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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花园等你来(若非)

若非

我睁开眼,看到大牛长满麻子的脸差一点就要盖在我的脸上。他的唾沫飞在我的脸上,温热温热的。张老大你梦到什么了,大牛说,你傻乎乎地嘿嘿笑半天了。

我梦到一条大鱼向我游来。哦,不,那分明是一条巨大的泥鳅。它摇摆着自己的大胡须,咧着大嘴,吐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泡泡。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感觉很开心。一个大泡泡罩住了我。它的胡须比我的小腿还粗,像几只大手,把我抱住,滑溜溜的。它开口对我说话,哦,顽皮的小娃娃,你想去哪里?这是一条会说话的大泥鰍,我突发奇想,我说我想去的地方可远了。它说,去哪里?我领你去。我说,我想去浙江。它说,浙江在哪里?我说,很远很远。它说,那我真去不了,不过我可以带你随处看一看。我说好。它快速摆动身子,我们便向水深处去了。我看见水底下有山谷、岩石、草地、森林,好多好多的鸟,一群群的鱼儿,还有一只老乌龟,趴在岩石上冲我们吹口哨。大泥鳅对我说,别理它,那是一个老流氓。一只小青蛙坐在草丛里,认真地发着呆。大泥鳅说那是一只即将出嫁的小青蛙,在想自己未来的相公呢。我看呆了,没想到水下有这么精彩的世界。还有更精彩的呢,大泥鳅说着加速游动起来,我只感觉到流水声哗啦啦的。然后,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老大,老大,张老大。那声音很遥远,像隔着什么。我很快听出来,是大牛的声音。我四处张望,只看见冲着我眨巴眼睛的虾和嘿嘿笑的鱼群,看不到大牛。大牛还在叫我,张老大,醒醒,醒醒了。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从大泥鳅胡须上掉了下来……

我推开大牛,发现自己躺在裸洁河边的草地上睡着了。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牛说,太阳都要正中了。我爬起来,你打了多少猪草?我去看大牛的花箩,发现里面已经装了大半箩猪草。大牛说,没打,我刚又游了一会儿。你骗我。我站起身,跳入河中。我游了一阵,上了岸,穿上衣服,背上花箩,开始打猪草。如果我再不抓紧打猪草,回到家一定免不了奶奶或爷爷的一顿暴揍的。

一早上,我和大牛都忙着在山上追一只雀儿。小雀儿是大牛打猪草时发现的,当时他正弯着腰在玉米地里割猪草,突然听到扑腾的声音。他大声喊我,老大,雀儿,雀儿。我从上坎跳下去,在哪里?大牛说,我听到它飞了,就在这附近。我们俩屏住呼吸,果然很快就听到雀儿扑腾的声音,然后看到了那只雀儿从土坎的草丛里飞了出去,吃力地飞了不远就落在了地上。我们因此确认它受伤或者生病了,飞不远了。我们背着花箩,在玉米林里窜来窜去,围堵小雀儿。雀儿很小,像个小麻点,飞不了几米远,偏偏灵活得很,我们俩围来围去,从玉米地赶到草坡,从草坡赶到杂木林,从杂木林赶到了河边,我们以为它无处可飞时,它突然越过我们头顶落在河岸上的一棵柳树上,再一发力,飞到了陡峭的山岩上了。然后它蹲在山岩上,叽叽叽地叫着,俯瞰着我们,好像在说,来呀,来呀,有本事爬上来呀。我们站在山岩下束手无策,这时候,太阳已经好高了。大牛说,要不我们游泳吧,太热了。这时候我也感觉一身汗,我脱掉衣服,光溜溜地跳进浅水,用手作瓢舀水泼向大牛。大牛也脱掉衣服,跳了下来。我们游累了,我躺在河岸的草地上就睡着了。

我心急得不得了。太阳已经很烈了。在我睡着的时候,大牛在河岸上割了不少猪草,所以他已经有了大半花箩的猪草,而我还不到半花箩。我弯腰顺着河岸往上爬,边爬边割下一些可供猪食用的植物,塞进屁股上的花箩里。大牛在身后说,你慢点,等等我。我站住,回头看他,说,除非你把猪草分我点。大牛一听警觉起来,不。我继续往上爬。太阳太烈了,我急需钻进玉米地里去,在那里,宽大的玉米叶子会为我挡去一半的阳光,猪草也会比太阳下的更茂盛、更细嫩。

