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王建华(化名)都穿着那件熨得平整的白色短袖衬衫、黑色西裤和擦得油亮的皮鞋，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邻家爷叔般在永安百货里迎接顾客。
从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做到快退休的年纪，三十多年里，王建华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经历过凭票购物的计划经济时代，也体验过商业繁荣后带来的阵痛与转变。“有一年夏天，进商场还收费唻，客人要花3角钱买门票才能进来，听上去稀奇伐？”
王建华站在商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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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永安公司1918年开业时的外立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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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30年代，康克令（Conklin）金笔初入国内，销售欠佳，永安聘请了英文流利、相貌秀美的销售小姐，使之迅速成为年轻人的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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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永安一楼的进口食品和茶具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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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一楼的日常生活用品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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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的照相机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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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百货”时期的外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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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开的纸箱拿去卖钱，
够给两千多名员工做工作服
1958年出生的王建华，18岁时到青海去当兵，冬日高原上的漫天飞雪以及每天都能在食堂餐盘里看到的大白菜都让他印象深刻。“天冷前头，整车皮的大白菜拉过来，就好应付一个冬天了。每颗大白菜阿拉都从外皮开始吃，每日剥烂皮，一直吃到菜心露出来。”
“埃个辰光（那时）屋里厢兄弟姐妹交关，我下头还有弟弟。我当兵去，对伊分配有好处呀。阿拉年轻辰光经历的事体，现在的小青年看不懂。但是呢，现在年轻人经历的交关事体，比方讲找工作的压力，阿拉同样没经历过。埃个辰光根本不需要操心，都包分配的。”王建华在1981年复员回沪后，就分配在了永安百货做营业员。
自1918年开业以来，九十多年的时间里，商场曾几易其名。在1966年曾改名叫国营东方红百货商店，后来又改名为上海第十百货商店。三十年前的永安和现在的格局完全不同。那还是一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商场也少，人们想要购买商品，可供选择地方很少。因此，永安这样的老牌商场里，商品“只有进不到，没有卖不掉”。
每天早上，都有人在永安门口等着开门，营业时间到了，门一开，等候多时的人们“哄”地一下涌进来，争先恐后地奔向各个柜台，生怕错过了自己想买的货品。
一个专柜每天能拆几十只箱子。大家把每天拆开的纸箱收集起来，集中卖掉后，用卖箱子的钱给商场两千多名员工制工作服，简直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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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栅栏卖毛毯，
想买雨鞋得靠手快
一些永安的老员工对金华路“关着铁栅门卖毛毯”的情景历历在目。上世纪80年代，四五十元一条的毛毯价格不算便宜，但只要货一到，人们便蜂拥过来抢购。为了防止人流太多带来安全隐患，工作人员不得不关上商场金华路一侧的老式铁栅门，然后透过门缝将商品卖给等在门外的顾客。
刚进永安的时候，王建华被分配在一楼的牙膏柜台实习，那时柜台里牙膏的品种并不多，他现在还能记得住的，也就白玉牙膏、美加净牙膏。品种虽然少，但照样每日宾客盈门，生意火爆。一两个月后，王建华正式被分到一楼的鞋帽商场上班了，在胶鞋组当营业员。
当时的商场没有精心设计的装饰，也没有宽敞大气的橱窗，而是清一色的老式木制柜台，商品都陈列在玻璃柜里面，一箱箱高高堆叠在一起的货品就放在柜台边。自从进入商场上班后，王建华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柜台旁每天堆出几十箱雨鞋统统都能卖掉，如果遇上下雨天，柜台前全是人，要靠手快才能“抢”到一双雨鞋。
在王建华的印象里，那时候忙到什么程度呢？因为生意实在太好，有时候一整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脚底下一直在打转。每天早上商场开门前，王建华总是早早地来到柜台里，像要“上前线”的士兵一般，郑重其事地站在胶鞋柜台里，两只手往柜台上笔直地一撑，准备迎接新一天汹涌的客流。“人老奇怪的，埃个辰光根本不觉得辛苦，越忙越有劲，老充实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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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气普通”的白色坡跟凉鞋，
好销到挤破柜台
