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讲《古诗十九首》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小问题需要弄清楚，就是《古诗十九首》这十九首诗从它的内容上讲其实是可以分成两类的。可以分成哪两类呢？按照马茂元的说法，就是一类是写“游子”的，一类是写“思妇”的；一类是写游子的感慨，一类是写思妇的心情。也就是说，《古诗十九首》主要是两类诗歌：一类是“游子之歌”，一类是“思妇之词”。写“游子”的大概有十一首，写“思妇”的大概有八首。这十一首、这八首我们要一首一首地讲过来，但是我们讲的时候，我不是按照《古诗十九首》原来的顺序来讲，因为《古诗十九首》它原来的排列顺序其实是没有什么规律的，是乱排的。既然你是没有规律的，是乱排的，那么我也可以乱排。我后来就把这些顺序打乱掉，重新给它编排了一个顺序，我讲《古诗十九首》就是按照我这个顺序来讲的。如果说我讲《古诗十九首》有什么新意，有什么独到之处，就是我重新编排了一个顺序，按照我重新编排的这个顺序来读，你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得到一个更加贯通的理解。
那么我们先看写“思妇”的。“思妇”的一共有八首，我们先看第一首，第一首按照我编排的顺序就应该是《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我们从这首开始读。《庭中有奇树》这首诗歌其实是很特别的，特别在哪里我先不讲，我把它摆到最后我们把《古诗十九首》全部讲完了我再来讲，这个我先不讲。我们来看，要一句一句地读了。你们学古代文学史，好像读作品太少了，你们诗歌读的少，散文读的更少，小说好像就没读过，戏曲就没有摸过，我敢肯定是这样的。诗歌读的稍微多一点，散文就是中学学的那几篇，小说四大名著你们读过哪一部，都没读，你们一部都没读，戏曲呢，中国有哪几部有名的戏曲你们知都不知道。就是说，你们几乎不读作品，你们读的作品太少了。你们学文学史一定要读作品的，不读作品学不好的，你学什么忘什么的。所以作品很重要，我们要一首一首地读了。我们来看，“庭中有奇树”，这个“奇树”就要注意了，“奇树”是什么树，是一棵很奇怪的树吗，那就很恐怖了，所以这个“奇树”就不是一棵很奇怪的树，而是说这棵树长得很好，很漂亮，这就叫“奇树”。“庭中有奇树”就是说这个女人家里面有一棵长得很漂亮的树。然后呢，“绿叶发华滋”，“华”是什么东西呢，“华”就是“花”，那么“绿叶发华滋”就是说这个叶子长出来了，花也开了，很简单。但是我们就要问了，这是什么时候呢，这就应该是春天了，就刚好是我们现在这个时候。那么你就要注意了，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所以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特别显得很有情感。在春天的时候，特别容易谈恋爱，因为人特别容易有情感，所以一个女生如果想谈恋爱，就叫“少女怀春”，它为什么不叫“少女怀秋”呢，（大笑）因为春天这个季节人确实特别容易有情感。所以你去读中国古代很多的诗歌啊、小说啊、戏曲啊，你就会发现，男女主人公谈恋爱的时候都是什么时候，都是春天，分手的时候都是什么时候，都是秋天。所以人的这样一个情感、这样一个行为和季节确实是有关系的。外在的季节、外在的环境对人是有影响的，这就叫“天人合一”，天对人是有影响的。那么好了，就是说春天来了，春天的大好时光触动了这个女人的情思，这个女人就想到了远方的爱人。这个要注意了，在中国古代诗歌里面，说这个女人看到大好春光然后触动情思，这是很多的。最有名的就是戏曲《牡丹亭》嘛，《牡丹亭》你们学过没有，《牡丹亭》里面最有名的一支曲子：“原来这般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就是说这个女主人公杜丽娘，在春天来的时候，去后花园里玩了一趟，看到后花园里面的大好春光、姹紫嫣红就触动了她的情思，她就想谈恋爱了。这样的诗歌是很多的，不知道你们今天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也就是学校为什么老是喜欢组织春游的原因。（大笑）为什么学校老是喜欢搞春游，很少有秋游的，秋游也有吗，但是好像春游比较多。你看，中国古代有一个节日叫“清明节”，“清明”不是很快就要到了吗。“清明节”它其实不单单是为了上坟的，因为“清明节”是一年里面最好的季节，“清明”嘛，又清又明嘛，所以“清明节”就是一家人啊、好朋友啊，出去踏青出去玩的这样一个季节，它不单单是上坟的。所以春游是比较多，一春游回来班上就搞成好几对。（大笑）好了，这都是说这个女人看到庭院中的这颗树，春天来了，触动了她的情思，就想到她远方的爱人了。