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四十一回下：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妻妾争宠是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的必然产物，也构成了《金瓶梅》这部世情小说的中心情节。巨商、酷吏、恶霸西门庆，拥有一妻五妾和众多的丫头仆妇，供其纵情欢乐。表面上，西门庆这个家富贵荣耀，妻妾之间姐妹相称，其乐融融，实质上西门家自兴至衰，妻妾之间无一日不在为争宠夺爱而进行着拼死的搏斗。
本章节“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的，生动地描述了潘金莲面对失宠的危机而对李瓶儿所做的一次主动攻击，真实地刻画出她善妒悍泼、刻毒凶残的丑恶面目，从而展示出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酷虚伪和一夫多妻制的罪恶。
潘金莲是一个以追求床笫欢乐为人生目标的妇人，也是西门家族的妻妾之间明争暗斗的中心人物。
潘金莲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排行第五，她出身微寒，一顶轿子抬来，只有一个艳俏娇媚的身子。她既不似吴月娘那样是官家千金、有正室名份，也不像富孀孟玉楼和李瓶儿那样，为西门庆带来大笔的“妻财”。
再说，商人出身的西门庆，是个财色两贪的货色。他对钱财的攫取丝毫不亚于他内心燃烧的欲望。
早在潘金莲谋杀亲夫武大郎、与西门庆勾搭的时候，潘金莲就领教过西门庆撇下她而去迎娶富孀孟玉楼的冷落。
潘金莲没有钱财，她唯一可恃的，就是那从头到脚的风情。
为了在西门大院里谋取压倒其他人的位置，也为了满足她自身的欲望，她必须凭着她的姿色和心机，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得西门庆的欢心。
潘金莲对西门庆献媚取宠，软硬兼施。
在床笫之间，投西门庆所好，迎欢卖俏，干出最下贱下流的勾当；
在妻妾之间，她挑拨离间，乘隙闹事，玩弄阴谋诡计，处处坑害他人，无所不用其极。
最没时运的三妾孙雪娥，难得一年跟西门庆宿一回，因对潘金莲稍表逆抗，结果在潘金莲的挑唆下，被西门庆毒打了三次。孙雪娥终于“敢怒不敢言”。潘金莲施尽滥威，达到了杀一儆百的目的。
她冷静地观察着、分析着这场争宠战的形势：
吴月娘是正室妻子，矜持寡欲，潘金莲自知难犯，也觉得她一时还不会妨碍自己的专宠，因此在一段时间内对她采取笼络的手法，常把“小心儿贴恋”。
李娇儿虽是勾栏歌伎，然而肌肤丰肥，身体沉重，潘金莲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孟玉楼俏丽可人，却已过青春妙龄，不是她的竞争对手。
唯独李瓶儿，她生性孟浪，又带过来大量金银财宝，加之她被西门庆慑服后的“好性格儿”，使她得以后来居上，成了潘金莲争宠斗强的劲敌。
于是，潘金莲步步留心，处处攀比：她看到李瓶儿有一个螺钿敞厅床，就要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买来了螺钿栏杆床；她窃听到西门庆夸赞李瓶儿长得白，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满身搽得白腻光滑，异香可掬。
这个女人就这样自导自演着一出出争风吃醋的丑剧。
不过开始时，西门庆对潘李二人不偏不倚，此二人也就势均力敌，平分春色，虽有暗斗，尚无明争。
小说从二十七回开始，西门庆宠爱的天平发生了倾斜，潘金莲与李瓶儿之间的矛盾斗争日益激化。
原因就是李瓶儿有了儿子。
在“母以子贵”的封建社会，谁生下了绵延香火的子息，谁就获取了争宠的最大砝码。
面对失宠的威胁，潘金莲对李瓶儿母子百般陷害，终至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当潘金莲在翡翠轩潜听得李瓶儿告知西门庆“已怀临月孕”的消息时，似闻晴天霹雳，立即妒火中烧。
孟玉楼叫她别坐在凉墩儿上，潘金莲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
潘金莲在席间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孟玉楼问她，潘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怕什么冷糕么？”明讥暗讽从她那舌上滚下来。
李瓶儿终于生下了一个白净男儿，合家欢喜，乱作一块，唯独潘金莲先是谩骂诅咒，继而“越发怒气，径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潘金莲独宠专夜的美梦破灭了，她怎能不骂不怒不哭呢？喝喜酒时，琴童嬉戏藏壶，潘金莲又乘机诬陷李瓶儿存心瞒昧这把壶，并且“心上如撺上一把火”，借骂西门庆又把官哥儿毒骂了一顿。
官哥做弥月时，潘金莲瞅准机会，故意将孩子举得高高的，致使孩子受惊发热、终夜不宁；不久，李瓶儿托潘金莲看一会孩子，由于她急于和女婿陈经济去调情，把小孩单独放在席上，结果让一只大黑猫把孩子吓得连打寒战，口吐白沫。
潘金莲亲手设计的这两次惊吓官哥的行为，催发了她心中那颗不杀官哥决不罢休的罪恶种子。
终于，一岁零两个月的官哥惨死在潘金莲这个恶妇精心训练的“雪狮子”的爪下。
不久，“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在潘金莲抖擞精神、百般称快的辱骂中，忍气吞声而亡。
李瓶儿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永远斗不过潘金莲，因为她没有潘金莲那么狠毒。
