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暴 行
在人類歷史上﹐這樣的暴行聞所未聞
（四）
1（近景．拉開．移）
夾牆裡﹐耳聽著處處炸響和祠堂裡越來越大的哭聲﹐門紀氏指揮著眾人，從東側的夾道﹐向著四公所說的假墳避難處撤退。
2（近景．拉開）
門紀氏回到了夾牆通往東側的通道口﹐大聲喊著︰“大家都快一點﹐別出聲﹐一個扶著一個！快﹐一直往東。”
3（近景．移）
門學重帶著村裡的幾個後生﹐已經在組織眾人提水救火﹐兩個人接應著從四處逃出的老弱﹐去往東頭掩藏在高地上的避難所。
這邊一個個死裡逃生的男女老幼鱗次鑽出了洞口﹐跌跌撞撞循著過道向外跑去﹐臉上透著興奮。卻唯有門紀氏的臉上既是汗又是淚﹐她望著瞬間便顯寂靜的夾壁深處﹐幾乎虛脫。
4（特寫）
她不捨地看了一眼村口方向﹐熱淚橫流。
5（近景．微俯．拉開）
村口﹐四公再一次回首﹐眺望那座聳立在坡上﹐在處處濃煙掩映下的“慎終追遠”石牌坊。
年僅十一歲的八重的女兒阿詩也在被押走的人員之列。
她悲苦地回望了一眼再也看不見一個親人的村落﹐蓬亂的黃髮下﹐那張尚未長開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色。
6（近景．移）
看著渾身是血﹑舉步維艱﹐完全是被推著上了卡車的阿晟和哀哀欲絕的妻舅﹐四公眼裡已經沒有了淚。
7（近景）
他俯身抱起了學均。
他回過身對著住了一輩子的村舍﹐拿起孫兒的一隻手﹐笑道︰“來﹐乖乖﹐我們跟你拜﹐跟你所有的祖宗﹑親人說再見。”
8（特寫）
看著孫兒那張童稚無邪的臉﹐兩行熱淚重又滑下了他的面頰。
9（近景．微俯．移）
土路邊，忽有一人趨前跪下﹐膝行至四公面前﹐大哭道︰“鬆獅是我勒死的。姑丈﹐姑丈！我也是被逼無奈啊﹐我﹐我﹐我實在是怕死啊！”身高馬大的虞阿六伏倒在地﹐叩頭不止。他頭也不抬地磕著頭﹐眼淚鼻涕糊滿了那張怯懦﹑扭曲且滿是苦痛的臉。
人說﹐膽氣正若細瓷盅裡的茶湯﹐一旦破碎泄逸﹐巽懦唯存﹐此是再無法子的事。
10（近景．半俯．移．慢推）
漾滿濃重血腥味的祠堂裡﹐哭聲如潮。
白髮蒼蒼的的門黃氏和她的孫兒﹑兒子的屍體被重新換裝﹐平躺在一邊。
女人們按著習俗﹐在每一具以布蒙面的屍首的頭頂方向放上了一碗油燈﹐那搖曳的豆大的光亮﹐喻示著為逝者照亮歸途。
11（近景）
門紀氏俯身為阿寶扣好了釦子﹐輕聲述道︰“她嬸﹐就穿我這身衣服﹐領著小妹安心地去吧。咱游擊隊一定會打回來﹐找鬼子報雔。村裡為隊伍上籌集的那些糧食﹐我會妥妥地把它們送到馮司令手上﹐你就放心吧。”
她看著已經梳洗一新﹑安安靜靜躺在一側的廖小妹﹐悲從中來。
12（近景．移．推）
散落在村子各處的一具具屍體被陸陸續續地抬了進來﹐在墁磚地上擺成了一片。
為逝者端水擦身的一個女人哭道︰“一下子走這麼多人﹐就連棺木都湊不齊啊！”
門紀氏起身，看著眾人﹐忍悲道︰“老少爺們﹐嬸嬸媽媽們﹐獨木不成林﹐三人方成眾。誰家裡遭了難不指著眾人相助？現在鬼子殺了我們這麼多人﹐這就是大家的事。各家現有的壽材不管是給誰預備的﹐怨不得都要拿出來﹐不夠的﹐就只能臨時找板子釘了。煩勞大家出人出物﹐我代我男人﹑公公給大家作揖了！”說著﹐她朝著四方鞠下躬去。
13（近景）
門學重趕了過來﹐喚了一聲︰“嫂娘。”
門紀氏跟他做了個不要大聲的手勢﹐問︰“情況怎麼樣？”
14（近景）
