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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张香琳:仁顺的一个上午(短篇小说)

仁顺的一个上午(短篇小说)

文/张香琳

坐下。

听风。等雨。

圈椅很舒适。

天空片片云,片片云的脑袋都很沉。看不见的手在院里拉动落下的和没落下的叶子,“唰啦啦”响,流水的声音和远去的鸟叫层次分明,由近及远,由远及近。

仁顺转动脖颈,莫名就想跳起来。跳起来在风中舞,在雨里转。刹那奔涌而来的,不是冲动不是快乐不是悲哀不是七情六欲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念头——许许多多的念头。

雨,还是来了。先“哔哔啵啵”敲门,后“哔哔啵啵”敲窗。时隔两月,仁顺又准时回到老院。院门楼上有块瓷砖掉落,粉碎成几片。倘若有人,它们肯定会砸着人的脑袋或者别的什么。仁顺感激地望一眼旧门楼。大约,婆婆老操着这颗心,不会让它们轻举妄动,毕竟,她才是此屋的重要缔造者。

院内平整干净。大约几年前,这里荣耀成为草们的领地:狗尾巴、车前子、苦艾、冰草,各种蒿类摇曳多情的不是一般。为此,仁顺冲丈夫大发一通脾气。这对向来柔声讲话好脾气的她来说,很难得。因而不得不引起康年的重视,即而不得不花些款项重新修整。

此举耗时一月,老院重见天日。当然,仁顺也无需再用提防有蛇的举动战战兢兢穿过草丛穿过灰尘,和蜘蛛和荒芜擦身而过进入老房子。

其实,院子里的那些草远非强大到足以能隐瞒蛇的行踪。据仁顺所知,蛇这东西还是蛮喜欢离群索居的。只是也有例外。老院还有红砖甬道时,北边柴房里的生铁桶柳条筐竹筛子铁锹锄头及柴禾、架子车同在一个屋檐下。秋天的早晨,有雾。雾不是一般的大。婆婆去柴房揽柴,一条滑腻腻的生灵从她手掌突兀滑过,冰凉,急速。仁顺听到婆婆“咦”的一声惊叫,她正坐月子,孩子在膝,无法下床。往日重现,她隔窗看到婆婆手里捏条麻褐粗蛇,慌切切奔走,嘴里啧啧有词,意图把它送到院外去。

蛇当然是极不情愿离开的。多么温暖干燥的地方呀,绵长秋雨灌了它的窝,这样的好去处觅来不易。但是,婆婆不允许,她怎么可能允许它危及孙子及儿媳的安全呢。她的孙子还幼小得很哪,正睁着洁净无辜的眼,蹬着莲藕小腿捏紧拳头和仁顺一起为奶奶加油。那时节,婆婆天不怕地不怕,理着精干的剪发,穿一件月牙紫上衣,行动带风,手如铁钳。

当然,这可能只是蛇的感受。它不舒服,极力扭动弯曲身子,气冲冲向婆婆怒睁明溜溜的小眼,用红焰向她发出“咝咝”严肃抗议。

抗议无效。自此,在仁顺和婆婆共同生活的十多年里,它再无痕迹。只是,自从砖缝里的野草逐年茂盛后,关于它的记忆又一遍遍重新走回来。仁顺怀疑她和康年如果再不有所行动,这里最终会被它携妻带子盘踞。也可能,这些岁岁年年老拔不尽的草都是它指使来的。她坚信它们就在庄院附近,有无数双眼睛正长期窥探着院内动静。

康年对仁顺定时打扫老院的事并不支持。废弃就是了,无非是攒上足够的钱推倒重建。矛盾的地方是,足够的钱并不是那么轻易会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建设方案也紧跟时代变化,从最初计划的大平层变二层楼再变欧式小别墅。计划高远,资金微薄,老房子的改造最终只停留在康年嘴上。最近两年,干脆再无下文。仁顺脾气发得恰到好处——无论怎样,此地不能让蛇群出没。那就给老院铺上渗水砖,再加上点鹅卵石便道吧,先不长草,以后再说。康年还是凑和的态度。

