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冈石窟，鲜卑王朝的绝代回响
上图：景区入口的昙曜塑像（张淼淼/拍摄）
上2图：云冈石窟-灵岩寺（访古记/拍摄）
建立北魏的鲜卑人也是胡人，但是和以往昙花一现的十六国政权相比，这个政权却统治了北中国近150多年之久，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其实，北魏刚建国的时候，统治者也面临着诸多考验，若想长治久安，必以儒教为治国思想，儒教的纲常伦理对于加强中央集权、确立君主权威、维护社会秩序方面，乃是一本万利，至于佛教？呵呵。那些极力崇佛的君主们下场如何呢？——身死国灭。再加上当时以崔浩为代表的儒教士大夫极力怂恿太武帝灭佛，以寇谦之为代表的道教在一旁煽风点火，终于促使太武帝拓跋焘发布了灭佛诏书，时间大约是在西元446年。
诏书的内容在《释老志》中有记载：“……由是政教不行，礼仪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大致意思是说，佛教导致国家政治混乱，社会秩序大乱，巫术横行霸道，蔑视人主，该灭。于是，“佛图形象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土木宫塔，声教所及，莫不毕毁矣……” 后世史学家研究道武帝灭佛的原因的时候，做了一个总结，即佛教徒参与政治斗争和谋反（盖吴起义），佛教和和儒、道两教的冲突，以及鲜卑统治者争取汉人士大夫的支持是太武帝由崇佛改为灭佛的一个重要原因。
昙曜是经历过太武帝灭佛的，他既是受害者，也是亲身经历者，这段经历给他带来的痛苦后来变成了一种思考，这也是在开篇我们提到的，如何最大限度地免于佛教再次遭受破坏，可以永久地保留佛教的经典和教义呢？昙曜想到的办法就是开凿石窟。寺庙会被毁，经卷会被烧，金像会被盗，那在山中开窟造像总要安全得多了吧？其实，给佛造像始于贵霜帝国的首都——犍陀罗（今天巴基斯坦的巴沙瓦地区），本身是印度佛教希腊化的产物。此后，印度的僧人又选在山中开窟造像，于是就有了阿旃陀石窟。此后，随着佛教的东传，在中亚和西域也兴起了大规模的开窟造佛运动，后来一直延续凉州，大同，中原乃至巴蜀。
开窟造像需要人，需要工匠，需要君主支持。人是有的，北魏前期的“徙民运动”从河北等地带来大量人口，史学家甚至把北魏开国时期的佛教兴盛称之为“徙民佛教”；工匠也是有的，太武帝平定凉州后，将凉州城的三万余众迁到平城，这其中不但有僧人，还有很多能工巧匠。关键是第三点：如何获得君主的支持。昙曜告诉文成帝，“皇帝即当今如来”，佛就是皇帝，皇帝就是佛，拜佛就如同拜皇帝。皇帝焉有不支持的道理？有理由认为，“昙曜五窟”的五尊大佛分别对应的是北魏前期的五位皇帝：20窟主佛代表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19窟主佛代表明元帝拓跋嗣，18窟主佛代表太武帝拓跋焘，17窟主佛代表景穆帝拓跋晃，16窟主佛代表文成帝拓跋濬。很显然，这是将佛教的崇拜和皇权绑在一起，以获得皇权的支持和庇护。其实，早在昙曜之前，龟兹的佛教徒就利用了这一招，他们赋予统治者佛教法王的身份，以佛来代表龟兹的君主，此后这种风气又沿袭到凉州，出身凉州的昙曜决定利用这一点。
有了皇家的全力支持，由昙曜开凿的这五窟造像，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在整个石窟造像群中居于主导地位。在造像内容上，昙曜五窟均以三世佛为主，三世佛即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摩尼佛、未来佛-弥勒佛。也有的窟的造像内容是交脚弥勒菩萨，如第17窟。因为大佛体量惊人，故而占据整个洞窟的最大空间，因此，这五窟在洞窟形制上都属于大像窟。游人观佛，仰之弥高，给人强烈的视觉震撼，是云冈石窟最大的看点。