我先钻了进去,大牛没多久也钻进来了。我们弯着腰在玉米地里割猪草,玉米叶子划过脸庞,有一些刺疼,一会儿,汗水流到被玉米叶划伤的地方,便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但我完全顾不得这么多了,只顾着割猪草。突然,我的镰刀碰到了一块翻滚的小石头,刀锋一偏,割在了我的左手中指指背上。割裂的疼痛让我丢下镰刀,捂住手指,死死地捏住。大牛见状赶紧丢下镰刀跑过来,割到手了?我说,嗯。大牛放下花箩,在土坎上找了会,找到一些枝叶,在嘴里嚼得稀巴烂,盖在我的伤口上。然而血还是止不住地冒出来。大牛说,算了,回家吧。我看了看自己的花箩,有些为难。大牛说,我分你一点。我想了想,说算了吧,我这也都要满了。我们背着花箩走出了玉米地,猛烈的阳光沉沉地砸在我们身上。

走到家门口,爷爷正坐在房檐下,光着上半身,裤腿卷至膝盖,双脚正在木盆里涮萝卜似的动着。我走上石台阶,对爷爷说,我回来了。爷爷说,一大早上,只打了这么点?我不敢说话。这时候,奶奶从屋里出来,恶狠狠地看着我,你过来。我放下花箩,犹豫着走到奶奶身边。奶奶抓住我的手,拉开衣服,在我肚子上抓了一把,被她抓过的地方顿时出现三道泛白的抓痕。奶奶生起气来,张老大!猪草不好好打,光想着去河里玩了,你想做落水鬼啊!她站起身去找鞭子,我一时不知道是跑还是留。这时,大牛在路口下喊,三奶奶,老大的手被割了一个大口子。奶奶一听,脸色也变了,也不去找鞭子了,抓住我的手,忙说,我看看。血已经止住了,被镰刀割开的地方,皮肉向两边轻微翻卷过去,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清晰可见。奶奶急了,他爷爷,洗个脚洗了多久了?赶紧去找消炎药和药胶布来。我看着奶奶着急的样子,感觉嗓子眼有些哽,我说,奶奶……奶奶没看我,别说话。我转脸去看大牛,大牛已经背着猪草,向他家走去了。