再看下面“攀条折其荣”，“荣”是什么呢，我们说“荣华”嘛，“荣”是什么呢，“荣”还是花，和“华”一样，还是花，只不过这个“华”呀，它是树开的花，“荣”是草开的花，所以你看“荣”它有个“艹”字头。就是说刚开始的时候，它们是有区别的，但是后来这个“荣”和“华”都通指花，就没有太大的分别了。这里用“荣”主要是为了避免与前面的“华”重复。那么“攀条折其荣”就是说这个女人攀着这个枝条折了一朵花下来。折了这个花要干什么呢，“将以遗所思”，要把这个花送给她所思念的人，要送给她思念的爱人。但是这个爱人在哪里呢，在很远的地方。因为隔得很远，所以是“路远莫致之”，路太远了送不去，那时候又没有快递，有快递的话还可以送去。既然这样，那怎么办呢，只能是“馨香盈怀袖”，只能拿着这朵花啊，一任这花香飘满胸前，只能这样，因为送不去嘛。“馨香盈怀袖”就要注意了，这句诗很好、很美，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体会出来。“馨香盈怀袖”讲的是什么，讲的是一个孤独的女人拿着一朵花，孤独地站在庭院里面，一任花香飘满胸前，很美啊，你们体会不出来吗，还是你们没有干过这种事情。现在“馨香盈怀袖”的都不是女生了，都是男生，抱着一大束玫瑰去追女生，去女生楼下等，女生不下来，就抱着花在楼下面徘徊来徘徊去，“馨香盈怀袖”全部变成男生了，时代变了。“馨香盈怀袖”很美，中国诗歌你要去想象，只有想象你才能够体会到它的意境之美。好了，送不去就送不去吧，下面就说“此物何足贵”，这个花有什么珍贵的呢，送不去就算了嘛，我只是觉得啊，我们分别的太久了，我们分别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了，这就是“但感别经时”。这首诗歌很简单，但是我说了这首诗歌很独特，独特的地方在哪里，我先不讲。我们再来看，我问你们，这首诗歌的情感是怎样的，是很痛苦吗，还是很绝望，还是很忧伤？她的情感你们要体会，诗歌里面的情感你要去体会的。“诗缘情”[1]嘛，诗歌主要是抒发情感的，那么你就要体会它的情感。这首诗歌的情感是怎样的？我们能够体会出来，它只是有一点感伤，不是很痛苦。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应该是刚刚分别没多久，所以它只是有一点感伤，还不是很痛苦。如果是分别的时间很长了，那就很痛苦了，时间越长越痛苦，到最后就绝望了。而且还我们看得出来，这首诗歌的季节是什么时候，是春天。我们甚至可以判断，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分别的时间说不定就是头一年的秋天，因为头一年的秋天在落叶纷飞的时候他们分别了，过了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万物生长的时候还没有回来，所以就很想他。这是第一首，它的季节是春天，它的情感只是感伤而已，这和后面的不一样，这是要注意的。
我们再看《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我们来看，“冉冉孤生竹”，“冉冉”是什么意思呢，“冉冉”就是“柔弱下垂的样子”,“冉冉孤生竹”就是说有一根孤独的、柔弱的、下垂的竹子。“冉冉孤生竹”是说竹子吗，你们觉得呢。我就说了，中国古代诗歌最喜欢用什么样的手法，最喜欢用“比兴”手法，所以这里说是竹子其实就不是竹子了，那是比喻这个女人自己，我啊就是一棵孤独的、柔弱的竹子，这叫“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泰”就是“大”的意思，“山阿”也就是“山”，陶渊明最有名的诗你们知道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2]，“山阿”就是“山”。那么“结根泰山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根竹子啊，长在一个大山里面。好了，这是不是说这根竹子长在大山里面，这就要注意了，既然这个竹子比喻的是这个女人，“结根泰山阿”就不是说这根竹子长在大山里面了，那么就是有喻意的，它喻意什么，它就喻意说我这个女人啊找到了你这个男人，就像找到了靠山一样，有了依靠了啊，这是有比喻有喻意在里面的。再看“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与君为新婚”好理解，就是说我和你刚刚结婚。“兔丝”是一种植物，一种像藤蔓一样的植物；“女萝”也是一种植物，是一种长在树上的寄生植物。也就是说，不管是“兔丝”还是“女萝”，其实都是要长在大树上的，都是要依附大树的。结果这个女人说了，说我和你结婚就像什么呢，就像“兔丝”依附在“女萝”身上一样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女人说，我和你结婚本来是要找一个靠山的，哪知道你啊不可靠，我没有靠成，就像“兔丝附女萝”一样的，因为“女萝”是不能让“兔丝”依附的，“兔丝”它只能依附大树。