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雜 碎
卑微的雜碎︰平常之所以不平常
(六)
1(近景.移)
三亞某醫院﹐1993年初夏。
尚未清理的白色搪瓷盤裡﹐仍然裝著從人體上切下的﹑血淋淋的臟器組織。
司馬移開了目光﹐失望跟沮喪全都寫在了臉上。
他自語似地咕噥著﹐內心有著莫大的委屈︰"頭胎小產﹐又是個女孩﹐二胎我把你們教的所有方法都用上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四個月檢查的時候﹐你們不是告訴我一切都正常嗎?"
他的傾聽對象﹐一個比他年齡稍長的男人穿著件處處斑痕的白衣服﹐聽著﹐半晌不表態。
"B超的分辨率最多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這是常識!又不是沒跟你說過!"一邊﹐清理著手術器皿的一個年輕女護士回頭瞪了司馬一眼。那眼神話音裡﹐鄙視﹑反駮的意味明顯︰"再說中國人人口比例現在已經失衡了﹐生男孩有什麼用﹐現在已經多出來的幾百萬男的﹐將來都到哪兒去討老婆啊?"
幾句貌似毫無邏輯的話﹐竟把司馬給噎住了。
2(近景.移.拉)
辦公室裡。
主刀的中年醫生從側間回了出來﹐將手裡滿是血跡的乳膠手套扔進一隻腳踏式開啟的垃圾桶裡﹐敘述非常專業︰"你都看見了﹐伴隨性宮頸炎引發的子宮斑性糜爛性潰瘍﹐還不是一般的嚴重。"他看了司馬一眼﹐"總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這一胎即使是男孩﹐保不住也是肯定的。不光這一胎﹐以後你們都別想再有孩子了﹐再生是不可能的﹐好在絕育和無後﹐如今已經不是罪過﹐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3(特寫)
司馬愣了一下﹐泛起一臉的遺憾與憤懣。
4(近景.移.慢推)
中年醫生開了辦公室的門﹐看著司馬︰"沒孩子就沒孩子啦﹐人活一世﹐何必多個纍贅?"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我是從來跟我老婆說﹐孩子就是前世欠下的債!百分之百的孩子﹐不知道"孝順’二字如何寫。生不生又怎麼樣?"
他看了一眼司馬﹐解釋道︰"葡萄胎伴隨糜爛性子宮潰瘍﹐用這種摘除手術是唯一可選方式。不過跟你說﹐回去之後還得好好調養。知道它如果發生惡性細胞轉移會是什麼結果嗎?一點都不用跟你隱瞞﹐就是癌!"
(注︰子宮﹐《辭海》"子宮"目︰"人和動物雌性生殖器官的一部分。從魚類到哺乳類的單孔目﹐都是卵生性或卵胎生性子宮︰哺乳類有袋目以上﹐才有胎生性子宮。胎生性子宮是嬰兒生長發育的場所﹐系由左﹑右輸卵管膨大或愈合膨大而成。因構造不同﹐可分為雙子宮﹑二分子宮﹑雙角子宮或單子宮。人的子宮屬單子宮﹐位於膀胱與直腸之間﹐呈倒梨形﹐上端膨大凸出成子宮底﹐中部為子宮體﹐下段比較狹窄為子宮頸﹐伸入陰道。子宮壁很厚﹐分內膜﹑肌層和外膜三層。成年女性的子宮內膜發生週期性的一系列變化﹐最後子宮內膜脫落﹑伴有出血即為月經。懷孕後子宮內膜逐漸增厚﹐以適應胎兒的孕育。分娩
後﹐又逐漸恢復原狀。子宮頸容易產生撕裂傷﹐也為炎症和癌腫的易發部位。")
5(近景)
另一間辦公室裡。
司馬拉過一張椅子自己坐下﹐腦子似乎還停留在剛才那個主刀醫生所說的"摘除"和"兒子"這兩個詞上︰"有什麼好養的﹐又不是生孩子﹐最多買幾隻雞唄。"
他埋怨著。
女醫生摘去眼鏡﹐看了看司馬﹐啞然失笑︰"又是雞湯?你們這些人年紀輕輕還真是古董啊﹐你知道雞湯對癌細胞的生長起什麼作用嗎?"