我又梦到了那条大泥鳅。它吐出一个大泡泡,把我罩住。它粗壮的胡须轻轻抱着我,嘿,小娃娃,你为什么嘟着嘴?我说我的手被镰刀割破了。泥鳅说,别怕,我用口水帮你治。它吐出口水,天空就下起大雨,雨水落在河面上,又扎入河里面。我分不清楚落在我伤口上的是雨水还是它的口水。它问,小娃娃,这次想去哪里?我说,我还是想去浙江。它愣住了,为什么一定要去浙江?我说,我就想去。它沉思了一会,听名字应该有水,等我回头打听好路,再带你去。我说好。它说,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张老大,我还有个妹妹叫张阿秀。它说,你爸取名字真懒。我说才不是呢,我爸可勤快了。它说,你还有其他朋友吗?我说,对了,我还有一个小伙伴,叫大牛,长了一脸麻子,胖得像头牛。我说,如果你能去浙江,可一定要带上大牛。它好奇地问我,为什么呢?我说,因为大牛也一定想去浙江,他爸死在了那里。它说,哦,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那你呢?我想了想,因为我爸妈都在那里。大泥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孩子们,我会把你们都带上。我说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说出来我觉得不对,又说,你真是个好泥鳅。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月光从破了洞的塑料布遮盖的小小窗户照进来,洒在窄窄的书桌上。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隔壁房传来爷爷的呼噜声,让我想起儿童节时的拔河比赛,我静静地听了会儿,拔河比赛一直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爬起身,走出房间,推门的时候,老木门发出“吱嘎——嘎——”的声响。幽暗里,传来阿秀的声音,哥。阿秀睡在门外的墙壁下。我走到阿秀的床前,你怎么不睡?阿秀说,你把我吵醒了哥。我说,你有没有做梦?阿秀说,我梦到了吃兔儿肉。我说,我梦到泥鳅,大泥鳅。阿秀说,你捉了吗?我说,我捉不住,特别大,大泥鳅还和我玩。阿秀迷迷糊糊地说,我睡觉了。我说你睡吧。我又开前门,这次发出哐当一声。拔河突然结束了,爷爷问,谁?爷爷,我说,是我。大晚上你干什么?我撒尿。爷爷没声音了,很快又重新拔起了河。我带上门。天上挂着一个弯弯的月亮,月光浅浅地照在门前的石阶上。夜里很静,倒是远处近处都是虫子的声音,像早读的小学生,此起彼伏的,很闹热,却不吵闹。我在门前撒了一泡尿,全身禁不住抖了一下,我提上裤子,朝大牛家走去。大牛家就在我家旁边,共两个楼,一个是左右两个房间一边猪圈一边人住的楼,我们管它叫楼子,另一个楼是一边大堂屋一边一个出进前后两间房的房子,大牛睡在楼子里,后门对着我们家场坝。我从一米高的坎子跳下去,正好落在楼子的后门处。我猫着腰,趴在窗户上喊,大牛,大牛,大牛。大牛迷迷糊糊地问,谁?我,我压低声音,我啊。房里发出大牛走路的声音,他开了门,你干什么?

我摸到大牛的床上,我梦到一条大泥鳅。大牛打着哈欠,我还梦到一只大老虎。我说,大泥鳅抱着我在水里游来游去。大牛说,我和大老虎喝啤酒。我说,你喝过啤酒?大牛说,没喝过。我说,大泥鳅说可以带我去浙江。大牛说,那我和大老虎商量商量,让它带我去月亮上。我说,到时候我带上你吧。大牛说,我还是继续做梦去吧。我把大牛摇醒,你真梦到大老虎了?啤酒是什么味道?大牛不耐烦地说,鬼话你也信。我说,我说的是真的。大牛没回答我。我再摇,大牛已经发出了呼噜声。

早上醒来,大牛已经起床了。我打开后门准备回去,看到爷爷正在门前用磨石磨镰刀,一推一收,一推一收,偶尔用左手从盆里撩一些水洒在磨石上,磨石和镰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揉揉眼睛。爷爷说,大牛早就起床打猪草去了,你倒是在人家床上睡起了懒觉。我没说话。爷爷说,今天你就放牛吧,手破了就别碰露水了。我爬上场坝,我可以边放牛,边打点猪草。奶奶从屋里出来,端着几个煮熟的玉米棒子放在小凳子上,招呼我们吃早餐。我拿了一个,啃一口,香喷喷的。爷爷说,你狗啃啊?我说我就喜欢啃。奶奶说,就听你爷爷的,别碰露水。阿秀出来洗脸,拿起一个玉米,也学我狗啃,哥,昨晚你捉的泥鳅呢?我啊了一声,泥鳅?奶奶笑了,他捉什么泥鳅?他就是一条泥鳅。

放牛可比打猪草清闲很多。把老水牛赶到山上,只要守着有庄稼的地方,不让它祸害庄稼就行。老水牛不比黄牛,它们身体硕大,行动迟缓,不喜欢到处乱跑,黄牛长得瘦小,脚程又好,常常去一些很危险的山崖,或者变着法儿去吃玉米叶,不让人省心。单放牛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不自由,牛在那里低头吃草,你就只能在那里看着,不像打猪草,可以从这山跑到那山,可以这里抓鸟那里游泳,或者换个地方打马蜂。

站在山垭上,我扯着嗓子喊大牛,山那边很快就传来回声,风呼呼地吹着,玉米在风中不断起伏着。我无聊极了。看到老水牛在远处认真吃草,离下面的玉米地还有三道土坎,便放心地躺在一块大青石上。清晨的阳光不算刺眼,但也让人眼睛不太舒服,我只得闭上眼睛。我在大青石上睡着了,没有梦到大泥鳅,什么也没梦到。睡梦里只有时浓时淡的草木清香和呼啦啦的风声。醒来时,老水牛已经趁我睡着时钻进了玉米地。

