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是腌的香

在公司每天到饭点的时候，吃什么真是个令人挠头的问题。当初为了省些成本，公司位置选在深圳龙华区，稍有点偏远，近处没什么集中的餐饮配套，不过要是有闲工夫走出去二十分钟倒也有个小村子。典型的深圳城中村的面貌，街边零零星星的开着几家店，也是典型的深圳特色，隆江猪脚饭、沙县小吃、某某记烧腊、黄焖鸡米饭，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小吃，对外卖的饭菜实在了无兴致的时候，偶尔出来换换口味，还是能凑合。有首粤语歌唱到“人在广东已经漂泊十年”，每次听总能撩发不少感慨，想到十年前吃沙县，十年后还是吃沙县（当然多了黄焖鸡），只得长叹这十年不易呀。倒不是要搞气氛准备卖惨，主要是五脏庙的事没安排妥当，生活幸福感确实会差一大截，如果能隔三差五有点腌韭菜打打牙祭，也许就没这么多牢骚怪话了。

 

腌韭菜，似乎不算个正经菜，从记事起这么些年都没正眼瞧过它。小时候在老家实在没菜了，才拿出来送几口饭了事。在小菜这个序列里，老家能排的上号的有腐豆腐、炸胡椒、炸花生米、酥豌豆、酱洋姜、酱萝卜丝子，至于腌韭菜嘛，确实没啥子存在感。排前列的这几样，都有可能在桌面儿上正菜告急的时候获得替补亮相的机会，甚至还不乏被翻到牌子点名要它上场的高光时刻，腌韭菜，在我印象里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放回灶柜里，它也是被放在最靠里的旮旯里。

腌韭菜一直是受冷遇的，只有三伏天里叔伯婶子们干完农活了，中午回来吃午饭的当口，才会端出来，就着茶水泡饭夹几根提提味，要是家里突然来了外人，恐怕还要把腌韭菜再端回灶柜里头去，免得被看见显得主人家窘迫寒酸。

 

如果不是半月前母亲突发奇想腌了小半罐儿，可能这美绝香绝的小菜我就要错过了。工作上的事情比较繁琐，不时又出差，一个月有四五天能回家吃饭都相当不错了，近三四年基本都是这个状态，所以每次回家吃饭的机会都特别珍惜。

 

母亲也是珍视的，只要我说要回来吃饭，必会花半天功夫去专门准备几样菜，比如豆瓣鲫鱼、青椒挞蛋、蒜票子炒肉之类，三十多年，我仍旧还是这个口味，以前千张炒肉和煎豆腐也是必选之一，但由于前几年遭了几回肾结石的罪，豆腐类的菜只能减量了。

 

有一日晚饭，母亲熄了灶台的火，端了几道菜上桌，又笑眯眯的说“还有一道好菜没上来”，我并没太上心，正扒了一口饭在嘴里。母亲拿着一个小碟子从我肩后伸过来，放到了桌上。一瞧，竟然是一碗腌韭菜！好家伙，多年不见呀。

 

连忙伸筷子去挑了一绺放进嘴里，实在是香，实在是太香了。韭菜本来就自带芳香，盐腌渍后又多了一层咸香，加上淋了我春节时老家带回来的纯芝麻油，香上加香，闻着都要醉三分，再入口轻轻一嚼，韭菜收敛着的香气瞬间就被激发出来了，咀嚼挤压出的精华的韭菜汁，逡巡在唇齿之间，将香味也灌满整个口腔，鼻腔里，甚至满脑子都香起来了，格外的提神开胃，不止是入口香，它的回味也足，越嚼还越香。当然，还是得把握节奏，在腌韭的香味似散非散的刹那间，感觉品着要由香变咸的时候，突然扒一口饭进来中和一下，哈，满足了！这才叫吃饭嘛。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叠腌韭菜已经只剩几截韭菜梗了，也罢，梗我也要了。

 

母亲很满意她的杰作被这般欣赏，也说了它的来历。附近菜市场其实一直有韭菜卖，不过先前一直都是叶面又长又宽的品种，看起来嫩绿饱满的很养眼，但含水份多，香味寡淡且嚼不烂，切碎了包饺子尚可，如果要当菜炒来吃口感就相当糟糕了。想必夜市烧烤摊上那些韭菜大都是这种，今年偶尔点过几回，烤干了以后跟吃草似的。前些天母亲去买菜，忽然发现摊贩的韭菜换品种了，是老家那种细叶韭菜，茎梗也是细圆的，长度大约一掌多。自从那天看到后，母亲就一直寻思着要找个日头不辣的天气买点韭菜回来晒晒。如果在老家，多半也是冬腊月间才会腌韭菜，一是冬腊月的太阳不那么爆烈，适合殃干，二是那时候新长出的韭菜也最为柔嫩味美。

 

腌韭菜的手法格外简单，据母亲说就是晒和揉两道工序而已。新鲜韭菜理出来洗净，摊散开晒上一天，到半干的模样，收回来撒点细盐，揉均在韭菜里，盐的咸香会与韭菜充分交融吸收，力道得掌握好，让整团韭菜微微出水就行，力大可就揉烂了，会坏了口感，如果有点别的口味偏好，加点花椒、蒜瓣、十三香也行，不过母亲的这个版本几乎原汁原味，什么旁的佐料都没加。装瓶后密封两三天就可以开坛了，最好是再入锅炒一下，去去腌渍味，也可以放些红米椒增色，红绿搭配好看些。在母亲的话里，腌韭菜似乎确实是件简单的活，但我问母亲“韭菜要晒多久，盐具体要放多少，揉有什么技巧，回锅炒的时候开多大火，是否放油……”之类，她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揣摩着，作为一道美味，腌韭菜或许跟上层武功一样，道是无招却有招，应该还是有门道和玄机的。

 

很多朋友也许不知道，韭菜还是一记土偏方，我就曾受用过。具体哪一年记不起了，但情景和画面还比较清晰，那天傍晚不知道母亲弄了什么好菜，我连下三碗饭吃胀肚了（方言说是吃加食了），痛的我捂着肚子哎呦呦的直哼哼。母亲见状也不慌，只是让父亲去菜园里割了一把韭菜回来。我躺在凉床上，掀起褂子露出胀得滚圆的肚皮，母亲将韭菜揉搓了一会，握着韭菜圆团儿在我肚子上来回的滚圈和按压，刚下手那几下痛得我吱哇乱叫，之后倒是慢慢的，胀痛感逐渐弱了直至完全消散了。我也多说一句，这段经历单纯是为了追忆我和韭菜过去的交情，朋友们可别正儿八经作为治疗积食腹胀的正式参考了哟。

 

朋友们偶尔抱怨，说我没啥鲜明的爱好，也不沾烟酒，难得跟我一醉方休酣畅淋漓的推心置腹，不过下回遇上我或许可以告诉他们了，烟酒固然是不沾，腌韭倒是可以考虑。

 

白云苍狗，年复一年，地里的韭菜，长了又割，割了又长，一茬复一茬 。一顿吃三碗的彪悍岁月，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是再有没有这样的食量和胃口，吃一碗饭也是勉勉强强。说也奇怪，操心劳力的事儿越多，饭量反而越发小了，不过如果能有几个小菜，二两小韭，也许我还能超长发挥，多吃一碗，也未可知吧。

 

 

2021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