下图为第16窟主尊造像。立姿。像高13.5米，波纹状发髻，清秀俊逸。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拇指与中指互捻，无名指卷曲，呈说法印。胸部以下风化严重。整个脸部造像呈现出明显的犍陀罗和秣菟罗风格，鼻梁挺直，与额头呈直线相交；但下颔方圆，鼻准和鼻翼下缘齐切与面部呈直角又具有鲜卑人的特征。穿“褒衣博带”式的袈裟，关于这一点有学者产生分歧，“褒衣博带”应该是“太和改制”后在服装上的一种改变，但“太和改制”是在昙曜五窟开凿之后，在时间上无法对应。于是有人认为，16窟主像的袈裟并非是褒衣博带式的汉族士大夫式样，而是与通肩衣、右袒衣一样，是一块长方形的搭布，在搭配上，是双肩披法的略微改变。也有认为，16窟在早期开凿的过程中，并没有完工，而是在停顿一段时间后再开工凿刻，因此带有后期汉化后的风格。
以下为17窟主尊造像，为交脚弥勒造像，高15.6米，左右壁铺各有一坐一立造像。弥勒造像风化非常严重，双臂残断，双手不存，推测应为双手握于胸前，结智拳印。目前能够明显看到头上的天冠，两臂上的臂钏，胸前的双蛇纹饰。身着右袒式佛衣，下摆搭于膝前，双脚交叉。左右壁的胁侍造像保存相对完好，高肉髻，面带微笑，双耳下垂至肩。帐式龛檐，上饰飞天，背光纹路繁复。
17窟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洞窟的地面低于洞外地面，有人说这是在凿刻大佛时出现计划外的纰漏，不得不在洞窟下又凿出一定的距离来雕刻大佛的脚部。但也有人否认这种说法。
上3图：第17窟主像左右壁龛造像（访古记/拍摄）
以下是第18窟。主尊为释迦造像，立姿。像高15.5米，总体保存相对完好。这尊造像比较独特的地方，在于袈裟上部雕有上千个小佛，小佛端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施禅定印，给人以视觉的震撼。大佛着袒右佛衣，佛衣轻薄贴体，褶纹细密紧致，显露出佛体的线条，给人肌肉健硕之感。大佛左手举衣扪胸，小指与佛衣相连，应该是为了确保手部的稳固。右臂下部缺失。脸部圆润丰满，唇形曲线非常明显，这使得佛面部呈现一种浅浅的微笑。大佛从总体上看非常健硕，以至于走近来看，头身比例非常失真，这与希腊造像的1:5的身长比例并不相符，有研究者认为，这主要是受到游牧民族的审美影响。鲜卑人是马背民族，经常骑马使得胯下部位非常粗壮，两腿呈罗圈状，身体短而粗，反映在石窟造像上，于是有了丰硕短粗的草原风格。18窟主像两侧有诸佛、菩萨、弟子等造像，与主像呈现一副说法讲经之图卷。诸佛、菩萨、弟子面相丰颐，表情恬淡，笑意盈盈，给人一种深得佛法要义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大佛左手扪胸的姿势，并不是佛教仪轨中的手势。有研究表明，这种手势，应该是和忏悔有关，因为18窟的大佛对应的皇帝，正是灭佛的太武帝。这说明，当时的工匠在开凿18窟的时候，对作为皇帝的太武帝有着极其复杂的心理。
上4图：第18窟造像（访古记/拍摄）
下图为第19窟。主佛高达16.8米，坐姿，是昙曜五窟中最高一尊造像。大佛大耳垂肩，面相具有鲜卑化特征，曲线柔和，眼廓较浅；鼻梁挺拔，鼻准较小而与鼻翼切齐。颈间二道，下颔部残缺。大佛着袒右袈裟，衣纹厚重，大衣翻折处现凸起刻痕，其他部位衣纹用阴线雕刻。右手举于胸前做无畏印，左手握捏衣角置于股上。
19窟一个比较独特的地方在于，和其他窟室多佛共凿一窟不同，19窟的胁侍佛像分别凿刻在洞窟两侧的明洞中。东部明窗开上下两窗，西部明窗的上下横梁崩塌不存。
