古阳洞也是龙门石窟诸窟中，开凿时间最早、延续时间最长、内容最丰富的一个洞窟。古阳洞最为人称道的，是洞内的碑刻题记。古阳洞的碑刻题记多达800多品，其中艺术成就最高的十九品加上慈香窑的一品，统称“龙门二十品”，是流传于世的魏书作品之瑰宝。康有为认为“龙门二十品”有十美：魄力雄强、气势浑穆、笔法跳跃、点画峻厚、意态奇逸、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骨法洞达、结构天成、血肉丰美。只可惜，由于维修，无缘看到。张淼淼/拍摄

上图惠简洞，位于万佛洞的南侧，由惠简法师开凿。主尊为弥勒佛，左右两侧为弟子。主尊和阿难形象皆酷似卢舍那大佛龛，因此又被称之为“小奉先寺”。下图慈香窑，为“龙门二十品”之一品所在洞窟。“龙门二十品”是龙门石窟中最著名的二十副题记，是魏碑书法的代表，其艺术成就非常之高。“龙门二十品”有十九品在古阳洞，只有一品在慈香窑。（张淼淼/拍摄）

莲花洞开凿于北魏，以其窟顶的一朵高浮雕的硕大莲花而得名。莲花是佛教的标志，通常在石窟的窟顶都会雕刻莲花，伴以飞天环绕。但像龙门石窟莲花洞窟顶的这朵莲花，其体积之大，雕刻之美，在全国也不多见。人民大会堂的天花的莲花造型，便是参考此处。张淼淼/拍摄

万佛洞以南北两壁雕刻有一万五千身佛像而得名。该窟的开凿者是洛阳万象神宫的二品女官-姚神表和内道场-智运禅师(注释：内道场指的是皇宫中举办佛事活动的道场)。西元680年完工。窟内的主尊为释迦牟尼佛。万佛洞最知名的还要数洞窟口南侧的观音像。该观音像通高85厘米，头微微右倾，身姿曼妙婀娜。只见其左手拎着净瓶，右手持麈尾搭于右肩。全身璎珞遍布，服饰富丽。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塑造“洛神”形象，百思无果之时，来龙门参观，看到这身观音像，深受启发。张淼淼/拍摄

如上图，在窟门北侧石壁上，有题记“沙门智运奉为天皇天后太子诸王敬造一万五千尊像一龛” ，其中“万”还是简化字，和今天的简体“万”字无异。下图莲花藻井周围楷书题记“大唐永隆元年十一月三十日成，大监姚神表，内道场云禅师，一万五千尊佛龛”，字迹清晰可见。

潜溪寺，建于初唐，据说是开凿时有溪流不断涌入而得名。洞内主尊为阿弥陀佛，佛高7.38米，水波纹肉髻，面部饱满圆润，神情怡然。左手残缺，右手施无畏印。佛两侧分别为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由于龙门的山质为石灰岩，这种石质的特点在于致密坚硬，宜精雕细刻且不易风化，但是石质很容易泛白，白天不容易看清楚其细部特点，若是夜游龙门，倒是别有一番风趣。张淼淼/拍摄

宾阳三洞是龙门石窟诸窟中，最为知名的洞窟之一。始凿于北魏景明元年(西元500年)，孝明帝元恪在位之时，原是为孝文帝做功德而建，主要目的在于铭记孝文帝迁都洛阳、汉化改革的历史功绩。营造时间长达24年。即使如此，至北魏亡国，也只是开凿完成中洞，北洞和南洞至唐初才完成。“宾阳”意为“迎接太阳”，宾阳三洞所在的西山，正好每天迎来东方的第一缕阳光，暗合其意。宾阳北洞的“剪刀手”佛，本为阿弥陀佛，高约10米，其右手手势本为三指向上，拇指断裂而成“剪刀手”。张淼淼/拍摄

极南洞，位于西山最南端 (如上图)，是唐玄宗宰相姚崇为其生母开凿的功德窟。窟内雕刻有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窟外西壁上有姚崇题记碑，只可惜由于时间久远，字迹漫漶，完全无法辨识。姚崇，是唐玄宗时期的著名贤相，其主要政绩是提出《十事要说》，大力改革弊政，整顿吏治，颇有作为，在位三年，被誉为“救时宰相”，是唐朝四大贤相之一。张淼淼/拍摄

大唐内侍省碑，位于奉先寺北壁东侧，刻于唐玄宗开元时期。碑刻内容记录的是高力士和杨思勖为唐玄宗造48身无量寿佛的过程。高力士和杨思勖都是唐玄宗非常信任的大太监。杨思勖是今广东人，史书记载此人威猛好杀，在“景龙政变”和铲除“韦后之乱”中多有建功，成为李隆基的得力助手，深受恩宠。从唐高宗至“安史之乱”前，唐朝实行“两京制”，有六位皇帝常年在洛阳执政办公，大唐内侍省碑，便是唐玄宗在洛阳之时，由高力士和杨思勖的内侍省主持开凿，共一铺一十九龛四十八身佛造像。由于唐玄宗时期卢舍那大佛龛龛壁已经雕满了大型造像，余地不多，故而四十八身无量寿佛等身像，只能“见缝插针”地雕刻其上，故而每龛造像的佛像数量不等，均高2米。张淼淼/拍摄

然而更新换代不是一夕一朝之事。你只需把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进行一番对比便可以知晓。云冈石窟的造像还保留着塞北风貌：直眉高鼻，袒肩袈裟，颈短肩宽，威严肃穆，完全的鲜卑人形象。到了洛阳龙门石窟，你很难再看到那种袒露肩膀的服饰，取而代之的是汉式的“褒衣博带”“宽袍大袖”；也看不到鲜卑人的“威严怒目”，更多的是汉人的“秀骨清像”，慈眉善目，笑意盈盈。中原人那种传承千年的多元与包容，中原人的气度，中原人的审美，中原人的趣味，中原人的精神，都在这里交织、融汇、贯通，一气呵成。

鲜卑文化和中原文化，终于合二为一，告别了魏晋南朝，迎来了隋唐帝国，中原文化升级换代完成！

然而如果你以为这里只有中原，那也未必正确。这里有希腊式的柱子，有印度式的发髻，有匈奴，有鲜卑。整个包容万象，整个大千世界。

龙门石窟就是这样的地方，它山水俱佳，地势形胜；它伊水中流，两山夹峙。隋炀帝即位后，登山邙山之顶，山水盛景，一览无遗，说：“此非龙门耶?自古何不建都于此!”于是便下令营造东都洛阳，604年迁都于此。隋亡唐兴，作为大唐帝国的神都，又选自此处开窟造像。现在毋庸置疑：这里是一个王朝气度非凡的大手笔，也是一个帝国荣耀千年的宏大梦想。山，极尽秀楚；水，极尽清澈；帝国，极尽峥嵘。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盛唐在哪里？答案是：在它每一寸土地里，每一粒尘埃里，每一缕青烟里，每一个人的眼神里。也在龙门石窟的每一个造像里，每一个佛龛里，每一个碑记里。山水树木，日光月影，风吹雨落，皆为盛唐。

本文完成时间：2020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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