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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关回家

    “亲,戴好口罩,戴好口罩啦!”女乘务员在车厢外淘宝体的大声提醒,把躺在卧铺上迷迷糊糊的老关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受新冠病毒疫情影响,按规定在列车里除了吃饭睡觉以外需要全程佩戴口罩。有一些嫌戴口罩太闷的乘客经常偷偷地摘了,老关不然,他行事谨慎,睡觉时都严严实实地捂着口罩。

    老关是陪自己年迈的父母从北京回乌鲁木齐的。他的父母都年过八十了,一年中在老关家住大半年,回乌鲁木齐住小半年,每年住到五月底北京热了就回乌鲁木齐避暑。谁知道今年一月开始的新冠病毒疫情把计划全打乱了。

    这疫情从武汉开始爆发,之后在全国很多地方蔓延,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北京为了防控疫情进行了小区封闭式管理,人员不得擅自出入。

    老关的老父亲把每天散步改为两天下楼一次,做几个深呼吸就回家。他最关心的就是新闻联播里的疫情播报,看的时候还要拿一个自己钉的小本记录下每天感染的人数,死亡的人数,严肃的像在上党课。老母亲则是关心哪一天能解封,因为小孙子不去学校了,总在家玩电子游戏,她怕孙子的眼睛近视度数加深。老关在一个政府机关上班,不算忙,但是要按制度办事,二月中旬就开始正常上班了。还好老婆在杂志社工作,可以在家边工作边照顾家人。十二岁的儿子就要升初中,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学习压力,在家上网课之余就是和邻居孩子混打混闹,一起打打电子游戏。

    日子一天天地熬过去,看似要步入正轨,小区的出入检查开始松动,学校也通知孩子可以复课了。老关和老婆长出一口气,苦日子到头啦。谁知孩子刚去学校两周,北京新发地突然出现疫情,孩子又停课回家继续上网课。这疫情打得老关的老父母措手不及。眼看北京热起来了,正准备买票回新疆,北京这突发疫情让本来戒备森严的新疆防控更加严格——新疆疫情防控指挥部通知所有北京返疆人员都要在到达新疆后集中隔离14天,再居家隔离14天。老父母受这个罪肯定吃不消,他们俩对老关说等等看,再等等看。

    等着等着,北京终于无疫情,老关想这下赶紧买票吧。他买了7月17日返疆的车票,谁知7月16日下午新疆同学发来信息,乌鲁木齐由于疫情影响全市封闭。老关这下傻了眼。老父母对北京的暑热越来越受不了,他们俩说在这里成天出汗,不像在乌鲁木齐的夏天,房间里干爽凉快;如果开空调他们也受不了,说是有冷风吹空气质量还不好。现在知道回不去了,他们俩反而不抱怨了,但是他们的默默无言也让老关心里一颤一颤。

    盛夏终于过去,秋天来了。几场雨下过去,北京的天也敞亮起来,天空仿佛更高更阔,白云像洗过一样。这样的好日子,终于迎来喜大普奔的好消息——乌鲁木齐解封了,乌鲁木齐欢迎您!老关一听说只要有核酸检测报告就可以回新疆,而且不用隔离,急忙买了三张软卧车票,又和单位请了几天假。感觉就差没和老爸老妈抱头痛哭一场,再吟诗一首:此味纵佳吾不乐,惟思一马返乡关。当然作为老知识分子的老关也不善于这样激情地表达了。还有一层意思,老关心想这一趟能不能把老父母顺利送回乌鲁木齐还不好说,毕竟人算不如天算,这年月突发情况太多。

