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那些雏菊花》第四章炼狱（一）

第四章煉　獄

磚牆內外﹐此一刻都已然煉獄

（一）

1（近景．微仰．轉）

　　1939年7月末的一個午後。通什行政署寮寨村。

四公家院外的花崗石牌樓上﹐傳為顏魯公親筆題寫的四個楷書大字“慎終追遠”﹐因石刻字跡漫患﹐填漆已然斑駮﹐愈顯出世事滄桑。

說這“慎終追遠”﹐因語出《論語．學而》﹐不少人誤以為那便是孔夫子所言。其實不然。本來﹐《論語》所記﹐乃孔夫子與眾弟子相互間的日常對話﹐或課堂﹐或坊間。因此﹐《論語》所記﹐除了明記“子曰”之外﹐並非都是孔聖人語錄。

　　而此處的“慎終追遠”實為曾子言論。

曾子（前505-前436）﹐名參﹐字子輿。孔子學生﹐以孝著稱﹐被後世尊為宗聖。提出“吾日三省吾身”的修養方法﹐在民風道德規範上﹐主張“慎終追遠﹐民德歸厚”。　　

而此處說到的顏魯公﹐倒真值得國人好好銘記。顏魯公﹐即顏真卿（708-784）﹐唐代大臣﹐書法家。字清臣。京兆萬年（今西安市）人。開元進士。曾任唐殿中侍御史。因受楊國忠排斥﹐以謫貶身出任平原（治今山東陵縣）太守。天寶755年﹐安祿山叛亂﹐他聯合從兄常山太守顏杲卿起兵﹐率十七郡二十萬大軍抵抗。784年﹐德宗興元元年﹐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勾結四鎮叛亂稱帝﹐顏真卿受命勸降﹐反遭扣留﹐不屈被殺。

顏真卿除忠貞不屈的烈烈聲名外﹐其文章﹑書法均值得大書特書。其書草﹑楷皆佳。

尤其楷書﹐書體遒勁鬱勃﹐剛毅敦厚﹐在中國書法史上與柳公權並稱為“顏柳”。

2（近景．俯．移）

　　一小隊隨扈簇擁著一名日本軍官爬上了土坡。

　　驕陽似火。

　　大汗淋漓﹐喘著粗氣的軍官在石牌坊前站定。

他讓隨護的日本兵們分散守在左近。自己則與一路小心隨行的年輕翻譯一同﹐來至石牌坊東側的一處大宅院外。

于仕成收了陽傘﹐在幾株身形高大的檜柏下四處張望了一會兒﹐踟躇著領著中隊長立花﹐進了門四公家的磚石院門。

3（近景．移）

　　一條並不高大的土犬撲了出來﹐擋在了當路﹐阻住了二人去路。

　　那條渾身毛色深黃的土犬﹐精神抖擻﹐吠聲威嚴。

二人只能老老實實退出磚石券門之外﹐于仕成穩了穩神﹐抬高了胳膊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鼓著勇氣拔高嗓門一遍遍對著券門內大喊︰“門會長！門會長！門會長﹐立花太君來看你來啦！”

4（近景．拉開．移）

　　門家子媳門紀氏趕了出來﹐喝停了土犬︰“鬆獅﹐鬆獅﹐噓！”

　　半敞的幾扇雕花門扇內﹐一臉倦容﹐半躺在竹椅上正做著足療的門四公坐起身來。

　　他看了看已經跨上石階的立花和翻譯官﹐向穿堂門邊站著的繼室點了點手。

繼室門虞氏上前﹐為丈夫抹乾了腳﹐將浸著玉米須﹑土茯苓﹑車前子之屬中藥材的木盆端了開去。片刻﹐她與兒媳二人重回堂屋﹐給站在堂屋內仰頭觀望著四壁牆上那些名人字畫﹑文玩飾件的客人搬過椅子﹐上了茶。