仁顺的视线重新望向窗外。许多次,她选择午后回来,一个人。康年有各种理由不回来或者少回来。对他来说,回老院就意味着干活,房前屋后,和新草旧草及一切破损衰败作斗争。他哪里会有这些时间呢,再说这样的劳作他早已厌倦。从童年到青年,离开农村是他的渴望。但仁顺说不清她为什么要这样,即使不回来,她也会老想着回来。

这是个四合院,南边五间房,北边三间,西边三间。院墙外有高大的核桃木、樱花树、银杏树和紫薇树。秋天的时候,最是门前的雨簪花开得旺盛,白花花里罩一片清香,朵朵形如仕女头上的发簪。婆婆最是喜欢它。仁顺坐在床上给儿子哺乳的时候,她看见她穿着雨靴,戴着草帽,不断提起在屋檐下接的雨水,三步并两步“哗啦”泼灌在花圃里。花圃里还有月季花,半人高,墨绿叶,粉嫩红。春天回家,它早早就向仁顺点头摇曳。夏初是牡丹,和盛夏时节的大丽花开得同样硕大,艳丽。

现在,除过雨,没人给它们浇多余的一点点水,修剪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但它们盛开得比主人在世时还茂盛。仁顺想不通,十多年了,它们为什么还能如此:尽管自生而不自灭?

这当然全归咎于婆婆强有力的手,她想。手的影响深远,花们全都有着良好的根系基础。婆婆的手具有虎钳般的力量却不具有虎钳般的形状,她的手胖圆,掌心极厚,手指短小。尤其是小拇指,简直小得有失比例,仅是无名指的三分之一,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灵活地编织一个篮子。篮子底部有四角,能站立,全身棕白,筐畔绿色,上面“十”字型提手,是采蘑菇的小姑娘进山标配。仁顺第一次见到它,并不是在老院子里,而是在娘家的楼房里。一米八高的康年手里提着它,很羞涩很礼貌地敲开她家门。轻巧、秀气的篮子和他的魁梧身材不相配,但和盛的东西却极相宜:一篮子粉绒丰满的桃,水生生卧放其中;还有几个肥硕艳红的李子,柄上带着绿叶。康年是在媒人介绍认识仁顺后,第一次单独登门。

“这是我妈妈种的桃和李,提来给你尝尝。”他涨红了脸,挠着后脑勺说。

仁顺高傲的视线从精致篮子到桃子,再到康年的脚、手、脸。她第一次正视。一个手巧的女人生出的儿子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基于这个没说出口的原因,仁顺去了康年家。看到属于婆婆的菜园和庄稼地:铁锤般的紫茄,挂满黄豆角的竹架,不消细说的辣椒黄瓜西红柿;还有滚圆的西瓜,正待成熟的梨瓜和茁壮吐缨的玉米地……

这派丰收景象留给她的美好随之全部转移到对康年好感的增加上。

进到老房子,扔下包,头件事就是扫地。笤帚的功能无可替代得重要:扫去灰尘,扫去角落里的蛛网,再用毛巾擦拭家具。黄色实木的衣柜依旧庄严,就像房子落成那年,它做为家具中的老大,第一个堂皇入室,带着女主人所有的值钱家当。其实,那时婆婆已没有多少积蓄,盖新房差点花光家里所有的钱。不巧的是,在买材料的时候,公公又不小心让建材砸伤了脚。公公住在医院,工人盖着房子,还要操心庄稼地,婆婆几头奔忙。

衣柜虽上了点年纪,但仍能看出当年的风光:双门铜把手,中间一块明亮大镜,上面映有柳丝垂杨,燕子穿梭的画面。床也一样,油漆鲜黄得发亮。还有饭桌、五斗柜、电视柜,同样精神抖擞。婆婆就此开启生活新旅程:新房落成三年后抱上胖孙子。

家具低眉顺眼挨个接受仁顺的清洗。衣柜里,仁顺还留着婆婆在世时喜欢的几件衣物。有时,她会突然拉开柜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口气,闻闻那上面的味道……

