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马诗》二十三首题解

按：马，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的价值比今天要大得多。

六畜之中，马居其首，马车用于生活、驿站以马传递信息，仪仗中以马作为标配，战斗中以马装备骑兵。

从战争角度而言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让春秋时代的战争方式从战车走向了骑兵、秦国的轻骑兵在长平之战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霍去病的骑兵深入匈奴后方、李靖的骑兵一举擒获颉利可汗、蒙古的骑兵西征亚欧大陆等等，宋代最苦恼的事情就是丧失了养马之地幽云十六州等，都体现了“得骑兵得天下”这句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真理。

所以，负责战马的大司马就很重要，慢慢这个官职就变成了兵部尚书，还延伸出了太子洗马这类官职。人间的事情映射到神话中，连《西游记》中的玉皇大帝也要养马作为战备之用。所以孙猴子弼马温这个官职，抛掉戏谑的成分，还是很有价值的。

古人对马的分类很细，对马的神态描写也很细腻。《诗经·采薇》中说“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驾彼四牡，四牡骙骙。”业业、骙骙就是形容公马高大雄壮的样子。马古代大体分两类，良马和驽马。良马的名字很多，我们熟悉的项羽的坐骑乌骓马、吕布的坐骑赤兔马、刘备的坐骑的卢马、唐太宗李世民的曾经乘坐的六匹战马立下赫赫战功，后来成为刻成石像昭陵六骏，武则天曾经要驯服的狮子骢等等。

马很重要，能发现骏马、千里马的人也就很重要，这样的能人就是相马师。他们有一套《相马经》，从唇吻、牙口、蹄胯、胸肋、跨步等来判断是否是好马。

长时间积累下来，一般而言，马或千里马就代表人才，相马的人则代表发现人才的人。韩愈在《马说》中慨叹：“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马，在绘画领域有诸多以马为主角的传世名画，徐悲鸿则以画马著称，在音乐上则产生了以二胡《赛马》为代表的让人激情澎湃的名曲，在文学上则有更多的体现，留下了“龙马精神”、“快马加鞭”、“路遥知马力”等成语和熟语，也有诗歌“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等脍炙人口的诗句。
李贺的《马诗》二十三首，多以马自喻，借物寓志，表达怀才不遇之感。里面提到了许多古代的名马与历史人物，也有对历史的感慨。

龙脊贴连线，银蹄白踏烟。

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

（第一首，前两句自喻，后两句说报国无门，无人引荐。）

腊月草根甜，天街雪似盐。

未知口硬软，先拟蒺藜衔。

（第二首是李贺说自己作为李唐王孙却只能做奉礼郎这样的九品小官。蹭蹬如此，饥不择食。）

忽忆周天子，驱车上玉山。

鸣驺辞凤苑，赤骥最承恩。

（第三首诗说周穆王以八骏巡游天下，八骏中赤骥最良。暗讽刺唐德宗只能以八骏作为逃命之用。）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第四首诗是李贺自喻。房星，二十八星宿之一，又称为天驷，天马。瘦骨铜声，杜甫的《房兵曹胡马诗》中有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汉代称天马为铜马。李贺这里用了敲瘦骨，带铜声，就非常贴切。）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第五首先描绘了一个壮阔的塞外景象，接着以马自比，希望得到重用。）

饥卧骨查牙，粗毛刺破花。

鬣焦朱色落，发断锯长麻。

（第六首描写了一匹瘦弱憔悴的马，查牙，是指马骨嶙峋的样子。疲弱无力躺在那里，瘦骨嶙峋，鬣毛枯萎，额毛如同被锯断一样。这是李贺自比穷困潦倒的样子。）

西母酒将阑，东王饭已干。

君王若燕去，谁为曳车辕？

（第七首，西母、东王都是神仙，他们的酒宴要结束了，君王啊，你要去赴宴，谁给你拉车呢？意思是说，君王需要有人来辅佐。）

赤兔无人用，当须吕布骑。吾闻果下马，羁策任蛮儿。

（第八首，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人马相依，熠熠生辉。果下马，劣马，任由蛮儿鞭挞驱使。）