　　立花指了指牆上的一對鏡心﹐道︰“これが面白いな。”（這個倒有點意思。）

　　那牆上並列掛著的兩扇花梨木鏡框裡鑲著門氏先人的行書拆字對﹐上寫著︰

　　　　日月明晨昏﹐山風嵐煙生﹐石皮破仍堅﹐古木枯又春

　　　　可人何亙久﹐千里重意城﹐我食餓書卷﹐士心志如鵬

　　立花坐下﹐抖開一條白手絹搧著自己。

移時﹐他收起手絹﹐抬雙手扶著他那把鞘柄鑲玉﹑製作考究的軍刀﹐面露笑容道﹕“どうも優しい生活してるね。”他乜斜著眼睛看了看于仕成。

5（近景）

剛想在另一張椅子上落座的于仕成聞言﹐趕緊又站起來翻譯立花的話︰“啊﹐太君說你家正過著好日子呢。”

6（近景）

四公看見了于仕成臉上那瞬逝即過的怨艾﹐他撫著自己骨節粗大的腳（歉意但絕不矯偽）︰“幾年了﹐這腳上全是骨刺﹐疼得厲害﹐不能沾地啊。這﹐浸浸藥﹐土法。”

他接過門虞氏遞過的一雙布襪﹐往左腳上套了一隻﹐嘆道︰“不行了﹐六十四﹐快入土的人啦！”他自責似地笑了笑﹐借以致歉。

7（近景．推）

　　立花饒有興致地看著四公﹐和他在一邊垂手侍立的年輕繼室。

四公（笑了笑）︰“這是我續弦﹐小家碧玉﹐見不得人。”他抬頭看了看門虞氏﹐吩咐︰“備飯吧﹐留太君在這裡吃晚飯。”

　　門虞氏答應著去了。

四公看了看二位不速之客﹐謙讓道︰“山野人家﹐無以待客﹐不過是些菜蔬菽麥之類的粗食﹐幸勿介意。”

　　立花聽著于仕成的翻譯﹐豎了一下戴著白手套的右食指。

　　于仕成抬起頭︰“太君說不必了。”

他直了直身子﹐打開了手裡的文件夾﹐又看了看立花﹐不顧避忌地說了起來︰“太君今天特意登門﹐是要跟門會長深談三個問題。首先是三個原則。”

他抬頭看了一眼門四公。“第一﹐武器清繳必須繼續。初繳與復繳的土槍﹑弓﹑箭﹑刀都需要逐戶清點﹐分別造冊登記﹐列明緣由﹐上繳公署。自二月中旬，皇軍登陸海南以來﹐除個別嚴重事件﹐治安現已全由地方警力負責。故任何人都不得再行擁有武器。這也是數月以來諸多寮寨村民外出不歸﹐皇軍再三行文催辦的事。”

四公嘆了一口氣﹐看了看于仕成︰“澄邁﹑崖城陷落以來﹐各地大量死傷無辜老幼婦孺的消息不徑而走﹐尤其是港坡村屠村一節﹐鄉人驚慌走避﹐情有可原。如果天下太平﹐誰願去過那種拋家捨業﹑風餐露宿的日子？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皇軍應佈告天下﹐嚴斥駐軍﹐停止濫殺無辜暴行。只要身家性命無虞﹐我可以出面﹐召集眾鄉鄰回村。而剛才你的意思是﹐還要繼續施壓﹐並分初繳﹑復繳予以登記並列明何以遲繳的緣由？首先﹐初繳也好﹐復繳也罷﹐你告訴我這區別何在？其次﹐黎民百姓身邊如果連刀箭斧鐮都不讓留﹐那鄉民們砍柴劈篾狩獵耕種過日子﹐用什麼？”

他住了手﹐聲音大了起來︰“這是海南﹗離了刀斧﹐十之有九的鄉民可是連地都種不了的！你們想過這事嗎？”

8（近景．移）

　　于仕成神色尷尬地將此段內容﹐擇要地譯給了立花聽。

譯完﹐自己不待立花發話﹐鼓鼓勇氣正要斥責四公的語氣﹑用詞和態度﹐卻被立花再次豎起那根白色的食指﹐制止了。

9（近景）

立花端正威嚴地坐著﹐語態平穩︰“日本軍はこの度﹑ここにやって來るのは﹑完全にアジアを﹑ヨッロパや英．米國の殖民政治から解放する為である。新しい‘大東亞秩序’を建設する為には﹑天皇陛下ご自身も廢寢忘食．一生懸命になっさている。ここから﹑お前たち支那人も一人一人きちんと法律に隨い﹑食糧獻納と‘勤勞奉仕’をしなければ一人まえの大國民にはなれない﹑それに﹑アジアの繁榮と新秩序建成にも成りうるがない。”（大日本皇軍這次來到這裡﹐是為了把亞洲從歐洲與英﹑美的殖民主義統治下完全解放出來。為建設新的“大東亞新秩序”﹐連天皇陛下本人都在廢寢忘食地拼命努力工作著。而你們這些支那人若不是一個一個遵守法紀﹐繳納公糧並參加“勤勞奉獻”﹐就成不了一個好公民﹐亞洲繁榮的新秩序也不可能達成。）