书桌上有个灰色计算器,对它的打理,仁顺格外仔细。它方方整整,书本大小,兼有闹钟功能。当年就是旧的,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或许是康年在单位使用过的,也或是他上大学时购买的。没人记得清这类事,也无需记得清。婆婆想要个报时的闹钟,仁顺从城里小家翻出,安装了新电池带回去。它的声音又悦耳又宏亮。每天十二点,它会激情洋溢地奏出一首欢快歌曲,促使着忙碌的婆婆更加团团转;晚上十点,它会兴冲冲地再重复一遍,提醒主人休息。

多数时间,它无声无息伏在角落。

婆婆走后,老院原本可以租出去多少赚笔租金的,但她没有这样做。房间依旧保留着婆婆在世时的陈设。回去了,她就点支藏香,婆婆喜欢的。香炷袅绕时,婆婆圆墩墩的背影就在厨房客厅卧室忙活开了,絮碎讲述:南头的红薯还没翻,雨水多个没完;西家媳妇会赚钱,针线茶饭特别好;东边仁顺该称呼为太公公的老人瘫在床犹可怜……厨房里飘出椒叶烙馍的香味,房间一片暖烘烘。她就在她身边,散发着温和特殊的体香。

晴天的时候,干累了,仁顺就搬张圈椅对窗独坐,眼神看向屋顶。几朵云浮在屋顶很高的地方,安适到一动不动。它和仁顺一样在沉思。云朵下面的屋顶,红瓦被岁月洗刷成土黄,瓦缝之间生出簇簇青苔。核桃树的枝和叶随风摆摆,摇开青的皮,露出浅褐色果。几只长尾巴鸟飞来跳在枝头,大嘴嘁喳着,歪头一下一下啄开坚果。

仁顺起身,想起婆婆那把海豚按摩器。早晨她看见它扔在放杂物的偏房,落满灰尘。该是废弃的东西了,为什么没扔?突然,她就想和自己打个赌,十年了,它到底是好是坏?把它擦干净,通电,能使用,你赢了;不能使用,你输了!

输赢重要吗?仁顺又想,不重要。可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令她意外的是,按摩器还是好的,发出“嗡嗡嗡”响。当年它搁在婆婆腿上,如今它搁在她的肩背上……只是面对两筐旧书的时候,她有点不知所措了,翻翻看,全是公公当年使用过的工具书,上面有她见过的熟悉字体。拿起又放下,她犹豫是否该把它们全部都送给收破烂的人。公公生前是个搞农业的专家,此生的愿望就是把小麦和冰草杂交,直至小麦从此多年生——只需无季节的一茬又一茬收割,一茬又一茬收割。为此,他付出减少睡眠的代价,整夜整夜研究。写字,咳嗽,喝水,深夜走动,不慎踢动板凳。

那年月,没有电脑。对婆婆来说,公公买了多少纸,就梦想天开了多少东西。据婆婆后来的原话——应该是准确数据,他一生足足胡说八道了几十麻袋纸。她对公公的行为最为反对的行动就是在他满脑子天马行空正来劲时,突然不声不响地摁下台灯开关就走了。无疑,她是怕照明费钱,但留在漆黑里的那团背影更是对丈夫常年不近人情的怨恨。

公公宝剑锋从磨砺出,他差点成功:老院后面的三分实验田里新冰草像麦子一样蓬勃拔节,兴奋扬花,十足灌浆,连年结籽,无休无止。但貌似麦仁的果实却坚硬无比,用石磨粉碎后也不适宜人类食用,并且带着浓厚的腥苦味,连鸡都对它避之不及,啄食更毫无兴趣。这结果让公公颓败不振,思索憔悴。某日,天空打雷闪电,一场龙卷风过后,新麦种田变成一片黑焦土。

“天意如此!”婆婆嘲讽。

公公摘下高度近视眼镜,长长咳出声,狠狠剜老婆一眼,转身幽黯离去。

然,研究不能进行,他的生命很快衰老。有天午饭的时候,他突然在家人面前如截朽木般倒下去。仁顺再见他,他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身体里的水分一夜间蒸发,原本高大的人,变得干瘪、焦枯,肉皮松松贴住骨头,如遭受雷电袭击后的老鹰,颓败地伏在没有一丝暖气的巢穴,全没力气飞翔。

