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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以待(程想)

程想

1

十多年来,赵常一直在菜籽庄以西的大路口跑出租。从带篷三轮摩托到鸡蛋形红色富路牌三轮车,小出租到底拉过多少次客,早已数不清了,但是,送金枝去外庄的大棚里干活,还是第一次。

昨天,金枝的电动车充电时烧坏了电瓶,电动车还在保修期,不过,菜籽庄集街上卖电动车的店老板这两天去了外地,门上挂着锁。金枝让赵常送她到于家庄,赵常说,你就先等两三天,把电动车修好了再去。金枝说,棚里的小柿子紧着用人点花,我不过去,人家得去劳务市场现雇人,太麻烦。

赵常想说先借一辆骑着,最终却没张开口。

金枝说,你就权当跑趟出租,说不定路上还能再捎上一两个客。

赵常也说,那就权当跑趟出租吧。

晨光熹微,三号路上还很清闲,赵常开车朝西驶向大路口。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金枝坐在幽暗的车厢里,脸色紧绷绷的,墨绿色羽绒大袄外翻着领口,露出里面的藕合色运动服——都是女儿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从县城大商场买的,和在大集上买的衣服不一个档次。所谓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大半辈子过去了,大女儿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二女儿也快中专毕业了。赵常觉得,妻子虽然已头发花白,但比庄里的同龄妇女更显年轻,模样仍然很好看。他们当年是媒人介绍的,一眼就看对了光。

公路两边的白杨树粗如房梁,卫兵一样列队排向远方,叶子全都掉光了,树枝成为主角,相隔不远就架着一个黑黑胖胖的喜鹊窝。又是冬天,大棚越冬茬小西红柿已经长出了两三穗,点花、盘头、抹杈、拾叶子,大棚里日渐繁忙,很多大棚里都需要雇人手。有三四年了吧,每年,金枝都要去于家庄的大棚里打两季期工,入冬开始的这一季能从元旦左右干到来年四五月份。金枝说,干长期工不用跑劳务市场,少些辛苦,来往多了,也容易和主家相处。

赵常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金枝好像感应到了,收回朝外看的视线,扭头看向后视镜,两口子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逢。金枝咧嘴微笑了一下,低头长长干咳一声,说,老赵,你还记得吧,刚结婚那几年,都是你开拖拉机送我走娘家,我那时感觉挺风光的。

赵常也笑了笑,笑容在脸上迟迟没有消散。他当然还记得——他曾一度怀疑金枝把这些都忘了。那时,弥县三号路刚修好不久,路面平整如水,两侧密植的杨树苗子比拇指粗不了多少。赵常开着颇新的橘红色拖拉机头,金枝就坐在他右手边的轮眉盖上,风从两耳边呼呼掠过,赵常那时经常想到一个词,春风得意。年轻时的金枝苗条又漂亮,属于四庄八疃一枝花,看对象条件高。赵常兄弟四人,他是老小——家里人丁虽壮,却没有盖下属于他的新房。媒人介绍这一桩时,还怕会落得金枝家埋怨,后来,金枝娘确实也埋怨媒人给介绍了个穷亲家,但那已经是开玩笑了。

2

太阳还没冒头,坐在驾驶室里,手中掌握着前进的方向,能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这曾经是赵常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从菜籽庄沿着三号路跑到大路口,短短三里路,平时不过是三五分钟工夫。第一次,赵常觉得这段路有点儿长,路面不知啥时已破坏得坑坑洼洼,特别难走。终于要到大路口了,赵常看了一眼路口东北角的那个大型加油站,有五六辆小出租车停在那里,南北排列整齐。李大柱已经站在那里,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燃掉大半的烟卷,孙玉香依然没来。赵常点了点刹车,摇下前车窗和李大柱打了个招呼,说,我先送个人。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金枝也抬起手和李大柱打招呼,但是李大柱并没有看见。赵常又朝其他同行挥了挥手,正好绿灯,一踩油门过了路口。

