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尾 聲
沒有尾聲﹐故事是不完整的
（五）
91（近景）
再隨著﹐處理屍體的方式也十分簡單﹐板倉忠夫從韓木頭分著飯團的蘆蓆棚子旁走了過來﹐朝兩個囚徒撥了撥手。
“慢著！”靳玉棟舉手喊了一聲﹐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把嘴裡的飯糰子咽了下去﹐指著那具依舊溫暖的﹑正要被兩個囚徒架起來拖往石崖邊拋棄的屍體﹐對著小隊長板倉忠夫道︰“他是我兄弟。打小從一條山溝裡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我們家那條溝叫做墳塋溝﹐他們家住在溝西頭﹐我們家住在溝東頭。雖者說撿人家菸屁股抽不是什麼好習慣﹐我們那裡人也想象人死燈滅。可說什麼也不能讓我打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兄弟成了孤魂野鬼。不知道太君聽沒聽說過﹐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是會叮人吸血的。吸他冤家的血和精魂﹐索人性命﹐永無寧日。”
92（近景）
他一瘸一枴地踩著滿地的碎石子走了幾步﹐指著斷崖下的那道石澗深坑﹐道︰“再者說﹐死人丟崖下﹐野狗啃了﹐烏鴉啄了﹐沒幾天就臭了。臭了的屍體可是要傳病的﹐那以後太君的這個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工程還能用嗎？”
93（近景）
剛被抓進勞工教習所沒有多少天﹑兩個膝彎裡的烙傷依舊紅腫疼痛得難以忍受的四公佝僂著身子﹐靜靜地聽著。
94（近景）
他跟身邊扶著自己﹐依舊紅腫著眼睛的阿晟擺了擺頭﹐小聲道︰“去﹐幫著這位大兄弟把人抬回來。”
他把手裡的飯糰塞進嘴裡﹐咽了下去﹐對著所有在場的人﹐朗聲道︰“這位兄弟說得對呀！死者為大﹐他就算咽了氣﹐他仍然是一個人﹐人就算是死了﹐也不能隨便到處亂扔啊﹐否則﹐冤魂不散﹐那是一定會害人的呀！”
95（特寫）
板倉能聽懂這幾個人說的話。
他撥手讓意氣用事的福島離開﹐自己也看了看腕上的錶﹐轉身去吃飯去了。
96（近景）
幾個囚工上去﹐抓手抓腳地抬起了屍體﹐把屍體小心地移至一旁。
靳玉棟去崖邊堆工具﹑雜物的地方抽出了兩根杠子﹐又找出了幾截繩子﹐跟幾個囚工一起紮起擔架來。
97（近景）
阿晟週圍找著﹐想尋一樣什麼東西覆住死者的遺容。
他看見了死者的一個朋友蹲在那裡﹐為死著趕著蒼蠅。
死者的口鼻處流著招蒼蠅的血。
他看見了不遠處韓木頭用來鋪在地上墊飯筐的兩隻水泥袋。
98（特寫）
紮著擔架的靳玉棟非常仔細地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正在收攤準備離去的送飯人韓木頭的反應。因為﹐如果他“活死人”的外號當真﹐他會像剛才那樣﹐對偷撿菸屁股而被當場射殺的人以及像阿晟去自己的筐子下面抽水泥袋這樣的事情不聞不問﹐他可以繼續自顧自地收拾﹐然後再自顧自地挑著擔子離開。
但是沒有。
99（近景‧拉開‧移）
站在人叢外的韓木頭看見俯身去抽取那兩張自己墊在飯筐子下面的水泥袋的時候﹐韓木頭適時地用臂彎﹐以極小的幅度將那副飯筐上的擔繩連扁擔提了一提﹐兩隻飯筐子同時離了一下地﹐就是說﹐那兩個水泥袋是他幫著阿晟從筐子底下抽走的。
靳玉棟看清了那個極小﹑極短暫的動作﹐心裡一亮。
100（特寫）
韓大成收拾著他的飯籮筐。
剛才靳玉棟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了眼裡。
其實﹐他知道靳玉棟對著日本人說的全是謊話。