他自顧自地背誦著那本日軍參謀本部輿論宣傳司下發的《大東亞共榮圈宣傳手本》上的話﹐由著于仕成誠惶誠恐﹑掛一漏萬地追著翻譯。

作為出身貴族﹐家道淵源﹐中卒後直昇位於東京市谷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並以優異成勣獲得天皇親賜軍刀的“軍刀組”成員﹐立花深知這種皇民思想的灌輸與輿論宣傳的極端重要性﹐這是為什麼此刻他必須紆尊降貴地﹐對著一個在他看來根本不配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劣等支那人“雞同鴨講”﹐靡費口舌的緣故。

10（近景）

　　立花耐著性子等于仕成翻譯完﹐彈了一下右手指。

11（近景．移）

于仕成看了一眼文件夾﹐繼續照本宣科︰“第二是良民登記。除共黨游擊區以外﹐所有居住在保安區內的良民均行登記造冊﹐嚴防匪類﹑流寇和不良民混跡其中﹐魚目混珠﹑伺機作亂。然後根據登記分配履行勞務﹑糧食生產與交納稅捐等一應國民義務﹔第三﹐公署以下的全體職責人員都必須效忠天皇﹐簽署效忠誓言書﹐克盡職守。有功者賞﹐有過者罰。為此﹐門會長必須履行的要務也是三項︰一﹑愛國勞務。14歲以上﹐60歲以下的男女青壯年應全部進行登記。按體能﹑工作時間‘勤勞奉仕’。基建期間第三片分作兩班。早班從早5點至下午2點﹐除各工序的開工準備外﹐完成分配的任務。基建結束後主要從事割膠﹑收膠及各工序的準備﹔晚班自早11點至下午7點。此兩班本片出工人數均要求126人。二﹑食糧捐輸。凡15週歲以上的住民，不分男女，均以一個名額計算﹐承擔捐納。15週歲以下人口﹐每人允以半額繳納……”

　　四公把剛才套上去的那隻布襪又取了下來。

　　他捏著因骨刺而甚覺痛楚的腳聽著﹐面無表情。

12（近景．移．微俯）

　　門永茛挎著一隻竹籃進來。

　　他將籃子放在磚地上﹐籃子裡是裝得滿滿的新鮮雞蛋。

　　石頭跟著走了進來﹐把手裡抓著的兩捆活雞放在地上。

大概是他放置於地的動作重了些﹐引發了母雞們的憤恨掙扎。堂屋裡登時好一陣禽類騷動。幾隻雞竟然直接把屎拉在了磚地上。

　　立花看著那些山貨﹐神情複雜。

13（近景）

四公指了指門永茛﹐介紹道︰“這是犬子﹐賤名永茛﹐在工地上領班。” 又指著石頭﹕“這是敝義子﹐姓千﹐成千上萬的千﹐按照黎族風俗﹐尚無名諱。”

（注︰茛﹐亦名鉤吻﹐一種野生葛類植物﹐民間俗稱“老虎腳爪草”。帶有毒性﹐故不作內服。民間多以全草入藥﹐搗爛外敷不同穴位。以治瘧疾﹑哮喘﹑黃疸﹑結膜炎等。此字用於人名同樣不多見﹐故略事贅筆。）

14（近景．移）

永茛略略轉身﹐跟制服威嚴的立花和衣著整潔﹑卻滿臉油汗的于仕成點了點頭﹐對著四公︰“帕﹐雞能找的我都找來了﹐跟他們說﹐到時候可抵扣糧捐。這裡一共是十七隻。蛋能收的也都在這裡了﹐共二十二斤有餘。也允予抵扣糧捐。”

立花自頭到腳打量了一眼門永茛﹐暗自納罕地想﹐何以此等蠻荒煙瘴之地﹐也會有如此精明幹練英俊的人物？

15（近景）

四公（歉意地笑了笑）︰“鄙野鄉民﹐愚鈍而不懂禮數。來者是客﹐民風如此。此乃小小誠意﹐不成景仰﹐尚望皇軍笑納。”

