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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

我住在二环边上的一个老小区里,虽然周围树木不多,每天早晨窗外还是能传来很多种鸟叫声。啁啁啾啾,呤呤呤,和着轰隆隆,叮叮咚,咣咣这些人类制造的声音,每天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地成为生活的伴奏曲。

    一天中午,朦胧之间,我听到一种单一的“咔,咔”的声音,有混响,有回音,似鸟叫。间隔几秒又发出一声,叫了很久。这究竟是什么鸟?在北京待了几十年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鸟叫声,它太像我在槟城每天从早到晚都听到的鸟鸣,似慵懒,似孤寂,加重了热带的寂寥无垠。听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这声音把我带回了那些日子。

    曾经我向往着热带生活,北京的冬天又冷又干,看不到绿色,让人烦闷。我去过东南亚几个国家,温暖湿润的空气,湛蓝广阔的大海,友善快乐的人群都让我发自内心的喜爱。尤其是有一幅热带风情的家居照片:阔大的阳台上放着木质圆桌和藤椅,被天竺葵,芭蕉和虎皮兰这些热带植物所环绕;阳台和卧室之间是一道半透的轻盈的纱,阳光从纱的绞绕弯曲的花纹的缝隙中穿过,成为曲折美丽的光影,投在卧室的金褐色柚木地板上。风从海上来,把轻纱吹的微微起伏——太浪漫了,太美好了!这个画面让我久久难忘。

    那几年,我们在北京遭遇着雾霾。天约莫是晴的,阳光也在地面上打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可是抬头看,天空是一团雾一样的灰蓝色,看不透;太阳是一片亮光,找不到具体位置。

    最糟糕的是那年冬天,连续几天PM2.5爆表。我们紧闭家里的门窗, 24小时不停开着空气净化器。每天早晨,在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的灰雾中送孩子上学,简直感觉自己在犯罪。

    那几天过去,终于有心情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镜中人眼神憔悴惶恐,鬓边霍然横出几根白发,从那一刻,我下了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带孩子出国读书。

    去哪里呢?我们也没有在国外的很亲近的亲戚朋友,不知是不是那张理想生活场景照片起了作用,我们比较来比较去,选择了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那里优秀的天然环境自不必说,空气干净,四季温暖,食物新鲜。我还听说那里有很多英美人开办的国际学校,能让孩子学好英语,见识它国文化;而且生活费用不高,类似国内二线城市水平,有老公在国内挣钱,我们没有经济压力。最重要的,听说马来西亚的华人多,中国人也多,应该不会和国内生活差异太大,这对于接近半辈子生活在中国的我来说才是安慰剂。

    为了孩子,说干就干,我赶紧联系中介,办各种证明,公证,签证,一系列事儿。终于赶在八月,老公送我和儿子到达了马来西亚,美好的热带生活拉开了帷幕。

    我们住在槟城岛上的一座高层电梯公寓,离儿子Tommy就读的国际学校很近。公寓的设施非常棒,一到四楼是停车场,每家有两个免费车位;五楼是整层的屋顶花园,热带植物终年郁郁葱葱,花开不断。露天泳池和健身房都在这一层,也是免费使用。游泳的时候看着蓝天白云,树上的花瓣徐徐落在水面上,还有鸟儿俯冲下来在游泳池喝一口水又展翅飞走,真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享受。

    我们租的房子高大宽敞,有三个卧室两个洗手间,空间高度在4.5米左右,通风很好,几乎不用开空调。从客厅外伸展的阳台上能看见不远处的大海,虽然被海边的房子遮挡得只有一点点大,也是足够美好了!

    但是,初到异国的体会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旅游般的美妙很快要面对过日子的细碎。

    首先是饮食上的不习惯。这里的调味品可以说非常丰富,当地的各种热带香料,欧美烹饪常用的调料门类齐全,当然也有各种醋,但是口味和国内的不同,非常甜。我买了三四种醋,日本的,香港的,广东的,都感觉难以接受那种味道。这仅仅是醋,还有花椒油,豆腐乳,榨菜,馒头…这些在国内到处都有的东西,十分不起眼,不上档次,但是出国了才知道舌头和胃对它们的依赖有多强。直到过了几个月,我终于在普劳地滑找到一家出售中国食品的商店,才算找回了一些中国味道。虽然那个店很小,商品不多,却也聊胜于无。

    再说日常生活。马来西亚地处热带,白天气温确实很高,而且时不时会迎来一场倾盆大雨。虽然在思想上已做好准备,但是真正遇到大风天,或者大雨天,还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到槟城的第一个月没有买车,因为家离学校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去远的地方可以叫Uber,Grab这些网约车。而且马来西亚行车靠左,驾驶座在车的右侧,和中国相反,我也很担心万一因为不熟悉路况急中出错,会酿出什么交通事故,这对于一个初到异国的人是不堪想象的麻烦。

    学校开学后的几天,清晨经常下雨,但送孩子的时候雨就停了,可老话说的: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清晨,我们要出门了外面还在下大雨,我和Tommy只好穿上雨衣,打着雨伞,光脚穿凉鞋出门了。

    热带的雨真的非常大,顷刻间,但凡有一点露出的衣服马上湿透,我的话刚出口就被磅礴的大雨声压的无影无踪。雨伞在风中打着奇怪的弯,被风吹的翻过来。地面上的雨水像河流一样迅速弥漫,又急匆匆地冲向路两侧的排水沟。我和Tommy在雨中紧紧地手拉着手跋涉到学校。到了接送区,我赶紧蹲下来把用塑料袋包好的袜子和运动鞋拿出来帮他换上。抬头看见小学部的女校长Christina正用一双蓝眼睛同情地看着我们,我想冲她笑笑,但一瞬间,感觉有点困难,只好咧了咧嘴。

    从家走到菜场巴刹大约要二十分钟。一路上没什么行人(这里炎热多雨的气候不支持喜欢徒步的人),间或有年老的欧巴桑骑车经过。乌鸦不少,越近菜场乌鸦越多,它们能在菜场吃到好东西,我亲眼见一只乌鸦从肉摊上衔走一块肉,穿过菜场高高的窗洞飞跑了。狗也多,三五成群地在小道上游荡。