    所以老关带着无喜无悲的表情向父母发出了返疆动员令,老父母也一样无喜无悲地接受了动员,开始收拾行李。老关听到老妈给乌鲁木齐的老朋友打电话说:“老李啊,如果,如果我能顺利回去的话,到了乌鲁木齐就看你去。”老妈把“如果”两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这就是迷迷糊糊的老关正在回想的事。这几个月的经历,不知多少代人才能赶上一次,也算人生难得之体验吧。老关抬起身望望窗外,晨曦破晓,到嘉峪关了。他又探头往下望,老爸还在铺上睡着,老妈已经起来了,坐在铺上,正望着巨大的车窗外大西北连绵的戈壁画卷。

    老爸老妈是六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为了青春理想主动报名到新疆支边建设。老妈说那会进疆从西安到乌鲁木齐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那时的新疆广阔而荒芜,人烟稀少,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八楼”就是乌鲁木齐乃至新疆最高的楼,所以有了这个通俗易懂的名字,正式的名字反而被大家忘了。乌鲁木齐郊区有几个地名“八家户”“十七户”也一直沿用至今,现在已不知多少倍于当时的人口了。

    老妈说的这些老关都明白,老关上小学的时候,乌鲁木齐还到处都是驴车呢。寒冷的冬天,裹的严严实实的人从妖魔山上赶着驴车下来,到老关家附近的水井取水,再赶着驴车送到山上。驴站在井边,四蹄经常一不小心在井边的冰面上“哧溜”滑一小下。它们的长睫毛的大眼睛时常泪汪汪的,有的鼻孔里还会垂下一根鼻涕冻的小冰柱子。

    当时是1980年左右,莫说山上的水需要驴车运上去,普通居民家里也没有自来水。老关记得老爸那时要干很多体力活,他每天挑着水桶去井边排队打水,再挑回家灌到水缸里。冬天新疆每家要自己烧火,老爸要劈引火的柴,还要把大煤块砸成小块才能塞进小炉膛。有一次老关和姐姐的学校里要铺跑道,要求每个学生上交几十斤碎石,好一段时间老爸下了班还要抡起大榔头砸石头,一锤下去,砸下来的小石头到处滚,老关和姐姐在旁边蹲着负责捡小石头。

    老妈也是一样辛苦忙碌。新疆一年四季井水都冰冷刺骨,老妈用这样的水洗菜洗碗洗衣服,手早早地得了关节炎,常年红肿疼痛;她还要给一家人做衣服做鞋;挣的工资舍不得花,买什么都要思量半天,总要留一些给老家他们的父母寄回去。

    那些年的苦日子刻在老关心上,他现在就希望老父母能生活得舒心愉快,书上怎么说的?——对,“过一个体面的晚年生活”。

    火车疾驰,天越来越亮,老父母各自坐在铺上望着窗外。车窗外的景色就是他们从青年到老年岁月流逝的见证,他们一边看一边聊着记忆中的情况。甘肃和新疆的荒漠绿化和种植看起来很成功,火车两边比以前多了很多绿色,甚至有一亩一亩盛开的花田。能猜出这些花儿将会被做成香包,制成精油,改变当地农民的贫穷,让他们不用离家也能安居乐业。

    老关想这一次铁定能把父母送回家了,心里轻松下来。这一放松,心情就好了,注意到对面铺是位六十岁左右的大妈。大妈看老关注意她,说,“唉,终于能回家了。”老关问:“您也是从北京回新疆吗?”“可不是,在儿子那帮着看孙子呢!孙子这不开学了吗?我才能回家。”大妈又说,“我儿子儿媳妇都忙,孙子在家上网课没人管啊,这不一月就让我去北京了,待了这大半年才能回家!”

