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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性栽:补谈梅兰芳的家庭与私交

梅兰芳本人的成就是光辉的,可是他也得藉助于许多人的帮助,才能有如斯光辉的成就,这使我第一想起了王凤卿。在梅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说到王凤卿之处很多,他长梅半辈,人称凤二爷(他的哥哥王瑶卿,人称王大爷),是汪(桂芬)派的传人。照我了解,在我所看到的艺人中,真能称得上汪派的,王凤卿一人而已;他真能运用丹田气转为脑后音(如无这点功力,便谈不到什么汪派)。他第一次和梅到上海,挂牌在梅之上,但他竭力怂恿梅唱大轴子戏,无私的帮助他,让他奠定了成功的基础,梅果然没有使他失望。他们王家和梅家已有数代的交情,而他对梅的奖掖,简直到了忘我的境界。第二次到上海,他安心乐意的为梅挂二牌,并以此终其生。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在倾轧成风的梨园行中,找不出第二个例子。

我对于王凤卿的认识不深,一方面由于他的恬淡,一方面由于梅的声光如日丽中天,以致他的长处为人所忽略了。我记得有一次看过他和梅合作的《宝莲灯》 (在天蟾舞台前身大新舞台时期),大段[二黄原板],有几句把身子一摇,脖子一梗,满宫满调,十足唱出了汪派的味儿,真如春雷般惊醒了我,不禁对于过去之未曾认识到他在台上的真功夫后悔(这次演的《宝莲灯》是全本的,大轴子让给李万春唱《劈山救母》,李的年龄还不过十几岁,是第一次到上海,面如满月,圆得可爱,武功又冲,演沉香正合适;他给梅、王二人这么一捧,大红特红,前辈艺人的肯捧人,真是使人感动,这出《宝莲灯》,人是人戏是戏,是我平生看过最圆满的一次)。

当梅蓄须明志、在上海隐居养晦时,我正避地北京,王搭了尚小云的班,在尚的《青城十九侠》等无聊本戏前头,来一出折子戏,后面戏大,他在七点多钟就上了,我的家离馆子远,总赶不上看他。这是中国近代史的黑暗时代,许多名艺人自然遭遇这个命运的(当然也有人在那时刮其“粗龙”)。但我还记得有一次会戏,他和贯大元合演《战长沙》,他饰关公,按汪派路子,用胭脂揉脸,在[长锤]声中缓步出场,并无惊人之处,可是一句[倒板],响遏行云;开打过后的亮相,右手把住冷艳踞(即俗称青龙偃月刀)身后一竖,左手拂髯,一挫身,偏过头来,两眼一瞪,既边式,又神完气足,照此间行话说,这个亮相就已“值回票价”了。 (《三国演义》记载,关公的眼叫凤眼,王的眼尾长,眼神足,正合得上称为凤眼,并世艺人中只有王和杨小楼、谭富英、白玉昆四人的眼,有此特点。)王体弱,学汪虽有心得,可不能从头到尾照汪那样唱法,每出戏总有几句叫你过瘾的,观众已心满意足了。至于那几句声韵之美,情感之丰富,是不消说的了。

他在抗战胜利后,即已退休;有二子:少卿,小名二片,是梅的得力琴师;幼卿,小名三片,正宗青衣,是梅葆玖的青衣师傅。我和梅合作时,曾不止一次建议,按“四管”之例,邀王到上海一游,如能在梅唱完后,另送贽敬,登几天台,让爱好他艺术的观众,有机会再看到他一次戏。那时他已患重听,听不清台上的胡琴声音,我预备送他一副耳聋机,因为他是唱胡子的,藏在后面,是无碍观瞻的。但因他一世谨慎,对艺术十分重视,不肯轻举妄动,虽经一再邀请,没有成为事实。

1956年,我去北京,曾对谭富英说:“当代老生行文武兼资的应推凤二爷为第一人,也真有好东西可以传授人,而有条件可以向他学习的,也只有你才配,你应该赶快向他学几出冷门戏如《凤鸣关》之类。”他颇以我的话为然,可惜王已中风,连话都不能讲,不要说教戏了。王凤卿一死,“汪派”一脉,自此而斩。我由此感慨地想,京剧老艺人,身怀绝艺硕果仅存的已寥如晨星,现在后学们如不好好学习,便是不可挽回的损失。如黄(月山)派武生传人马德成一死,《双枪定燕平》这出戏也给带进棺材去了。这是一出扎大靠、戴大额子、雉尾披狐狸毛、挂白满、持双枪的重头戏。武生不够条件的,便无从学起,我曾和李少春说过,他没有来得及赶马德成生前向他学这出戏,现在连知道黄派有这出戏的人也不多了。

《文昭关》、 《取成都》,这是谭鑫培所不动的戏,都归人汪派的,只有照汪派的唱法才能把两出戏悲惨愤慨的感情喷吐出来。而今王凤卿既死,杨宝森又亡(以余派称的杨宝森,唱《文昭关》是采汪派路子的,力虽不足,犹有可听处,,这类戏还有谁能唱得对工?