我把牛从玉米地里赶出来,生气地照着它硕大的屁股抽了它几竹条。老水牛慵懒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一点也不疼。这时候,我听到山谷那边传来山歌声:赌你来,赌你穿过九层岩,麻秆大桥等你过,十二花园等你来。我提着赶牛用的竹条,跳上一块大石头,往山谷那边张望,大声喊着,大牛,大牛,你打好猪草了?大牛大声回答我,好了,等我来和你放牛。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下地打猪草或割草。因为爷爷奶奶说了,受伤的手碰不得露水,否则会中露水毒,又红又肿,又痒又疼。我连着放了几天牛,手上的伤口一天比一天见好,它干瘪、结痂,偶尔发出一阵酥痒。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梦到那条可爱的大泥鳅了。我想它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它说过能带我去浙江的。

过了几天,七月半就要到了。七月半一过,再过不了多久,就是我的生辰了,那时候我就十岁了。我们家挂出上面写着死去的先人们称谓和名字的老人牌,点上清香,把老人接回家。我们祖祖辈辈都相信,七月半时,去世的老人们都会回到家,这个时间一般是七月初十,老人们要按照老人牌寻找自己的后人,看看后人生活得怎么样,七月半(实则是七月十三)晚上领了后人们烧的钱再返回去。我负责采摘最新鲜的果子,用来供奉返家的祖先们。大牛从村外背着一花箩草回来,冲挂在果树上的我说,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我说你采了地瓜吗?地瓜是一种山野美味,我们不知道它学名叫什么,我们都叫它地瓜。我问大牛时好像已经闻到了地瓜的香味。大牛把草放在楼子屋檐下,窜到我家果树下,老大,给你一把。我从树上跳下来,接过那一把鲜嫩泛黄的地瓜,随手擦掉上面的泥土便塞进嘴里,地瓜的香味瞬间弥漫了我的唇齿。

我们坐在果树下的石头上,在树荫下吹着风,很凉快。我们吃完了大牛采来的地瓜。我说,七月半就要到了,你家接老人了吗?大牛突然忧伤地说,今天该接了,不知道我爸回来了没有。我也跟着忧伤起来。大牛的爸爸在浙江打工,死在机床上后,得到一万五千块钱的赔偿。去时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回来就成了一小盒骨灰粉,葬在村头山垭的大树下,离家走路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但他也只有等到七月半才能回家看一看。大牛的爸爸去世后,他妈没多久便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大牛说他妈妈是去打工了,可人们都说大牛妈妈是在这個家里待不下去了,回她的老家广西去了。大牛不相信这个,他一直觉得妈妈是去打工了,说不定哪天就会穿着新衣服买了新玩具回来找他。我说,我们去看你爸吧,反正就是走一会路,太阳也不算大。大牛说,不去,他肯定已经回家了,我也要赶紧回家去。我们站起来,我抱着几个毛桃子。阿秀突然颤颤巍巍从家里跑出来,她已经七岁了,但人很瘦,跑起来有些歪歪倒倒的。她着急地流着泪,哥,爷爷倒了。我说,倒了?大牛说,三爷爷倒了?阿秀点点头,倒了。

爷爷生病了。他像块大石头,躺在墙壁下昏迷不醒,我和奶奶、阿秀三人合力,都搬不动他。没一会儿,大牛和他爷爷奶奶也赶来了,我们找了架马车架子,把爷爷弄上去,推着往乡上去。爷爷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他什么情况。我们赶到乡上,卫生院的医生给爷爷打了一针什么东西,爷爷醒了,开口第一句,啊呀,我的锅煳了。奶奶说,你病了。爷爷说,病了?这是哪?奶奶说,乡卫生院里。爷爷惊坐起来,说,费钱!快走!回家!我们压住爷爷,你病了。爷爷像个孩子,哪里病?好好的,哪里病?!爷爷生气了。医生说,爷爷这是低血糖。低血糖?就是血液里的糖少了。奶奶说,那得多买点白糖。医生说,头晕时就吃点糖,能好转,但这不是办法,最好去市里医院查一查为什么低血糖。奶奶一听,市里?医生说,这里去县里,比去市里还远,去市里方便。奶奶犯难了,那得多少钱?医生说,这个不好说。