    有一次我背着包穿过林间小路去菜场买菜,走的很快。我对路边的狗群有几分忌惮,故意不看它们,心里希望它们也像这里的人一样和善。一只狗不知闻到我有什么吸引之处,一路小跑跟着我,我用余光瞄见好像还有一只狗也尾随在后。我不敢回头,只顾低着头赶紧走。远远地有一个骑自行车的欧巴桑停下车子,一直在看向这边,等我走近,她微笑着用本地华人特有的腔调说,“它们怎么都跟着你啊。”好像这是个很有趣的景观。她的笑给了我一点勇气,我回头看,原来三四只狗都紧跟我走了一路,景象确实有点壮观。如果我是游客,会给它们拍照发个朋友圈,附文:大马亲善大使团夹道迎接本尊考察当地商贸中心云云,而此刻,我没有心情,只感到惶恐无助。

    每天我三点一线,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一成不变。还好在学校认识了几个中国家长,加入了学校的中国妈妈微信群,每天看看大家分享各种讯息,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入了新的生活。

    就从这个微信群开始,我认识了Emily。

    这个群里有二十多个人,全部是中国妈妈,其中大部分都是和我一样的情况,老公在国内工作挣钱,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来大马读书。本是天南地北的中国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了一起。我和她们都不熟,基本上当观众,偶尔问一两个新手的问题。群主是北京来的阿敏,她很热心,也是一个人带孩子来读书的,比我们早来了一年半,对当地和学校情况都比较熟悉,很多问题都是她帮着解答。

    一个星期五傍晚,阿敏在妈妈群里提议第二天周末大家一起带孩子去Escape乐园活动。

    听说Escape是一个很好玩的游乐园,想到孩子周末也是孤零零地看书玩电子游戏,我就在群里接龙报了名。陆陆续续大约有七八个妈妈都报名了,最后一位是网名“会飞的鱼”。我注意到她因为她显得很活泼,一个劲儿地和群主贫,还被群主撺掇着发了个红包。红包钱不多,抢到最多的人再接着发红包,所以那晚群里掀起了难得的热闹。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带孩子到了Escape,一路上不知在六号公路上转了多少个弯。六号公路是一条紧随山势弯曲的两车道的窄公路,它依山傍海而建,路边处处都是风景如画。但是再美的风景我也无心看——这是我第一次开这么远的山路,路窄弯多,还有一辆辆摩托从我身边急速呼啸擦过,不少骑手转弯时车子向地面的倾斜几乎达到了45度。为了安全我一路保持低速,有的骑手超车时还盯着驾驶位看两眼,估计是看看哪位司机能开得的这么慢。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心里提醒自己稳住稳住,幸而总算安然无恙地把车开到了公园停车场。

    我和Tommy几乎是最早到的,游乐园还没开门,我们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其他人。不一会儿阿敏和其他几个妈妈也带孩子来了,孩子们有了伴一起跑去了,阿敏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告诉我一些园内的注意事项。

    这时,一辆高大的银灰色雪佛兰CRV停在我们附近,车门打开,一个身着黑色露肩装,亮黄色运动短裤的女子款款地下车,一副大墨镜把她的脸遮去一半。她站在车门前,左手叉腰,右手轻撩秀发,向大家招手,很有明星范。妈妈们有的笑着和她招手,有的还在交头接耳地说话。

    “这谁啊?”我悄悄问阿敏。

    “Emily,就是咱群里的‘会飞的鱼’。她儿子Alan在咱们学校二年级。”

    Emily带着孩子走近了我们,她的红唇很抢眼,抿嘴笑着,十分娇俏。

    “Hi,阿敏,好久没见了啊。”她的声音有点沙哑,“Alan,”她回头招呼孩子,“去找小朋友玩吧。”Alan穿着一身迷彩装,小腰杆挺直,眼神直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她俩闲聊了几句,这时游乐园开门了,戴着头巾的马来姑娘开始检票。

   “走吧。”阿敏招呼大家。妈妈和孩子们,还有少数几个爸爸,十几个人扛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开拔进园。

    Escape是一座具有热带风貌的游乐园,分为旱地和水区两大部分,分别位于公路的两侧。公路边上有专人举着旗子协助游客们安全地通过公路到另一侧游玩。旱地游乐区里有各式各样的高空拓展项目,还有攀岩,香蕉船,轮胎赛车,爬椰子树这些好玩还有一定冒险性的游戏项目。水区就更加有趣了,有大大小小一二十个水上项目,可以玩跳水,冲浪,高空急速滑水,还有获吉尼斯纪录的世界最长水滑梯…Escape里面的游乐项目没有什么大型电动机械,都需要动用各项身体素质进行挑战,这也是对一个人体能和勇气的训练,所以家长们很乐意带精力充沛的孩子来这里折腾一天。

    园里每个项目都有专业的引导员,会根据个人情况,安排每个人到合适的级别去玩。玩之前有视频讲解和示范,玩的过程也很安全。没有人会打扰正在挑战各个项目的游客,但是如果有游客在空中挑战时胆怯了,感觉实在无法继续,招呼一声做个手势,就有救援人员迅速身背吊索滑来,把游客接往地面。

    孩子们进园后奔向或简单或复杂的各种设施,很快每个人都开始开开心心地玩着自己喜欢的项目。爸爸们身先士卒地带孩子爬空中绳索和翻越障碍物,大部分妈妈除了照顾孩子,拍照,就是凑在一起聊天。我是初来乍到者,虽然大家都非常友好,但总是感觉到淡淡的疏离。这也难怪,毕竟大家对你这个人的过去是一无所知的。

    Emily是少数一直在投入地玩各种项目的妈妈,她在高空摆很多pose让其他妈妈帮忙拍照。她家的Alan虽然小,自理能力却超级强,而且肯定来过这里多次,他自己就在安排自己要玩的项目。我在和妈妈们的聊天中得知,Emily在国内做过演员,听有的妈妈谈到这个“大明星”时的口气,又隐约透出她并不很受妈妈们的欢迎。