    下午列车从吐鲁番站开出以后,车厢里开始微微浮动着一种甜蜜的气息。这就像是过去岁月的遗物——当坐了四天甚至更多天火车的疲惫倦怠的人们确定家终于快到了,心底里流出的快乐和甜蜜。既便现在车程减半,那种甜蜜淡了,但老关还能感觉到它们的流转。以前每到这个时刻,车厢广播就会及时地播放欢快的乐曲《我们新疆好地方》,心急的旅客也开始收拾行囊。不过这一次车厢喇叭没有响,只有女乘务员在走廊里大声通知大家:“到站后大家请不要下车,会有检疫人员上车进行检疫。到站后大家请不要下车,会有检疫人员上车进行检疫。”这次她没有使用淘宝体。

    乘务员让所有人用手机扫车厢门上贴着的二维码,有健康码,行程码,通行码。老关扫完码填完信息后,又帮父母扫码。对面的大妈正在和老关的妈妈聊天,说,“前两天看新闻,有个老汉从四川坐火车到北京,没有手机,就不能出示二维码,乘警不让他出站,他没办法,只能坐火车又回四川了。”“嗐,那我们这些老人怎么办?有几个能玩转这二维码的?”老妈皱着眉头。

    检疫人员在列车还没有停稳时就已经围过来,人数不少,每节车厢都上来几个穿着白色整身检疫服装戴着护目镜的检疫人员。他们让大家一一出示了各种码,如果有什么码无法提交的,还要被带去其他地方继续检查。

    老关背着包拉着箱子带着老父母出了站去找出租车。没有人来接,这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他们家在乌鲁木齐并没有什么亲戚,老关的姐姐在外地帮女儿带孙子,无暇管父母的事;同学嘛,疫情尚未过去,老关也不便打扰他们。

    一路上老关看见解封之后的乌鲁木齐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想不到几天前是路上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足不出户的状态。

    回到家,终于安稳了下来。爸妈老屋里一切如旧。家里很多日常用品算来都已是二三十岁的年龄了,甚至还有个别四五十以上的高龄。物品真熬过四五十年就既便搁置也舍不得扔了。老关床上的垫褥面子是几幅花布拼成的,每一幅都在老关小时候的记忆里出现过。这时它们包裹着新疆棉花芯垫在床上,又厚实又暖和,让老关对家的感觉更深了一重。

    老关刚躺下来,翻翻微信,看有没有重要的信息,就听老爸老妈那边传来消息:电视坏了,宽带网络也联不上了。几个月不在家,这些电器纷纷罢工。老关一骨碌爬起来,自告奋勇来维修,当然这只是安慰一下老爸老妈,现在的微电子技术又岂是拿着螺丝刀能修理的?只是插拔电视机顶盒,网络插座,再把几个开关按一遍。一通忙活,老关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有问题了。老关的老爸当即表示让老关明天就去电器城买台新电视。想不到一向节俭的老爸提也不提维修电视的事,这让老关有点诧异,略一忖度,也好理解,一是现在的电器销售商为了增加电器销量,都纷纷把维修点设的又小又偏,抗着大电视机找郊区小维修点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二是缺了电视的陪伴,哪怕一天,都会让老爸觉得脱离了社会信息,脱离了世界局势。

    于是第二天老关一早就去了电器城。他是电器城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顾客,受到销售员们热情耐心的接待,买电视享受到了经理级折扣,而且约好明天就能送货加安装,老关很满意。

    回来的路上老关选择了步行,他想好好走一走,好好看一看,好好闻一闻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岁月如酒,说的没错。他仔细地体验,让眼前的场景和记忆重合,再对比,做着这个小游戏,他有一种酒后的微醺感。

    他心中的地标建筑——其实就是他曾经上学放学路过的一些建筑——很多还能保留着几十年前的体型,颜色和样貌,这让老关感觉亲切。整旧如旧,才是尊重人性的城市改造,如果多年后归来的旅人在故乡找不到熟悉的建筑,那还能算是故乡吗?

