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奸是不会导致怀孕的，除非女人享受到了欢愉，这是科学。”
这段明显荒唐的论述，来自最近大热的电影《最后的决斗》中的一场戏，一个在14世纪法国被众所周知的科学认知。
《最后的决斗》是84岁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新作，改编自作家Eric Jager的作品《最后的决斗：中世纪法国战斗的真实审判故事》，讲述一桩由强奸案件引发的司法决斗。
一直以来，以性侵为主题或者涉及到性侵的电影不少，比如《从宫本到你》（2019）、《不能说的游戏》（2018）、《她》（2016）等。
或者更久远的一些比如《天涯沦落女》（1985）、《苔丝》（1979）、《驴子巴特萨》（1996），以及臭名昭著的《巴黎最后的探戈》（1972）。
《苔丝》（1979）
但创作维度更多的是聚焦在受害者本身，讲述创伤与复仇，或者男性视角的所谓爱与欲。
并未真正且直接地靠近过性侵的本质（此语境谈论的是男性对于女性，暂未包括女性对男性的性侵）——父权社会的真实，由男性视角定义的事实。
《最后的决斗》的特别之处，一方面在于雷德利从其一贯擅长的欧洲历史题材中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刀光剑影中创作出新式柔情。
将性侵放置于庞大的史诗叙事中，真正为history填充了her，弥补了电影史上的一个空缺，就如同重新翻写艺术史，增添女性艺术家的成就。
另外一方面是为我们呈现了性侵层面的一个反向叙事：一个强奸犯的诞生，以及不承认强暴的社会形态。
但不幸的是，票房重演了肖生克救赎式的惨败，止步于2891万（美国境内数据）。流媒体上映后，也只引发了小范围的讨论。
一度两周霸榜在豆瓣电影好评榜的Top1，8.4的高分，烂番茄86%，IMDB7.5。但遗憾的是第94届奥斯卡入围名单上，只收获了最佳原创配乐。
可以理解的是作为一种新叙事，它撕开了“圣经”这一父权文化最后的遮羞布，这种动荡本身便注定了其无法受到欢迎的命运。
01.父权叙事的反叛
故事层面是骑士Jean（马特·达蒙饰）指控乡绅Jacques（亚当·德赖弗饰）强奸了他的妻子Margerite（朱迪·科默饰 ）。
双方没能通过法律解决纠纷，因为Jacques强调是其妻子Margerite引诱了他，骑士Jean最终决定将决定权交给上帝，用一场决斗来确认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他强奸她还是她在引诱他。
而决斗的筹码是其妻子Margerite是否需要脱掉全部衣服，脖子套上铁圈，在众人面前接受火刑。之所以忽视了表象中骑士Jean的生命筹码，将在后文解释。
影片真正精彩的是，导演仿佛沿用了罗生门的多视角叙事：女主丈夫Jean眼里的真相、强奸犯Jacques眼里的真相和作为受害人Margerite眼里的真相。
实则不然，因为在第三章的标题上赫然出现了“真相”二字。这显然是一个充满确定性的叙事结构而非罗生门式的迷雾。
但这个结构本身不止于此，除去表意的确定性，关于“女性阐述的真实性”，表达一场性侵的经过与真相之外，是“女性受害者作为男性权力争斗的牺牲品”的结构性暗示。
这便关系到三个人的叙事顺序，首先是第一章女主丈夫Jean，其次第二章是强奸犯Jacques，两人从朋友到敌人的演变。最后才是第三章的结果女主Margerite的性侵。
在强奸事件发生前，大笔墨聚集在女主丈夫Jean、强奸犯Jacques两个人，在战争决策、其妻子的嫁妆甚至继承Jean父亲遗产上巨大的分歧与争斗上。
为何要做如此的铺陈？两人在权力场上的得失，女主的丈夫Jean节节败退，尤其是在跟领主的皮耶的关系上。甚至是输掉了父辈财产，都暗示了女主的丈夫Jean发起决斗的必然性。
这种必然性还需要一件事情的助力，一个正当的理由。而被强奸的女主Margerite则成了一个顺水推舟的理由。
而更有意思的事情是，当我们单独看第一章，完全可以看作一个落难英雄的故事，被小人陷害，郁郁不得志，终于在上帝的见证下赢得了名誉。
第二章，完全可以看作一个如何实现阶层跨越的奋斗者，最终被一场风花雪月所延误，赔上了一生努力的悲剧。或纣王或烽火戏诸侯，终究是女性的诱惑毁灭了一切。
在巨大讽刺中展开女性视角的叙事，呈现两个极其糟糕的男性形象。这种呈现本身无疑是对过往所有父权叙事最大的反叛。
02.人类社会一切两性之间的行为全都是强奸
整部电影最精彩的部分其实是在女性视角下呈现的两次强奸，一次是故事的主线，强奸犯Jacques的强奸，一次是故事的边缘，女主的丈夫Jean的强奸。
首先是在强奸犯Jacques视角中的叙事，掉落在旋梯的鞋子，是Margerite引诱的开始，就如同在他自有经验里的性爱游戏。
强奸犯Jacques表述了一模一样的台词“如果你跑，我会抓住你。”可以从配图中看到，这组重复式的叙事。
vs
对强奸犯Jacques的角色呈现，关键集中在这两场戏。男性对女性的了解来自于妓女，全部想象存在于“不”只是一场引诱游戏。
强奸犯如何诞生？在强奸犯Jacques的人物展示中得到了恰当的解释。
当然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有另外一个预设，人在多大程度上受环境影响。
作为一个中世纪生活的男性，首先是电影文本本身呈现环境：宗教庇护强奸行为，对女性的存在式否定：如夏娃引诱亚当，甚至没有法律地位。以及最大程度的闭嘴，缘于更重要的事情，对'圣路’的让渡。