    玩到五点多,还有一个小时闭园的时候,Emily换好衣服,说她有朋友请吃饭要早点走。她冲我走过来,没有戴墨镜,说,“Jenny,阿敏说你也是北京来的,我也是。”她微微地歪着头,直率地看着我,嘴巴弯弯地笑。我看清了她的眼睛,眼眶比较深,鼻梁很高,五官立体。

    “是啊,咱们是老乡!”我也很开心。不仅认识了老乡,还是一个美女。她像孩子一样咧开了嘴,伸开双臂,“来,抱一个,抱一个。”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在初识时就和人拥抱了。

    我们互留了电话,她说,“有空我们约着逛街吃饭啊!”说着向我挤了一下右眼,更显得活泼俏皮。“好啊,好啊!”认识了新朋友,意味着能减少孤独的日子,真好!

    在异国他乡,我才真感到什么是孤独。

    我带着孩子,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往来,有时去一下菜场或超市。诺大的公寓楼,各种肤色说各种语言的人,却没有谁可以称得上是朋友。我有时会和在泳池碰到的韩国妈妈聊几句,她也是我们同一个学校的家长,非常温柔,一个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住在这里,但是她说的英语实在难懂,交流起来很费劲。其实也不仅是语言的问题,既便有时我和同班的印尼妈妈和本地印度裔妈妈能顺利地聊聊,但也仅限于浮于表层的交流,没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只能聊聊学校的各项活动,话题很快干涸了,只剩下礼貌的微笑点头。

    其他的妈妈,既便来了比我们早一两年的,情况也差不多,不少妈妈的英语水平连聊天都做不到。所以我们比较喜欢的活动是周末约着一起带孩子出去玩,或是平时孩子上学时约一个brunch或cafe,一起聊聊天,交流一下各种信息和感想,也释放一下各自的孤独。然而,聚会之后,往回走的路上,就能感到屋子里寂寞的空气在等着我们。

    所以,几天后接到Emily一起逛街给孩子买衣服的邀约时我很高兴。

    马来西亚有三大民族,马来裔,华裔,印度裔。三个民族最重要的节日都是国家法定的盛大节日,都会放假庆祝,所以每个学期(马来西亚的一个学年有三个学期)学校在节日放假前要进行那个民族的主题游行庆祝活动。在这一天,老师和孩子们会穿着这个民族的服装环校园游行,中午的午餐也吃这个民族的特色食物。这次赶上印度的万灯节,这一天,印度裔们家家户户都会打扫房屋穿上新衣,点燃家里所有蜡烛和油灯,喜庆气氛热闹非凡,类似于华人的春节。学校家长们也要给孩子准备游行时穿的印度服装。

    我俩在电话里说好一起去老城的小印度买衣服。我们住的不远,电话挂断后二十多分钟,Emily就把车开到了小区门口接我。从我家去老城有两条路,我一般都开车走那条平缓的穿居民区的路,而Emily说她喜欢走山路,快。她开车很迅猛,在山路上转弯也很少刹车,我的心一晃一晃,头也晕,真羡慕她的车技。

    小印度位于槟城的老城区,是印度裔的聚居区,这里有一个当地最著名的印度神庙,每到大宝森节会有印度教僧侣团以非常隆重的宗教仪式来请这庙里的神像们出游,信众们伴随着一路载歌载舞,游行队伍一直要走到升旗山下。

    来到小印度就仿佛来到了真正的印度——满街都是印度熏香穿插着咖喱的强烈的味道,满耳都是印度歌曲婉转而强有力的节拍;店铺里的人和街上的人不论男女大多穿着传统的印度长袍,女人们眉间点着红点,披着色彩艳丽的纱丽缓缓行走。印度的神像店,金店,餐馆,服装店里全部充溢着满满的印度元素。

    街道像鱼骨一样地伸展。小路上,一些人正坐在早餐店檐廊下宽大的桌子前吃饭;不远的街道拐弯处一大群灰鸽子正围着一个扬撒着玉米粒的大胡子印度人啄食着玉米,早晨倾泻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不停地跳跃,飞舞。

    Emily把车停在小印度对面的停车场,就和我一家一家地挑衣服。我们各自给孩子挑了一身漂亮的印度传统绣花的半长礼服,一起拿到前台结账。

    收款的是一个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的印度小哥,他说每套服装要95元。我说85元行不行,“No discount。”小哥对付杀价一律铁面无私,一根眉毛都不会动一下。我以前也听说讲价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时Emily用硬邦邦的英语说,“Ninety is OK?”她的表情和动作比她的语言高级多了。她把胳膊轻搭在柜台上,侧过半身,用在酒吧调情一般的角度对印度小哥甜甜地笑,双目弯弯,好像在拍一场戏。她的身材凸凹有致,极富于女性的魅力。小哥把松散的目光焦点集中在她脸上和身上,上下打量几番,眨了眨眼,神使鬼差地说“OK。”紧接着问,“What's your name?”

    表演技巧果然有生活实用性啊!虽然我对为了五块钱就摆pose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做法不赞同,但是想到Emily的演员身份,她这不正是在坚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吗?不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里有没有写如何在生活中坚持练习表演。

    中午我们一起在槟安医院对面的兴源海南鸡饭吃饭。鸡饭味道不错,鸡肉很香很嫩,汤里还有鸡杂和很多蔬菜。Emily说有朋友带她来过这里。几只雪白的野鸽子飞到我们脚下,一边摇头摆尾地走一边咕咕叫,寻觅着我们掉的米粒。

    我问Emily在国内演过什么戏?她说在几部电视剧里演过角色,其中一部剧我还听说过,好像是和出国留学有关的家庭剧,她说她演的人物第二集就出场,还有不少台词。

    “我出国本来是想带孩子去新加坡的,那里经济比较发达,演出也多,想着自己有机会还能拍拍戏。”她说,“不过,真不喜欢新加坡人,他们听见讲中文的脸色就变了,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他们和我说英语,我英语又不好。后来就去了吉隆坡。”她停了停又说,“在吉隆坡给孩子上了一个所谓的贵族学校,学费可高了,不行,真不行。”“怎么呢?”我很好奇。“整天什么都不教,就让孩子演戏,天天演戏!” Emily高挑的眉毛皱起来,“这天天演戏能行吗?能学到什么?待了半年,我听人说槟城这边有不错的国际学校,学费也便宜,就过来了。”

    我没有问Emily为何要带孩子出国,但每个人都有自认为最恰当的理由,不是吗?

