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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松涛鸣玉,看鹤翔九天—几张琴,几段与琴有关的故事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躲避战乱的缘故,一大批文化人纷纷涌入四川,成渝两地聚集了各门各派的优秀琴人,雅集活动在他们的推动下一时兴盛。或以琴会友切磋琴艺,或募捐筹款支援抗日,可谓既承续光大了悠久的古琴文化,也体现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赤子情怀。

彼时,陪都山城,以徐元白、杨少五为领袖的天风琴社风生水起;与之相呼应,川派古琴重镇的成都,则有裴铁侠、喻绍泽于一九三七年发起成立的律和琴社享誉华夏,主要成员有喻绍唐、白体乾、吕公亮、徐孝琴、王星垣、梁儒斋等。查阜西、胡莹堂、徐元白等外地琴家,也经常参加律和琴社的活动。伴随着各种雅集而来的,自然是制琴业的兴盛,既有琴家牛刀小试,不假手于人,亲自斫制,也有小作坊请琴工一二,小批量生产。胡贤禹、伍洛书等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既是琴家,亦是斫琴高手,后世更尊以斫琴家的名头。

胡贤禹喜欢戴一顶大檐绅士帽,圈子中人称“胡大铜盆”。其所斫之琴,因造型古正、音色纯良而颇有名声,惜乎留存至今者甚少,且难辨真伪。因其善斫,就不时有朋友请他修琴,这也是他的一手绝活。

胡家位于成都西门茶店子附近,因为家中没有足够空间盛下胡贤禹的琴具,便在屋梁上用木板加隔了一间简易储藏室,平常取还东西都要搭上木梯爬上爬下。但就是这样一处陋室,却承载了胡贤禹一生的痴迷与珍爱,其自斫之琴、修缮之琴、收藏之琴,成品、半成品,新琴、老琴,还有制琴的工具材料,渐渐地堆了一屋。不想到了六十年代,生活日渐困难,胡家因女儿出嫁急需筹钱,胡师母就想到了这间储藏室,于是找到何朝现帮忙。

彼时成都文物商店还坐落在商业场内,文玩界的鉴定高手、人称“乔老爷”的乔德光在那里主事,琴界的何朝现、俞伯荪、王华德等人都是那儿的常客。受胡师母之托,何朝现雇了“架架车”(成都话,人拉的木板车),从胡家的储藏室一件件往下搬那些物件,最后装了满满一车的古琴和土漆工具等运到文物商店,乔德光鉴定估价后,打总付给了胡师母40元钱收购金。虽在那时,40元已不是个小数目,但那一车东西毕竟是一代名家的毕生心血,落得这样的结局,也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记得王华德先生曾藏有一张明琴,形制乃最常见的仲尼式,杉木面板,黑色原漆间朱漆,呈牛毛断,有斑驳之相,却又厚实典雅。检视背面,龙池中有铭刻,曰:“禹穴胡贤禹再重修”,“胡贤禹印”。所以,这张琴年代虽然久远,却依仗胡贤禹重修之功,入眼温润雅致,且高音清亮,中音丰满,低音浑厚。听朋友说,二○一七年六月十八日,此琴以345万元人民币拍卖成功,惟愿人琴相遇,各得其所。

相较胡贤禹,伍洛书则更具传奇色彩,被颂为少年成名之奇才。据传,伍五岁时,一日偶听父亲抚琴,琴声触发了他的天资,从此迷恋上七弦发出的奇妙乐音。疼爱幼子的父亲就由着他的性子,常常抱子在怀操缦弄弦。父亲弹,他亦弹;父亲停,他亦停。聪颖如斯,先是亦步亦趋,磨练出童子功,而后放旷高蹈,欲笼万物为一己所用,大有一览天下小的气概。

某年,伍洛书赴成都琴人雅集,初次听到裴铁侠先生抚弹雷琴,只觉琴音恬静冲淡,意蕴古朴自然,闻之恍若天籁,顿觉自愧弗如。他原本自视甚高,不想此番感知山外有山,怅念之下遂称病,坚辞弹琴。裴先生的这一曲在伍洛书的心中种下了敬重之情,而后,伍回家习琴越加勤奋,行为做派上也改弦更张,与裴先生交往频频,结下师友之谊,终成莫逆,琴艺更日渐精到。唐中六先生有感而言,曰“衡之今世,恐怕是装病不弹易,改弦更张难,欲见交为莫逆,唯翻书至此耳。”

