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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剪刀(学群)

学群

他把手伸得这样近。就在昨天,一个一脸蛮横的家伙,一下一下指着我骂娘。连着骂。一根食指。鼻子高,它就直指鼻尖,完全不顾及我的嘴和脸。他吃定了我。我傻了,僵直身子让他骂。仿佛我从出生开始就错了。我的老娘没有给我一具粗大的身体,一把像样的拳头。我自己没能当上什么,也没有多少钱。我只有一辆电动车。车和人加在一起,几斤几两一看就知道。他可以从鼻子那里一直追溯到我的娘。他越骂越起劲,手指头离我的鼻尖越近。

他的拳头比我粗,他的车子是豪车。他年纪轻我年纪大。他骂我,我没有骂他。他把手伸过来,我不能让它退出去。我只能让。我一让开,他又跟过来。手指对准了,照着骂。

我们其实没有冤仇。几分钟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他当然也不会想到我。我骑着我的电动车在路上走。那时候我还可以自己对自己说,电动车有电动车的好.不要牌照,不用驾照,不担心违章拍照。车子小,遇上堵车,可以往缝隙里面钻。一辆奔驰从后面奔过来。名字叫奔驰,它当然跑得快。我其实可以往边上让一让,让它冲过去。可是它叫得又响又急,好像它还没到,你就该让到一边去。好像电动车根本不是人,它才是人上人。我不高兴,我没有让。它从另一边瞅到一个空,一个包绕冲过去,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有办法。人家是奔驰,你是什么?

没想到前面堵车。看到奔驰堵在那里,我心里一阵兴奋。好久没有让我兴奋的事了。就像那辆吉利车后头印的字有本事你飞过去!它飞不过去。就在它的右前方,一辆农用三轮车又是冒烟又是放屁。柴油机好,电动车连个屁都不会放。三轮车在往前钻,奔驰动了一下就不动了。右边空出来一条缝,正好让一辆电动车钻过去,把这个叫奔驰的家伙甩在后头。我往前头钻,它只能望着。我就要过去了,可是它的后视镜那样太……它好像有意伸得这么开……

接下来就到了开头说的那里。我说后视镜蹭了我可以赔钱。那家伙说你有几个钱。我说对不起他不肯听,他要骂娘。他骂你还要提醒你:你一把年纪还叫人操你的娘。

就像是身子让人捅开了,看到它在流血,并不感到痛。痛是在后来。在你试图包扎它的时候。那张脸,那两块骂人的嘴唇,那根一下一下戳过来的手指头,一下接一下在你身上拉着同一道口子……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辈子要咽下多少东西.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用力往下吞,我以为它已經下去了。突然一道闪电拉开一道口子,它就在那里!要咽下去的东西太多了,我已经无法把它吞到肚里去。

它梗在那里,连带把一些旧伤,把那些愈合的疤也痛醒了。老婆在儿子那边带孙子。我哪儿也不想去,一个人窝在家里。坐着,躺着,在屋子里走。从厕所走到厨房,再从厨房走到饭厅兼客厅,正准备穿过东边的卧室往阳台走,不知怎么一下到了高铁站。我在入口排队过安检。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把我往边上一扒——我身子一歪,那个人从我刚才站着的地方走了过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扒,我就乖乖地让到了一边。他就那么一扒,他走过去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我只是一条挂在路边的蛛丝。蛛丝也不会那么轻易让开,它会粘住他。我什么也没干,没有扒开他伸过来的手,没有朝他的脸看上一眼,我连气都没吭一下……

我用力抖了抖自己,抖掉高铁站抖掉那只扒开我的手。阳台我不去了,看你还能怎么样!还有一间卧室,我睡觉的那间,我也不去了。我掉转身,我还往厨房去。我看到刀,它就躺在砧板上。它是刀,它怕谁!它躺在哪里都能睡。刀背厚,厚在那里的是铁。刀背重,切下去就有力。刃口那条泛着青光的线,那是钢。钢切在肉上,一刀接一刀往下切,多么-惬意多么痛快。可是肉呢,切肉的时候谁会去想肉是不是快活……