我们回到家,老人牌前的清香已经熄灭了,供奉的鸡蛋饭上落满了香灰,爷爷慌忙去续香。他点燃清香,挥动手臂,通过甩动清香让火焰熄灭,然后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三下,才把清香插在老人牌前。他回过身,对奶奶、我和阿秀说,这阵子总觉得乏,头也常晕,一饿就晕,是不是那条路上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奶奶说,胡说,你是生病了。我们都说,是,你是生病了。爷爷回到屋里,吃了些饭,吩咐奶奶,你去找个弥勒婆(跳大神的)给我收拾一下。我们说,你生病了。爷爷说,一定是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我们说,你生病了。爷爷生气地说,生病了也得要有钱看病。我们就都不说话了,去市里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钱了。奶奶想了想,叫老大他爸想点办法。我说,对,叫我爸寄点钱回来。爷爷更生气了,钱钱钱,什么都叫他寄钱,外面那钱又不是遍地都是。我们都不说话了,一家人陷入沉默。我们不知道如果爷爷真的害了大病该怎么办。

天快黑了。太阳刚还挂在山巅上,一晃眼就落了下去。夏天的风从远处吹来,门前的树在风中哗哗响。今晚的晚饭是新洋芋,奶奶在家里煮洋芋,我坐在门前舂辣椒面,阿秀在猪圈前守着老母猪吃食,爷爷刚从地里砍了一些嫩玉米扛回来。爷爷钻进家里,正迫不及待地吃酸汤饭,他说感觉饿了,饿得心慌。大牛走到场坝,后面跟着他爷爷奶奶。大牛说,你家煮洋芋?我说嗯。大牛爷爷说,爷爷呢?我说家里呢。大牛爷爷奶奶进了家,大牛则坐在我另一边,看我舂辣椒面。辣椒面很呛人,我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舂完辣椒面,我听到屋里传来他们的对话。奶奶说,不能,这可不能。大牛爷爷说,我们俩商量了,大牛他爸死,赔了一万五,他妈跑时,拿走了八千,剩下的七千我们一分没花,原来是留着给大牛的……三哥哥害病了,这钱得拿出来看病。爷爷说,花孩子们的卖命钱,我可不干,我身体没什么事,只要不饿着。大牛爷爷说,别说了,孩子要是在世,也会这样尽心尽力的。我端着辣椒面走进屋,我爸有钱,我明天就去给我爸打电话。大牛爷爷说,你知道怎么打电话吗,哪次不是他打来约定时间去接?我们连个号码都找不到。你爸过年回来再还我们不迟,这钱放着也是放着,说不定哪天给耗子吃了。我看向大牛,大牛说,我花不上钱,先给三爷爷看病。我再去看床沿上的爷爷,他的眼眶湿湿的。

那夜,我终于又梦见了大泥鳅。我说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大泥鳅说,娃娃,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我说,爷爷生病了,要去市里看病。大泥鳅说,哦,可怜的娃娃,我可没有钱,不过我可以带着你们去。我说好,我们说定了。大泥鳅伸出它的胡须和我拉钩,就这么定了。

七月半这天,太阳还没落山,人们就匆匆回到家里,顽皮不听话的孩子也会被大人们抓回家去。老人们说,七月半晚饭烧完纸后,如果到了晚上还在外面,会听到密集的马蹄声、脚步声,那是祖先们离去的脚步声。爷爷杀了一只母鸡,天还没黑,鸡汤的香味就迫不及待地窜进鼻孔里,挠得人心痒痒。吃过饭,天黑了,爷爷带着我,让我洒水饭,他插香烧纸,然后他一句我一句地喊:远的伸手,近的张口,没有后人的孤魂野鬼们,吃晚饭喽,取零钱喽!远的伸手,近的张口……小小的村子里,此起彼伏都是类似的声音。爷爷说,烧纸之前,先把孤魂野鬼们安抚了,免得他们拦路抢劫祖先们的钱。