    这时还是上午,乌鲁木齐早晨穿透力极强的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结结实实地打在人脸上,皮肤上,并在地上投下浓浓的影子。洒水车刚刚经过,地面上润湿的水迹和光影绘成一幅连续的抽象画,合着有点湿湿凉凉的空气,让人感觉十分愉快。道路两边已经开了很多小店铺,烤包子,烤鸡,各种绿的紫的葡萄,和田大蟠桃的香气一阵阵袭向老关。维族小伙,汉族大妈,回族姑娘都在小店门口热情地招呼顾客。

    老关路过一家熟悉的奶茶馆,想坐下来好好喝喝奶茶,再加一碟子熏马肠,那种醇香的奶味配着有嚼头的干熏味已让他惦记好久了,还可以靠着拐角窗户坐,把自己融到街景里,但是想想回家还有很多事,就让奶茶馆的小伙计给他打包一份带回家。

    从北京返疆前,父母向老关表示,他们年纪大了,不想再两地奔波,这次回新疆后就不打算再出远门了,语气中露出归老是乡的想法。老关想不同意,可是没法子,毕竟待了半个多世纪的新疆才是父母心目中的家。父母现在确实年迈了,一辈子自诩耳力好的老爸现在需要别人大声说话才听得见;老妈呢,她在几年前还自豪地告诉别人自己一辈子没戴过眼镜,谁知这两年她的视力退化的厉害,书是看不成了,看电视也模糊,不是戴不戴眼镜的问题,而是什么眼镜也解决不了她看不清的问题。老了,老了,原来七十多岁时尚且体味不到八十岁的感受。老关放心不下他们,但是实在也无法回疆在父母床前长期尽孝,只好同意父母的意见,但商量好回到乌鲁木齐要找一个合适的保姆,所以他这会儿赶着回家落实保姆的事。

    家里老妈正在给宽带公司打电话。几年前,老妈号召老爸装上了宽带网络。那会儿她每逢遇到老朋友或给她们打电话时就倡议老朋友们也安装上,说是能免费打视频电话。能使用一点现代技术对她来说也算是跟上了时代的表现。这点上老爸还不如老妈,他几乎不用微信,从不上网,老关曾给他讲了几次如何联网他还是不会,手机里的逻辑已经是他无法理解的事儿了。他也不关心,每天只看中央一套加四套,睡觉有时间,三餐有规律,准确的像一只大座钟。

    宽带出问题了,老妈是受影响的人。虽然年纪大,她还是个急脾气。她一遍一遍地打宽带公司服务电话,按了几遍“1”,又按了几遍什么号码,还是没有她想要的信息,整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奈地喊老关来拨。老关接过电话,一听,明白了。现在的很多客服电话都是智能客服,智能客服让客户输入信息,如果输入错误,它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命令。但是老人会经常输入错误,却没有耐心和精力一次次重复同一个操作。老关修改了几次信息,终于智能客服告诉他将在两个小时内回馈。

    老关喘口气休息一下,又开始打电话联系家政公司。

    今年由于疫情影响,新疆的小区封闭措施非常严格,有几个月非住户一旦出了小区就绝不允许回来,所以很多保姆的工作都是断断续续地干。尤其是7月16号那晚突然封城,不少保姆一夜之间就与雇主家隔离了,不得不中断了家政服务。知情的邻居说,现在家政公司攒了不少正在找工作的保姆。

    老关打通电话后一说情况,家政公司的经理答应下午就带新保姆上门。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这件事还是够麻利的。老关慢慢地放下电话,想下午该如何妥帖地“做好迎接新保姆的工作”。

    午饭是老妈做的一大锅清炖羊肉。羊肉酥烂,在口中似不用咀嚼便已融化,小坨的纯瘦肉也是柔柔的细丝一般爽滑。黄澄澄浓郁喷香的羊肉汤配上翠绿芫荽的香气,老关沉浸在了眼睛,口腔和鼻腔一起合奏的美味交响乐里。

    下午,家政公司的女经理领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黝黑的皮肤,细长的眼睛,头扎马尾辫的四十多岁的女子,说是给他们找的保姆;另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妇,看样子有六十多岁,说也是保姆,这次顺路带去大十字的一户人家相看。老关心想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求一份工作,甚是不易。