　　說畢﹐四公擺了一下手﹐永茛和石頭一起退了出去。

16（近景）

　　立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不知道講到了哪裡的于仕成。

于仕成翻了一下夾子裡的紙頁﹐略顯躊躇地︰“還有﹐還有就是第三點﹐‘戰地後勤服務隊’女性隊員的招募事宜。本片治安維持會﹐名額暫定為一十八至二十名。工作內容主要是洗衣﹑做飯﹐包食﹑包住。年齡最好在15歲以上25歲以下……”

17（近景）

聽至此處﹐四公煩躁得似乎是要站起來﹐他把擱在矮竹几上的腳收回﹐放到躺椅下的布鞋上﹐這一動作觸到了足跟的疼處﹐他吸了一口涼氣﹐“嗤”出了聲。

18（近景．移）

四公（把布襪放在了一邊﹐坐直了身體﹐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兩個來客﹐話語耿直）︰“海南島雖孤懸海外﹐漢代亦曾為皇家罷棄﹐歷數百年而無史可稽。但海南未有一日自外於中華民族。盛唐以降﹐有宋以來﹐更官治民風蔚然有秩。我黎民百姓世代辛勞﹐千百年繁衍生息至今。自大漢始﹐雖屢有瓊州黎民揭竿造反﹐肇因終究是官府無道﹐厲吏橫行﹐決非生民奸懶性性所至。更有倭寇流賊屢犯我境﹐乘機擾亂﹐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對此等蟊賊流寇﹐黎民百姓自無法寬容。此中姿態異同﹐本不可同日而語。”

他輕捏著頗感痛楚的腳﹐續道︰“為此﹐數日前公署會議上皇軍已有言在先﹐必以王道治天下﹐平等待我事物人民﹐我方同意出任會長一職﹐協理民生事宜。”

他把座旁花梨木几上的茶盞挪開﹐情緒略微控制了些︰“以敝人愚識，政乃國器﹐民為根本。既不能大意﹐亦不可隨性。政施以信﹐民報以誠。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一國之君治民之道尚且如此﹐汝等外來佔領軍更應事事謹慎。否則﹐不是門某今日口出狂言﹐也不光是海南數百萬黎民百姓﹐便泱泱華夏數萬萬人﹐也絕難俯首聽命。常言道﹐比諸水舟﹐則政為舟﹐民為水。水以載舟﹐水亦覆舟。端攷此言﹐本指一國之內政﹐倘想想移諸於外族入侵﹐難道對應之道會迥異於此嗎？”

19（近景）

　　堂屋外﹐石頭瞪目恨道︰“帕對他們太客氣了！”

他憤怒地看了一眼堂屋裡的情形﹐恨道︰“于萬慎家那小狗崽子﹐就憑他爹當年霸咱們的茶山﹑搶佔水地﹑奪走那一大片橡膠林子﹐我們就不能輕饒了他！”

　　門永茛擺了擺手﹐示意石頭小聲。

他回頭囑咐石頭︰“你到後面去叫上阿晟﹐去準備兩副擔杠籮筐﹐一會兒好讓他們自己的兵抬著東西走﹐筐子放在門首外面就行。”

　　他自己則背靠著門扇﹐挨近了一步﹐側耳細聽著裡邊的動靜。

20（近景）

適才在券門外嚇退不速之客﹐被門永茛的媳婦門紀氏喚作“鬆獅”的土狗跑了進來。

牠看了看捆作一堆﹑騷動不已的群雞﹐徑自蹲在四公膝前﹐不吠不動﹐十分乖覺。

四公拿起茶盞﹐向二人讓了讓茶﹐自己喝了一口﹐道︰“《說苑》裡﹐有一句話︰“魚乘於水﹐鳥乘於風﹐草木乘於時。”（語出於漢．劉向《說苑．建本》）　 “意思是說﹐世間萬物都須循著各自的規律生存。”他撫著鬆獅身上漂亮的皮毛﹐抬頭道︰“我的意思是﹐派工﹑納糧能否合一。青壯在我現有八百餘口村民中十不足一。而曠田他務﹐勢必致田畝荒廢。而這些人中每天要湊出126人﹐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也不成。而如若再按日前公署會議所說﹐日後所產稻米一律歸日東商社專收﹐並僅以鹽粉為酬﹐我料即令人人不再出逃﹐也必將坐以待斃。無需半年﹐則餓殍遍野﹐哪還有什麼青壯勞力？瘴癘之地恐將變作日不見生人﹐夜但聞鬼哭之地矣﹐哪還需要什麼東亞新秩序來維持治安呢？至於第三點﹐前日我在公署會議上已經稟明。此等見不得人的事﹐一違我華夏