    这就是我俩的第一次交往。说实在的,我感到Emily有种演戏般的浮夸,她喜欢在众人面前当主角,大胆张扬的打扮和谈吐让她与众不同。她非常喜欢人们、尤其是男人们对她的注目,即使语言不通,她也会用身体和表情让不少异国男人的目光粘在她身上。

    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朋友,也和我惯于平静的生活反差较大。但是Emily的热情和直率让我在异国他乡感到了友谊的温情,我乐意当她的听众。

    陪读妈妈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孩子在这里的生活和学习进展良好,相互间的交往也都是以孩子的需求为中心,私人交往比较平淡,所以Emily邀请几个朋友去家里喝茶聊天也成为陪读圈中的一景。

    Emily住在学校北面山上的Shoreside。从学校东面的去CIMB银行的路口转弯上公路,第一个出口就是Shoreside的大门。进入大门要先走一段弯曲的山路,两边树木茂密,遮天蔽日,在路的尽头就能看到几座雪白的高层公寓高低错落。Emily和孩子住在B座九层上的一套复式公寓里,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开放式厨房,二楼是三间卧室,上下层都有洗手间。

    Shoreside坐落于海边的山上,地形条件十分优越。Emily家的客厅外就是真正的无敌海景,能看到槟城岛东面巨大的湛蓝的印度洋,海面上悠悠荡荡的随风来去的云朵,海边一排排整齐挺拔的高层公寓和红顶子的别墅群扎根在岛上茂密的植被中,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海那边的大陆,当地人把那边叫做北海。每到周末,青少年帆船队就来海边训练,一点点大的五颜六色的帆船像糖粒一样洒在海面上。近处是水上清真寺,圆圆的穹顶和高耸的宣礼塔在蓝色海面上投出灰色的倒影。傍晚时分,清真寺会响起悠扬的诵经声,高亢迂回,像一支又一支夜的咏叹调。Emily经常把在阳台上拍的海景发在朋友圈,每张照片都像一张风景明信片,不可否认,她对美有着很强的洞察力。

    客厅对面是餐厅,从环绕餐厅的开放式厨房的宽大窗户望出去,就是升旗山上蓊蓊郁郁,层层叠叠的森林,经常可以看到树上有猴子跳来蹦去。按Daisy的说法:Emily家客厅外对着的是365天变幻莫测的蓝海,而餐厅对着的是24小时幻化无穷的绿海。

    这么美的风景加上好客爽朗的主人,所以我们几个住在附近的闲人很乐意来Emily家喝茶聊天,经常来的有Daisy,高先生和我。我们三人都是独自在这里带孩子,配偶在国内上班,性格上也都属于比较随和的,住的又不远,所以只要Emily一邀请,我们就来了。

    聊天的话题五花八门,打破日常单调的陪读生活,逮着人好好练练嘴就是目的。Emily在泡茶和陪聊之余,最喜欢的就是翻出她演出的视频和印着她的照片的各种杂志给我们看。她说她高中毕业后就从河北老家到北京上了一个表演学校,从那儿开始参加各种演出,拍广告。视频和照片上的她二十出头,比现在瘦不少,身材窈窕,姿容秀丽,确实很美,还有一种中国古典女性的温婉气质。她在一部法制节目中扮演一个律师,端庄干练。律师的台词很长,还有不少专业术语,被Emily演绎的很熨贴到位。“我现在每天健身游泳,减肥,以后有机会了还想搞表演。”她告诉我们。

    有一次大家聊着聊着,她说起了自己的理想,“我特别想过那样的生活,就是…”她半眯着眼,好像在望着不远处的一扇窗,那是一个典型的欧美咖啡吧明亮的大窗子,透过窗子,咖啡吧内原木拼成的斜屋顶像大鸟一样远远地伸展,而她正坐在大鸟的怀中小啜咖啡。屋顶悬挂的树枝状的吊灯,正散发着柔柔的光晕,映照得她和周围的环境一样优雅而唯美;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沉静中缓缓响起,这一曲玫瑰人生仿佛就是在描述她的生活。原来她也是为了她的梦想而来。

    热闹的茶话会濒临尾声时,Emily和其他人告别,却希望我能多留一会陪陪她。我想回家休息,但是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常常就答应她了。我们俩都有北京的生活经历,有一些共同语言,我又是一个好听众,所以Emily比较亲近我。

    我们俩基本是松散的闲聊,聊她的生活。她说她没毕业就开始跑剧组,拍广告,二十多岁就用自己赚的钱在北京买了第一套房。“知道吗?那会还有人想包养我呢,每年给一百来万,我没同意。当时也有不少人追我,都是圈里的,感觉不踏实。”到了快三十觉得不能再单下去了,正好有人给她介绍了现在的老公,比她小三岁,很年轻很嫩,“还是个处男呢。”她觉得这男孩不错,又是北京老家子,后来就和他结婚了。“他特别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俩结婚了也不做饭,我俩谁都不会做,哈哈…天天出去吃,他爸他妈不高兴他也不管…现在我一个人带孩子在这,也不知道该做点啥给孩子吃。”

    这事儿简直不必说,来她家几次,Alan的晚餐如果在家吃,就是一盘子蛋炒饭,这可能是Emily唯一会做的饭。和朋友圈里陪读妈妈们成天发的私房菜美图没得比啊。还好,Alan就爱吃蛋炒饭,从来没见他不满意。