是的,那是我家的刀。光溜溜的刀柄,多半是我的手掌打磨出来的。刀背上靠近刀把那一块白,是我的大拇指摁在上面的痕迹。它躺的砧板是我家的砧板,厨房也是我家的厨房。厨房厕所客厅卧室加阳台,七十个平方,有一本房产证还有一本国土证,有两枚公章作证,这是我的房子。刀就在我的房子里。可是,刀它还是到了那个屠夫手里。它一到屠夫手里就成了一把杀猪刀。屠夫在卖他杀的肉。我只是到他的肉案前看了一眼。他在跟人吵架,在骂娘。我不能等他骂完娘再买肉,我改去另一家。他把娘骂完了,拿了刀跟过来。好像那把杀猪刀,随时会改作他用。他一手操刀,一手捉住我的手臂。他的手上粘满猪油。刀大概用布揩擦过,擦出一道道油痕。他像押解犯人似的,押着我往他的肉案那里去。我反抗了。我挣脱了那只满是猪油的手。可是我跟着他去了,我买了他的肉。他在肉里边加了不少杂碎,我也认了。他手里有刀。我就这么窝囊。回到家,老婆一边切肉一边骂。骂我,骂我买的肉。我说什么呢?我只能悄悄将那柄杀猪刀往肚里吞。

厨房不行了,我往厕所去,我拉尿,我操!可是,一想到那个字要连到下头,我就一下泄了气。自打做了计生手术,手头的东西就只剩屙尿一件事。就算心里有想法,身子他没有办法。心里的想法,怎么也到不了那里,有火也只能窝着。

阳台去不得,厨房去不得,厕所去不得,我自己的房子,硬是一间一间把我困住了。我没有别的地方,我只能待在这里。我有过地,有过园子,有过自己的房子,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我在这里搁浅,在这里挣扎,像一株盆栽植物,最终还是在这里长出枝叶。一边剪一边长。我想起那张穿西装的半身照,我的标准像,一个人的后半生已经被钢印压进七十个平方里。

我回到西边的卧室,把自己丢到床上。我闭上眼,我什么都不看。可是我还在呼吸。我并没有就此死去,也没有睡着。睡了也会有梦,多半是噩梦。睡了还会醒来。我不能叫自己不想。一想又想到那次拆迁。我没有坐过牢也没有吸过毒,我的爹娘没有留到那时喝一口农药死去。我没有关系,也没有叫人家害怕的东西。开发商支派的那些烂子,断你的电砸你的锅,最后抬着人往屋子外面丢。你有什么办法?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接受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有关系的就不说了。剩下那些坐过牢吸过毒死过人的,他们得了更多的钱住进了更大的房子。我和另外两个人去问了一下,那边就骂起来。还好,人家没有指着鼻子骂,看起来像是骂的无名娘。让他们指着鼻子骂好了蹴这么,一下一下往鼻子尖上戳。

我不能躺着。躺在那里,有太多的东西往回涌。我起来,我跑到厕所里,我没往洗手盆上头的镜子里看,我不想看里头的脸,尤其是鼻子。我往池子里丢了一把尿。屙尿让我想起屙尿的东西。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得出去走走。我要去放炮,看震天雷把身子炸开,冲到天上猛的一声响。我要学狗叫,带牙齿的叫声又解毒又解恨。我走到门口,我伸出手,只要把门锁一旋——我想到了门外那些事、那些人,我折转身,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沙发跟床一样,它记得我的底座我的背。我打开电视。我不想看人,不想看他们的嘴脸,不想看他们的鼻子,尤其不想听他们说话。我喜欢看树看草,看它们往上伸展,看它们站立的样子。我喜欢看动物。看箭毒蛙背上鲜亮的颜色,它用颜色告诉这个世界.我是有毒的。看行军蚁一路向前,碰到什么咬什么,把那些大家伙大卸八块抬了就走。看黄鼠狼和臭鼬朝人家放屁。看大象赶着狮子跑,看牛角挑破狮子的肚皮,看斑马把猛兽踢翻在地,看河马张开大嘴摆出长牙……我喜欢看它们的尖角看它们的蹄子看它们的长牙看它们的毒。

