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耗费了几个阳光静好的黄昏，在初秋的暖阳中读完《大湄公河》。
这是一部报告文学，黄风与籍满田写的。我有好几年没见黄风了，虽然大家都在山西，但交往真的不多。我闭上眼睛回忆一下他的样子，印象最深的是一口代县话，典型的“代普”。
黄风与籍满田用散文的笔法，记述了湄公河的前世今生：自青海玉树的杂多县南下尕纳松多，淌过昌都王城，途经青海、西藏、云南……自南腊河口出境后，它摇身一变，由“澜沧江”变为“湄公河”，从此成为“印度支那文化的脐带”。
黄风他们的考察行走必定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顺着扎阿曲、谷涌曲溯流而上，看到寥廓湛蓝的天宇和静穆圣洁的雪山，加果空桑贡玛曲、萨日喀钦曲……这样一“曲”一“曲”地追溯，壮丽地行吟在广袤的西南；他们朝发昌都城，夕至九龙江，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在夜晚的采朗：“采朗的夜晚波光涟漪，感觉就像艳遇一般，不管你坐在哪家船头，从铺满河面带着花香和稻香的风中，都能感受到白昼沉寂的热闹。那热闹就待在水下面，等待第二天的到来……每天清晨，东方被大海淘白的时候，满载水果的大小船只，在桨声和马达声中从四面八方赶来，越南妇女老早就出现在水上市场，在她们披星戴月的船头上，几乎都插着一根竹竿，高高悬挂着待售的水果，不用叫卖，一望便知。满载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有菠萝、木瓜、橘子、龙眼、火龙果，有香蕉、榴莲、柚子、芒果、菠萝蜜，当然还有各种各样新鲜的蔬菜，各种各样的吃喝和日用品。随着烈日升起，热闹轰轰烈烈地高涨起来，空气中充斥着忙碌的气息，与蔬菜水果散发出的甜香……”
一路上的风土人物贯穿全书，湄公河流域的人文历史是绝艳惊人的背景，读来如临其境：
找来红椿树的谷船，找来竹做的打谷棒，找来母亲织的麻袋，找来泡竹做的谷箩，找来金竹标似的镰刀，去割断父母梯田里的稻谷。
这是《虎培朗培》的歌声，缥缈神秘，浪漫而动人。这样的场景俯拾皆是，《大湄公河》堪称近年来西南风物的杰作。黄风他们笔下的滇缅路上除了河流，还有鲜花，所有生命在高原峡谷中怒放的画面叫人心驰神往。故事发生在那条叫做湄公河的江上。湄公河，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
我在这几年间曾三过湄公河，准确地说都是在云南边境。应该说它在这一段流域还是叫澜沧江，是湄公河的中上游。版纳、临沧、橡胶林、翡翠和渔船……湄公河上有渡轮连接两岸，两岸灯红酒绿，火树银花。游客在桥头凝望对岸的越南，会想起杜拉斯的《情人》，秋高气爽，街上的银杏落成金色的长廊，想起那一年在滇南的行走，想得入神。
东南亚，尤其是湄公河流域，在我看来，是东西方爱情与文化的神奇交融之地。越南之艳，泰国之媚，高棉之险；这样一条河，是整个亚太地区的脐带。这里有山茶，也有罂粟；有翡翠，也有地雷；毒品和枪支在密林中潜伏，人妖和娼妓在佛像下盘踞，在光怪陆离的紫外线里，湄公河一言难尽。
现在的报告文学很少有写风土人情的，成为一种过于务实的文体，沦为给典型人物服务的官样文章，这样的文字令人讨厌。
好在黄风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他们的潇洒和才情都值得击节赞叹——我躲进《大湄公河》。这些日子的颠倒错乱，不知道故乡为什么就是我的故乡。而看书无疑是美妙的；因为诗和远方、梦想和现世都在书中。梦想向我开放的却犹如现世。我走向梦想的道路只能通过阅读，我看到大湄公河中飘荡的船只，一二三四五，组成了雁阵之形。或许是高飞的雁，骄傲的雁，中年男人心底的激情……它桀骜在平庸的时代……
黄风他们不动声色地偷换笔锋：“每天日出东方，最先照亮的便是佛塔，金光灿烂得像点燃一般。瞭望到灼目的佛塔，也就瞭望到了佛的金身。还有寺院里的菩提树，也最先‘觉悟’阳光的到来……
佛祖永世，圣树永世。它的‘血脉’传到了中国，也传遍了湄公河流域，每片叶子上的晨露，都像舍利子一样晶莹剔透。中南半岛早晨的阳光，在照亮佛塔，照亮菩提树之后，也照亮一种与它们格格不入的‘恶之花’，那就是妖冶的罂粟花。”
一场残酷的杀戮即将开始，我嗅到了阿修罗振翅的血腥。
“节日不节日他们已无所谓，只要家里平安，自己在外平安，早上睁开眼还活着，身下的船还在晃悠，而且能晃出个好心情来，就是最大的满足。最近几年，黄勇的心情一直不错，因为跑船生意一天一天好，日子过得油汪汪的，漂着一层红辣子。”
