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二赋，松雪要每一书之，敻出诸书之右，故深得晋人书法。——元·唐棣
青青蕙兰花，含英在中林。
春风不披拂，胡能见幽心。
——元·赵孟頫《赠别夹谷公》
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曾两次拒绝出仕元朝的赵孟頫，此次作为元廷搜访的江南遗逸之首，至大都入见元世祖忽必烈，“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元史·赵孟頫传》）
吴澄称“子昂昔以诸王孙负异材，风度类李太白，资质类张敬夫。”
而元仁宗对赵孟頫的欣赏和推崇，则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
赵孟頫，原是太白、东坡一流的人物。
虽然生前“荣际五朝，名满四海”，作为赵宋宗室子而仕元，赵孟頫一生都在矛盾和愧疚中度过。
这位少年丧父、而后丧国，身当夷狄巨变、怀着难言之苦痛的“神仙中人”，没有李白的傲岸不羁，没有苏轼的豪迈旷达，只有手中的笔，几十年如一日，精勤不倦地书写着故国情思和复兴文化的心愿。
作为宋室后裔，赵孟頫出仕之后，在元朝为官的拘谨和深险，江南遗民亲友的不满和责难，令他深为痛苦，入朝的次年便心生悔意，时有归隐之心。
他渐渐开始疏离仕途，以书画为寄。元贞元年（1295）回吴兴后，病休江南，几次辞官不受。
大德三年（1299）八月，四十六岁的赵孟頫被任命为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并擢拔为集贤直学士，驻杭州。
杭州是南宋的故都，当时人称“故京”。元初以来，杭州延续着其江南文化重镇的地位，是南方士人的活动中心。
在杭州的十年任职期间，他远离大都，仕隐两兼，既可避开复杂的政治环境，又可在江南潜心研究书画，艺术上臻于成熟。
此时赵孟頫已是南北方及朝野公认的书坛领袖，为矫正宋人书风轻肆躁露的流弊，他以“师古”为号召，力主书学晋唐——宗学晋人的姿韵和唐人的法度，令时代风气为之一新。
这一时期，他的书法以“二王”为风范，化古为新，机杼自出，用笔讲究，结构严谨，轻灵婉转，珠圆玉润，尽善尽美。
《前后赤壁赋》便是此时的代表作之一。
《前后赤壁赋》又称《赤壁二赋帖》，是元代书法家赵孟頫于元大德五年（1301）创作的行书书法作品。现收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前后赤壁赋》为北宋苏轼被贬黄州时期创作的千古名作，是东坡在谪居岁月中对孤独无告的精神遭遇的超越和升华。其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全然“谪仙”风度，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
赵孟頫此帖是应友人之约而书，为纸本册页，全帖共书八十一行，其中《赤壁赋》四十六行、《后赤壁赋》三十二行，署款三行，并有苏轼像于帖首。
卷首为东坡小像，画中苏轼戴着“东坡帽”，疏眉朗目、手持竹杖，令人想起他“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名句。从画中东坡旷达潇洒的学士风度，可看出赵孟頫对苏轼人格的认同。
苏轼曾两度在杭州为官，遗踪处处。苏轼的一生，既有儒家的执着、道家的洒脱，又有佛家的圆融，历经挫折磨难而超旷释然，为后世所仰慕。
同是几百年难能一见的艺术全才，赵孟頫在杭州任上触景思人，不能不感慨系之。
此时他虽然仕途顺利，但进退身不由己，心中的矛盾与孤独无处倾诉，只能在笔墨世界中流露一二。
当友人“明远弟”呈纸求书时，他内心的郁结与悲凉便随着东坡的文句流淌而出。虽是借东坡酒杯，浇胸中块垒，却始终不激不厉，款款吐露着自己的情怀。
赵孟頫时年四十八岁，处于书法创作的黄金时期。此帖笔法直承右军，圆润遒劲，宛转流美，风骨内含，神采飘逸，令人作出尘之想。
《前赤壁赋》谈玄说理，秋景宁静清爽，情怀旷达超脱，《后赤壁赋》叙事写景，冬景寥落幽峭，心绪清远闲放。虽情景各异，却一致流露了苏东坡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深刻的思想矛盾和寻求解脱的心境。
与苏轼一般，赵孟頫自幼修习经史、饱读诗书，有经邦济世之才，信奉仁民爱物、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一生以儒家学者自居。
“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赵孟頫《送吴幼清南还序》