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的學重話語清晰︰“屍首都已經收來了。西邊的墳地﹐永苣﹑永荓他們正帶著人挖。曾世雄以他們哥倆的名義捐出的大洋﹐我差不多都買成了木頭﹐現在天桐叔他們正在稜恩堂開鋸趕工呢！剩下的這些大洋﹐留著付外面請來的這些木匠的人工吧。”他把剩下的一封大洋交給他喚作“嫂娘”的門紀氏。
門紀氏按住了他的手﹐小聲道︰“這些﹐一會兒還是你出面。你記得告訴他們做飯燒水的﹐除了飯﹐還得再做些乾糧。還有﹐記得催催天桐叔﹐讓他們儘量趕在天亮前趕出所有的棺材來。”
15（近景）
看著滿地的屍首﹐她又道︰“這些裝裹好的屍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拖到明天的﹐否則全部又得重新裝裹。”
16（近景．移）
稜恩堂前﹐十幾組木工﹐在數盞雪亮的汽燈下趕著工。
女人們端來了茶水﹐催人喝水。
門紀氏氏找到族叔門天桐﹐道︰“天桐叔﹐棺木做完一個就送進去一個﹐讓他們抬著直接送墓地裡去。”
四十多歲的門天桐鋸著手裡的大板子﹐點頭答應。
17（近景．移）
村子西頭的墳地裡﹐跳下土壙親自動手挖壙的門紀氏被人攙扶了上來﹐她接過一個糢和一碗水﹐只喝了一口便被嗆到了。
她返身到無人處﹐咳了很久﹐頹坐於地︰她已經精疲力竭了。
從昨晨起﹐她已經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拼命勞作﹐一直到現在了。
此刻的她﹐除了想讓所有遇難的鄉親早早入土為安﹐她還想逼自己﹐逼自己沒有時間去想兒子﹐沒有時間去為命運悲憤不平。
18（特寫）
她回頭看了一眼一盞盞馬燈照耀下﹐挖壙起墳的人群﹐暗自流淚。
那山一樣重的悲痛﹐此刻哪怕去想一想﹐都如同刀割般撕裂著她的心。短短數年間的所有遭際﹐不要說像她這樣的一個年輕女人﹐即便是一個鬚眉男子﹐山一樣魁偉的男子﹐又何嘗能夠獨自忍受！
19（近景）
曾世雄找了過來。
他一見到門紀氏﹐便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20（近景）
“紀氏嫂子﹐男兒膝下有黃金。我曾世雄這輩子只跪父母﹑跪祖宗﹐但我今天卻要跪你！”他起身看著哥哥曾世英的墳﹐悲道︰“這不光是為了我哥能在異鄉入土為安﹐就是為了報恩﹑報雔﹐我這次也要好好參加共產黨游擊隊﹐多殺鬼子！”他看了一眼四週一處處新立的墳頭和在微弱燈光下往來忙碌的相鄰﹐眼中閃著淚光。
21（近景）
門紀氏把學重等人叫了過來﹐放低了聲音道︰“學重﹐剩下的活﹐村裡人都能做。剛才天桐叔說﹐木作活都已成了。外面請來的工﹐今晚就只能在享堂裡擠擠打地鋪了。村裡其他毀失了住處的﹐也只能先在各家裡擠擠了。你帶著人現在就動身﹐否則等天一亮﹐就都走不成了。”
學重點頭答應。
22（近景）
她對著眾人道︰“雖然說你們這裡面，差著幾代人的輩份﹐但是我要你們都忘了這一層。從現在開始都聽學重的指揮。到了部隊上﹐要好好聽馮司令的話。”
23（近景）
她扶了扶門學重的肩﹐道︰“你帶著這十二個人﹐現在就出發﹐先到祠堂告祖宗﹑吃飯﹐再帶上路上要吃的乾糧。阿雄﹐把你新得的三八槍也帶上。永苣﹑永荓﹐把弩機﹑砍刀都帶上。”
24（近景）
學重︰“嫂娘﹐我們人多﹐順便也帶上點糧食吧？”
“不了﹐除了你﹐你們這全是新手。一大群人目標大﹐再要帶是磕磕碰碰的重東西﹐遇到突發情況脫不了身。”
她蹲下﹐拾過一根樹枝﹐跟大家在地上畫了簡單的示意圖﹐又跟學重耳語幾句﹐把縱隊最新的聯絡暗語告訴了他。
25（近景）
學重點頭。
26（近景）