公公有个异于常人的特点,身体每有受击情况,他的腋下就会长出纤细的翎毛来。根据遭遇不同,长短不一,黑色白色棕色蓝色绿色红色。婆婆随他身体胡乱野长,并不做声,而是选择深夜他熟睡时偷偷拔了它。皮肤拔过的地方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透明的汗水。这次在医院,戴美瞳的小护士面对此景同样表情僵冷,眼疾手快。当然,拔得次数最多的还是婆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几近痉挛的手,她认为那些翎毛完全是多余,它让公公显得极度懦弱极度梦幻。虽然她也承认羽毛的美丽,但认为它于生活根本毫无补济。公公长长吁出一口气,神情疼痛。他双手一摊,扭头背朝老婆,就此是听天由命的倦怠。

仁顺并不知道那些天公公经受了什么。这当然属于家族秘密。不过,他空洞涣散的目光最终还是告诉儿子儿媳他放弃了那个光辉灿烂的飞翔梦。原本他想长出无比强硬,无比巨大的翅膀载着他亲爱的一大家子人一起飞向蓝天,飞进白云,飞向宇宙。奈何,事与愿违。

厨房的家什久不使用,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的寿命。一碗柜的碗碟仍旧结实,发光,明亮。再放个几百年也不成问题,犹如博物馆里上古陶片的寿命。棕黑的咸菜坛腆着肚子,当年盛在里面的全是韭菜泡菜腌蒜辣椒什么的。三个坛。两坛自个吃,一坛婆婆留给在巴蜀工作的大儿子康生。过年的热闹时光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持续到正月十五。每次吃饭,两大桌子人。这段时间,婆婆带领仁顺最忙碌。仁顺不太爱说话,也远不如大嫂青儿说话讨喜,她抱着仁顺的儿子,大声向亲戚们夸赞婆婆的功劳。

“看,把小年带得多好,多干净!”青儿扶扶眼镜,撇着嘴,“我如果生了儿子,一定要交给妈带。她带我最放心。不过,我可不会像仁顺,一年都孝敬不了她几身衣服。我给我妈发工资,凭啥让本应安度晚年的老人这么辛苦呢!”

“我乐意,我乐意!”婆婆听到,唬着脸赶紧拉扯青儿的毛裙。其实,这话仁顺早听过不知道多少遍,入脑不入心,随她叨叨去,不就过年回来住几天嘛,人家学历高,是客!

农村的家庭往往呈现两个极端,特别脏乱和特别干净。婆婆在世时,老院极端干净。她对家里的目标是:随便躺到哪里和躺在床上一样干净。这是一个让康年感到恐怖的目标,他觉得这毫无必要。但婆婆从未考虑这么多。她在屋内最为频繁的事务就是拖地和擦掉灰尘。康年想到过去多年针对婆婆的暴躁态度和顶撞,常心有戚戚然,有时话题触及她老年和更往后的事,更是心情沉重。但只要见到婆婆,他的孝悯感便荡然无存。因为,每次见她,她都是一副和田野和灰尘作斗争的昂扬状态。除去夜晚,她很少有悠闲落座的时候——永远都在劳动或去往劳动的路上。如果在老院,是她的主场,她自然斗得不亦乐乎。偶尔在康年的小家,她也是反客为主,和灰尘展开无情的厮杀。康年认为,她的一生就是和灰尘搏斗的一生,是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一生。并且,在常年的实战中,她对灰尘的定义范围逐渐扩大。比如,康年和哥哥的某些所作所为,包括仁顺的某些思想,往往也被视为灰尘的组成部分,必须予以坚决清除。还有乡村急速发展中涌现出的各种事物和事端,更被婆婆视为灰尘中的灰尘,也予以强硬对待。至少,也要扫到自家门外去。