    “出国也是我提议的,当时我老公不同意,他爸妈也不同意,就这么一个孙子嘛,想天天看到。不过我特别坚持,自己找中介办的所有手续。我老公后来来了一趟看这边不错,也支持我了。”这时候的Emily很自信很愉快。讲到老公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我老公特别爱我,特别听我的。他自己开了个照相馆,店门口就挂着我的照片,这么大。” 她用手比了一个很大的尺寸,“我这边一需要用钱,他马上打给我,就怕我和儿子在这边受委屈。我好想他,想让他早点来陪我们,但是他不能经常来,还得做生意呢,现在的钱又不好赚。” 有时说着说着Emily的情绪就会变差。

    除了茶,Emily经常买红酒,这也是她在朋友圈常晒的内容。都是法国、意大利进口的红酒,不算太贵,上百马币一瓶,不过在陪读妈妈里也算高消费了。

    情绪差了,Emily就想喝红酒。她问我要不要喝点,我总是拒绝,一是没这个爱好,另外再便宜也是用钱买的,用开照相馆的收入买的,我自忖受之有愧。

    “我怕孤独。”她说,这就是她经常戴着墨镜,又哑着嗓子的原因。“有时候我难过地就想大哭一场,喝了酒,就更想哭。”她手握酒杯,向来弯弯的嘴角向下耷拉着,大眼睛里转着泪。我忽然感觉她像一个大孩子,一个怕黑怕大人走开的孩子。“我就是个孩子。”她蹲坐在椅子上,米色长裙遮住腿,下巴颏搁在膝盖上,眉眼低垂,间或呷一口红酒。暮色已至,黯淡的光线加重了空气中的寂静。

    “我也有几个本地朋友,她们挺喜欢我的,可也没有太深的交往。”她终于抬起头,“我刚来的时候,她们一听我在国内演过电视剧,都觉得我和明星一样。”她又笑了,“其实,我这样的在国内有多少啊。”“也有朋友请我吃饭,”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知道吗?前几天还有朋友请我去船上玩呢。”我记得她发过朋友圈,似乎在一条很大的船上,有人唱歌跳舞。“就是赌船,带赌博的那种。”“噢?你赌了?”“没有,船上冷的要死,我和孩子把所有衣服穿上还冷呢。风特别大。我们吃完晚饭就去唱卡拉OK了。”

    Emily,一个美丽的有演员气质的女子,有朋友约是正常的。在这异乡,我们不是深交,多问一点都是唐突,何况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我只是为她的苦恼而同情她,因为我深深知道独处他乡的寂寞孤独。我埋怨她老公,“他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国,真的,你独立生活能力不算很强,人又漂亮,又这么…怕孤独。”说的时候我瞄了一眼她堆满各种杂乱东西的沙发,和满是盆盆罐罐、进不去人的卫生间。

    “是啊,是啊,所以我好盼我老公能来啊,我希望他能一直待在我身边,陪着我。你说,我们在这边开个照相馆怎么样?”陪读家长都知道来大马适合花钱,赚钱是很难的,我们小区附近有个照相馆,每天11点才开业,顾客很少,下午早早就关了。

    “我不清楚。不过,你们想要解决两地分居,你想过回国生活吗?听说现在北京的雾霾治理之后空气质量有好转了,我老公说等这个学年结束,要我考虑是不是带孩子回去读书。而且你们Alan现在的英文水平已经很棒了,英文底子打好了,可以回去学中文了。”我又替她分析,“回去了你和你老公上班,孩子还有爷爷奶奶带,你可以再去演戏,生活品质肯定比现在高。”

    “是呵,Alan现在在学校都是说英文。我家邻居华姐不是学校的中文老师吗?我最近请华姐给Alan补习中文。华姐说给他补习的时候,经常他不明白中文的意思,还要用英文给他解释呢。”她呵呵笑了,“不过,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想回去。在这里也是过渡,以后看机会我还想去更好的地方呢。”

    更好的地方?美国?英国?我想起了Emily形容过的那个像大鸟一样的咖啡屋,是啊,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就说,“你不是有那么多当地朋友吗?问问他们打听打听租房子的情况吧。”

    Emily的当地朋友里,我见过的除了华姐,还有一个华人游泳教练,姓徐,也是住一个小区的邻居。她介绍他给几个中国孩子教游泳。徐先生个子不高,长的不难看,但总有一种阴郁之气。在阳光这么灿烂的热带,难得有几个不爱笑的马来西亚人,徐先生就是一个。

    徐先生当游泳教练的收入不高,他一个人带儿子住在一个四楼拐角的小房子里,房子有一个逼仄的小阳台,远不如Emily家那么开阔。听Emily说他的太太前年和人跑了,抛弃了他和儿子。怪不得他不笑,待人冷冷的,我理解了。但是Emily口中的徐先生却不冷,简直是暖男。Emily说徐先生人不错,经常免费教ALan游泳;知道她是中国人对此地不熟,还带她去那些当地人常去的餐厅,当然都不是高档的餐厅,而是平民化的消费,他俩结帐也是AA制。

    Emily说徐先生经常找她,说这可能会引起别人的误会。我却认为这两个人都是有孩子的成年人,马来西亚的华人基本都有宗教信仰,很本分,Emily又这么爱自己的老公,他们俩彼此谈得来,一起吃吃饭,这有什么可猜疑的?不过是有些人无事生非罢了。我把这些想法也告诉了阿敏,希望通过她能让一些嚼舌头的家长闭嘴。我自认为是Emily的朋友,不希望她的名声被莫须有的猜疑破坏。她只是个孩子,一个大大咧咧不会保护自己的怕黑的小孩。

    租房的事还没有什么着落,突然有一天,Emily在学校看见我,赶紧拉住我,凑过来悄悄地说她有些害怕,怕徐先生会找她麻烦。“怎么会?”我一头雾水。“你想啊,他收入低,单身还带个孩子,他还赌博,知道吗?那次赌船就是他带我去的。他经常成夜地赌啊,这还不危险吗?”万贯家财又如何,也抵不住一个赌博上瘾的人,霎时,徐先生安守本分的形象在我心中颠覆了。“你想赌急眼了什么事干不出来?他知道我的情况,万一…唉!” Emily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看她说的这么严重,我也有点为她担心了,“不要再接近他了,我说最近碰到他怎么感觉他脸色很难看呢!”