上世纪80年代的商业形态依然有不少计划经济的痕迹，但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商场里的货品不再像以前那样色调单一、重复不变了。越来越多式样新颖的商品加入进来，但依然远远不能满足消费者日渐旺盛的购买需求。
计划经济的年代，市百一店是行业里的“老大”，在各个商场的计划指标中，市百一店的货品通常都更多一些。老是“吃不饱”的永安便更早地“走出去了”。那时王建华常主动申请去外地采购，有次去宁波，王建华和同事董元发采购了一款式样简洁的白色坡跟凉鞋，零售价是5.62元，很快掀起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抢购风潮。
当这款白色凉鞋出现在商场时，整个柜台被疯狂的消费者围得水泄不通。一些女性消费者唯恐鞋子卖光，拼命地往柜台前面挤，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衣服在推搡中被挤破。站在柜台里的王建华有些傻眼了，眼前乌压压全是手，根本来不及收钱，柜台也被挤得变形了。他只好拆开一只大纸箱摆在地上，专门用来放钱。
“阿拉胶鞋组的柜台设在商场两根立柱的周围，围了一圈，营业员就站在圈里厢。埃个辰光卖凉鞋的柜台只能挨着立柱放，人潮涌过来，最多把柜台挤扁。假使放在正面的话，柜台全部会被挤塌脱的。”王建华感叹说，“我印象老深的，现在看起来，那款鞋子式样蛮简单的，前头几只白色带子盘起来，邪气（非常）普通，但是埃个辰光不要太风靡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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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里来了纠察组，
负责维持孵空调秩序
1987年商场改建后，赢得了“穿在华联”的美誉
客流高峰的鼎盛时期在上世纪80年代末，当时永安仍然叫“第十百货商店”。1987年，商场成为上海滩第一家主动改造的店家，不仅引进了新奇时髦的自动扶梯，安装了玻璃橱窗，还第一次引进了中央空调，这一度引发了社会上的轰动。
1988年1月，商场改名为“华联商厦”后重新开业，增加了很多商品的品类，尤其是服饰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穿在华联”的名号打响全国。王建华记得，当时商场二楼一个楼面的服装销量就超过了对面时装商店整个商场的销量。
1988年夏天，上海遭遇罕见的高温，无数消费者涌进商场避暑，客流一度爆棚。为了控制人流，商场干脆卖起了门票，想进商场的顾客必须先购买一张3毛钱的票。
王建华说：“交关人下班后接好小孩就带到商场来孵空调，即使要收费入场，进来的客人还是源源不断，阿拉商场里有一支纠察组，负责维持现场的秩序。埃个辰光就连楼梯都得分流，一边只上不下、一边只下不上，客流老结棍呃，不分流的话真要出事体。”
那时候进口的商品也开始时兴起来，王建华在负责玻璃、搪瓷用品的销售时，曾引进过一只进口的八角杯，三个一抽，一箱大概12抽。“邪气受欢迎，每日出个五箱十箱，卖得来一只不剩。埃个辰光大家又不懂，其实这种进口的机压品不值钱的。阿拉认得一个欢喜收藏的客人，每趟来新货，伊都要买一只回去。当时进口的感觉老洋气的，毕竟前几十年阿拉始终在土的感觉里，所以洋气的东西一进来就老吸引大家的。现在两样了，国产的手工艺品反而值钱了，老早土的东西可能就是古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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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斯苗条霜，
日本扒分“必备”
1988年，商场改名叫“华联商厦”
上世纪90年代初，王建华还曾负责过化妆品专柜的经营，引进的品牌包括当时流行的娜丽丝、羽西、霞飞。后来进口化妆品越来越多后，商场还专门设了两个进口柜，一个叫爱琪美，一个叫黄河。
二十多年前，商品的采购、销售由商场自己负责，专柜的管理者必须承担起进货风险，如果采购的商品销不好，库存就会积压下来。因此，王建华在引进每一种化妆品时都很谨慎。
“自己要拿捏好，不好瞎弄的。我记得有趟郑明明品牌到阿拉商场来推销，对方推荐了一只护肤品，往手背上一涂就有沙沙的摩擦感，好像老皮都下来了。伊拿来给我试，我在手背涂了一下感觉还不错，就引进来了。伊拉品牌也是在阿拉商场打头做出来的。我记得还有种60元一支的洁斯苗条霜，一箱60支，来多少卖多少。埃个辰光交关人去日本扒分，走之前专门来买洁斯苗条霜贩到日本去，还能赚钱唻。”王建华说。
新式的商品受欢迎，王建华做得更加起劲了，尽管平日的工作非常忙碌，但只要有空，王建华就会抽时间到其他商场去兜一兜看一看。比如在玻搪组时，他特别喜欢出差时到各地的商场看瓷器，研究哪种造型的瓷器更加有立体感，看上去更为厚实。
“有趟我去天津出差，住在一家旅馆里，发现房间里厢有个淋浴器。埃个辰光上海人家的住房条件老艰苦的，要洗澡只能去公共浴室。当时我在房间里对着淋浴器想，将来市场上肯定有需求的。后头我到广东出差，就到处去找做淋浴器的厂家，一找就找到了万家乐。第一趟不敢多进，怕不好卖，只进了22台，装了一只小的集装箱，结果一拿到商场里厢就卖得老好呃。后头再去进货，拿回来卖得发疯了。”
再过三年，永安百货就在南京路步行街落成整整100年了，那时，在永安工作了近40年的王建华也到了退休年龄。“时代真的两样了，老早商品只要放到南京路，基本都能卖掉。有段辰光就连破损的东西都卖得掉，比方讲搪瓷碗、脸盆边上敲碎掉一点，照样能卖掉。”王建华说，“现在到底是互联网时代了，当年人潮涌动的情景不可能再现了，这也正常。上趟去听课，一个老师讲，现在做商场不要整天研究商品哪能卖，要研究人。我听了蛮有感触的。伴随互联网成长的这一代人，阿拉传统商场的确是老难拉的。”
“现在大家到商场里来，目的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抱着休闲的心态来体验商场环境和文化，兜兜老适意的，进来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商品顺便买买。阿拉商场其实是海派文化的代表，也是老上海摩登风格的代表，本身是老有情调额，但是交关年轻人其实不知道这些。比方当年买门票进商场的故事，还有康克令小姐卖金笔的故事，这些经典的历史故事只有永安这样的老商场里才有，以后在商场改造时，把这些放进去就好了。”王建华感慨道，2018年他将告别职业生涯，他特别期待，在退休前能够看到永安落成100周年时再次改造升级，踏着时代的步伐华丽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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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稿子：李欣欣
拍照片：杨 眉
画图片：顾汀汀
老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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