就是说我根本没有靠成你，我们刚刚一结婚你就走了。所以就要注意了，“冉冉泰山竹，结根泰山阿”，和后面的“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这前后两句其实有一个对比在里面，前面是说我希望能依靠你，后面是说我其实没能靠成你，有这样一个对比。因为前面讲了“兔丝”，这个女人把自己比作“兔丝”嘛，所以接着就说了“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就是说“兔丝”它的生长是有一定的时间的，在某一个时间里它可能会长得非常好，过了这个时间它就要枯萎了，这就是“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呢，就是说夫妻间的相会也应该有一个合宜的时间的，就是说，要赶快趁我现在青春年少，我还青春美貌，我们两个人要多多相会，经常在一起，你不要老是跑到外面去。又说“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陂”就是“坡”，“山陂”就是“山坡”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应该珍惜时间，好好在一起，更何况我们是千里远结婚呢，结一场婚不容易啊。我是云南的，你是海南的，结一场婚不容易，相隔太远了，所以结了婚之后就应该好好珍惜，不要东跑西跑的，就是这个意思了。接着又说了，“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思君令人老”，我想你啊都想到老了。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是“老”，为什么，老了男人就不喜欢了嘛，没有哪个男人说他喜欢老女人的，没有的。“轩车”要注意了，“轩车”是什么车，就是古代大夫以上的官才能坐的车，“轩车”也就是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车。这个男人到外面干什么去了呢，可能是考试，可能是跑官，反正都是为了谋取一官半职。“轩车来何迟”，就是说你还没有做官，还没有坐着轩车回来啊。接着又说“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蕙”也就是“兰”，是“兰”的一种。“含英扬光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含苞怒放，就是说，你看啊这个惠兰花，它现在开得多好啊，它含苞怒放啊。但是“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你不要看它现在开得很好，但是过了这个时节不采的话，它就会像秋天的野草一样枯萎的。所以“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其实有点像前面讲的“兔丝生有时”。“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还可以想到什么，还可以想到民间有两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不是这样的，你们女生都是这样的，赶快折吧，再不折就老了。这里就要注意了，这里表面上是说惠兰花，其实是说谁啊，是说自己，是说我现在还青春，但过了这个时候我就老了，但是你还不回来，一想到这个我就很感伤啊，这叫“伤彼蕙兰花”，其实是感伤自己。再看最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亮”就是“一定”的意思，“君亮执高节”就是你一定会保持高洁的，你不会在外面找小三的。“贱妾亦何为”，所以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但是要注意了，这个男的真的会“执高节”吗，这个不一定。“君亮执高节”只是这个女人想的，是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的希望，也是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安慰。你一定会保持高洁的，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这是对对方的希望，也是对自我的安慰。然后说“贱妾亦何为”，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虽然说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恰恰看得出来她很担心。