她抬手制止了司馬的反駮﹐變換著神色道︰"噢﹐行了行了行了﹐你是個文人﹐我用不著跟你多說什麼﹐我主刀的手術你根本都不用懷疑﹐事前事後都會跟你詳細解釋。好﹐道理你都懂﹐埋怨沒有用。子宮摘除術的頭兩週﹐我建議你還是買一些生物食品給你老婆補補﹐比如白蛋白之類的。食物要以清淡為主﹐不是有機食物不碰﹐少吃雞啊肉的。"她側頭想了想﹐問︰"忌魚腥嗎?"她伸了一下手指︰"牛蛙!哎﹐這是個好東西。嶄頭扒皮﹐用薑蔥炒﹐對!"
"那你剛才說的那個白什麼﹐能從我老頭子的卡上扣賬嗎?"司馬從屁股兜裡掏出錢包﹐從裡邊抽出一張健保卡。
6(近景.慢移)
女醫生笑了﹐接過那張貼著一張老年男性照片的健保卡﹐比在司馬的臉邊欣賞了一會兒﹐調侃道︰"哎你別說喔﹐你跟你爸長得還真像!就是照片的這個頭髮都掉光了。你還真以為你老頭子的這張卡用不完哪?白蛋白﹐美國貨﹐一支就要一千二!"她戴上眼鏡﹐細細地看了一下卡﹐把卡還給了司馬﹐"不行的!"她說。
"一千二人民幣?"司馬睜大了眼睛。
"日元好吧?"女醫生把一份文件放回檔案夾﹐摘了眼鏡﹐擦著眼睛道︰"跟你說﹐你已經把這張卡,下半年的配額都差不多用完了﹐那老司馬他自己下半年還來不來看病拿藥了?"
司馬的情緒多少有點受打擊﹐他把錢包放回屁股兜﹐詢道︰"那用我和徐順娟兩個人的卡﹐讓她住幾天院吧?"
7(近景)
女醫生以匪夷所思似的眼神看著司馬﹐從抽屜裡拿出一張處方遞過去﹐笑道︰"都說你精﹐怎麼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弄不明白呢?你們教書的現在和農民工有什麼區別?放著刷卡住這種病房還不如回家養著。你以為醫院是養病的好地方嗎?"
她看了看司馬﹐改了點語氣︰"這樣吧﹐觀察個一兩天﹐明後天就出院吧﹐三張卡加一起想辦法讓他們給你換換名目﹐拐兩道彎去配餐部拿點吃的。不忌海鮮的話﹐再弄點澳洲鮑魚或者日本鮮貝﹐都是低脂高蛋白的﹐雞蛋別吃黃。行了﹐就這樣吧。"
看著行事風格像電流接觸不良的機器人似的女醫生﹐司馬的腦子都快跟不過來了。
他怏怏地站起來﹐把一個在手裡攥了很久的信封遞了過去。
女醫生拍了拍司馬的手背﹐點點頭﹐並不特別表示什麼。
她把信封迅速放進抽屜﹐鎖上﹐再把連著橡皮筋的鑰匙串拔出來塞進白大褂兜裡﹐想了想道︰"下個星期一拆線﹐你們直接來吧。有事可以call我。我們科室的人現在基本上都不坐班。"
8(中景.推)
觀察住院室的白漆門推開了。
徐順娟在她母親的攙扶下﹐艱難地沿著窄窄的廊道走了出來。
她的臉色猶如剛生完一場大病一樣﹐慘白中隱著一股黑黃﹐尤其是那雙失神的眼睛和兩片烏青的嘴唇。
徐母看了一眼迎面趕來的女婿﹐道︰"點麼?唔得住多幾日啊?"(怎麼樣?不讓多住幾天啊?)她突然意識到女兒的眼神是在責備她又說粵語了﹐想了想還是緘了口。
司馬接過了丈母娘手裡的網兜﹐一手扶住了自己的老婆。扶著老婆走路的司馬﹐竟然也說起了廣東話︰"話唔緊要﹐葡萄胎﹐係小事來嘅。"(說不要緊的﹐是葡萄胎﹐小事情。)
(注︰葡萄胎﹐《辭海》"葡萄胎"目︰"由於絨毛間質水腫﹐滋養液細胞增生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泡﹐形似葡萄﹐故名。可分為完全性和不完全性兩類。前者無正常絨毛﹐全為水泡﹔後者可有部分正常絨毛﹐甚至可與胎兒並存。如侵入子宮肌層或有轉移則稱為侵蝕性葡萄胎。"我們想再補幾個字︰侵蝕性葡萄胎屬於癌症。)
9(近景)
徐母憤恨地盯了女婿一眼。
10(近景)
醫院門外。
徐順娟筋疲力盡地在司馬張羅好的一個倒扣著的水果箱上坐下﹐徐母站在那裡﹐東張西望。
一輛渣土車開過,捲起撲鼻塵土,徐順娟捂住了自己的嘴。
擺水果攤賣水果的一個年紀約莫有六七十歲的老頭﹐探詢地問道︰"您這是剛生完孩子吧?頭胎?"他用一塊土褐色的布擦著手裡的一隻"富士"蘋果﹐又道︰"如今這孩子可是金貴﹐一個人的吃用花銷頂得上兩三個大人吶!"