    就这样,很少再听Emily提起徐先生了,但是有次我俩路过他家楼下,我听到Emily对着四楼拐角那个挂满衣服的小阳台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这个怕孤独的大孩子又有了新朋友。

    一个周五的晚上,Emily约我们几个茶友周六一起带孩子去植物园。没问题,大家在群里纷纷发出OK的手势。Emily又单独打电话给我,“明天啊,我想带Joseph一起去,你看怎么样?”“谁?”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就是我那个伊朗邻居啊。”噢,好像前几天她说过有个伊朗的男孩,妈妈和妹妹也住在Shoreside,他们俩在游泳时认识的。“他什么情况?”“他在英国读硕士刚毕业,到槟城来看看家里人。他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孤孤单单的,我就想约他和咱们几个一起出去玩散散心。” Emily真是个热心人!我们本来就是个松散的团队,谁来都不会拒绝。

    第二天十点钟我们几个准时到了植物园。植物园在升旗山脚下,随着山的余势高低起伏。园内遍植各种热带乔木灌木,从园外太阳的暴晒下走进园里来,立刻就感觉身体清凉多了。路的两边种着很多高大的菩提树,树上挂着心形的叶片和巨大的粉红色的菩提花。

    猴群们不避人,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看见有人没有提防它们把食物袋放在地上,就有胆大的猴子飞快地窜过来抢走,边跑边扯开塑料袋拽出食物,蹲在不远处吃一半扔一半,受惊的人们在旁边看着它们好气又好笑。

    没多久Emily和孩子也到了,旁边跟着Joseph。Joseph身材很高,接近一米九,穿了件黑色鸡心领T恤和深色迷彩蓝短裤。他和Emily一样也戴了副大墨镜,显得阳光帅气,笑起来右边嘴角轻微上斜。他说起英文很好听,带着学者一般的儒雅。

    伊朗在我们中国人眼中是陌生而神秘的,如今遇到了一个真正的伊朗人,我们几个虽然在这儿是闲人,在国内也算知识分子呢,都有着知识分子的好奇心,于是轮番用或结巴或流利的英文问Joseph关于伊朗的社会情况。他很有耐心,一一作答,不过事后我特意看了一些关于伊朗的资料,感觉Joseph似乎美化了如今的伊朗,或者那是他理想中的伊朗。

    在当时,瞎子也能看出来,虽然他在与我们交谈,眼神却常常瞄准Emily,而Emily虽然英文有限,不怎么说话,也在旁边回报以更多更甜的微笑。她的不说话,反而增添了她平时缺少的含蓄娇柔。在我们夸赞Joseph的时候,Emily脸上还有一种粉扑扑的自豪感,这…肯定是超出了对普通邻居的肯定。

    “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认识什么人,就和住在附近的邻居聊聊呗。” Emily多次告诉我,“他可比我小十好几岁呢。他也知道我有孩子,有老公,我们不可能有什么的。”

    虽然说的这么斩钉截铁,Emily还是忍不住偷偷告诉我,“Joseph说我是中国来的公主,优雅高贵,嘻嘻,还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性感的人。”看到我望向她瞪大的眼睛,她把手机打开递过来说,“你自己看。”

    她的微信里Joseph的英文短信一条又一条,每条底下都有一条自动翻译成的中文。要说这Joseph不愧是学英国文学的,文笔不错:“当我第一次看见你,你正从泳池出来。你就像一位来自中国的公主一般,带着圣洁的笑容,优雅而高贵。”下一条:“你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感到清新脱俗。你的出现,让我重又燃起生活的激情。”再下一条:“你那么善良和蔼,你对我的尊重,显示出你人格的高尚,遇见你就是我的幸运。”…忽然,我感觉自己像在窥探他人的隐私,就停住了把手机递回去,说,“写的不错,他对你印象是很好。”

    这些美好的措辞肯定不止于“印象好”,很明显它们非常甜蜜,而且很可能背后藏刀,用意是突破女人的心理防线,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打压这些情话带来的影响,希望Emily别被这些漂亮话冲昏头脑,“但是Emily,你了解他多少呢?他是不是个大情种见一个爱一个你知道吗?而且你是有夫之妇,咱中国人不是讲因果报应吗?如果踏破底线,会有恶运的。”我把我想的到的道理像一瓢瓢凉水一样浇向她。

    “哪有那么严重?” Emily带着一种自以为老到的口气,“我俩不可能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事聊聊天。你看,我现在说英语是不是好一点了?我们俩说好了,他教我英文,我教他中文。”这些话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那时候,陪读家长们普遍都处在学英语的热潮中,热衷去各种免费的和收费的英语班,确实,如果有Joseph这样说标准英文的口语老师是很不错的。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过往的人生经验告诉我,能做的也只是提醒。

    Joseph后来没有再参加过我们的集体活动,因为那天Emily在朋友圈里晒我们大家的合影已引起了好几个人在下面留言询问这个老外帅哥是谁。Emily统一回复这是英语口语老师,但还是有一点小心了。

    这期间,Emily经常到处看房,想找一处租下来当照相馆,等老公来了开个夫妻店。她还花了几百马币买了一只猫。猫身上的毛很柔软,黑白花纹纹路清晰,一看就是只血统纯正的名种。猫非常粘Emily,她上楼,猫也无声无息地随着她上楼,蹲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把头冲着她;她下楼,猫也乖乖的在她脚边趴成一块猫地毯,所以Emily也很爱她的猫。

    一天下午快放学时,我突然接到Emily的电话,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还带着哭腔,让我帮她接Alan放学回家。她说她病了一天,没吃饭,头晕。我赶紧从冰箱里搜罗了食物提了一袋,又去学校接了Alan和Tommy,开车到了她家。  

    Emily开了门,眼泡肿着,头发蓬乱,面容憔悴。我让两个小朋友赶紧上楼玩游戏,然后问Emily怎么回事?