但他身为宋室后裔，仕元意味着将永远背负“失节”和“贰臣”骂名，仕途中又始终伴随着蒙古贵族的猜忌歧视，不过是文学侍从。
这种深藏于心的悲痛，令他将毕生精力都投注于艺术之中，立志以文艺致身，去完成文化传承的使命。
“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历代学王者众多，而真正能得其正法者寥寥无几，赵孟頫就是其中之一。
元代虞集《道园学古录》云：“书法甚难，有得于天资，有得于学力。天资高而学力到，未有不精奥而神化者也。赵松雪书，笔既流利，学亦渊深，观其书，得心应手，会意成文。楷法深得《洛神赋》而揽其标，行书诣《圣教序》而入其室，至于草书，饱《十七帖》而变其形，可谓书之兼学力天资，精奥神化而不可及矣。”
赵孟頫天资高迈，学力渊深，深得右军笔法的圆转遒劲及其卓然挺秀之气。
此帖章法井然，平正中兼具险峻之势。笔法流丽挺健，线条温润凝练，外秀内刚。结构平正妍美，笔笔飘逸飞动，精微之处，游刃有余。行气委婉连绵，犹如迢迢江水。
“右军潇洒更清真，落笔奔腾思入神。”赵孟頫欣赏右军书法的清真潇洒之美，他返视自己的心灵，正与晋人相契合。他身在魏阙而心怀林泉，崇尚“清幽”、“清妍”、“清远”的境界。
他的书法回归晋唐审美的典雅风格，给人鲜活、明朗、俊发、清新的印象，独领俊气逸韵。
而赵孟頫本人温文尔雅的气质、欲仕欲隐的矛盾自责心态，又使得他的书法虽笔势飘舞，却格外蕴藉含蓄、温润如玉，笔尽而意无穷。
明代宋濂曾评赵孟頫书法说：“笔意流动而神藏不露，愈玩愈觉其妍。”
苏东坡的书法“不践古人”，他的《前赤壁赋》，结字矮扁而紧密，宽博舒展，笔墨丰润沉厚，锋正力劲，欲透纸背。笔圆而韵胜，气息古雅深远。
赵孟頫旁通佛老，造诣玄微。他的忧患与隐痛通过艺术和禅修得以平衡和解脱，矛盾复杂的心境很少直接显露于笔端。他的《前后赤壁赋》，用笔回归晋韵唐法，而出之以空灵超然之境，一派圆融秀逸。
《前赤壁赋》中写月夜泛舟、饮酒赋诗，客人口中吐露出吊古伤今之情感，苏子所言有矢志不移之情怀：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欲使清风传万古，须如明月印千江。”作为前朝王孙，赵松雪深知山河早已易主，仕元只是寄人篱下，但笔墨的世界和文化的山河不可灭、不可毁。
他真正拥有的，仅此一管柔毫与胸中所学，而他终将凭此，复兴晶莹澄澈的笔墨世界、与古为新的文化山河。
《前后赤壁赋》通篇笔力遒劲，挥洒自如，可窥见赵孟頫盛年书法度之严谨，另有鲜于枢、唐棣、班惟志及其子赵炎所跋，均精妙绝伦。
元代鲜于枢跋：近世诸贤书画不能俱传。……子昂学士书画俱到，他日必能俱传无疑。
元代唐棣跋：东坡二赋，松雪要每一书之，敻出诸书之右，故深得晋人书法。晚年行笔圆熟，度越唐人，乃知早会用意之深如此。
元代班惟志跋：……予昔随集贤公在京师，亲见书此赋何啻数十。其运笔如飞，于近代宗室中尤觉蕴藉。……
元 班惟志跋
元代赵奕跋：至正丁酉岁拜观先人平章手书东坡前后赤壁赋，并画东坡小像，真迹无疑，藏者宜宝之。
纸上清名，万古难磨
苏轼在人生的几番沉浮中，特别是十多年的贬谪生涯中，逐渐达到艺术的巅峰。赵孟頫内心的屈辱和煎熬却更甚于苏轼，一生无法“志于道”，只能“游于艺”，他把所有的迷惘失落凝聚于笔墨之中，所有的才华倾注于书画之间——
于是，人们看到“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超宋迈唐，直接右军”这样超迈绝伦的书法在异族统治下的元代放出异彩，并远播天竺、日本、高丽等国。
在故国之殇与进退两难的沉痛无奈中，赵孟頫一生不懈地思考和力行艺术上的全面复古，以古为源，融古为己，化古为新，终成独步当代、古今鲜有的艺术大师。
“人所知者，以其文章之妙，翰墨之工。未尽知者，其襟度之不可及，学问之不可穷，此所谓松雪翁也。”——明·宋濂
参考资料：
[1]黄惇：《从杭州到大都——赵孟頫书法评传》，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版。
[2]吴梅影：《赵孟頫传》，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3]王连起等：《师古还是求新:赵孟頫的艺术与时代》，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
[4]方建勋：《书法课：行书的故事》，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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