那么这首诗歌讲完了，我们要注意，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分别的，是新婚，刚刚结婚就分别了，这就叫什么，这就叫“新婚别”嘛。杜甫有一首五言古诗就叫《新婚别》，一开头就说“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明显就是受到这首诗歌的影响。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古诗十九首》它是五言诗的典范，它对后来的五言古诗包括五言律诗都有影响，所以你看杜甫的《新婚别》就明显地受到《冉冉孤生竹》的影响。最后，这首诗歌的情感你再体会一下，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感。《庭中有奇树》是有点感伤，那么《冉冉孤生竹》呢，它的情感就是有点担心了。你为什么老是不回来呢，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这就有点担心了，它的情感就更深沉了。而且我们还看得出来，这首诗歌的季节变化了，《庭中有奇树》很明显是春天，《冉冉孤生竹》应该是夏天，但是秋天可能快要来了，所以才会说“将随秋草萎”嘛。这是季节的变化，我就说人的情感的变化和季节的变化是有关系的，这是要注意的。那么这首诗歌我们关键要注意什么，关键是要注意它的情感和季节都变得更加深沉了，和《庭中有奇树》相比，它有一个发展。
我们再来看十六首《凛凛岁云暮》：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这首诗很长，是《古诗十九首》里面最长的两首之一。我们来看，“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云”是虚词，没有意思，“凛凛岁云暮”就是到了岁暮，到了年底，天气很寒冷了。“蝼蛄夕鸣悲”，“蝼蛄”是一种虫，这一种虫在晚上叫得很悲伤，因为天气很寒冷了。“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率”就是“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凉风大概已经很厉害了吧，你是不是很寒冷呢，是不是没有衣服穿呢，这个女人想着这个男人。但是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都到年底了，都快过年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是因为春运火车票不好买吗？（大笑）下面就说了，“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衾”就是被子，“锦衾”就是很好的被子。“洛浦”就要注意了，“洛”就是一条河叫“洛水”，“浦”就是水边。就要注意了，这里讲到了“洛水”，为什么讲到了“洛水”，因为《古诗十九首》里面的这帮游子，主要在什么地方活动，主要在洛阳活动，为什么呢，因为洛阳是东汉的首都，这帮游子去求学和做官，都在洛阳，洛阳就在洛水的北边，所以讲到“洛”，讲到“洛水”。但是她说“锦衾遗洛浦”，说你的被子是不是丢在洛水边上了，你为什么老是不回来呢，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大家就要注意了，这个“洛水”不是一般的水，洛水里面有什么，洛水里面有一个神仙叫“洛神”，“洛神”很漂亮嘛，曹植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洛神赋》嘛。有人就说了，曹植为什么要写这个“洛神”呢，这个“洛神”的原型是谁呢，有人说“洛神”的原型就是曹丕的老婆，曹丕为什么要整曹植，因为他喜欢他老婆，（大笑）这是有可能的。就是说，洛水里面有“洛神”，而这个“洛神”是美女，那么这里“洛水”就指一般的美女。就是说，你为什么不回来呢，是不是在外面有新欢了，有别的女人了，你把你的被子都给她了。（大笑）因为你把你的被子都给她了，所以是“同袍与我违”，你不再与我同床共枕了，所以你不回来了，讲得很委婉，也很美。因为你不再回来，不与我同床共枕嘛，所以我就是“独宿累长夜”，我只能是一个人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长夜。虽然这样，我还是很想你，我做梦都想你，这就叫“梦想见容辉”。这个女人很痴情，做梦都梦到这个男人，那么梦到什么情景呢，下面就写这个梦境。“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良人”，什么是“良人”呢，古代的女人称呼她的老公，可以把她老公叫“良人”，“良人”就是“好人”，就是“亲爱的”。