电视也在跟我作对。一路摁过去,冒出来全是人。偶尔几只动物,不是家禽就是宠物。狗穿上衣服,看着像汉奸。鹦鹉说人话,它也知道上电视。一群穿这戴那的人,袖子长衣也长,整个一大块布料在动。布料也会弄出声音听着像说话像在笑。突然间所有的布料都贴在地上不动了。原来来了一件稍稍不同的布料。瞧他们的样子,要是突然闯过来一头大象一头狮子会怎样?

说话我不要看,唱歌我不要看,戏曲我不要看。武打片倒是可以看,一来二去,说不上两句话就动手。一拳一脚打得那么响。看着看着,身上的火毒就到了人家的拳脚上。不管打的是谁,也不管是怎么打起来的,只要在打就行。打到最后,总有一个家伙嘴里冒血身子一挺完事了……可是没有武打片,连拳击都没有。打!丘乓球小,拍子大,以大欺小两边拦着打。羽毛球打得满天飞,飞起来还一副快活的样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接着打打篮球简直是耍流氓。一只蛋蛋,一伙人争着抢着往圈圈里喂。看着叫人火气由下往上升。足球好。足球一上来就拿脚踢。一万只眼睛搁到一只脚上,一脚踢出去,射一次门相当×上一万次。

屋里没盐了,我得去买盐。我一直等到天黑才出门。天黑了有路灯。路灯不是太阳,太阳连你的骨头都会照出来。路灯下没几个人,人都在家里吃饭看电视。离得近的那家店子我没去。那家店子熟,我不愿同熟人碰面,不想多说话。另一边的店子远,我拣远的走。

守店的女孩伏在收银台上玩手机。我进门,她没有抬头。我问盐在哪里弛说在那边。她的手和眼都在手机上,我不知道那边是哪边。她说你连盐都找不到。我火了。我一身的火药都等在那里,一下成了一只彩珠筒——喷出来的不止是火,还有震天雷。女孩吓蒙了.人和手机一齐停在那里,就像手机店的广告牌。店老板出来了。他问怎么回事。女孩哭起来。老板看了看我;这不是昨天开电动车的那个人吗?我一下僵了,不动也不说话。接下来的话,我一句也没听到。

我的样子一定吓到他了。他拿起我的手摇了摇:我说老兄,我们可没招你惹你。你要盐,我给你。你走吧!

那个女孩和她的手机一起不见了。不知刚才是不是梦。我从店里走出来,任由两只鞋子载着我往前走。到家才发现手里拿着一包盐。

我放下盐,仰在沙发上。这不是开电动车的那家伙吗?是的,就是他帕硬欺软。那边受了窝囊气,跑到这里来撒疯。人家女孩子好欺负是不是……我踉踉跄跄走到床边,像一只摔死的癞蛤蟆趴到床上。那些话追到床上:你跟那个开奔驰的家伙一路货色。不同的只是你没有开奔驰,你没他身子粗没他力气大……那么干柴烈火一齐煎煮着我的睡与醒。我已经崩溃。我死了。我成了灰。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以为我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去穿鞋去走路。可是不行了。我抓起两只拖鞋,把它们扔了出去。一只鞋砸在穿衣镜上,镜子哐当一声逃散了。我再也不会在里面看到那张脸,那只被人骂过的鼻子,那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我饿了。饿得手指发弹,好像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东西。我打着赤脚,给自己煮了一锅面,另加两只荷包蛋。我不再是那只线过的鸡。我吃到盐。盐是好东西。铁匠打铁,打出来的刀子,都要到盐水里淬火。