他認識死者﹐那是他們山西晉綏軍團一起被俘的兵。死者姓常﹐汾陽人﹐根本不是什麼河北灤縣人﹑靳玉棟的同鄉。
101（近景‧移）
韓木頭挑著擔子離開了﹐他的心裡﹐那一瞬間﹐是暖的。
他低頭看著路﹐目不旁視﹐他想哭。
102（特寫‧拉開）
靳玉棟紮著擔架。
冷眼看著阿晟把兩個水泥紙袋拿了過來﹐覆在了死者身上﹐又看著韓木頭依舊像往常一樣獨自挑著他的那些送飯家什轉身踽踽離開﹐靳玉棟的心裡已經把一個鉅大的疑問解開了。
103（近景‧推）
第二天﹐排隊領飯的時候﹐在接過韓木頭執意交到他手上的那個飯糰時﹐靳玉棟感覺到了韓大成捏了自己一下。
他根本連頭也沒有抬﹐即使像寸步不離地站在一旁的板倉﹐要想感覺這一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暗通款曲都是不可能的。
104（近景‧推）
“誤爆”事件後的第二天﹐一邊遮掩著身上的傷痕，一邊忐忑不安地領著飯糰的阿晟遇到了同樣的一幕﹐而這一幕則變得更為清晰。因為板倉和牟田都死了﹐死在了前一天的“誤爆”當中﹐而被緊急提拔﹐派到七仙嶺勞工營來當小隊長的長野不喜歡站在渾身鬼氣的韓木頭身邊﹐他遠遠地站在陰涼地裡﹐他不會聽見他們說悄悄話。
105（特寫）
韓木頭略微抬頭看了看依舊滿心悲痛的阿晟﹐在遞給他那個飯糰時捏了他一下﹐輕聲道︰“看著腳下。”
106（特寫‧俯）
一個小紙糰從韓大成的腳下滾了出來﹐停在阿晟的腳邊。
107（近景）
不失機敏的阿晟假裝鞋裡進了石子兒﹐他退了兩步蹲下﹐把一隻鞋子脫了﹐把進了鞋子的石子兒倒了出來。
108（近景‧推）
洞裡無人處﹐阿晟把藏在鞋子裡的紙團拿了出來。
他把紙條展開﹐他和四公兩人都是第一次看見韓大成的手跡。那用炭當筆在破水泥袋上寫的字句是︰“四公﹑阿晟﹐我已經準備好了。大成”。
109（近景）
阿晟抱住了四公﹐喜極而泣。
110（特寫‧慢拉開‧疊映）
那默默離開吊橋﹐出了勞工營的運屍車和拖車人的身影﹐四公的腦海裡依舊晃著﹐淡淡的﹐卻是那麼清晰。
沒隔幾天﹐韓大成被繩索綁著﹐走出勞工所﹐走上吊橋的身影也同樣是那麼清晰﹑那麼真實地留在了四公的腦海中。
歷史﹐是那麼奇怪的一種東西。它是唯一的﹐卻又不是唯一的。
人人都會創造歷史﹐人人又都會成為歷史。
但歷史在萬萬千千不同的人眼裡﹐卻又是那麼的不同！
四公漠然地望著洞口﹐石像一般。
聽不見聲音﹐使他能夠更加專注於內心。
身邊﹐地獄般的哭泣聲﹑咒罵聲唵吐交雜在一起﹐聲音悽切﹐而唯獨四公的心裡寧靜一片。在這種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地獄中﹐他渴望見到所有的親人﹐他期待那死後沒有紛擾的寧靜。此刻﹐他的心中正吟哦著七百餘年前出身海口﹑終生顛沛流離卻矢志“濟世以利人”的“海瓊子”﹑道家南宗五世主白玉蟾的著名詩句︰
《家在瓊崖》
家在瓊崖萬里遙﹐
此身來往似孤舟。
夜來夢乘西風去﹐
目斷家山空淚流。
111（近景‧慢推）
他奔流清淚的內心裡﹐翻騰著他的一生。
這一生﹐尤其是這六年間自身的所見所聞之事﹐恍若閃電﹑行雲﹑流水﹐川流不息﹐交相疊映﹔這一生﹐尤其是這六年間自身的所遇所知之人﹐恰似陽光﹑雨露﹑星辰﹐光焰無比﹐絢麗燦爛！
他的眼前﹐一幕幕人生光景疑真似幻。
兒子﹑石頭﹑乃至孫兒在世時的容貌一個個仿彿捫手可及。
他的眼前﹐一個個人間摯友沒齒難忘。
馮白駒﹑方耘義﹑馮平﹐乃至千哉實﹑黃四娘那樣的人物一個個似乎仍在面前。
他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什麼遺憾﹐而近二十年間由兒子永茛的悖逆先祖開始所看到的人和事﹐倒叫他從心底裡為此生不凡而感到由衷的喜慰。
112（近景‧移）
四公緊閉起雙眼﹐在心裡聆聽那風暢長空﹐雲浮萬里﹐波傾四海﹐九州雷動的歡欣與喜悅。
歲月如歌。