門紀氏︰“都清楚了嗎？你們先去祠堂。記住四公說過的話︰眾志成城﹐遇事冷靜﹐膽大心細﹐多殺倭賊！”
27（近景．移）
眾人望著他們敬重的門紀氏﹐一起點頭﹐應了個“是”字。
28（近景）
學重招呼著眾男丁﹐瞬間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29（近景．移）
靠坐在蓆棚裡就著馬燈縫著布幡的門虞氏默然流著淚﹐她看了看在身邊安然入睡的兒子﹐哭道︰“房子燒了﹐人抓走了﹐這往下的日子還怎麼過？怎麼過？”
她咬斷了手裡的線﹐把針線繞回到線板子上﹐哭訴道︰“他帕啊﹐這個家我是撐不起來了﹐這孩子我怕是沒有法子養大了！”
門紀氏在婆婆身側坐了下來﹐垂頭半晌道︰“媽﹐鈺生（門永茛的字）和公公都是捨身取義的人﹐說的每一句話﹐行的每一步路﹐他們都不是不知道後果。”
30（近景．移）
她扶著婆婆的手﹐道︰“我們雖然做不到他們那樣﹐但就算再難﹐我們也要把這個家撐下去﹐死也要撐下去。”
她憐惜地看著睡夢中羸弱的小叔﹐淚水止不住地流。
那淚水將她那滿臉泥污洗出兩道黃黃的膚色﹐她咕噥著﹐語氣卻無比堅定︰“只要有孩子在﹐門家就不會絕後﹐寮寨村也不會一敗塗地﹐這傳承千年的門氏香火就永遠都不會斷！”
31（近景）
處處新土前﹐長長的招魂幡在墳樹間悽涼地翻動著。披麻戴孝﹑痛失親族的人們匍伏在一簇簇新土前﹐傾訴著﹑慟哭著。
眾鄉鄰們幫著把一桿桿新製的長幡立在每一座新墳前。
啟明星下﹐野風拂動。野風吹拂起長長的布製的招魂幡﹐仿彿逝者翩翩的衣袂。
飄散的香煙和一枚枚新剪的紙錢﹐帶著生者對逝者的無限眷戀﹐繞著那一堆堆新土﹐躑躅往返﹐不肯稍離。
32（近景．俯．移）
最後兩具棺木被抬進了墓地。
它們分別盛斂了從井裡撈起的阿寶母子的屍塊。原本有人建議倆母子合葬一棺﹐但天桐叔和門紀氏沒有同意。生時他們忍飢挨餓﹐一家三口擠住在低矮的茅草屋裡﹐這最後一次了﹐就讓她母子倆躺得舒服一些吧。
33（近景．半俯．推）
晨光曦微中﹐門天桐帶著眾人﹐用粗繩將棺木落入了壙中。
一把把紙錢被拋向空中﹐再紛紛揚揚地散開﹐落在墳壙裡和新土中。
34（近景．移）
門紀氏為阿寶母子的棺木覆著土﹐借著晨暉與火光﹐看得見她滿臉的淚痕。
35（閃回．近景．移）
她想起了一年前丈夫死時候的事。
焚屍場上﹐突然降臨的小隊長杉山看著荷槍實彈如臨大敵般列開陣式的哨兵﹐看了一眼慌慌張張跑到面前的余雙慶﹐指著眾日本兵抬過來的六副蓋著白布的擔架道︰“これよなそちのと別々にして﹑他のと混ぜないように﹑分る？”（這邊這幾個單獨燒﹐不要和別的混在一起﹐懂了嗎？）
36（近景）
杉山讓擔架隊﹐將蒙著白布的擔架放在正在清理並重新堆柴的大鐵柵前﹐向不遠處散發著惡臭﹑用蘆蓆苫蓋著的屍堆揚了揚下巴。
看著略顯遲疑的余雙慶﹐杉山有點不耐煩﹐揮手道︰“ちゃんと見とて﹑終ったら川に直接捨てて﹑誰にも觸わらない樣にな。”（你好好在這看著。完事之後﹐直接讓他們把骨灰扔進河裡去﹐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觸屍體和骨灰！）
37（近景．移）
站在一個中年人背後的徐木心﹐雖然根本聽不懂日本話﹐但從杉山和漢奸余雙慶的語氣神態裡明明白白地覺察到了蹊蹺。
38（近景）
當火焰將蒙在屍體身上的白布燒飛的那一瞬間﹐所有在場的人﹐包括想知道謎底的余雙慶﹐都把目光一起投向了一字排開的六具屍體。
39（特寫）
徐木心把他在那短短數十秒間看到的場景深深地記憶在了腦海中。