    家政公司的女经理说她们三人都是甘肃定西的老乡,她自己来新疆已经二十年了,现在介绍一些想出来打工的老乡来新疆做工。

    女经理长的漂亮,字却写的歪歪扭扭,她不好意思地对老关说,“我的字不好看,有什么需要写在合同里的你来写。”老关看女经理朴实并没有多少文化,绝不同于北京家政公司那些笑脸后暗藏陷阱的家政油子,心下放宽了,当即双方签下合同,盖上红章。

    女经理告诉细长眼的女子:“妹子,你今天就留下工作吧。”老关的老爸见那女子小付只随身背一只黑色小双肩包,就问:“是不是还得回去取点换洗衣服啊?”“不用,”女经理笑了,“全部带着呢。”

    女经理带老妇走后,老关的老爸问小付,“你的名字怎么写啊?”小付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我不会写,我不识字。”老关见小付比自己还小几岁却不识字,依稀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情景。

    那时老关还是大学生小关,大学放寒暑假时他就坐火车往返于家与学校之间。火车过甘肃时,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临时停车。一停车,很快就会有当地人围上来,提着小篮子到车厢两侧售卖煮玉米和当地水果。他们的脸黑红粗糙,脸蛋上经常有两团紫外线晒出的红晕,乘客戏称他们为“红二团”。“红二团”大部分是成年人,也有一些孩子。当时的小关就和同行人讨论,小学还没有放假,这些孩子怎么不上学?现在想来,那些售卖食品的老乡还算幸运的,住在火车沿线总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世界,而定西那些偏远山区里的孩子,离繁华和文化更远了。

    晚上吃饭时,小付用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告诉他们,她老公在老家务农,他们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嫁人了,男孩还在洛阳读大学。她的普通话老关需要连猜带问才约略明白,再“翻译”给父母。“慢慢说,多说几遍,我们会明白的。”老妈怕小付有顾虑,让她放宽心。

    听到有孩子上大学,这个山区的贫困家庭有了未来的希望,老关一阵释然。

    第二天,先是一早小货车送来新电视机,快中午时,安装电视的小伙子也来了,他浓眉大眼戴着口罩,一说话就知道是新疆本地人。他埋头安装完电视,就喊老关帮忙一起移动电视的位置,前后左右一厘米一厘米地挪,直到老爸老妈都满意了。

    小伙子站起身,用手机操作在屏幕上打开一张二维码。“大哥,用手机扫一下码。”他说,“最好是华为的噢。”老关拿出家里两部华为手机,却都不行。一个还没有注册华为用户,另一个说是系统太老,无法对接电视机。老关问扫码有什么用?小伙子说手机扫了码就可以直接和电视机通话。老关心想这电视只要有中央一套和四套就够了,哪里需要这些功能,就说,“爸,你这个新电视太先进了,再配个新手机吧。”大家知道是开玩笑,都笑了。

    下午老关正在华凌市场买儿子爱吃的干果,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你在哪儿?快回家,我怎么打不开电视。”老关不知具体情况,赶紧买了东西就往家赶。

    进了门,老爸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开机画面发呆,开机画面上两幅美丽的小广告也对着他发呆。“你看,这咋办?”老爸指着两个遥控器问。老关两手各执一个遥控器,操作了一会儿,一下子也掌握不到要领,来回反复试试终于成功地让中央一套回到了大屏幕上。他拿着两个遥控器教了老爸几遍,直到老爸也掌握了如何开机。

    “现在的电视确实太先进了。”老爸喃喃自语。在老关听来这不是在称赞电视机的先进,而是喟叹连开电视都不再是一件容易事了。

    老爸的喟叹让老关有点心疼,他想,这真是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时代。

    老关回屋闲坐良久,有些感受慢慢浮上来。他想到,这一个个的二维码,智能电视,甚至智能客服,这些小东西都带着一种看不见的框架。它们给人方便,但在给方便前总要耍人一下,让人进入它们的框架。这框架叫高科技思维模式,如果人不想进入这个模式,还要自由,还要天马行空,就指挥不动这些小东西。