    她像孩子一样用纸巾捂住眼睛呜呜地哭,半天才用浓重的鼻音说,“你来了太好了,我都差点自杀了。”原来昨晚她邀请两个小区邻居(也是家长群里的陪读妈妈)来家做客,她们聊生活,还喝了不少红酒。客人走了之后,酒劲上来她没盖被子就睡了。半夜醒来,又是感冒又是呕吐,难受地不得了。早上没给孩子做早饭就把他送到了学校,回来后心情抑郁,对孩子的愧疚,加上聊天催发的孤独感,和着感冒的倦怠,越发伤心难过,所以哭一阵,睡一阵,一天没有吃饭,精神都快崩溃了。

    我知道这时候的劝解不如先医治她的饥饿,就安慰了她几句,赶紧把菜洗洗切切,煮了一锅西红柿鸡蛋面,还撒了点葱花和香油,看起来颇让人有食欲。吃了第一口面,Emily又哭了,她拿纸巾擦了半天,嗡声嗡气地说是我把她从生死线上救回来了。

    我自忖没有这么大的作用,却对Emily丰富的情感有了更深的了解,几杯红酒加上身在异乡的寂寞能把她往死亡线上推啊!

    “你老公什么时候能来啊?”我简直比她还着急了。“他说还有点事,处理完就来。他现在把照相馆的业务也停了。”她幽幽地说。“那你可赶快把今天的事告诉他啊,你都这样了,他还不赶紧赶过来?”“是啊。”

    这时,Emily的电话响了,正是她老公打来的。我避到一边,逗着猫。

    “我在这边…又感冒又难受,吐了几次…你的事办的咋样了?…”又说,“一个北京的妈妈…来照顾我了,你看…”说着,她把手机转向我,我赶紧冲着镜头招了招手,也看到了这个Emily心心念念的老公,圆头胖脸,有点凶像,而且居然没有一丝笑容。这怎么说也有点奇怪,即使直面一个镜头里的陌生人也多少要笑一下或者打个招呼吧,而Emily的老公没有任何反应,我想如果他不是一个非常没有礼貌的人,也许就是他不喜欢任何在Emily身边出现的陌生人。

    Emily没有像我想的一样和老公煲电话粥,详谈她的遭遇,好像她老公也没有特别询问什么,最后听到Emily说学校又让交一笔什么钱,让老公打钱来,那边说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Emily怔了怔,继续吃面。我问,“你老公定了什么时间来吗?”“没有。”她说。

    吃完了,她把碗推到一旁,端直的双肩好像卸去什么担子一样塌下来,用纸巾擦了擦嘴,又一个个擦手指头,半天了说,“其实在国内我们老吵架,天天吵,所以我才想分开一段,有距离了我们俩关系还好一点。”

    她这么说好像我也不是很意外。虽然她秀和老公的恩爱时满脸幸福,两眼放光,但记得有一次我俩在一起,我无意中提到那天是情人节,她马上给老公发短信要红包,然后把红包截图秀在朋友圈里。我也没觉得她在故意欺骗谁,她不为钱不为名,这只是每个小女人都需要的心理慰藉。不过我仍忍不住想,如果她老公真来了这边常住,他俩再闹别扭怎么办。

    Emily又用手指指手机,“Joseph说想来看我,我没同意。”我听Emily说过Joseph正在申请博士入学考试,所以还在槟城住着。我点头,“你需要人陪,但不是他。你是有家的人,你想想,万一有什么事,他马上能跑回英国或是伊朗,你怎么办?”“是,你放心,我都知道。”

    那天的Emily情绪不高,但还算稳定,我帮她煮了姜糖水,让她喝了,又嘱咐她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才带着孩子回家。

    后面又有些日子没见到Emily,想给她打个电话,但看到她又开始活跃在朋友圈里,发的尽是活力满满的照片,又是健身又是学画画,我也放心了。

    又过了不久,她忽然打电话约我去她家。

    我俩坐在小区游泳池旁边的凉亭里,游泳池里没有人,非常安静。有几棵鸡蛋花树在池边袅娜地伸展,倒影在水的碧波中,融合于蓝色的天光里。树上紫红和乳黄的鸡蛋花被轻柔的海风吹的飘起,旋转,又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

    Emily从脚下捡起两朵鸡蛋花,在手里捻着,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怎么办?我爱上他了。”“啊?”我明白她是指Joseph,我心底里刹时升起一种无力感,该来的总会来,这些自寻烦恼的人儿。“他说要娶我,和我结婚!”她有点紧张又有点欢喜地说。我脱口而出,“娶你?你俩怎么生活?你儿子怎么办?你要跟他去伊朗吗?”“伊朗我肯定不去。他说不读博士了,找份工作。”“在哪找工作?英国吗?他读的英国文学专业,工作机会多吗?”她迟疑地摇头。“他以前想读博士,就是因为博士毕业才好找工作。”“那在槟城吗?这里的工作机会更少。”她迟疑地点头,想一想说,“如果他暂时找不到工作,我可以先找一份演员的工作啊。”“在哪里呢?”“不行就回国找工作,Joseph也能做英文老师,是不是?”

    我看着这个沉浸在爱情里的人,她瘦了一点,眼睛显得更大,有一种盲目的喜悦。也许她是真喜欢Joseph,居然考虑回国了。

    我说,“他只是个学生,没有工作经验,凭什么能担保你和孩子的生活?而且他比你小那么多,哪天说和你没有感情了,说走就走了,你怎么办?”这话让Emily的眼神退缩了一点,说,“是呵,他没有什么钱,出去吃饭还经常是我掏钱呢。”我问她,“你确定Joseph没有其他女朋友吗?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又在国外待了那么久。”“他…好像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他们分手了吗?听说伊朗人能娶四个老婆,你知道吗?”