这一辈子给人做过孙子做过儿子,当过丈夫当过父亲还当上了祖父。教过书,那是把课本把教学参考书上的一些话.把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说给人听,好让他们记下。想一想做过的那些事,大半都不是我要做,也没想过为什么要做它。小时偷过人家一支笔,那是为我自己偷的。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把它扔掉了。后来呢?后来,我穿了一件像樣的衣服去见一个女人。我知道那件衣服是为那个女人,也是为我自己穿的。后来我把穿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知道得益发清楚,我是为自己也是为那个女人在脱衣。可是,等到我把脱下来的衣服重新穿上,我就不知道为谁在穿衣了。接下来的事一件连一件,有时还连着好几件。一切就像一股浑浊的水。再往后,我就成了一只阉过的鸡。

那个人指着我一骂,把我这一生全给骂没了。现在我得给自己做一件事,要不然,我就没法活了。做这件事之前,我得有一样东西。

菜刀其实做不了什么。它只会等人家在砧板上躺好了,一刀一刀往下切。它生成就是个切菜的家伙。闲下来就像它切过的那些东西一样,躺在砧板上。水果刀,削削梨子苹果还可以,叫它剖开一只柚子都难。还有就是剪刀。所有的剪刀都是刃口朝内。

我去过超市,去过五金店,去过那些我认为有刀卖的地方。铁匠铺早就不见了.想要什么样的刀就打一把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有的刀都是事先做好的,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看到瑞士小刀,多么精致多么锐利,可那是一种分解之后的锐利。你没法把它们汇总,没法把它们放大。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菜刀。那真是一个庞大的族群,每一个品类都是那样光鲜漂亮。它们也锋利,所有的锋利都收在肚子下面,锋利得有些下流。所有的刀具都生着一副乖乖的模样,好叫人放心——我很听话,我不会乱来!剪刀也一样。稍稍一点杀机,全都藏在肚内,剪个纸呀什么的,或许还可以剪一剪布。放大了,可以给花木剪剪枝叶。我看到一把金门菜刀。炮弹造的。钢是好钢,可它还是菜刀。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在大桥市场找到一处卖杀猪刀的地方。我看到砍刀,看到点红刀。那把大砍刀一抡起就可以把大骨砍断。那把又长又尖的点红刀,一股锋利劲直奔刀尖,刀尖处分明带着杀气。那一次,那个卖肉的屠夫手里拿的就是这种刀。可惜这刀太长,没法藏在身上。我要的是一把藏在身上不显形、拿出来能干事的刀。就跟手枪一样。我想起家里那把梭镖。那时候,它是一杆红缨枪。去掉长柄,也可以短用。只是现在,它已经锈得自身难保了。

一个补鞋老人的胡琴把大桥下面的黄昏拉得那样凄凉。他弯着腰,连补鞋的担子一起沉浸其中。一下一下,他把一个个声音拉得又长又粗。仿佛那是一根补鞋的线,要穿过厚厚的鞋底穿过鞋帮再把它拉紧。他拉得并不好,拉出来的声音却一下下击打你的心。他不是在拉琴,他是在拉着他自己拉着他的辛酸他的叹息……一颗更年期的心——眼看红日又西斜,疾似下破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

我在离补鞋老头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我没有走过去。我感到我心里的一些东西,我经历的那些,还有消失的时光,都穿在那根鞋线上,让他拽着在跑。我往回走,我知道,鞋线已经缝进我的鞋底……

还要做那个吗?一把年纪,本来就斗不过人家……你已经做不动了。老天不让你做这个,你落脚的地面有菜刀剪刀水果刀,就是没有你想要的那种。你要的已经锈烂……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力气,连一把帮你的东西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生成就是你的灾殃,你的苦难你的必修课。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你能把它们一一拿出来,逐个修理一遍?年轻力壮时不曾做什么,现在还能做什么?你能够做的,就是甜的酸的涩的苦的辣的一齐吞下。吞不下也得吞,连刀子带汽车一起往下吞。不舒服可以学补鞋的老头,要不就听瞎子阿炳,听他用一把二胡把心拉得稀烂……