    这个时代,嗐,这个时代,人创造了科技,科技也塑造着人的行为模式。你如果拒绝被改造,可能就意味着被抛下了快车,跟不上时代了。

    我是不是也跟不上时代了?老关想。虽然才四十多岁,可是不刷抖音,不用快手,不录微信小视频,隐隐地就在和这轰轰烈烈的大时代脱着轨。

    朦胧中老关仿佛看到,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一些快成为老人的中年人,被高科技的洪水滔滔在身后席卷,他们努力向前,却奔逃无路,只有乖乖投降,承认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弃子,一个不中用的老东西。

    这个时代,嗐,这个时代,还有谁在乎经验的传递?还有哪个老人能保持传统大家长的威严?一个二维码就能让你如坐针毡,脸上露出迷茫又无奈的表情。

    这一个个的念头袭来,让老关心情有些烦躁,他背上包,漫无目的,走出门外。

    他走出小区,走过了河滩公路,走到了新华南路。顺着人群熙熙攘攘,他又走到了新市路。一路上街市繁华,人流如织,各种食物发出诱人的气息,可是老关不曾留意,他只是走啊走。

    不知走了多远,老关感觉有点累了。抬头看,前面有一个被一米多高深灰色护栏围着的院子。院子中间的建筑有点特别,是一个飞檐翘角绿色琉璃瓦大屋顶的高低双跨房屋。高大的房屋由灰砖砌成,迎街的一面墙上没有一个开洞,侧墙在中间开了一个宽宽的窗子,红色的窗棂上钉着金色的钉。这些特点让这个建筑显得古朴而肃穆。

    老关好像从未见过这个建筑,他从栏杆间隙向里望,见院子的空地上立着两块黑色大理石的碑。一块上刻着汉字,另一块上刻着维语。汉字写着“乌鲁木齐市陕西老坊清真寺寺志”,原来这里是座有百年历史的老清真寺。这个清真寺很像汉地的寺庙,完全不像本地那些洋葱形屋顶的清真寺。

    老关在护栏外的混凝土台子上坐下来歇歇脚,慢慢点上一支烟。却见护栏里沿是一圈花圃,里面没有花,却种满了西红柿。许是清真寺风水好,西红柿长的高大,叶片绿油油的,还结了很多柿子。大的柿子已有碗口大小,有的正由绿转红,红得透了,沉甸甸地挂在枝上,还有的已熟得裂开口。这路边熟透的柿子怎么没人摘?老关细打量,原来深灰色护栏之间隐着密格子的白色丝网,格子小的让人无法伸进手去摘果子。

    这清真寺不知平时是否正常开放,但是前一阵乌鲁木齐封城的四十多天里,肯定是无人驻守和光顾。到这时虽则人员可以流动,但这些宗教场所依然关闭。这些西红柿许多天无人照管,长的依旧繁盛,只是结果子的金秋却要寂寞空过了。恐怕种果人再来,已是一地红痕,果已化为泥。老关有些为西红柿抱憾。

    一支烟抽完,老关站起身抖抖烟灰,继续沿着路往前走,不一会儿,已来到红旗路电脑城门前。老关小时候,这个电脑城的位置还是一个老市场,两边卖肉卖菜,中间的位置都是一家一家的小餐馆。老关记得,有一个星期天老爸带他来这里打牙祭,要了十串烤肉。那烤肉在炉火上滋滋冒油,香气和油星一起喷发在空气中,强烈刺激着味蕾。当老爸递一串烫手的烤串给小关时,一张嘴,一滴晶莹透亮的口水就从小关嘴里滴了下来。