人倫文明良俗美德﹐瓊州黎民百姓也絕難遵從。”

插一句。四公在這裡稱呼的瓊州﹐乃首見於唐代在海南設置的州﹑府名。唐貞觀五年﹐即公元631年﹐唐太宗李世民設崖州。所治瓊山﹐州衙在今天的瓊山縣南﹐宋代移至今瓊山縣。轄境約相當於今天海南省的三分之一﹐包含海口﹑瓊山﹑定安﹑澄邁﹑臨高﹑瓊海等市縣地。元代天曆二年﹐即公元1329年﹐元明宗﹑元文宗將之改置為司﹐更名為“乾寧軍民安撫司”。名取“乾坤安泰”之意。到明代初期﹐再改為瓊州府﹐而轄境則擴大到了整個海南島。1911年﹐隨清政府滅亡瓊州治衙廢止。而關於公元666年﹐分別於唐乾封元年﹑二年發生的瓊州黎民的抗捐起義﹐因史料缺乏﹐我們僅了解到當時抗捐的瓊州黎民建立了自己的根據地政權﹐並維持了長達一百二十年之久的自治。

21（近景）

　　此時的于仕成真的是如坐針氈。

四公口中那半文半近的言辭﹐本已令他一個頭兩個大﹐他那點日語口譯能力本就無法應對如此複雜的語彙﹐更何況四公說的好多話﹐往好聽了說是反動﹐望難聽了說﹐根本就是一篇接一篇聲討日本佔領者的征討檄文﹗

急於落實所有三項要務的于仕成﹐真有一瞬間想站起來向立花當面揭發﹐揭露這個口若懸河的黎族老頭每句話﹑每個詞背後的險惡居心。終一想﹐這種事要是鬧到拔刀相向﹐對自己絕對不會有半點好處。沒看見剛才進來的那門氏二子嗎﹐那可是附近村寨出了名的功夫高手！隨便甩一掌過來﹐就……

他盤算過來盤算過去﹐心裡一急﹐站起身來﹐向著四公躬了躬腰﹐頓首道︰“啊﹐門會長﹐這三項裡面您至少得應承兩項吧﹐要不我跟太君也不好交代呀！啊﹐門會長﹐您大人有大量﹐放我和我家人一條生路吧？”

　　說到此處﹐他的眼裡還真的一瞬間冒出淚水來了。

（閃回．近景）

被當作貴客請到衙署喝茶的于萬慎興高采烈地捧過了一張“共榮模範”的獎狀﹐捧著﹐跟日本人的大官﹐崖城地區的最高日軍指揮官井上聯隊長合了影。

　　鎂光燈“潑﹑潑”閃動﹐于萬慎笑著。

崖署翻譯官馬維敏梳著格外油亮的分頭﹐驅前迎後﹐笑容滿面地告訴他︰“于先生﹐皇軍說了﹐明天﹐明天你的照片就會登上《通什新新聞》頭版﹐你于萬慎轉眼間就成了皇軍的紅人啦﹗”他那張鑲了幾顆金牙的嘴開合著……

（疊入疊出．近景．跟推跟拉）

知道了事情的全部意涵﹐于萬慎當場就氣死了過去。半晌﹐他憤怒地從牙床上撐起身﹐拿起手裡的煙槍俯身就要打兒子。“敗家子唉﹐敗家子啊！”

他猛搧著自己的嘴巴嚎哭道︰“唉喲喲﹐我的冤家唉﹐你這是在敗家呀！三百畝好地啊﹐你就替家裡換回這麼一張蓋臉還嫌醜的破獎狀呀﹐啊哈哈……”