   Emily的理性是不堪一击的,她盯着手里紫红的花儿,支支吾吾地无法回答。她找我也是想让我帮她理清头绪,我应该让她面对现实,就说,“前几天我碰到Vivian,她说晚上带朋友去酒吧的时候还看见了你的“口语老师”了,在吧台和一个金发女孩聊天。”“他也有他的自由啊。”“是啊,但是他的生活你并不了解,是吧?” Emily双手合十,包住鸡蛋花,拿到脸前轻嗅,这好像是祈祷的动作, 又好像是心神合一的归位。唉。她叹了口气。

    看她终于有希望回归理性,我说,“你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闹的,多参加参加集体活动就好了。你老公什么时候来?”“他还没有定。”

    我感觉Emily心里好像有一团燃烧的火,她需要感情的充实,还向往着一种高品质的生活环境,她在理想和感情中跳跃,因为缺乏理智而无谓地扑腾着,连向来自诩冷静的我都禁不住为她担心了。

    不久就是Midterm(期中假)了,学校又要放假一周,大部分的陪读家长们都在做着外出旅游或是迎接国内亲朋好友的准备。我也同样忙碌起来。

    这时候在学校碰到了Emily,她告诉我她老公快来了。我正奇怪她怎么脸上没有喜色,冷不丁地她说:“我老公说他前不久投资被骗了七十万,他和他爸妈正在想办法呢。”我联想到最近网上说的国内P2P接连爆雷的事,问,“他是不是为了赚高利息做了投资理财啊?”“可能是。”她沉吟了一下,“这么多钱呢!你说不会打水漂了吧。我在国内有认识的律师,我问问他们(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她马上翻起了手机通讯录。真正办起事Emily还是有一股干练,让我觉得事情也许不那么糟。想到她老公停了业务,可能就靠这七十万的利息在支撑生活,给母子俩每月的生活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可惜并没有听到什么好消息。几天后Emily的老公就到了槟城,但蹊跷的是她的公公也陪儿子一起来了。让我刹时感觉Emily可能遇到麻烦的是,她告诉我他们俩都没有去住她那套美丽的海景房,而是住在不远的酒店里。这简直是饱含着暴风骤雨的前兆啊!忽然我对那投资理财被骗的钱产生了疑问,又发现原来我并不了解Emily的生活,就像Emily也许并不了解她的老公。

    Emily电话里的声音沉郁而平淡,仿佛一个知道了宣判结果的无奈的罪犯。“他说被骗那么多钱,还不知道能不能追回来呢。他说不会再给我打生活费了,这边的房子到期也不续租了。”我明白Emily曾经告诉我的事情肯定错过了一些重要的细节,但突然间她被推到这种境遇,还是忍不住同情她。

    “孩子呢?”“他们说要把孩子带回国内上学。”“那你呢?”“我?”我知道她不想回国,她还有她的梦想。“我不想回去,我准备去趟吉隆坡,看有没有拍戏的机会。自己养活自己。”她又说,“这两年,我把他给我的钱攒着,手里还有四万多马币,还够用一阵。”我心里暗暗一惊,这里生活费不高,两年能攒下四万马币,也是多报了多少费用,难怪她老公不信任她了。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如果是我老公一个人,我会想办法让他听我的;但是他们肯定明白这个,所以他爸爸才跟了来,而且他俩入住酒店以后才给我打的电话。”

    电话里她还提到了很久没有消息的Joseph ,“Joseph,他的博士入学没有申请下来,也不能长期待在这儿,他回伊朗了。”

    即便Joseph在,也不可能给她什么实际的帮助。在我来看,她目前的处境是猝不及防的跌落,如何应对,我也想不出。

    事实上,从那天起我就没见过Emily,有人说看见她和老公匆匆忙忙去学校给孩子办了退学手续。还没有什么她去吉隆坡的消息,就看见她在朋友圈里发出卖车卖家具的广告。我想到了她的猫,不知是不是会换主人了。

    随着我的家人来槟城看我们,久不联系的Emily也被我抛在了脑后。很少的闲暇我会想到她,不知她未来怎样安排生活。我也想给她打电话,但是想到她有不少事瞒着我,联系她的心也淡了。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正下着大雨,我和几位朋友带着孩子从海岛浮潜回来,去牛干冬街吃晚饭。吃完饭后我们各自打车回家。在车里突然接到Emily的电话,我问,“你在哪里?”“我回槟城了,还有一点事没处理完。…我住在华姐家。”“看你朋友圈发的照片,你回国工作了吧?…现在演戏的工作好找吗?”“好找啊!”她的声音变大了,“现在剧组很多呢,有两三个剧组都让我去。”她的口气似乎我太小看她了,我一下子不知该问什么,就说,“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啊。”电话那头她唔唔了两声,就挂断了。我不知道这么久没联系了她为何给我打电话,也没有任何事需要我帮忙,也许只是告别吧。

     我从车窗望向外面,城市夜景的五光十色全部被车窗上的水气和雨拉得绚烂破碎。雨水哗哗地打在车窗上又簌簌地流下去,像有人在流泪,不管不顾,肆意滂沱。

    我心里也一下子很伤感,情绪像雨水般流淌成河。

    她和他,和他们,这些爱恨离别,喜怒悲欢,背叛抛弃的故事…好像一场戏,我就是观众,可我难以像真正的观众一样,离场之后,就把剧情淡忘掉。他们的美好,他们的聪明,他们的愚蠢,他们的刻毒,所有人性的优点和缺点,如此鲜明地呈现,而他们,天才演员的他们,是否准备好了下一场表演?他们的情绪就像我的一部分,悲伤和无奈,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是同一个舞台的另一个角色。

    一时间,来马来西亚一年多自己的所知所想纷纷扰扰涌向心头。我感觉来到这里,仿佛在经历人生的加速版。无论是路过还是终点,每天有人拥拥挤挤地来到这里,又有人匆匆忙忙地去向世界其他角落。国内几年才发生的事在这里加速酝酿,飞快发生,时刻都在这个舞台上演着各种剧情,往往还来不及捉摸,这一段戏码已经演完了。

    Emily就这样走出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几个妈妈有一天不约而同地发现Emily的朋友圈晒出一张照片,是两本离婚证,封面红的刺眼,而那天之后,她删除了我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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