    现在电脑城还没有开,但是广场上被各种卖东西的小车堆满了。

    已是天色将晚,夕阳斜斜地照下来,光线还很强,所有的人和车在地上拉出浓而长的影子,推车上黄澄澄的杏和橘红色的小柿子在这光底下仿佛是一块块半透明的玉。

    一个维族老大妈围着巴旦木花纹的头巾,头巾下露着花白的头发,她正和旁边的老汉聊天,黑黑的眼睛笑弯了。她车上卖的玻璃翠葡萄饱满成熟,看起来也像她的笑容一样甜。一个深目高鼻的老大爷手里夹根烟,正在一层层地摆放车上的南疆土桃子,这种桃子皮青毛多,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那粉嫩多汁、清冽甘甜的桃肉让人吃过就难忘。不远处炒栗人刚出锅的栗子正蒸腾着烟和热汽,烟雾包裹着小推车,把车旁的顾客也掩映得如梦似幻。

    这是世间虽平凡又美好的烟火气,这时候,有什么烦,什么怨,什么藐视昆仑的大志向,什么爱别离求不得的遗憾,都像是多虑和造作。

    老关听到鸽哨响,举头望天,湛蓝的空中有一群白鸽飞过。它们飞的那么悠然,那么畅意,自由自在。

    乌鲁木齐有很多喜欢养鸽子的人,鸽群是天空中常见的风景。

    老关从小喜欢鸽哨声。在老关心里,鸽子们拥有蓝天的浩瀚,代表着自由。

而鸽哨,是它们和老关的联系方式,告诉他提醒他生活不只足下方寸,还有蓝天覆盖之辽阔。

    那时候的小关,不知多少次,无论是在春雨迷蒙淅沥的天气埋头苦读,还是头顶烈日在校园的操场跑步,或是冬日傍晚踏着嘎吱嘎吱响的雪地回家,天空中只要传来精灵一般的鸽哨声,不用抬头,小关就能感觉到天空和他的连接。

    他向往自由,像鸽子一样俯瞰世界。他曾经作过很多梦,都是像鸟儿般在空中飞翔。可能就因为这个向往,他努力学习,去了离家很远的城市上大学。

    人到中年,老关已经知道,作为人,一生无时无刻不被肉体和欲望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从没有也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但是,心中总保有一丝对自由的向往,既便只是一个蜡烛般的小火苗,但也是光。

    老关仰望蓝天,忽然想起了那些路边的西红柿。

    它们面对城市的繁华,在枝头寂寞,它们奉献着成熟的果实,却无人摘取。但是这一季灿烂又深刻的阳光还是牢牢地印在了西红柿的生命里,化成了它们优雅和芳香,留在了这个果实累累的金秋。你这俗人,又在为它们烦恼什么?

    人,不亦如此?

    一代又一代的人,认真地活着又死去。无论生命中曾经经历风霜雨雪,还是风光无限,都是在完成着自己的使命。爱过了,活过了,离去了,化为泥土,没有什么需要遗憾的回避的和伤感的。

    老关又想起自己的父母。

    他们这代人在青春年华从内陆来到荒无人烟的边陲,用一代人的勤劳和智慧建设新疆,让戈壁吐绿,让荒漠变良田。他们曾经遇到过多少困难和波折,他们又迎来多少成就和满足。

    如今,他们老了,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们遇到了高科技。他们也许正在努力适应,也许已然束手无策,但这不也就像他们曾经遇到过的那么多问题一样吗?问题永远有,如何看待遇到问题这件事,才是真正的智慧吧。

    老关脑海中突然跳出一首几十年前的老歌《扑克先生》,他还记得那歌词:

虽然你脸上严肃无奈

看得出你温柔的心怀

      为了我们你付出了关心的爱

你说你跳舞很放不开

  又说你跟不上这个时代

      我们可以放一段给你的节拍

    他上中学的时候听过,就喜欢上了这首歌。它的旋律有些奇特,那时的小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现在他懂得了,这歌词里有一种对长辈的调侃,但更深的是对他们的爱。

    老关感觉在这样的阳光底下晒着,心也有点透亮了,他抬头面向太阳,也像一棵植物一样拥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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