　　他伸腿仰倒在牙床上﹐又暈了過去。

一家子﹐連同丫鬟下人﹐搧扇子的搧扇子﹐掐人中的掐人中﹐搓腳心的搓腳心﹐揉胸脯的揉胸脯﹐敷毛巾的敷毛巾﹐好一頓折騰。

　　于萬慎的三個大﹑小老婆更是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

于萬慎的小老婆﹑于仕成的母親跺著兩朵金蓮﹐直哭得杏花亂﹑梨花落﹑桃花紅。她拍著自己的腿大哭道︰“沒用的窩囊廢唉﹐你爹這半輩子就已經把半個家都造光了﹐剩下的就全都讓你給造啦﹐冤孽啊！我們娘倆將來的日子還可以指望誰呀！”

　　可憐于仕成過了門卻從不曾沾身的老婆卞采紅﹐躲在一隅﹐只哭得個淚乾聲噎。

于萬慎又醒了過來﹐他一掌撥開了忙亂的眾人﹐拿起牙床旁陳供著的花瓶細瓷向著眾人亂擲﹐一時間只聽得屋子裡人仰馬翻﹐碎瓷片子撒了一地。

他指著眾人﹐瞠目怒罵︰“你們也別救了﹐乾脆拿把刀﹐拿刀來殺了我！這該死的倭賊呀﹐什麼天皇太君的﹐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的﹐我于家怎麼就得罪了你們啦……”

（閃回．近景．慢拉開）

　　于仕成跪倒在地﹐滿心委屈﹐卻手足無措。

　　看著這末日似的一幕自相殘殺﹐他也只好仰倒在地﹐哭了起來……

（淡出）

22（特寫．移）

看著欲哭無淚的于仕成﹐四公語帶同情︰“凡事將心比心。港坡村苦氣嶺的事情想必你都清楚﹐你爹和你們家的事我也聽說了。正像《三國志．魏書》所說﹐‘明者見危於無形﹐智者見禍於未萌’。凡事若能吃一塹長一智﹐終究不算太晚。倘若執迷不悟﹐不辨善惡﹐為虎作倀﹐最終只能是害人害己。我的話﹐你可聽得明白？”

23（近景．拉開）

像在大庭廣眾面前被突然揭出醜來﹐于仕成害怕地瑟縮著。有一刻﹐他甚至覺得此刻自己壓根就沒穿褲子﹐光著個白生生的癟屁股﹐挾著兩條瘦腿還滿街亂轉悠！這一想﹐他還真的就把手裡的文件夾子下意識地擋在了自己的襠前了。

他乜眼看了看立花﹐結巴著對著四公道︰“日本人就像把我的魂都拴起來了﹐實在﹐實在﹐我也實在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嘛！”

　　他扭動著兩隻穿著皮鞋的腳﹐鼻尖上又重新冒出了一層油汗來。

24（近景）

四公似在不經意間嘆了一口氣﹐他掉轉頭﹐看著立花﹐凜然道︰“我元祖門胤統﹐明洪武敕封為武德將軍﹐世祖嗣昭襲將軍銜﹐並世代承襲海東衛正千戶。多少年來﹐我門氏一族但知除暴安良﹐匡扶正義。屢遇強賊而從不退縮半步。恕我直言﹐今天日本佔領軍既舉著‘大東亞共榮’的旗幟﹐那就先把‘奉獻’良家婦女這種條目刪掉吧。否則﹐無論為門氏聲名﹐還是為門氏信義﹐我決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沾手﹔同時﹐我會立即辭掉這個差使。這種差使﹐有萬千污名﹐而無半分實利。而只要我掛靴辭任﹐重聚的村民就會一哄而散﹐放棄田畝家產﹐再次逃之夭夭﹐星雲流散。那麼﹐不要說糧﹑役﹑人三條﹐我看你們連一條都辦不到。”他轉頭看了看于仕成﹐下了結語︰“你們也是腦子正常的成年人﹐自己去想想這個理﹐難道不是這樣嗎？”

　　于仕成的汗水下去了一些﹐他把四公的這段話按正義譯給了立花聽。

　　這種曉以大義的話是個人都聽得明白。立花暗暗嘆了口氣﹐氣焰下去了許多。

　　他側身拿起了那個精緻茶盞﹐“咕﹑咕”地喝了兩口。

25（近景）

四公拿起茶杯﹐又向于仕成讓了讓茶﹐依舊談興甚濃︰“三百年來﹐倭寇時擾我境﹐近十餘年間復有東洋商賈來瓊開礦經商﹑圈佔田畝﹑強買強賣﹑欺行霸市。今天立花太君親臨﹐有些話我本不願提起﹐但不如此﹐你適才通過于翻譯所宣各條我又如何駁回﹐駁得心安理得呢？”