谈王凤卿谈得离题太远了,还是回头再谈谈几个梅的辅佐人吧:萧长华(他是京戏教育家,我当专文阐述)、姜妙香、刘连荣佐梅最久,自是梅剧团的中坚人物,循规蹈矩,对梅尽绿叶之妙的。管事姚玉芙、李春林,自谢绝舞台,退而为处理对外事务,因他们懂得戏,故能接受梅的领导,为梅办事。过去北京所谓“经励科”这一行专替角儿办事的管事们,懂得戏的太少了。

梅的有名的剧本,多出于齐如山、李释戡等名士之手,后期得益的朋友有张彭春和已故的费穆。而梅的最高决策人,则是吴震修,他今年也快80岁了,这个金融界有名人士,干了一辈子银行,可从不曾攒过钱,书生本色,是我生平所敬服的一人。他有肝胆,有担当,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的勇气,如有机会我将详细谈谈他之为人,现在北京,当中国保险公司的总经理。

始终维护梅、历五十年如一日的有冯幼伟(官称冯六爷)。其他对梅有贡献、有辅益的人尚有很多,不能枚举了。

为梅司管宣传和文书的,有文公达等,后起最得梅青眼的,是南通伶工学校出身的李斐叔,因病死与梅中道乖离,和梅心爱的年轻艺人李世芳之死一样,他们都是使梅一谈到就要感到伤心的。

现在梅的主要秘书是许姬传,文化程度高,对戏的了解又有深度,《舞台生活四十年》将使他和梅的盛名永远流传。

以下得说一下梅的家人。

梅的原配夫人王氏(须生王少楼的姑母),体弱早故。继配夫人福芝芳,旗人,原为京城艺人,性格豪爽,气度恢弘,对梅的事业,从不干预;这固然是梅处事的原则,多半也由于她的贤淑,相夫承志,不逾越自己的范围。女葆玥(小名小七),曾从李桂芬学老生,加人中国京剧团,有时也唱小生。子葆玖(行九),是梅的最小的一个儿子,梅请王幼卿教青衣,陶玉芝教花旦、刀马旦,朱桂芬教武功把子,另请名师教昆曲,梅之为子择师,可说得尽善尽美了。在梅剧团中,他是经常的演出者,天资聪明,进步很快,前途是很远大的,只是和父亲不同的一点,他对于舞台生活的兴趣,还没有他父亲这样高,因为他的性格倒是接近机械工程的。

梅的弟子甚多,有人以此为梅病,梅不是好为人师,明知其中许多人只是想挂个名,借他自重,梅也乐于成人之美,不忍拒绝,台上的玩意儿本来含糊不得,兴之所至的票友更不必说,尽管有许多人以梅的学生自居,可是要使观众承认他是个“梅派”,又是另一回事。据我看,说得上是梅传人的,至今天还举不出来,但梅在他服务的园地上,是—个勤恳的园丁,辛苦的栽培中,自会有后起之秀追踵前贤的。

临了,我还想说几句梅先生的“坏话”。

梅兰芳的人格无疑是崇高的,但他绝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所谓“圣人”。他是一个人,凡人都不会是完美无疵的。只因梅对人好,人缘绝佳,所以很多人一谈到他,便只有赞叹颂扬的份儿,不愿提到他生活上的半点儿瑕疵,这我以为是不对的。梅的友好们最不愿谈的是梅和孟小冬的一段故事,有时甚至干脆否认,斥为谣言。其实,以为大可不必。因为第一,凡事总是越否认越叫人相信,越不谈便越有人谈(例如英人A.C.Scott写的书里就提到此事);第二,便是在梅的这一件错事上,我觉得也颇能显出梅氏的为人,所以我必须在这里谈谈。

当时梅跟孟小冬恋爱上了,许多人都认为非常理想,但梅太太福芝芳不同意,跟梅共事的朋友们亦不同意。后来梅的祖老太太去世,孟小冬要回来戴孝,结果办不到,小冬觉得非常丢脸,从此不愿再见梅。有一天夜里,正下大雨,梅赶到小冬家,小冬竟不肯开门,梅在雨中站立了一夜,才怅然离去。所以梅、孟二人断绝来往,主动在孟;但虽如此,梅总觉得是他对不起人。他想送一点儿钱给小冬,作为他对她爱情上缺陷的补偿;可是他实在没有钱,最后,他把心爱的无量大人胡同的房子(就是他当年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一同照过相的地方)卖掉了,大概得到了三四万块钱,托人送给了孟。其实那时小冬的生活很有办法,无需梅的照顾。梅非要这样做不可,只是求他心之所安,尽他一点儿责任罢了。

此外,他从前在上海有一个旧情人,是个大学生,有地位的,梅为了保全别人的名誉和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从来不肯讲出这件事;就是梅到上海时,两人只通一个电话,双方都保守秘密,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一般说来,梅在私生活方面,比较上不那么谨严,但是他对一切所做的事,总能负起应负的责任,而且能处理得很小心。我们如果再从另一方面看问题,设身处地想想,在旧时代做一个“戏子”,尤其是唱旦角的“戏子”,要想“逃过美人关,不落陷人坑”,那是多么的难。你虽然想洁身自好,荒淫的社会却偏要把你往肮脏的泥潭里拉。所以多少有天分的青年,多少有前途的艺员,一朝出名,便落陷阱,以致他们的艺术生命短促得很,往往像昙花一般,才放即谢。梅在任何方面都更加有资格成为引诱的对象,因此,他比别人得过更多更多的关,得跳更多的坑,这中间虽不免有时摔跌,但他毕竟顺利地跳过了,安全地跳过了。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梅即使在私生活上,不但是谨慎的,而且也是严肃与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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