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姓尹的藤--尹承志

---

展开尹老的画作，一幅紫藤扑入眼帘。
于是，我又想起那次苏州之旅。人与物的相遇，和人跟人的相遇一样，多么需要缘分！
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我与同学去了一趟梦寐的苏杭，流连在苏州的园林里，我几乎不想归去。暮色中导游催我们加紧赶路，匆匆拐过一个典雅的拱门，如骤遇故人一般，我呆住了脚步——一棵古藤，像一位倚杖的老人立在那里——他是在等我么？我放慢脚步走上前去，旁边一块爬满青苔的石碑上赫然刻着一行楷书：文衡山先生手植。文衡山，就是明朝那个与唐伯虎齐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五百年过去了，风流不存而荫泽犹在。这棵紫藤，就像是从他画上或字中走下来的，散着一院的书香。

打那以后，在读帖或临池时，我会时常想起那棵紫藤。中国的书画，与自然之物有着牵扯不尽的关联。所谓“如锥画沙”“如屋漏痕”，张旭观“夏云多奇峰”和“公孙大娘舞剑器”，黄庭坚见“船夫荡桨”和“挑夫争道”而悟书理，说的就是一个艺术通感。汉代最古老的《笔诀》里，就说“竖，如万岁枯藤”。明末之际，一个被后人誉为“中国的梵高”的艺术天才——徐渭在绍兴城外筑一间书屋，植青藤一株于旁，自号“青藤道人”。他的大草连绵狂肆，犹如藤蔓摇曳，他把自己当作一棵紫藤了，对着一方古井顾影自怜。

古人还说：石壁挂藤通篆意。能深会此意者，安吉吴昌硕也。这位近代最伟大的书画家，将金石碑刻的班驳古拙寓之于书，使线条如古藤般的瘦劲、虬曲、苍涩，继而溢之为画，沉厚浑朴，巧拙相生，近百年影响不衰。
唉，世间有大美，而我们又有多少眼福呢？大师们的真迹难得一睹，而时下浮躁的画坛又有多少这样的作品能让你久久回味？
说来也是，书画家的成名最是英雄不问出处。就如同紫藤可以长在文征明精美的园中，也可以长在徐渭破败的屋旁，只要根扎大地，有向上的本心，它就能一点点攀高，托举起一片天空。吴昌硕本是布衣，齐白石出身木匠，但这无碍于他们撑出一片浓荫。

有这样一棵紫藤，他不是吴昌硕身上分蘗的枝叶，但他生长的茎须尽力伸向吴氏的门墙，毕其一生，向着大师靠近。
他学吴昌硕的篆书，在此基础上掺入草书的笔意、隶书的结体，独创“草篆”，入古而出新。秦篆汉碑蚀入了他的肌骨，让他的书法线条有了金石般的苍劲，那份骨感，那种迟涩，那个入木三分的力道，就像长了五百年的古藤，富有质感。

人们津津乐道于他的书法，代表江西与林散之、启功等当代名家一起东渡扶桑，用笔墨维护起一个泱泱大国的文化尊严。人们也不会忘记，南昌八一起义纪念碑上，一个来自永新红土地上的乡村书法家，用毛笔铭记下对先烈的缅怀。但是，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他——尹承志——还是一个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

吴昌硕对他的影响是全方面的，“以书入画”是吴派最大的特点。书为心画，画为心书，他有这么好的书法功底，画画，那只是另一种书写罢了。他画梅，老干疏蕊，骨傲气清；画兰，密叶繁花，潇洒出尘；画竹，枝叶婆娑，满纸清风；画菊，花团锦簇，秋光乍泄。对了，我甚至不该用“画”字，他应该是写，写意画的最高境界就是这样，像写字一样率真自然，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从那些灵动的笔触中，你可以找到篆书的凝炼，草书的飞动。“清新雅健”，四字足以为他的画作贴上一记醒目的标签。
我急于把他那么多画一气说完，只为能更好的集中时间，静下心来说说他笔下的紫藤。他的紫藤，你尽可腾空了所有的活儿，沏杯茶，坐下来看上一天半日的，细细地观赏，慢慢地品味。

我还从没有这样被一幅画真切地打动过，对着它，听任时光缓缓地流淌，再感受自己心灵的脉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紫藤如此情有独钟，又能如此的游刃有余。听说齐白石为画好虾是会亲自养虾的，徐悲鸿为画好马经常去公园里写生，老先生位于城郊的那栋小楼我特意拜访过。那是个有着溶溶月色的夜晚，我和友人第一次去拜访尹老，怕我们路不熟，老人家放下预约电话后，早早地倚在院门口等候。那一夜老人兴致很好，与我们谈他学书的往事，说他家里穷买不起纸墨就用山上的土朱在破门板上练字，文革时把于右任的字帖贴在床板底下偷着看，得知书法作品入展中日文化交流展时他正在修水库，高兴地把衣衫往锄头把上一搭就往家走，讲他两次去南昌写纪念碑文，有领导要他落个名款，他说：“叶帅的题字在上头，我怎么能写自己的名字呢？”一晃两个小时过去，我们不忍影响他休息，但他却一再说“没关系，你们来一次不容易”。我们离开时，老人拿个手电，硬要把我们送出院门。走到巷口的拐角处，回头还见他打着手电目送我们的身影。那天晚上的月光虽不透亮，但有一团温温软软的感觉，和尹老的声音和神情一样。

那夜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尹老的小院里竟然没有紫藤！紫藤在哪里？莫非全长在他的心上！哦，肯定是的。张大千画《庐山图》，他也根本没去过庐山，不打紧的，写意写意，写的不就是心中的意象吗？
你看他那些藤蔓，根根起止分明，墨色的浓淡，节奏的缓疾，是那么的变化丰富，纵横穿插，乱中有序，把自然的野性表达得淋漓尽致。再看那叶，饱蘸水墨，随意点厾，于疏密轻重中将画面调整得那么和谐，叶片上一笔浓墨勾筋，完全勾醒了叶子的精神！最精彩的是那花，比太阳底下真的花还要美丽，红黑蓝紫的色彩变幻，使它显得明艳而浓烈，一组组，一串串，或垂或仰，或开或蕴，像一群于叶间嬉戏的姐妹，顾盼多姿，摇曳多情。是我所见太有限么？画史上我从未见有谁把紫藤画这么专，这么好，一幅有一幅的构图，一幅有一幅的韵致。所南的兰，板桥的竹，金农的梅，都成了绝响，而紫藤，可否作为尹承志的代表？

为有渊明菊姓陶，我谓紫藤从姓尹。何如？
这棵姓尹的紫藤啊，真是老而弥坚。虽然他中过风，但画笔依然老健，尤其用那颤抖的笔画起老藤，越显苦劲与苍迈。人或以为你的画太过传统，何必苛求呢？悠悠长河，有几个人能领异标新，开宗立派？优秀的传承也是贡献。花固然耀眼，但没有藤的连接又怎么行呢？
我又想起文征明植下的那株紫藤，五百年前，它也是普通一株，五百年后，竟成文物。只要生命不死，便成永恒。他也是这样一棵紫藤，他的艺术是长青的。
时间，能将楼阁湮没，但也能把山峰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