“惟”就是“思维”，就是“想”；“古”通“故”，就是“过去”；“欢”就是“欢爱”。就是说，你呀还在想着我们过去的欢爱的情感。“枉驾惠前绥”，“驾”就是“驾车”，你又开车来了，开车来接我了。你看，古代的女人也喜欢男人有车啊。（大笑）这个“绥”是什么意思呢，“绥”就是车上的一根绳子，就是说人上车的时候，他要拉着这根绳子爬上车的，这根绳子就叫“绥”。这里面还有一个风俗，古代男人和女人结婚的时候，这个男人不是开着车来接亲吗，接亲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个礼节，就说这个男人要亲自把车上的绳子递给这个女人，女人拉好绳子之后这个男人再把这个女人拉上车，这是古代接亲的一个礼节。这就是说，你又像我们结婚的时候一样，开着车来接我了，又把那根绳子递给我了，把我扶上车了。这个女人做了一个梦，这个梦里的情景有点像她们结婚时候的情景。她为什么又梦到了她们结婚的情景呢，因为你要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结婚肯定是最开心的事情。而且从前面《冉冉孤生竹》可以看出来，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分别的，是新婚别嘛，是刚刚结婚不久就分别了，所以后来做梦都梦到结婚嘛。她梦到了这样一个情景，梦到这个男人来接她，她就很开心，就说“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这两句话很好，我就希望啊我能一直对着你傻笑啊，然后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回家，我就希望永远这样。“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这两句话很美，很温馨。但是你要注意了，这两句话都是用典的，“携手同车归”你看不出来，“愿得常巧笑”应该看得出来的。这两句话都用到了《诗经》里面的典故，至少“巧笑”是很明显的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3]。这也就是我说的，汉朝的人写诗深受《诗经》的影响，所以它要化用了《诗经》里面的典故。再来看“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须臾”就是“一会儿”，就是说你来到我的梦里面，我的梦一会儿就醒了，梦醒了之后你又不在我的房间里面。“重闱”就是房间，梦醒了之后你又不在我的身边了，不在我的房间了。“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这两句我觉得很好，因为它有一种得而复失的感慨在里面，梦中相会是得，梦醒之后又分开就是失，得而复失是很痛苦的很惆怅的。接着又说“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亮”，前面讲过，就是“一定、的确”的意思；“晨风”是一种鸟，在《诗经》里面也经常讲到“晨风”，据说“晨风”很能飞，飞得很快。这个女人就说了，我的确没有这个晨风的翅膀，我怎么能像它一样迎风飞翔呢，怎么能够飞到你那里去呢？我不能飞到你那里去，怎么办呢，只能是“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眄睐”就是“看”；“晞”也是“看”；“引领”就是“伸长了脖子看”。所以我不能到你那里，我只能伸长了脖子向远方看一看，看一看你，然后让自己的心情舒服一点，这就叫“适意”。看也是白看，看了你也不会回来，所以下面是“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徙倚”就是“徘徊”，所以我只能一边徘徊一边感伤，最后靠在门边上流泪，结果泪把门都打湿了，这就叫“垂涕沾双扉”。这里就要注意一个问题，“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这个女人靠在门边上流泪，大家想一想，这个镜头很美，这个画面很美。女人靠在门边上是很美的，女人靠在门边上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等老公回来嘛。比如说，你们都知道章子怡，她的成名作是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其中有一个镜头，就是章子怡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站在门边，太美了，像一幅画一样。因为张艺谋是摄影出身嘛，所以他很注重这个画面感。