第四十一回这篇文字所写的，则是西门庆与乔大户结成儿女亲家后，潘金莲和李瓶儿的争宠斗争趋于白热化的一个场景。
一个官哥，已日日刺疼了潘金莲的眼睛，如今官哥、长姐两孩儿襁褓联姻，这叫潘金莲如何忍受？所以她在席上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只是“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回家后，听到西门庆嫌荆家小姐是“房里生的”而拒绝婚事的话，她终于忍耐不住醋性大发：“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
心急气粗之中，她出语伤人，把西门庆比着险道神，结果遭到西门庆一顿臭骂：“贼妇人，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
眼下的潘金莲已经没有资格在人前说话了，她再也不是那个能够恃宠生骄、颠寒作热、唆使男人毒打孙雪娥、陷害来旺儿的潘金莲了。
一贯欺人霸强的潘金莲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把失宠的满腔怨恨全部倾泻到李瓶儿母子的身上。她对着孟玉楼诅咒官哥儿不过是怀抱的尿泡种子，要是活不长，“湿亲家”便要变成：“干亲家”，只能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同时还公开寻衅，讥讽李瓶儿：“我不好说的，她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并再次影射诬陷李瓶儿，说她嫁给西门庆不足一年就生下官哥儿，“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
潘金莲对李瓶儿母子的嫉恨，已经是不共戴天了！
潘金莲回到房中，借打骂丫环使气。她“高声骂道”，不只是因为秋菊“开的门迟了”，乘机把她当作出气筒，更重要的是骂给在李瓶儿房里的西门庆听的：“你做什么来折儿？我且不和你答话！”
第二天，这个凶残的泼妇余怒未消，又教秋菊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叫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衫，边打边骂：
“贼奴才贱妇，你从几时就您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看着你哩！”
指桑骂槐，是潘金莲骂人的贯用伎俩。
“几时恁大”、“别人兴你”“逞什么强”、“休要倚着”，这里哪一句是在骂秋菊呢？
潘金莲这样舌上生刀，正表现了她的狡黠毒辣，她使李瓶儿分明听见句句指骂着她，却连个还嘴辩白的余地都没有。
李瓶儿气得两手冰冷，敢怒不敢言。
秋菊不堪折磨，被打得“杀猪也似叫”，把官哥吓醒了，李瓶儿也只能可怜地捂住孩子的耳朵，小心地打发丫环过来劝阻，谁知潘金莲听说惊吓了官哥，反而更加得意，因为她一再撒泼斗狠、借事生非的目的，就是要双管齐下磨死瓶儿吓死官哥，以夺回她失去的宠爱。所以她“越发打的秋菊狠了”，越发恶毒地嘲弄李瓶儿：“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
这个女人的刻薄尖酸真令人胆寒！
在西门大院，失宠就意味着失去一切，既包括锦衣玉食的物质生活和驱奴使仆的权势地位，更包括潘金莲不可一日或缺的欲望。
潘金莲因欲而妒，为妒而毒，在这场虽无刀光剑影，却也你死我活的争宠战中，她的人格已经发生了畸变。她对李瓶儿公开发起猛攻。已开始透露出杀机，“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睛看着你哩！”
潘金莲心中，杀意已决，杀计已成，读者至此，已知李瓶儿母子必死无疑。
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这个形象是成功的，他让潘金莲作了淋漓尽致的表演，使人谴责和鞭挞她的狠毒和荒欲，感到这个女人的可恨可恶可杀；同时，作者也在这场争风吃醋的纠葛中，向我们展示了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的罪恶。
潘金莲这样扭曲的堕落的灵魂，是由封建社会造成的。在西门庆这样的家庭里，众多的妻妾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在那里倾轧构陷，厮拼着要去博取一个男人的欢心，甘心情愿受奴役、被摧残，做主子的工具，这难道还不可悲么？
从艺术上说，“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又是一段很有感染力量的文字。它“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一以当十地充分表现出《金瓶梅》的语言容量具有多面化的特点。通篇文字全用白描，不着一字形容而处处见其声色。
作者用人物自身的言行以及立体交叉式的场面描写，不仅侧重地刻画了潘金莲的欲、妒、毒等多方面的性格特色，而且也不同程度地表现了李瓶儿的懦弱忍让，春梅的谄媚自傲，秋菊的刚强可怜。特别是写潘金莲的骂人语言，鲜明而真实，刻毒而多变，活画出一个市井刁妇的形象，完全合乎她的身份、个性和生活轨迹，使人不禁想起《红楼梦》中写王熙凤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艺术效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