最典型的要属第20窟。20窟大佛也叫做露天大佛，坐姿。因为最为显眼，几乎成为了云冈石窟的标志大佛。其实最早它也是藏在洞窟之内，只是由于后来洞窟坍塌，佛像便完全显露在外。大佛高13.7米，结跏趺坐。肉髻高耸。眉间有白毫，为阴刻圆形。双耳垂肩。细眉长眼，琉璃眼球。唇形曲线明显，唇上有髭，在所有云冈大佛造像中属于孤例。颈部刻有三道。肩膀宽厚，身体内着僧祇支，外着袒右袈裟。从造型和手法上，带有浓厚的鲜卑人的审美品味。20窟的背光也很精彩。背光由头光和身光组成。头光有三重，最外层为火焰纹，中层为禅定坐佛像，内层为莲瓣纹。身光内层为供养菩萨，中层为禅定坐佛，外层是火焰纹，火焰纹尖如匕首，极具动感。
去过龙门石窟的朋友，应该能发现，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的造像风格差别很大。云冈石窟的大佛造像，从总体上看仍带有犍陀罗和秣菟罗甚至笈多时期的雕刻风格，身材魁梧，面相丰满，双肩高耸，高鼻深目，雄浑质朴，带有典型的异域风格。在衣服的装饰上，也有别于龙门石窟的“褒衣博带”“瘦骨清像”的汉人士大夫风格，更多的体现除了印度-希腊的衣饰风格，袒右肩或通肩式，衣纹厚重。
如果说第16到20窟的“昙曜五窟”代表着云冈早期造像的风格，那中、后期的风格则表现得不尽相同。中期石窟开凿于文成帝死后至孝文帝迁都洛阳前的465-494年，包括第1、2窟，第3窟，第5、6窟，第7、8窟，第9、10窟，第11、12、13窟。其中，9-13窟俗称“五华洞”，是中期石窟的代表。而与此同时，洞窟的大佛造像明显变少了，因为大佛少了，多余的空间便可以由中心塔柱取代，是为塔庙窟；也有的属于佛殿窟，如第9窟第10窟。在洞窟的形制上，椭圆形的穹窿顶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汉式的平棊（天花板）；洞窟大多是平面多方形，壁面作上下两层，左右分段，属于汉族传统的壁画布局。从总体上看，这个时期的雕刻技法更加成熟，从宏观上更加追求瑰丽、繁复，纹络样式变得复杂起来，表现手法也多了起来，佛像变得更加清秀，能够看出明显的褒衣博带的南朝风格。
晚期石窟开凿于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大约494-524年之间。没了皇家的支持，云冈规模自然萎缩下去，这个时候的窟龛多为小型窟，大多集中在第20窟以西的山壁上。中部的第14、15窟和位于东部的第4窟，也属于晚期造像。洞窟形制主要有千佛洞、四壁重龛、四壁三龛，非常平整；佛的造像越来越削瘦，总体上失去了早期和中期造像的韵味和典型风格。毕竟，此时帝国的国都，早就从平城迁到了洛阳。在洛阳的伊水河畔，龙门山上，叮叮当当的斧凿之声，从北魏一直到响到盛唐。
陈寅恪说，“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自东汉末年分三国，神州陆沉，华夏崩离，汉人的政权始终无法再统一中国，士大夫竞相风流，玄学清谈，奢靡不堪。而尚武的鲜卑人，则对中原文化心驰神迷，迁都洛阳，汉化改革，最终将自己融入了中原人的肌体之内，为中国的统一提供了契机。北魏亡国后，又经历了后三国的纷乱，最终隋朝统一了中国，继之而起的唐朝，作为鲜卑-汉的混血王朝，开创了气势雄浑的世界性的大帝国。657年，唐高宗实行“两京制”，移都洛阳，将洛阳作为帝国都城。此刻，从万象神宫到龙门山上，一个帝国的万千气象已经云蒸霞蔚，蔚为壮观。
本文完成时间：2022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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