中国古代诗歌里面也有写到这个门的，比如说唐诗里面很有名的一首，你们应该听说过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4]“去年今日此门中”，这个门里面，那个女人站在门里面，然后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很漂亮。所以女人站在门里面是很漂亮的，因为她在等你回来，是一个温情的表现。这首诗歌讲完了，就要注意了，它的季节变化了没有，和前面的几首相比它的季节变化了。《冉冉孤生竹》可能是快到秋天了，那么这首诗歌大概已经是深秋了，“岁暮”嘛，“凉风”嘛，应该是深秋了。你看季节变化了，它的情感变化了没有呢？《冉冉孤生竹》里面还只是担心，担心你在外面有人了，结果这首诗歌就明说了，“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就很怀疑了，你为什么不回来，只怕真的有人了。情感已经从担心变成怀疑了，它的情感随着季节的变化更加深沉了。但是这首诗歌真正独特的地方在哪里，就在它写到了这个女人的梦境，这是要注意的。
讲到梦境，就要注意了，在中国古代诗歌里面，写到女人梦境的很多，包括戏曲小说也会写到做梦。最有名的梦是什么呢，《红楼梦》？（大笑）《红楼梦》里面当然也写了很多梦，但是最有名的梦应该是《牡丹亭》里面的梦，杜丽娘做了一个梦，就梦死了嘛，这就叫“游园惊梦”。在中国古代诗歌里面，写到梦境的也是很多的，在我看来最好的是哪一首呢，就是李璟的这首词《浣溪沙》，我觉得这首词写梦境写得最好，我们可以对照起来看一看。李璟都知道吧，李璟是谁，李璟就是李煜的爸爸。我们来看，这首词很有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菡萏香销翠叶残”，“菡萏”是什么呢，“菡萏”就是荷花。我说了，中国古代诗歌喜欢用“比兴”手法，荷花可以比喻什么呢，它的比喻意义是很多的，首先可以比喻什么呢？比如你们中学都学过《爱莲说》，莲花、荷花可以比喻什么，可以比喻高洁的人格。所以“菡萏香销翠叶残”，这个荷花就可以比喻这个女人，比喻这个很漂亮很高洁的女人。你们读《红楼梦》，林黛玉就是荷花。你要知道，中国古代诗歌、中国古代文学喜欢用“意象”，“意象”也就是形象、景象，这些形象、景象它都是有喻意的，牡丹和荷花都是花，但是它们的喻意肯定是不一样的。林黛玉喜欢的就是荷花，薛宝钗喜欢的就是牡丹，它的喻意是不一样的。除了比喻这个女人，莲花、荷花还可以比喻什么呢？汉代乐府里面一首很有名的诗歌叫《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首诗歌讲什么呢，就是讲这个鱼在水里面游来游去吗，肯定不是的，这是有喻意在里面的。你看莲花的“莲”它谐音什么？中国的文字是很喜欢讲谐音的，你看《红楼梦》里面就大量讲谐音嘛，甄士隐就是“真事隐”嘛，贾雨村就是“假语存”嘛，“元迎探惜”就是“原应叹息”嘛。莲花的“莲”就谐音恋爱的“恋”，所以莲花和爱情是有关系的，所以《江南》这首诗歌就不是写鱼在莲花里面游了，是说在江南那个地方，青年男女在采莲的时候，一边采莲一边追逐、打闹、嬉戏、谈恋爱，就讲这个，是和爱情有关系的。所以“菡萏”、“荷花”、“莲花”就可以比喻爱情。所以“菡萏香销翠叶残”，表面上是说莲花的香味消减了，荷叶也凋残了，其实是说我这个女人老了，美人迟暮了。如果是比喻爱情的话，就是说我的爱情现在遇到了一点小挫折，不是很顺畅。还要注意了，用花的凋残来比喻爱情的挫折是很普遍的。比如说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就是用百花的凋残来比喻爱情的挫折，这是要注意的。那么再来看“菡萏香销翠叶残”就很有喻意了，它既可以比喻美人迟暮又可以比喻爱情挫折，内涵是很丰富的。再看“西风愁起绿波间”。“间”在古代要读“Gan”，这样才押韵。就是说西风起于绿波之上，让人看了生愁。那么现在就要问了，什么叫做“西风”，西风就是秋风，为什么是秋风呢？你就要注意了，中国古代的四方和四季是可以相配的。也就是说，东南西北四方可以和春夏秋冬四季相配，所以东风就是春风，西风就是秋风，南风就是夏天的风，北风就是冬天的风。确实是这样的，春天刮东风，夏天刮南风，到了秋天刮西风，到了冬天刮北风。而且还要注意了，这个四方和四季相配，时间和空间相配之后，又可以统一归纳到五行当中去。也就是说，东方和春天相配，可以归入到五行当中的“木”，春天来了树木生长嘛；南方和夏天相配，可以归入到五行当中的“火”，“火”热嘛；西方和秋天可以归入到“金”，秋天来了，金黄色的落叶嘛；然后北方和冬天可以归入到“水”，因为有“水”就冷嘛。那么五行当中还有什么，还有“土”，“土”摆在哪里，摆在正中间，因为“土”是最重要的。所以以后人家说你“土”没关系，因为“土”是最重要的。（大笑）你把这个搞清楚了，你读中国古代诗歌才好理解。