先贤有云:“学而优则仕。”在伍洛书这里,则是琴艺优而斫。抗战胜利不久,一九四七年,裴铁侠和喻绍泽发起成立了岷明琴社,主要成员有喻绍唐、伍洛书、李燮和、马瘦予、阚大经、卓希钟等人。琴社每半月集会一次,切磋琴艺,交流心得。喻绍唐先生的《首次琴集记》,就有琴友雅集及伍氏仲尼琴的记载:“民国三十六年正月十一日,社友等应裴君之约于裴宅首次琴集,午前十时,李燮和、伍洛书均已先到。日中,马瘦予、绍唐、绍泽连袂而至。伍君携有新斫仲尼式琴一张,色深赭,体甚修伟,近年所见大琴恐未有出其右者……裴君亦出具先年所仿大雷琴式一床,音亦洪松,较之伍有过之无不及。裴君继用所藏‘龙嗷’古琴奏《秋鸿操》,社友等久未闻裴君鼓此操,皆悚耳静聆。一室之中,除琴音之外,不闻有一点其他声息,一时觉鸿雁来宾,于霄汉之间……”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伍洛书彼时携至岷明琴社的那张仲尼式新斫之琴,如今早已不知所终。而另两张伍氏琴,一曰“鸣玉”,一曰“松涛”,其流传的曲折故事则常被蜀中琴界谈及,至今余韵不绝。

那是一九四七年仲秋的事了。某日,伍洛书游峨眉山,行至报国寺,见寺中一丈许的木鱼临空高悬。经年累月,日日敲打,那木鱼的中部已被击穿。见此情状,伍洛书心中顿生念想,如此木鱼,至少历经数百年晨钟暮鼓,定乃制琴之良材,窃喜之余遂施展口才游说方丈:“木鱼已朽,我不忍见,欲为贵寺布施新木鱼一个及大洋一百。”方丈闻之,乃好事一桩,自欣然应允。伍洛书如获至宝大喜过望,又恐夜长梦多,赓即去往峨眉山下四处寻访,终于觅得一株大树,即刻雇请工匠制成一方巨型木鱼,恭送报国寺。彼时峨眉山尚无公路通衢,搬运这么一大方木鱼也是难事,他雇来脚夫将老木鱼扛着往山下抬,其时山路崎岖,三弯九道拐,狭窄之处可谓险象环生,就这么一点点一步步地挪动,终于将老木鱼艰难运回成都。其后,伍洛书以老木鱼为材精雕细琢,历时数月,制成一张古琴,于深夜月光之下试奏,自觉音色甚好。又反复赏试了几天,他携琴造访裴宅,请裴铁侠抚奏鉴赏。一曲未毕,裴铁侠便大赞不已:“锦城有伍氏,何须觅雷琴?”当晚告辞时,伍洛书没有将琴带走,他希望裴先生多加试奏,多找瑕疵,并为琴命名。隔日,夜深人静之际,裴铁侠忽闻琴弦清越作响,深感怪异。于是秉烛寻去,却见是黄梅落于弦上,弦应声而鸣。裴先生大喜,遂以“鸣玉”命其名,并题诗一首:“削桐成器,修己克恭。击石拊玉,飞凤游龙。静似无迹,动亦希踪。落梅澈响,寒夜霜钟。”书毕,又作后记一则:“洛书器成,抱置嘱题,深夜自鸣,有如敲冰戛玉,惊为仙机,起视瓶中,黄梅落于弦上耳。因缘凑合都雅,乐为题识云。丁亥冬晓晴日。铁侠。”日后,伍洛书用木鱼余材再斫琴一张,裴先生为其取名“松涛”。就音色而言,鸣玉堪为上品,松涛却泛泛。

时间转至一九六○年,师弟郑光荣考入四川音乐学院附中,学习作曲和音乐理论。两年后,他转入民乐系,随恩师喻绍泽先生主修古琴。某年假期结束后返校,郑光荣将友人的一张琴送至喻老处鉴定,并说琴的主人有意出让。喻先生一见,竟是裴铁侠赞为“何须觅雷琴”的伍氏琴“鸣玉”,甚为喜悦,当下便出资20元将其收藏。六十年代,即便是大学教师,20元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喻老对“鸣玉”的喜爱可见一斑。或许是此琴的前主人保管不当,其面板与背板间有较大缝隙,看上去不够美观,想到我喜欢研斫乐器,喻先生便让我试着粘合。初步处理后,发现缝隙一旦闭合琴音就会变小,遂作罢。后来,无论上台演奏,还是琴社雅集,喻先生几乎都用“鸣玉”。此琴现藏于四川音乐学院喻绍泽古琴艺术博物馆。