那發自千萬人心底的歡愉歌唱﹐仿彿清泉滋潤了他的心。
113（近景‧移）
四公默默地坐著﹐完全無瑕顧及渾身的勞累﹑疼痛﹑飢餓與寒冷﹐卻似乎愈發貪婪地望著洞口。
那溫暖的陽光透過洞口那此刻已經砌至半截﹐雖不規整卻顯得異常美妙的空間映入眼帘﹐讓他感覺著生﹐感覺著死﹐感覺著人生所有的經歷。
所有的喜樂與悲傷在此時都化作了一種寧靜。那鋪滿鮮花﹐灑滿陽光的寧靜溫暖地包圍了他。想到此﹐那一瞬間﹐身前身後﹐那無數面對死亡的同胞們呻吟著﹑哀嚎著﹑哭泣著並咒罵著的聲音﹐伴隨著洞內陰森森的滴水聲﹐那迴蕩在空曠洞體中的奇怪的聲音似乎全都離遠了。那由洞體回聲反復播放著的﹐被無限放大並變得格外猙獰的﹑儼然厲鬼般陰森的竊笑聲抑或地獄般的吟唱聲都變輕了﹑小了﹐聽不見了。
想著洞外的陽光﹐和陽光下潔白的浮雲﹐飛翔的雲雀﹐歡暢的河流與青翠的山崗﹐一絲笑意浮上了四公的臉龐︰所有劫後餘生的囚工與鬼子的秘密工程一起歸於毀滅﹐恰恰說明鬼子的末日已經到了。
114（近景）
透過光﹐那一縷縷在眼前的粉塵仿彿全都化作了金色的小顆粒。
仿彿繁星。那金色的﹑大大小小的顆粒舞動著﹔仿彿笑靨﹐萬萬千千張歡顏星光般聚集著﹐化作了一條金色的﹑自由流淌的溪﹐那溪流涓涓流動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閃閃爍爍﹐香氛氤氳﹐夢境般美麗。
（木魚﹐誦經和梵音交疊著﹐寧靜﹑安詳﹐一派天國般的純淨與溫暖。
115（特寫．疊）
一頭新的德國狼狗吠叫著﹐仿彿那道緊勒它脖子的韁繩於牠反是一種激勵或鞭策。
長野牽著牠﹐看著這個造墳般的過程﹐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沉重的感覺。
116（近景）
站在腳手架上﹐慌亂地往洞口縫隙裡填著磚石的囚工們勞作著。
一個瘦得跟枯樹樁似的囚工腳下一滑﹐把手裡的一桶水泥整個打翻﹐大坨大坨的水泥從腳手架之間掉落下來。掉在方才因為被嫌動作遲緩而被當場射殺的一具難友的屍體上。
他慌張地站立了起來。
站在腳手架下的新兵犬飼毫不猶豫地拉了拉槍拴﹐朝著他扣動了扳機。
槍聲中﹐那個人翻了下來﹐頭下腳上。
117（近景）
長野小隊長把狼狗的把牵繩交給了一個日本兵﹐讓他把狗牽走﹐自己又向遠處揮了揮手﹐一個個身著夏裝的日本兵跑來﹐搬來了一桶桶柴油。
長野走至一旁﹐看了看幾名工兵的準備情況。
118（近景）
隨著最後一塊磚石被填入空隙﹐照進洞裡的光線消失了。
119（近景‧移）
剎那間﹐本已壓抑的哭聲一下子爆發了。
那聲音在黑暗的洞體內﹐恍如地獄般猙獰！
120（近景‧推）
四公掙扎著站了起來﹐用他最後的力氣對著身前身後的難友們大聲道︰“大家夥都不要哭！哭頂不了用！鬼子讓我們葬身於此﹐跟著他們花了這麼多人力﹑物力的山洞一起﹐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鬼子就要完蛋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了！”
整個山洞頓時安靜了下來﹐蜿蜒的洞體﹐似乎把四公原本聲音不大的話﹐由頭到尾傳了個遍。
黑暗中﹐很多人停止了哭泣。恍然大悟似的竊竊私語聲和著滴水聲在墨汁似的空氣裡輕漾著。
“大夥都問問自己﹐生不如死﹐度日如年﹐跟終於能夠解脫﹐在鬼子末日來臨的時候安然離去﹐我們真的無須太過悲哀。”
四公的話給了這群瀕臨死亡的人極大的安慰。
也許世間的很多事本應如此﹐當命運不可抗拒時﹐理解了生與死背後的應有涵義﹐人的心境就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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