我又去了大桥下面。我没有再去看那些刀。刀是用来杀猪的。猪生来是给人杀的。我到补鞋的老头那里。他在补鞋,我就在旁边看他补鞋。看他穿针引线,看他拿剪刀剪断线头。他的剪刀比一般剪刀要长大。尖头那儿尖而长,用来剪线头。刀身结实而不失锋利,可以剪牛皮剪轮胎皮。他说现在没有这种剪刀了。如今的剪刀好看不见得好用,反正他用不惯。后来说到胡琴。他说琴是伴。二胡二胡,一为单二为伴。你心里有话可以跟他说,你说不出来的东西他会说出来。遇到什么,拉一拉琴就过去了。想来,我要做的事怕是要泡在琴声里了。一些人生成要吃肉,一些人生成是吃草的。非洲草原上浩浩荡荡的角马,它们的队伍如此庞大,它们有角也有蹄子,可它们是吃草的,它们只知道逃命……

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那辆奔驰。牌照上数字好记,一个9加上一串8。一片东茅在伤口上拉了一下。我忍不住朝它多看了两眼。车窗玻璃降下.一只四方形的脑袋伸出来老鸡巴,看什么!车子里面一阵笑,听得出是女人。

我咽了一下喉咙。我能感觉到,脖子上面的喉结升上去又滚了下来。我没有说什么,一步一脚走回家。我好像病了。吃和喝都成了挺没意思的事情。吃了还要拉。人总是要死的,没有谁会一直活着。多活两年少活两年都一样。我想到儿子和孙子。儿子不用我管了,孙子有老婆在带。老婆有儿子可以靠。我想到房子。空出来的房子,正好卖一笔钱。我想到补鞋的老头,想到他那把剪刀。

我找到补鞋的老头,跟他说,我想买下他的剪刀。他说剪刀用久了,用顺了手。他说一定要买,就给个三五十吧。我给了他一百。我说那五十就不找了。

费了一些功夫,总算把中间的栓子弄断。一把剪刀分作两下,不管这边还是那边,怎么看都是半边。合着看起来顺眼。好像合到一起剪东西,才是它应该干的。我不管。我把它们分开,一半朝这边,一半朝那边,朝哪边都是刀!我一下有了两把刀!我试着在床上扎了两下,每一下都穿透垫被,扎到下面的木板。抓手的地方圉在手上,是这么适合抓握。下面的刀身直达刀尖,又是那么适合插在某个地方。两把都一样,换一把只是刀身翻了一下边。

我一下在这两把东西上活过来。我开始吃。还喝酒。吃和喝都有了意义,连屙尿都是。我走路,每一步都像是半边剪刀扎在地上。

我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那个四方脑袋!据说他是一个开发商的什么人。他手下有一帮人.征地拆迁的人。一说到这些人,我就鼻子冒烟。我好好睡一场。睡好了好办事。

那是一个茶楼。我坐在厅堂里喝茶。从茶杯里升起的雾气罩住我,有一阵我好像打了眯。接着就看到一个粗大的身躯扛着一只四方开的脑袋,从大厅往包厢那边去。一看到他先就怯了。一个人要是连死都不怕,還怕他做什么?我往身上摸了摸,摸到两把硬扎的东西。我不再想他的身板、他的拳头,我想他的肚子。一只吃得太多的肚子,挺着像一只洗澡盆。盆里头装的全是板油。一个人有了这么多板油,就会连毛衣都不穿。