那时候,我苦于无趁手之琴,开始萌生斫琴的念头。此前,我其实是有一张老琴的,那是大哥何宁从黄度手上买的,花了20个大洋。黄度藏有不少老琴,他和大哥,都是龙琴舫先生的学生。这一张乃元末斫琴大师朱致远所制,通体髹黑漆,鹿角灰胎,配金徽玉轸和紫檀岳尾,有明显的牛毛断纹,形制古朴,法度森严。最难得的是,音量虽小,音色却温润而通透,非常好听。我考上西安音乐学院的第二年,喻绍泽先生从川音交流至西音教授古琴,师生重逢,我又随喻先生副修古琴。那个年代,每周六下午都有劳动课,老师教我们如何制作、修理乐器,其中也包括古琴,这段经历是我斫琴爱好的启蒙。毕业回到成都,入职四川省歌舞团,大哥就把这张琴赠与了我。于是,胥怀玉、银万修、李星棋、宋生富,加上我,歌舞团几个喜欢古琴的年轻人时常聚在一起,抚琴交流。那时胥怀玉也有一张纯阳琴,是托郑光荣帮忙购得的,龙池内有“石龙山僧造”题款。不久到了文革时期,因为查抄“四旧”,胥怀玉的这张古琴没能逃脱被抄家的命运,连琴谱也未能幸免。我这张朱氏琴虽因藏在床底躲过一劫,但心中毕竟忐忑而有余悸,思来想去就把它挂在了我二楼单身宿舍窗外的墙上,心想墙那边紧靠宁夏街监狱,应该不会被人发现。不曾想,过了一些时日,琴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痛失良琴,悲何如哉!然除“四旧”之风正盛,我惊愕之余也只能暗自饮痛。不得已,只有周末到喻先生的怀园去弹琴。老师和师母,还有四姐喻文燕对我甚好,失琴之痛方才慢慢纾解。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形势有所好转,我终于开始了自己的斫琴生涯。其实,在研制古琴之前,我已经在探索琵琶、大提琴等乐器的制作,并获得了成功经验,这对于而后的古琴研制十分有益。彼时,我抚弄之琴,最熟悉的莫过喻先生的“鸣玉”,自然就以它作为仿制的对象了。我按图索骥,依古绳墨,每隔一两周就去怀园比对,从形制到声音,一步一步摸索。喻先生叮嘱我,兹事体大,得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一年后,琴基本成型,我兴冲冲拿去给喻先生听。老师直言,完全不是古琴的声音。我不气馁,把琴抱回去,东改西改又调了一年。当我再送给喻先生听时,老师这次委婉了些:“这个像是中阮的声音。”我拿回来再调整,第三年又抱去请老师听,喻先生高兴了:“这回对了,是琴的声音了。留在这儿吧,我帮你弹弹。”老师留下学生琴试奏,说明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不禁欣喜若狂!后来,我请喻先生为这张琴命名,他取《诗经·小雅·鹤鸣》之“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意,命其名曰“九皋”。我知道,琴名中包含着老师的深意和祝福,至今感动不已。我也知道,笨拙如我,第一张琴竟需花上三年时间才能初步成功,那么喻先生及其“鸣玉”之于我,意义之深远,自不待言。

某日,闲谈中,喻先生不经意间提到“松涛”。他说,“鸣玉”藏怀园而有清响,“九皋”仿“鸣玉”而有余韵,皆为美事,只可惜“松涛”不知在何处,伍先生的木鱼琴缘未得相合,实乃憾事一桩。

一九九三年,我和夫人去川南小城沐川走亲访友,途经乐山,偶然听得乐山联合诊所有个叫何子玉的医生,家中藏有几张老琴。据说,民国时期何是一名军官,通医术,晓琴棋书画,后看破红尘在峨眉山出家做了和尚,正是:看破红尘去出家,钢刀削去头上发,荣华富贵虚缥缈,脱去戎服换袈裟。再后来,何因历史身份被逐出僧门,在诊所谋得一门差事。何为人良善,在诊所看病收费啥事都干,下班后不少病人找他看病却从不收取一分一毫问诊费。多方打听下,我们前往何宅造访。何子玉不健谈,简短的问候之后,就把几张老琴抱出来,交给我们鉴赏。琴的年代并不久远,却因保管不当,有两张看上去已呈破败之相,几乎不能弹,另有一张比较完整,翻看背面,没想到竟是伍洛书监制之“松涛”,我调好弦一试,感觉音色音质还算不错。一时想起老师的心愿,当即与何子玉商量,请他割爱与我。何连连摇头,且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哪怕自己吃不起饭,也要收藏并传诸儿孙。我又问他是怎样收藏到松涛的,何亦不答。无奈,我只得抱憾而归。大概过了两年吧,某天,川音教师吕宏鉴光临寒舍,带了一张琴来让我修缮。我一看,竟是当年失之交臂的“松涛”。吕说,这是他的一个朋友转让给他的,至于那个朋友又是怎样从何子玉手里得到的,他也不清楚。

呜呼!“鸣玉”,“松涛”,出自同一段木材,经由同一个琴师斫造,形制与尺寸也近似,音质却有高低之分。“鸣玉”得裴铁侠之盛赞,为其题诗作记,享誉蜀中;“松涛”虽不错,却泯然于“鸣玉”之下,知者甚少。这正应了恩师喻绍泽先生的话:“琴材无罪,罪在琴工。”至于“九皋”,虽是仿“鸣玉”而斫制,终因老师的指点促使我对科学的探索而至成功,在我几十年的斫琴史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至今想来,亦念念难忘。

何明威先生工作照,2007年摄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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