整个大环境的声音是“强奸还是不强奸”没那么重要，缘于男性对于社会建设大于这件小事。
那么对于施暴者来说，所有声音都是你这样做没有错。那么施暴者如何会认定强奸行为的存在与发生。
最大的严惩便是没能承受住诱惑的奸淫（这里的奸淫需要做出一定的词语解释，来自于台词：the sin of adultery，什么的罪恶，就是extramarital sex that willfully and maliciously interferes with marriage relations，恶意干扰婚姻关系的性行为）行为，以及一切是她的错。
同样适用于我们语境里的有欲拒还迎的存在，在讨好男性的AV的视角下，一切说不的话语都是一种调情。
如何让男性明白女性的“不”是真实的拒绝，就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用叙事告知男性是如何错误地理解了行为本身。
其次是，Margerite为了获取丈夫Jean在法律上的支持，在被强奸后得到第二次婚内强奸。
用性权利的出让换得权利，这样的状态里，女性并没有立场说出一句不。因为作为第一顺位的阐释者，女主丈夫Jean完全主导了Margerite的审判。
这也是为什么要再次提及美国哈佛学者麦金农的这句话，“人类社会一切两性之间的行为全都是强奸。”两性之间存在的不过是一场用权利换权利的交易。
03.奥斯卡它值得
《最后的决斗》这部由一亿成本打造出来的中世纪史诗片，可以说非常精美。呈现出了导演所擅长的骑士决斗的史诗级视听。
同时由女性编剧Nicole （《你能原谅我吗》《欲望都市》）对女主角视角的戏份进行编写。剧本工整，有很多值得谈论细节，尤其是物化女性这一点上，充满洞见性。
在Margerite的叙事中，女性是如何像物品一般被交易。初婚时，Margerite是父亲与准丈夫Jean谈判的筹码，她好受孕的年轻肉身是最大的魅力。
新婚时，Margerite是丈夫Jean高价牺牲聘来的种马，受孕是丈夫Jean雄性气质最好的证明。
被强奸时，Margerite是丈夫Jean在全国上演决斗好戏的赌注，输了便是Margerite赤裸身体公布于众的火刑。
Margerite，是每一件事情的中介但又毫无决定的权力。这无疑是一部精彩的女性主义叙事影片，但更为哀恸的是展示了女性作为附属品的残酷历史真实。
这种叙事本身便深刻暗示了女性命运的悲剧，看似是Margerite真相的阐述，实则是牺牲品的注解。
但电影的反面是难以跨越的视听鸿沟。在Margerite视角上略有所缺，但笔者将其视为是经济与工业的后果，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真正能实现跨越经验的创作者，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诚如德勒兹所言“电影史是一个长长的牺牲者名单。”而作为创作者的导演雷德利，他懂得创造这一切，并不顾一切地发展它。
写在最后
很多时候，我们很难想象现实的不公平、不平等甚至是非正义的存在，也只能感受到微弱的不适感，以及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的感慨。
恰恰来自于我们对历史甚至是现实缺乏了解。就如同笔者在理解这部电影中发生的质疑一般，其中表现在对男性角色的质疑。
中世纪的男性真的是如此之糟糕吗？对于未经历女权运动的过去，当代文明眼光下的糟糕恰恰是一种合理。
哪怕是在如此的当代，我们都会默认达成成就的人是男性。一旦是女性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用一句“没想到你是个女性”的自然流露来表述，甚至是关于女性+职业的注解。均是来自中世纪女性作为二等人的一种偏见残余在多数人心中。
越是有电影聚焦在荒谬的过去，就越是有机会使得思想在更公开范围内传播更深。才能真正意义上让人明白现实荒诞背后是残余的封建根基或者说历史轨迹的一脉相承。
尤其是对强奸最为重要的审判是来自“你感到愉悦吗？”的感官判断。这是可以成为在法庭上，辩护双方争论的一个依据，以此试图推翻原告关于强奸的辩护。
以及“也许你对此事的喜爱，超出了你愿意承认的程度。”以及对不能受孕的愧疚和指责都仍然是当代女性的困境。
对女性的道德限制从来不是没有脉络可循的恶，也因此我们相信，社会的发展是被解决结构性问题所推进的，也因此我们会更为靠近我们认为的终极幸福。
《最后的决斗》这部电影真正让人感受到的是，一个弥补材料的过程，在大众面前弥补缺失的历史真相的过程，道德如何在过去是科学。
任何公开接受的科学都需要漫长的普及过程，才能触及到生活之中，真正受益于大众。我们终将会接受，性别之外的事情是我们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以及全新的经验。
每一次重新看待人类历史的过程都将成为我们发展的新契机。这种方式一如马克思对阶级的预言式解读。
最后，关于《最后的决斗》所言明的有关千千万万个她过去的一生。
或沉默或死亡的一生、或痛苦或献祭的一生都真正让人相信，一切节点性的变化，都只是一个开始，而任何开始也都是一个撕开黑暗见光明的过程。
一如整部电影的设置由冬季到夏天，诚如加缪在《夏天集》的写作“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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