他看了看于仕成戴在左臂上的黑紗﹐語重心長︰“倭賊擾境﹑殺人越貨﹑姦污民女﹑強擄勞工一節你可以不必翻譯﹐但有一條還請你清楚轉達。這十餘年間東洋商人以不法手段﹐以次充好﹐知法犯法﹐巧立名目﹐侵奪他人財產﹐使得本土守法工商戶以及村富野夫民生凋弊﹐陷入絕境。這種情形難乎為繼。所以﹐我希望﹐我跟立花之間能夠達成君子協定。這種協定無需成文。按照我們黎人習俗﹐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26（近景）

與立花叨咕移時﹐于仕成站起身道︰“太君說了﹐這的確只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舉措。待新秩序建立﹐勞工﹑婦女人等都會由境外或內地提供﹐決不再浸擾本地。”

27（近景）

四公（臉上仍然看不到一絲和顏悅色）︰”我理解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舉措﹐但僅勞工和納糧兩條﹐仍然需要有所限定。每日的勞工數不能超過90。因為﹐如此大量的派工必然減少地裡的勞動力﹐而如此繁重的糧捐額﹐根本就不是我們能夠承擔得起的。同意出山時我已有言在先﹐只要我能夠做的﹐我自盡力﹐並且身先黎民。我不能做的﹐再怎麼催逼﹐礙難遵從。”

他放下茶盞﹐催鬆獅去後堂小解﹐自己則直視著立花﹐語句清晰︰“《宋書．江夷傳》裡說︰‘為國之道﹐食不如信。立人之要﹐先質後文’。《後漢書．劉般傳》則明指︰‘濁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太君同樣來自東方化國﹐千百年來﹐扶桑以漢唐為師﹐儒教盛行﹐民心思善﹐更兼耕漁同文﹐良德相習﹐不難洞悉此理。

《漢書．文帝紀》裡說︰‘農﹐天下之大本﹐民所恃以生也。’實際上﹐自清室遜位﹐我門家已世襲不再﹐今日的我已是一介草民﹐耕作衣食。惟將心比心﹐難事逆為。前日行署收繳槍支﹐連土槍也不許留一根﹐我能理解。今佈置糧﹑工一節﹐關係重大﹐我以為須圖以長策。比如以賑代工﹑以工代賑﹐二者可得通融﹐而非兼而加之。俗話說‘欲得年年有柴燒﹐豈可焚得青山殘’。這個道理﹐行諸天下而理一同。願太君思之慎之﹐否則將來是不會再有這樣的推心置腹﹐商議理論的機會的﹐這不僅是我黎人的習俗﹐也是我門家從來行事的規矩。”

28（近景）

　　立花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一絲笑意﹐他盯著四公看了很久﹐終於撥了撥手。

29（近景）

　　四公向後堂招了招手。

30（近景．移）

門虞氏進來。把一隻朱漆奩盒直接捧給了于仕成﹐她本想稍事侍立一旁以全禮節﹐但猶豫了一下﹐又退了下去。遠遠地站到後堂口外﹐等候四公招呼。

四公（放下茶盞﹐笑了笑）︰“我們中國人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重諾。所謂‘君子一諾﹐田畝千頃’。”

　　方便完畢的鬆獅再一次來到四公膝前﹐擺尾撒歡。

四公撫了撫鬆獅﹐轉頭看著立花﹐道︰“這是我家裡所有值點錢的東西﹐算我代賤內﹑犬子自願獻出的。今天我把它送給太君﹐把它當作一種盟誓的憑證。我願你我彼此信守諾言﹐按約行事﹐為一方平安各盡綿薄。”

31（近景．推）

　　于仕成翻譯帶解釋著四公最後這段和顏悅色說出的話﹐起身把漆奩捧到立花面前。

立花掀起盒蓋﹐見盒中盛載著許多海南黎人﹑苗人的婚嫁﹑節慶時節佩戴的各種金銀之屬及鑲著各色寶石的飾物。一時間堂屋裡好一陣寶光輝耀﹐玉色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