飂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龙。

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

（第九首，懂马的人，会养马的人去世了，如今没有人像他那样细心养马训马了。大雪压塌了马棚，凛冽的西风摧折着骏马。暗喻李贺自己不被重视。）

催榜渡乌江，神骓泣向风。

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

（第十首，借项羽的乌骓马自比，说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榜，指船桨。）

内马赐宫人，银鞯刺麒麟。

午时盐坂上，蹭蹬溘风尘。

（第十一首，赐给宫女和宦官的马，银鞍上绣着麒麟，拉盐车的马，却迎着风尘用力走在山坡上。一是贵贱对比，二是说好马落入宫中，也是明珠暗投。）

批竹初攒耳，桃花未上身。

他时须搅阵，牵去借将军。

（第十二首，批竹是马耳的形状，桃花是额头的花纹，虽然它还小，但已经看出是未来的千里马，将来一定可以驰骋疆场，与将军一起建功立业。）

宝玦谁家子，常闻侠骨香。

堆金买骏骨，将送楚襄王。

（第十三首，那是谁家的好男儿，身带宝玉，豪气干云天。他用千金买了千里马的骨头，可惜的是要献给的却是那个惦记着与巫山神女约会的楚襄王啊。堆金买骏骨，用了一个战国策·燕策燕昭王和郭隗的典故。）

香襆赭罗新，盘龙蹙蹬鳞。

回看南陌上，谁道不逢春。

（第十四首，马鞍上覆盖着香罗帕，马镫上雕绘着鳞甲欲动的龙纹。那些马儿得意地走在春风吹拂的暖阳小路上，踌躇四顾。真正的战马当驰骋于大漠疆场，而不是一身锦绣，小径漫步，更不应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讽刺了那些权贵轻浮的样子。）

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

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

（第十五首，马在桓公手下，就能有伏虎的雄威。那些沦落在草莽的豪俊，只要给个机会，就能在风云际会中，直冲九霄。这首诗是李贺自比。）

唐剑斩隋公，拳毛属太宗。

莫嫌金甲重，且去捉飘风。

（第十六首，唐太宗李世民战功赫赫，灭刘黑闼、窦建德、王世充等，打了很多恶仗，胯下六匹骏马因此也流芳百世。拳毛騧就是其中一匹。作为李唐王孙，义不容辞，不畏艰难，去为国家效力。）

白铁剉青禾，砧间落细莎。

世人怜小颈，金埒畏长牙。

（第十七首，铡刀把青草铡得细细地喂给那些庸劣的马，这些马备受呵护，富贵之家的跑马场中，没有千里马的踪影。朝廷中多唯唯诺诺之徒，敢说话的，都沉沦下僚或身处江湖之远。）

伯乐向前看，旋毛在腹间。

至今在掊草，何日蓦青山。

（第十八首，向前，靠近仔细看。掊，克扣。伯乐才会仔细相马，因为有的千里马的标志是藏在肚皮下的。可惜，千里马只被当做劣马对待，被克扣草料，食不饱，力不足，何时才能驰骋阡陌呢？这首诗感叹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与韩愈的《马说》立意相似。）

萧寺驮经马，元从竺国来。

空知有善相，不解走章台。

（第十九首，白马寺，白马寺，当年把经书从天竺驮运到中国来的是那匹白马啊，它只知道尽力做好事，把善事谕世人，却不知道在高官贵族之间游走。这首诗是讽刺龌龊之徒善于钻营。）

重围如燕尾，宝剑似鱼肠。

欲求千里脚，先采眼中光。

（第二十首，那些求才的人啊，不要被外貌所迷惑，有的人腰拥玉带，身佩鱼肠宝剑，看起来金玉其外，实际上败絮其中。所以，欲求千里马，要看内在的修养。李贺本人瘦弱，外表上并非相貌堂堂之人，故有此语。）

暂系腾黄马，仙人上彩楼。

须鞭玉勒吏，何事谪高州。

（第二十一首，仙人上楼，把神马暂时系到了一边。那些驭马者，以为腾黄神马已经没用了，就流放到了蛮荒之地。等仙人下楼，却发现无马可用了。这首诗，与李贺自己无关，应该是讽刺重臣被流放，有学者考证认为是王叔文等人，但结论不一。）

汗血到王家，随鸾撼玉珂。

少君骑海上，人见是青骡。

（第二十二首，汗血宝马在皇帝宫中，銮驾玉珂。但如果是让方士骑着走来海边，大家不过认为它是一匹青骡罢了。俗人的眼光只看表象，不看本质。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

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

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

（第二十三首，武帝好神仙，求长生之术，烧金炼丹，不过是换来缕缕青烟，一无所成。武帝喜欢汗血宝马，可是马厩中养的都是肉墩墩的劣马，根本没有办法化为龙马，带着汉武帝成就伟大的梦想。这首诗是说，即便有提拔重用人才的心，也要学会辨别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