年轻时的公公曾经多看了一眼穿超短裙的乡村小媳妇,只一眼。婆婆由此从胸到脚把自我认真审视一番,认为绝对的严谨。随即她便对公公的出格行为进行了有力抨击,认为他不但认真看了乡村的灰尘,在心里对灰尘还肯定进行了赞美。更加要命的是,丈夫这种眼神如X光的行为让她在村庄脸面尽失,尤其让她在众多妯娌面前无地自容。所以,对公公眼睛上沾染的灰尘务必进行深刻清洗。此后,公公出门,无论冬夏,必戴一副石头茶色镜。

这眼镜他行将去世时由婆婆取下,它俨然已成公公身体的一部分,摸起来镜框肉乎乎,软绵绵,还带着公公的体温。公公已不能说话,眼睛吃力地追随着婆婆的身影。即便她曾嘲笑过他,羞辱过他,一次次拔去他的心爱,他还当她是最亲近的人。而婆婆似乎早已忘记公公仍是有口气的活人,她已经在为他准备葬礼,指使后辈买了寿衣买冥纸,买了麻线买孝衣。守丧鸡、纸盆、纸活、挖掘机。她里里外外猫一样轻悄悄走着,准备着一切他死后能够用得着的物什。在她看来,少给后辈添麻烦简直是比公公活着还重大的事情。

从医院回来的最后时刻,公公连吃碗饭都要打盹,医生说他得的是怪病,不能充足地睡眠,不能畅快地呼吸。公公对仁顺低声说,他想要到太空舱里去,如果能去,把身体装在里面,就像装在透明包装盒里的蛋糕,我们还能幸福地看见他。而他,则只需要在里面屏住呼吸转几个圈,再被穿白大卦的医生从舱里推出来就什么痛也没有了:犹如新生婴儿般器官全新……仁顺在他彩色的瞳孔里看到了愿望的达成:公公精神面貌壮硕如同他彼时的大儿子康生,远在美国的他电话里中气十足,“爸,您一定要保重!我很快就回来!”

老院里突然就挤满了人,他们大多是公公曾经的同事和朋友,还有亲戚。他们匆匆赶来,用相同的方式表达着相同的悲伤和慰问。他们抽着烟,寒喧着打招呼着。响器班子低声呜咽,过事帐篷搭在门前,黑色气拱门上“永垂千古”字样耀白的反光。除却阴阳先生,包括婆婆,再没任何一个人认认真真看逝者一眼。公公被人穿上紫色长袍,戴上黑绸帽子,双手乖顺贴在身体两侧,面容蜡黄、古老,像他的父辈再父辈……

不过,他未必喜欢这样。仁顺在恓惶惶的人堆中想,或许,他更乐意穿一身挺括西装,带他的书走。

窗帘的一角飞扬起来,鸟的叫声时远时近。

霜降后,窗外的虫鸣声渐弱。没有了它们的聒噪,风的声音犹显吵闹,它轻飘飘溜进老院,掀动门窗。旧家具板张脸,和它肃立对峙,默然不语。

跟很多乡下女人一样,婆婆身体健朗,一顿能吃两大碗饭。仁顺以为,身子骨如此康硬的她一定会高寿到老。但婆婆的气力却在与周遭尘土的搏斗中丝丝剥离。实质上,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根本就没有胜利者。一张薄薄的肿瘤确诊化验单,让她又不得不面对更强大更凶悍的对手……

距离上次化疗仅仅两个星期,不良反应刚消散,婆婆就开始捣鼓起菜园。她种了许多生菜菠菜油菜。吃不吃得下倒无所谓,看着它们水盈盈、脆生生,她就欢喜。乡下的菜园依旧丝瓜藤堆满支架;红辣椒鼓着肚子,皮肉厚实。

闹钟准时响起,有规律地催促她吃饭、休息,她爱听不听。出院后,她不愿在城里居住,无论康年和仁顺的态度怎样恳切,她还是坚持回乡下。老院的每砖每瓦都是她的牵挂,更别说秋收冬藏的一些事。家里花钱的事项太多:康年买车,康生出国,青儿考研,这些事她都得考虑。康生学的是道路桥梁工程专业,未来的梦想是把路修到世界各地去。尽管她压根不知道儿子儿媳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考研有什么用,留学又有什么用,但她还是把男人的丧葬费及自个剩余积蓄全部寄去。