我有一只茶杯。茶杯在冒着热气。剪刀在我身上等着。我在茶杯后面等着。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好像那只肚子会自己送过来。或许只是在拖延。茶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足够从哈姆莱特那里一直拖下来。地球它一直在转。它转得很快。我看着它转了两圈,我没有等到什么。地球转到第三圈,我看到那只四方脑袋扫过来一道目光。我相信他看到了我,甚至看到了我看他的眼睛。他进去了。一个姑娘来给茶杯加水。我其实不需要加水,我需要放水。她把我放出来的水带走吗?四方脑袋出来了。他喝了不少酒。他把整条手臂勾搭一个女人肩上,手爪弯进女人的开领毛衣。女人一阵浪叫。她叫得我好想放水。想放水却放不了水。他从毛衣里面把女人导到我的茶几前。他知道他会这样说老鸡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想××?看看这个怎么样?你不要,你要吃罚酒弛好像在把女人的那件东西往外拿,拖出来却是一只手。他把那只手和五个手指一齐拍在茶几上。茶杯最先跳起来,还有什么跟着往下滚。摔烂茶杯的声音从上一个世纪传来。我一下被它叫醒了,从夹克里拖出半边剪刀,把刚刚响过的那只巴掌钉在茶几上。四方形脑袋那里,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旁边的女人捧着脸,在哭在喊:杀人啦……杀人啦……厅堂里一下乱了,椅子在跑,茶几在跳,茶杯茶壶在叫。有人往这边挤,有人往那边奔。两只热水瓶一齐炸开了。水在流,人在喊……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不像真的。扎出去的剪刀,我没有再管它。我把收回来的手插在裤兜里,捏住剩下的那一半。我就这样往外走。我走到哪里,人跟茶几椅子一齐往两边分,声音也跟着停下来,连收银台也靠了边。我好像一下把厅堂破成两半,等我走过去又合上了。接着我到了街上。街两边的事物都睡在自己的影子里,路灯半醒半醉的样子,跑过的汽车都像是梦……

有人从后面追过来。这事一点也不假。我怕起来。我发现我其实不想死。我拼足劲往前跑,可是我的力气到不了地上。地上头只有两条裤管。瞪大的眼睛像两颗炮弹。接着我看到派出所。我的一个老表在这里守传达室。派出所的大门跟我是亲戚。我进去了。办公楼的门就那么敞着;你要不怕你就进来!进办公楼的时候,我的后脑和背能感觉到追过来的人。没有一个烂子愿意进这道庙门。我没有回头。我径直往办公楼里面走。我走给他们看。

一楼厕所。全地球的茶水都等在结扎过的地方。我想起裤兜里的剪刀。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扎出去的那一半还铆在这一半上头,正好在那件东西上头打了一个×。我怕我一伸过去,那个×就合上了。我生怕惊动它,只是把一点尿意送了出去。便池里,早先的气昧一窝黄蜂似的蹿起。动物世界,那些撒尿的雄狮跑过来了。一条尿,一道国境线。我打了一个尿噤,点点滴滴收了场。

一辆警车闪着灯进了大门。我想起那半边剪刀。它扎在手上,他们会把它拔出来,血会跟着流出来……警灯不闪了,我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开车的人走了,他沒往办公楼来……我干嘛要怕?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砍人家脑袋,朝人开枪,扔炸弹,他们没有怕过。我只是扎到一只手。

出大门的时候,我右手插进裤兜,握住半边剪刀。那样子像是捏着一把枪。有一把枪真好。小时候,最向往的就是一把木头做的枪。现在,我手里捏的是一把铁家伙,比木头离枪近多了。我刚从派出所来,那里有警车,我还在那里撒过尿。假如有人在一边看,他就不想想我的裤兜里是什么?

我的周围黑成了一个洞。有一阵,我以为自己死了。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只是楼道里的灯坏了。我听到钥匙在响。不,那不是我在开门。很多时候都不是我们自己要开门,谁知道门那边通向哪里珂是钥匙它进到了锁孔里,锁舍住钥匙,里头一动门就开了。门开了,我发现我还没有死。我到家了。我一下软了。最后那点力气,只够把我运到沙发边。我滚到沙发上,嗤的一下——我醒了,我看到半边剪刀挑开裤裆,翘了出来。我很生气,拔出剪刀,猛地一下扎在茶几上。茶几跳了一下,另外半边剪刀跌在地板上。我喊了一句等天亮。不知道朝剪刀,还是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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