回到家,我们跪在堂屋里,我负责拿着老人牌从上往下念称谓和名字,每念一个,爷爷便往火盆里放一沓纸钱,嘴里喃喃自语,十块,五块,二十块。我把老人牌上的名字念完,爷爷把纸烧完,怔怔地看着晃动的火光,突然说,老大,你要记得我教给你的,以后长大了,无论有钱没钱,到了七月半,都要记得给先人们烧点纸。我说,爷爷,先人们真的能收到我们烧的钱吗?爷爷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恐怕要不了多久,爷爷也得到那边领钱去了。我心里很难过,爷爷,你要长命百岁。爷爷抚摸着我的头,站起来,揉着膝盖,叮嘱我一会把火灭了,把灰扫一下,便回到屋里,躺到了床上。自从那次晕倒后,爷爷越来越喜欢躺在床上了。

我把堂屋收拾好后,听到大牛在屋外叫我。我瞅了一眼屋里,奶奶正弯着腰在煤油灯下补衣服,阿秀半靠在她的后背上,嘟嘟哝哝说着什么。我关上堂屋门,看到大牛站在楼子下朝这边张望,我压低声音,你喊我?大牛说,我们去玩。我问,去哪?他走到我身边,去我爸那里。我有些犹豫,心里想起大人们说七月半晚上不能待在外面的事情。我说,现在?大牛说,就现在。我说,现在吗?我环顾四周,人家说今晚不能出门。大牛说,你去不去嘛?他说着就往前走。我追上去,一起摸出村子,来到大牛他爸坟前。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月亮很亮,快要满月了,像个脸盆挂在天上。月光照在树上、路上和玉米地里。我仔细听了好久,只听见虫子的叫声,没有听到马蹄声和脚步声。

我搓着小腿,对大牛说,大牛,回家了,蚊子咬得凶,我都被咬了好几个包了。大牛沒有回答我,他对着埋着他爸骨灰的坟地说,爸,三爷爷害病了,我把你的卖命钱给三爷爷看病,可以吗?四下里一片寂静。我感到一阵害怕,好像大牛他爸爸真的就站在面前。我说我们回去吧。大牛从地上爬起来,对土堆说,你答应了。我们往回走,没有听到马蹄声和脚步声,我问大牛听到了吗,大牛说听到个屁。我问大牛,给你爸烧了多少钱?大牛说,二十块。我说,二十块少了不?大牛说,不少了,阳间二十,阴间得是好几万。

我们放心地往回走,月光照着我们前面的路,亮堂堂的,像白日里一样。

七月半一过,公社里来了一位医生,开了间诊所。公社里以前是有诊所的,前几年医生也生了病,搬走了,不知道是否还活着。新来的医生在小学边的老公社大楼一楼开了诊所,附近村子的人都去看病,很是热闹。我和大牛去看过,那医生看起来很年轻,戴着个眼镜,看病时很认真,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看病的人走了,医生问我们,小孩,你们哪里不舒服?大牛说,是我三爷爷不舒服。医生说,三爷爷?我说,他三爷爷就是我爷爷。头晕。医生问,你爷爷咋不来看病?我说,乡里卫生院说了,是低血糖,吃糖就行,但最好要到市里检查,看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低血糖。医生说,那确实得好好去查一查。

没过两天,爷爷又晕倒了。那天他早早出门去割草,快到中午背着草回来时,路上就犯晕了,勉强撑着到家门口,人和一背的青草同时栽在泥地上。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社诊所,把医生请来,医生往爷爷手背上扎了一针,推了些东西进去,爷爷醒了。医生说,低血糖,刚推了一针葡萄糖,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不能老是这么晕着,你们还是早点到好点的地方查一查,对症下药才能根治呀。我和奶奶都犯难,没有人去过市里,去过的都出门打工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去。医生说,我叫赵有良,刚从医学院毕业,我没什么经验,去市里倒是找得到路的,我去市里拿药的时候,你们跟我一起去。我问他,你是说,你可以带我爷爷去看病?趙有良说,是这个意思。