乡下人过日子,没什么大本事,靠的无非是把菜换成鸡,把鸡换成羊,把羊换成猪,点滴积累。康年对母亲持久如此辛苦极不满意,埋怨的话刚出口,即招来婆婆阴沉脸色。

仁顺依旧沉默,这些事她不想过多知晓,她尽量活在婆婆视线外。她知道婆婆看不上她,一个生意人——常年在城里开间半死不活的蛋糕店,没出息。

婆婆再次接受手术时,已是入冬。天气很冷,哪哪都冷。从监护室出来的第三天,仁顺彻底办完转让蛋糕店的手续赶来医院,康年迅速撤离去单位上班。

太阳从窗外升起来,灰灰白白的。仁顺感觉这样的太阳,不仅对寒冷力不能及,对人间也纯属虚张声势。

半掩的窗帘遮住阳光。婆婆躺着,苍白的脸在幽暗中影影绰绰。仁顺靠近她,掖紧她的被角,抚摸她的头发。婆婆沉默着,异乎寻常的寂静让仁顺怀疑她是否昏睡。但她却突然伸手抓住仁顺,头一点点向她努力靠拢。仁顺惊讶地发现她醒着,醒着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妈?”

“他,还,没回来?”

“项目进程不顺,诸事一拖再拖。”仁顺明白她在问康生,尽量柔声。

“哦——”婆婆的目光和仁顺定定相遇。

“是喔!”仁顺答应着,双手抓住她另一只手,慢慢摩挲她的手心。婆婆脸上细密的皱纹渐渐朝着鼻翼中心聚集,深陷的黑眼睛里突然露出诡异而顽皮的微笑。她动动手指招呼仁顺更近前。仁顺听话地向她弯下腰去。于是一个低语,一个带着呼吸的低语,温暖而带着酸味,含糊又无比坚定,缓慢,低沉如巫师念诵的符咒从她嘴里飘出并掠过仁顺的耳根:“你说,我的腋下,为什么,长不出它来?”

仁顺一时愣怔。

“听说过吗?经历这样的大手术就等于一脚跨进鬼门关,能再返回来,身体里可能已栖居别的东西……”青儿在电话上语气神秘,后又态度笃定地表示她能解决这个问题。这让仁顺长舒一口气。毕竟嫂子读的书多,她回来一定能够给婆婆最好的回答。

过了些天,青儿致电康年,说刚接受医生叮嘱,怕劳顿流产,辛苦弟弟弟媳,她暂时不能回来了。康年把这话转述给婆婆。

婆婆挥挥手打断康年的话头。她指使仁顺给她捋腿,又缓慢地侧转身。仁顺发现,有抹夕阳正钻过窗棂洒在她的颧骨上。她闭上眼睛,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通透,犹如和田玉的颜色。

舅家人陆续来了。表兄弟们暗地里先后劝康年早做准备,并提醒他督促康生早早回。康年表情哀哀的,额头新添了皱纹。重新当着婆婆的面,大家的话题一概不提及病情,只说,安心养着,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

婆婆的眼白渐渐暗灰,吃什么吐什么,蚯筋爆起在瘪瘦的手背。仁顺不知道化疗究竟是救了婆婆还是伤害了婆婆。她只能用不停歇的奔忙派遣掉空气中渐次逼近的凝重。家,医院。医院,家。病人进入弥留,众人一顿呼天抢地的嚎哭。康生还在奔丧的路上:飞机,火车,高铁,长途车,风雨无阻……

来安慰康年夫妇的人,康年根据不同的情形或哀泣或沉默的回应,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儿子的角色……唯一的姑姑来了,仁顺看见她的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却做出哭泣的模样。大伯母索性连哭声都省了,她正操心孙女放学回家吃饭的问题,几遍电话喊小囡过来。仁顺看到,不只是伯母,还有村里的其他婶婶,她们脸上涂了白的霜膏,不肯放过和来吊唁亲戚们闲话的半分机会;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崭新整洁,恐怕只有过年时才舍得穿出来……

丧事刚毕,乘着康生、康年都在,小叔父择机说出他的想法:老院后面的果木菜园全归他打理行不行?这处老院打算如何处理?并闲言碎语诉说与大儿分家,给小儿娶妻,暂无住所的困难……康生不置可否地转换话题。

但不久,康生给康年说,把园子交给小叔父种吧,他的电话太频繁!