他看了看臉色極差的徐順娟﹐好心勸道︰"剛生完孩子趕緊回家﹐在外面著了風得落下病。這以後啊﹐腰痠腿疼的可麻煩了﹐我媳婦那會兒就是。"他順手指了指一旁擺弄著一隻果籃的女人。
徐母回頭看了老頭一眼﹐沒有搭理。
老頭瞅了瞅臉色同樣甚差的司馬﹐放下一隻擦得皮色放光的"富士"︰"知道了。該不是未婚先孕吧?還是…﹐不過﹐這年頭這些事其實都不算啥!"
11(近景)
徐母瞪了一眼這個多嘴多舌的老頭﹐轉身看了看自己的女婿﹐改用普通話把早就彆在肚子裡的氣發泄出來︰"我說你還磨蹭什麼呀?車不來﹐那你還不趕緊叫一輛出租車來!你要我們在這風地裡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司馬翼(不想和這種無知無識的女人吵架)︰"我跟你說過了﹐我爸今天開會﹐車一早就跟出去了。我朋友的車馬上就到﹐他自己的車﹐今天早上我跟他剛打的電話。你說你何必為那麼幾分鐘﹐白花這幾十塊冤枉錢呢?"
徐母(不滿)︰"我看我們順娟這輩子是別想過安生日子了!做了這麼大的手術﹐連幾天醫院都住不起﹐你把她當老婆麼?你那爸當她是兒媳婦麼?"
擦著蘋果的老漢夫婦悄悄打量著眼前這一家三口﹐猜測著這些怒氣衝衝的對話背後的原委。
12(近景)
徐順娟又乾嘔起來﹐一聲急一聲﹐終於把早上喝進去的奶全吐了出來。
徐母手忙腳亂地幫著女兒摟背﹐拍肩﹐又用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幫她抹去吐在衣服的嘔吐物。
司馬本想插手幫忙﹐卻不料一見老婆身上﹑地上的東西﹐竟引得他自己都好一陣胃部痙攣。他用手絹捂著嘴﹐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13(近景.微俯.慢推)
好不容易忍住了噁心﹐司馬再看了看腕上的錶﹐神色不自然起來。
徐母重重地放下了手裡裝著洗漱用具的大網兜﹐罵了一句經典的海南話︰"‘家溫雞發搞傾’"!
(注︰"家溫雞發搞傾"﹐一句很有意思的海南話。這句話按照字面直譯是︰"一分錢打九拳。"意思是︰你這猴崽子也太財迷了吧﹐為了賺一分錢寧願讓人打九拳?)
14(特寫.微俯.拉開)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順娟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丈夫。她的眼睛很澀。她覺得身上發冷﹐那寒氣從腳下昇上來﹐逼得胃生疼﹐兩隻腳從腳底一直到大腿像是坐在冰窟窿裡一樣。不開口說話﹐那種冷全聚在胸腹之間。冷得似乎止不住自心裡望外打顫。她張開口未等說話﹐卻連牙齒都磕出了聲音來。
司馬彎下腰去﹐將耳朵湊到妻子嘴邊。"你想說什麼?"他問。
15(特寫.微俯)
徐順娟全身顫抖著﹐擔懮地﹐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似地說道︰"老公﹐我們以後再也不會有孩子了。你﹐你不會嫌棄我吧?"
司馬(直起腰)︰"看你說什麼呢﹐這都是我們自己共同決定的事情﹐我自己當然要負責。哪能什麼都怪你呢!"
16(近景)
徐母看了看女婿﹐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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