说东风那就是春风，说西风那就是秋风，而且你要注意了，在中国古代诗歌里面很少直接说秋风的，它要么说西风要么说金风，“金风送爽”，还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5]，“金风”就是秋天的风。你把这个搞懂了，有些诗词才好懂。再看“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韶光”就是美好的时光，说我啊，我这个女人啊，又和这个韶光一起憔悴了，因为时光流逝了，我也变老了，这就叫“还与时光共憔悴”。女人变老了当然不好看了，所以是“不堪看”。接着又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话最好，这就讲到梦境了。“梦回”，什么叫“梦回”，“梦回”就是梦醒；“鸡塞”是古代一个边塞的名字，叫“鸡塞”，后来就泛指边塞。这个女人的老公就在“鸡塞”。“细雨梦回鸡塞远”，就是说这个女人在这个细雨的晚上做了一个梦，你们觉得她梦到什么了呢？有两种可能：一是梦到她去边塞了，去找她老公去了，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梦到她老公从边塞回来了。不管是她梦到她去边塞，还是她老公从边塞回来，结果等这个梦醒之后呢，她老公还是在边塞，她还是在家里，还是相隔很远，这就叫“细雨梦回鸡塞远”，这句话很好很凝练，同样也有一种得而复失的感慨在里面。再看“小楼吹彻玉笙寒”。因为梦醒之后就睡不着了，怎么办呢，就起来到小楼之上去吹笙，很寒冷，那么这个寒冷，就不单单是天气的寒冷，也不单单是声音的寒冷，更是心情的寒冷，因为很孤单嘛。然后下面是“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恨”就是悔恨，太悔恨了，太后悔了，不该让你走啊。然后是“倚阑干”，就靠在栏杆边上，靠在栏杆边上是为了干什么？你要注意了，中国古代诗歌经常写到“倚阑干”，经常写一个人靠在栏杆边上，有栏杆肯定就是小楼嘛，那么靠在小楼的栏杆边上是为了干什么呢，就是为了看远方嘛，望远嘛，望远又是为了干什么，是为了怀人嘛，这就叫“望远怀人”。所以“倚阑干”就是为了望远怀人，中国古代诗歌经常写到。这首词讲完之后，你就要注意了，这首词最好的地方就是写到了梦境。宋朝有一个很有名的文学家叫王安石，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文学家叫黄庭坚，你们讲宋诗的时候会大量讲到黄庭坚的。有一天王安石就问黄庭坚，说你读过李煜的词没有，你最喜欢李煜的哪一句词呢，黄庭坚就说，我最喜欢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你们也都是这样的。黄庭坚就问王安石，说你最喜欢哪一句呢？王安石就说，我最喜欢“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王安石他把这个搞错了，他以为这首词是李煜写的。因为在古代的时候，李璟和李煜的词经常混在一起分不清楚，这是情有可原的。那么看得出来，王安石认为哪那句词最好呢，就是李璟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个比那个最有名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要好，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写到了这样一个思妇的梦境，写得很美，有“细雨”，有“梦回”，有“遥远的边塞”，感觉很好，有一种梦幻迷离的感觉。这是我认为写思妇的梦境写得最好的，可以和《凛凛岁云暮》对照起来看。那么现在大家来体会一下，《凛凛岁云暮》这首诗写梦境和《浣溪沙》这首词写梦境在风格上有没有不同？这就是你分析古诗的一个基本的功夫，你要能看出不同来。有没有不同，这是很明显的，不知道大家看出来了没有？也就是说，《凛凛岁云暮》写思妇的梦境，写得比较实，但是《浣溪沙》写思妇的梦境，就写得比较虚。一个比较实，一个比较虚，说实说虚，大家可能觉得太玄妙了，听不懂。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说《凛凛岁云暮》写思妇的梦境，写得比较详细、比较具体，《浣溪沙》写思妇的梦境，写得比较省略、比较跳跃，不一样的。《凛凛岁云暮》的感觉是比较实在，《浣溪沙》的感觉是比较空灵。一个是实在，一个是空灵。这就是古诗和后来的诗歌的一个区别，不仅仅是写梦境有这样一个区别，就是写其它的事情也有这样一个区别。也就是说，古诗是比较朴实的，后来的诗歌就比较凝练了，这个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体会出来。
（本文根据2015-3-12课堂录音整理而成）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