他和阿臣﹐那個中年燒屍班班長都百之百地確認﹐這六個人﹐就是昨天凌晨﹐把鬼子的橡膠站鬧得天翻地覆的人！
40（特寫．變焦）
熊熊烈焰中﹐機智的徐木心細心地記下了每個人的樣貌﹑特徵﹐並把它們寫在六張水泥包裝袋撕成的紙上。
41（近景．移）
阿臣一直在近距離地查看著余雙慶臉上那離奇的神色變幻。
當驚﹑懼﹑怒﹑恨﹑妒五種神色走馬燈似地不斷交映在余雙慶的臉上時﹐他的心裡已經暗暗打定了主意。
42（近景．移．慢推）
那是屍體焚化後第三天的薄暮時分﹐三名血親被阿臣和徐木心，領到了寂靜無人的現場﹐領到了傾倒骨渣骨灰的河邊。
43（近景）
當六包被燒屍班的中國人偷偷藏起﹐用破水泥袋紙片包著﹐上面分別標著數字﹑性別和特徵的骨灰被交到四公﹑門紀氏﹑還有不滿六歲的學均面前的時候﹐門紀氏禁不住嗚咽起來。
44（近景）
中年男人扶了扶她的肩。
她不能大哭﹐這是事先說好的﹐鐵紅色﹑寸草不生的山坡的那一端就有荷槍的鬼子流動哨。
45（近景）
她蹲下﹐從懷裡摸出了隨身帶來的一張包袱皮﹐把它平鋪在地上。
她要把它們全都帶回去﹐好好安葬！
徐木心憑著回憶﹐詳細地講述著幾乎所有的細節﹐但是他的講述很快被四公擺手制止了。
46（特寫．慢拉開）
陵水河邊﹐門天楠滿含崇敬﹐忍淚俯身﹐輕輕地將一包包骨灰輕輕地解開﹐撒入了滾滾東逝的陵水河水。
漫天的燦爛晚霞中﹐四公站起身﹐望著輝映著輝煌霞光﹑寬闊而寧靜的河流﹐輕輕地誦起文履善的那篇名篇《正氣歌》裡的詞句﹐道︰“‘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
47（近景）
門紀氏哭了﹐她拉著兒子一同跪下﹐合掌觸唇﹐不停地默禱著。
48（近景）
門天楠哭道︰“方隊長﹐到底還是把你留下了﹐你就好好安息吧。海南的風好﹐山山常青﹐海南的雨順﹐水水不老。我們會永遠記住你﹐我們海南人會永遠記著你。”
他扶起了自己的兒媳和親孫﹐寬慰道︰“就讓他們六個人在這裡安息吧。和他的戰友在一起﹐鈺生會喜歡的。”
金燦燦的霞光輝映著他眼角上明亮的淚光。
49（近景．移．拉開）
於是﹐除了即將臨盆未能前來的門虞氏外﹐門氏一家三代肅立在陵水河邊﹐在這火化和容留親人遺骸的地方﹐對著離離秋草、滾滾金波、漠漠長天、冥冥大地﹐鞠躬﹐鞠躬﹐再鞠躬。
50（特寫．拉開）
滿臉童真﹑對生死概念尚不能全然理解的小學均鞠著躬﹐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他那稚氣而英俊的臉滴落。
51（近景．微俯．慢推）
冷風中﹐門紀氏頹然坐倒。
看得近旁無人﹐她忽將臉伏在地上﹐用頭不住地拱著阿寶母子墳上那潮濕鬆軟帶著木香草香的泥土﹐手裡茫然地抓捏著幾張冥鏹﹐痛哭了起來。
52（閃回．近景．特技．疊映）
她的眼前又晃動起了兒子晨練時那靈動的身姿﹐還有那俊氣得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的面影。一幀幀﹐一幅幅﹐那再也不可能重現的畫面簡直讓她的心崩裂﹑淚傾盆！
（人聲混聲吟唱的主題曲《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響了起來﹐悲憤﹑深情。和著血淚的塤聲哭泣般的奏鳴聲﹐敘述著綿綿無盡的哀思﹑痛怛與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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