赵有良离开的时候,奶奶让我提着半袋果子追上去给他。我追上去,赵有良问我,小孩,还有什么事吗?我把蛇皮口袋递给他,我们家果树上摘下来的果子,给你吃。赵有良笑了,咧着嘴。我脑海里浮现出梦里那条大泥鳅的样子,我问,你是大泥鳅吗?赵有良诧异地看我,啊?我说,我梦到过一条大泥鳅,它说可以带我去浙江,也可以带爷爷去看病。赵有良笑了,如果是这样,我就是那条大泥鳅。说着他使劲摆动身子,摇晃双手,还真像一条大泥鳅。

赵有良蹲下来,小孩,你真懂事,你爷爷的病,看起来是低血糖,但背后的原因还不知道,真的得去做个彻底检查。我说,会很严重吗?赵有良说,说不准,读书时老师说过案例,这种情况也可能是癌,癌细胞吞噬了糖分,所以才会低血糖。我说,癌是什么?赵有良怔了一下,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抓紧去做检查就行了。

每晚我都试图梦到那条大泥鳅,我想告诉它,有一个叫赵有良的医生愿意在去拿药时顺道带爷爷去看病了。我还想问问它,癌到底是什么。可是我很努力很努力,却都再也没有梦到过那条巨大的泥鳅。

我的生辰很快就要到了,可我一点过生辰的欲望也没有。从前,我从来没有过过生辰。正月里爸爸妈妈去浙江前,说今年必回来陪我过一次,毕竟我已经长大了。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他们回来一趟,来回路上要五六天,不说来回花销,单单工资就会扣掉不少,我也是打心眼里不想让他们回来。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就让他们待在浙江,把折腾的钱腾出来给爷爷看病吧。

赵有良医生托人传话,说他第二天要去市里拿药,天一亮就走,让我们准备一下。话带到后,爷爷就一直默默无言。晚上大牛爷爷送钱来,说明天我和你去,我也想去城里看看哩。爷爷对奶奶说,我觉得还是要先找弥勒婆看看,我这个情况,就是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奶奶没有接话,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奶奶和大牛爷爷就出门了,走前叮嘱我要照顾好阿秀,还要割草打猪草,别把老水牛和母猪饿坏。

那几天家里就只剩下我和阿秀。阿秀每天在家看家,我上午割草,下午打猪草,其他也没什么事。大牛奶奶每天按时喊我们吃饭,晚上也要到家里看一下,看看门有没有锁死,圈门有没有关严,牲口在不在,如果发现我们半夜不睡,还要把我们狠狠批评一顿。偶尔大牛晚上会和我睡一起,有时也带些草,给我喂猪和牛。

有一天有人带话来,说我爸来电话了,让爷爷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到公社接电话。我去接了。我爸问我,爷爷呢?我说,天热,不想来,走着累,你有什么话给我说也是一样的。我爸问了些家里的情况,我都说好。爷爷走前说过,如果我爸来电话,可别乱说。我爸听了,放心地说,告诉爷爷奶奶,千万保重身体。我说好。我爸这时才想起我来,儿,你生辰我们回不去了,老板生意忙,不给走。我说,我又不过生辰,你倒是把来回路费寄给爷爷吧。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觉得浑身酸痛。阿秀在前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声音小,但听得很清楚。我睡不着,感觉很累很累,翻来覆去的,精神却好得很。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我感觉脑子乱乱的,好像梦到了什么,似乎是那条大泥鳅。细细一想,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梦到。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磨了镰刀,热了些饭放在碗里,用另一只碗扣着。我去叫阿秀,阿秀还赖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我说,饭热了,在碗里,我去割草,你早点起来洗脸。阿秀没回答我,又睡着了。我背着花箩,提着镰刀,叫上大牛去割草。

走在路上,我揉着酸疼的肩膀,心想,过不了几天,等爷爷从市里看病回来,我就是十岁的大人了。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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