“杨德毅初中毕业后，就跟人在金沙江跑船，每天日子逐着浪头滚。那时候他还年轻，鼻头比草莓还嫩。”
“何熙伦出道比他早些，一双眼已淘得老练，朝河里瞟一眼，就知道能不能走船。”
“李燕坐个红塑料小凳，袖头挽在臂弯里，露出半截藕白的胳膊，在一层后甲板的船舷旁洗菜，洗得盆子周围湿淋淋的。”
“32岁的文代洪已经先到了，正拿抹布擦拭两个高脚凳，一抹一抹擦得很仔细，从凳面一直擦到凳腿下，擦不干净的地方，用指甲抠一抠。擦完高脚凳，又去擦舵轮，擦对讲机。”
“松松，该起床了。”
……
这些文字如同一帧帧照片，在虚拟中再现“10·5”惨案的瞬间。场景愈是温馨，细节愈是真实，接下来的杀戮就愈是罪恶……
时隔许多年，我在湄公河已看不到当年的船员流下的鲜血。黄风他们在书中写道：“那淘走的血可以想见，一丝一缕地盘桓在主人身边，然后在翻滚的江水的撕扯下，随水绝望地远去。”他们笔下冷静的宿命美感触动了我。
浩淼的大河，怪兽一样狰狞的劫匪，无辜渔民的鲜血，天边的遥远故乡……
我们和他们一同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舱底，渡过漫长的死亡之路；我们和他们一同被枪扫过，从甲板上跌下落入大河；我们和他们一同跪地呼喊，向魔鬼拼命地哀告、求救；我们和他们一同在异乡最深的黑暗里，绝望地回望故乡和母亲。
这个悲惨的故事，在黄风他们的笔下显得如此真实，从天堂到地狱，从云端到深渊，只是一条湄公河的长度。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这些水手本应过着快乐而浪漫的生活。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凶悍的脚步冲上舷梯时，便踏碎他们一生的梦想，一切都成为了定局。在那个凄惨的上午，当杨德毅在黑衣人们的押解下路过儿子临摹的油画时，他能否想到，那个扭曲的面容，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回忆？金三角，这片多少年来为东南亚增添了无数悲惨传说的魔界，在他面前缓缓开启，像地狱慢慢裂开缝隙一样将他吞噬。从此，他的生命中便再也没有大河，再也没有矫健的渔船，再也没有炽热的光芒——
“杨德毅的话劫匪听不懂，但看得出他在干什么，冲进驾驶室又是一通扫射，飞溅的弹壳落到地上，烫得地上的血嗞嗞直叫。整个驾驶室在震颤，窗玻璃都快碎了。满地的血流淌到门口，又从门槛下的缝隙流到外面。杨德毅被打得趴下了，从头到脚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是谁了。劫匪停止射击后，圈起左手被枪震得发麻的指头，弹掉右臂上溅下的几星血肉，在门槛上擦擦鞋底上的血，提着枪扬长而去……”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斜阳如血，只有让湄公河来冲洗这大地上所有的罪恶。
湄公河依然流淌。
百年悲歌何时了？
所有坟头皆向北。
2013年3月1日，劫匪糯康4人被执行死刑，央视直播后曾引发争议，说直播有些不人道，毕竟是几条生命。央视官方微博回应称“诛枭，不是看杀人”，相对于他们的残忍杀戮，严谨的司法审判，人道的注射死刑，展示了法治的尊严与文明。任何生命的离去都不值得大快人心，但对他人生命无所敬畏的枭首伏诛，告慰逝者，更宣示了文明底线的不可践踏。
不管怎么说吧，愿他们有来生，愿他们做好人，在来世洗心革面，把今世的恶债还清，把断送的人生补起，做行善积德之人……
这就是《大湄公河》的主题，湄公河畔的美丽和风情，时代裹挟下的罪恶和血腥，很难说是美艳还是丑陋，也很难说清爱与恨、光明与黑暗。黄风他们将其写成这部史诗一样的杰作，它兼具散文、报告文学、剧本的多重身影。就文字来说，丰厚流丽；就结构来说，大开大合；数十万字的阅读量，使它沉重坚实。这样一个心怀利器的作家，必将因为格局而上升，而这样的艰苦写作，似乎也是许多大作家的必经之路。
在我看来，湄公河的历史如此深远，更重要是它传递着多元文化的内涵。
湄公河的美让人目眩神迷。
黄风与籍满田的书也让人目眩神迷。我感到要写出他那样宏大的作品，非再走几千里路。我想再横渡一次湄公河，它包含着庸碌生活中对神秘事物的无穷想象。
“还有湄公河，还有金三角，他们祈愿湄公河不再有惨案发生，让奔腾的江水永远无忧无虑地流淌，他们祈愿金三角不再有罪恶的勾当，让那里的青山绿水永远告别污浊……”
当我试图想象黄风用代县话朗读这段文字，我仿佛听到他浓重的鼻音夹杂在湄公河的涛声中，这是岁月山河的声音。（张玉）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