康年自然是不操心这些事的。地震局的工作性质需要他和他的同事们不断去勘探地质和检测地质的波动,长年对穷山恶水的摩挲早磨灭了他对乡村生活的热情,父辈的生活他绝无重复的想法。堂弟需要一辆摩托车,念叨说康年早有越野车,旧东西不如送他——送了;婆婆的外甥来拉走冰箱双桶洗衣机,康生认为电器这种东西放久了只会报废或淘汰,不如落个人情……康年在电话上频频点头:“哥说的没错!”

老院子能使用的物件越来越少,最终只留下些过时的家具和小零碎。

唯有回老房子的时间仁顺能固定。隔两月,要不早晨八点多去,收拾完卫生,十一点离开;要不下午两点钟去,到五点。只有一两次是傍晚去打扫,也很快离开。

虽然老屋里的物件越来越少,但有天还是摸进来个不知底细的贼。他撬开五斗柜,看到一双新布鞋里塞着个红绒首饰盒,眼珠登时发光:若是金饰肯定发财。惊喜之余却发现不过是些银耳环石手镯铜戒指,发黑的发黑,无光的无光,全是婆婆年轻时戴过的小玩意儿。它们不值钱,和一副粉红色假牙塞在一起。假牙的塑料光泽倒是很好,毛贼没拿,大概觉得自己年轻,没有使换的地方。于是,他环顾四壁,愤怒地砸碎了墙上一副匾额,扯下来,玻璃木屑粉碎一地,只为得到里面那张十字绣画布。

画布上的绣字当然是婆婆的杰作:“天道酬勤”。

贼把它夹在腋下气昂昂带走了。

面对一地凌乱,仁顺第一反应想要报警。康年却认为,为一张似画非画,似书法作品非书法作品的布而让警察出警实在是浪费公共资源,自寻麻烦。

“蠢贼。废物。”他对心有遗憾的仁顺说,低头摁着手机,看抖音段子,哈哈笑。仁顺不明白他是在骂贼废物还是在说画布是废物,抑或是在说别的,只好忿忿作罢。她想不通,贼偷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用?想去送给自己的女人,还是想改邪归正?

仁顺想不通的事还有许多:老房子水泥地水泥墙,到处都没老鼠能打洞的地方,没水没食物,为什么有次她还能在大衣柜下面发现一只麻溜溜的老鼠?它瞪着闪烁的黑眼珠定定望着她,不害怕,不躲避,不吱声,很沉稳地蹲立在柜角等她打扫完卫生离开。

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的清静,她自言自语。莫名竟对老鼠有点感激之情——它还看守着老房。直到某天,她在钢床下的铁盆中发现了一袋干核桃,婆婆留给青儿的。

青儿最爱这类果仁,过年返蜀时必大包小包带。估计婆婆怕仁顺开店做糕点用了这份果仁,于是把它深深推入床的死角。许多次清扫,仁顺都没发现它。

说不上为什么,仁顺的鼻头有些酸。真是遗憾,她想。

清理老鼠的备用口粮时,仁顺还发现一个东西,用塑料纸缠了好几圈。剥开后光芒毕露,是把手柄怪异的匕首,它就别在枕头下面的床脚上。仁顺认得,这是婆婆缠东西的打结手法。它是为翻窗而入的毛贼准备的?还是为保护自己准备的?仁顺无从得知。

雨越下越大,仁顺决计等雨过了再走。这该是对老房子的最后一次打扫了,她想。康生计划回来在这建新房。他和青儿用发展的眼光看,说,未来这里将会厂房密立,提前盖了,能赶上拆迁。

仁顺不懂这些,但她晓得,这是大好事。

张香琳,女,曾在《飞天》《黄河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千万别出声》、长篇历史小说《凤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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