过路口继续朝西走,路宽了许多,也明显更平整一些——这边的公路去年刚刚拓宽整修过。很快又走过六七里路,按照金枝的指点,赵常往北拐进一条混凝土小路,又走了两三百米,金枝叫声停车。面前就是干活的大棚,金枝下了车,边朝前走,边扭头和赵常摆摆手,说,你要是嫌接送麻烦,这两天我先住到我妹家,你去街上换好了电瓶再说。金枝的妹妹嫁到了于家庄,开始是她介绍金枝来大棚里做短期工,后来慢慢就成了长期工,有时候气温太低或者遇到刮风、下雨,金枝就住到妹妹家。

赵常换倒挡时,车子突然熄了火。赵常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还是老司机。拧了一下车钥匙,引擎又轰鸣起来,带着车子一阵巨烈地哆嗦。棚主老于正好骑着三轮摩托车过来了,停好车,先和金枝招呼了一声,又走到赵常跟前,隔着驾驶窗递进一支哈德门烟,脸笑得好像秋后蔫了的金丝菊。赵常早就知道老于叫于清明,但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赵常盯着烟看了看,扭头看看后面的路,摆摆手,戒了,戒了。老于缩回手,把烟夹到右耳朵上,说,上棚里暖和暖和?赵常说,不冷,还得拉客去。

赵常回到大路口时,李大柱刚刚载了一个客往东走,应该是从后视镜里看见了赵常,他刹住车,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朝赵常喊,中午早点儿收工,我请客。赵常笑着挥挥手,李大柱的富路三轮车一阵轰鸣,走了。

上午的买卖还不错,几乎没有耽误工,朝东跑了四趟,朝西跑了五趟——南北路是羊临路,天天有城乡公交流水发车,几乎没人坐小出租朝南北方向去。七八十元揣进了兜里,下午干多干少或者不干,心里都不慌了。

赵常和李大柱走进“好再来”饭馆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他们赶不得饭点,因为一点前坐小出租的客人还不少。从一点到三点这一段,几乎没有买卖,每隔半月二十天的撮一顿,他们都是选在这個时间点,正好饭馆里也过了大忙,算是环境清静。饭馆老板是熟人,不会撵人,随便他们待到三点或者四点,有时还拿来瓜子,陪着喝几碗光梗粗茶,一起神吹胡侃一通。偶尔他们也会带上孙玉香,但孙玉香已经一个多月没露面了。

赵常和李大柱已相识十多年,两人关系这么近,也有七八年了。最早时,赵常对李大柱爱搭不理,顶多见面点个头。李大柱个子不高,皮糙肉厚,吹牛撒谎样样在行,年轻时经常到田柳镇大集上碰瓷——当地人叫放赖,让人海揍过三四次,到了成亲的年纪,媒人都绕着他家走。后来花了高价彩礼,李大柱娶回个老家云南的媳妇。有了女儿后,他立志要洗心革面,说,绝不能让孩子将来因他受人笑话。父母帮着照看孩子,他和媳妇建了个大棚种豆瓣——李家庄的村民,十之八九玩着豆瓣棚。后来,媳妇经常嫌他太懒散,他自己也受不了天天窝在棚里,就把大棚扔给妻子和父母,自己到大路口跑出租。

跑小出租的人一茬一茬地更换,年轻点儿的,陆续另找门路换了行当,只有赵常和李大柱,在大路口风吹日晒靠了十多年。中间也发生过争客抢客的小插曲,也有相互帮忙的时候,逐渐就成了关系亲厚的“老伙计”。

凉拌牛肉、醋烹鲫鱼、酸辣土豆丝、水煮肉片——三菜一汤,有荤有素,有凉有热,这个标准,两人都习惯了。有时是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有时是一人一瓶在弥县分公司灌装的青岛啤酒——这也是标准,无酒不成席,但不能喝多,这点儿酒正好,接下来喝上一两个小时的光梗粗茶,酒劲全化了。

两人的话题,很快到了孙玉香身上,虽说赵常知道,这是一个很不道德的话题。

赵常说,小孙不露面了,到底还有没有戏?

李大柱说,屁!还是你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回家就有现成饭吃。

孙玉香也是李家庄人,她男人在弥县城北的钢厂里干技术工人,收入不低,家里没建棚,她把家里的摩托三轮装上棚子,到大路口跑出租打捞零花钱,当然,后来也换成了鸡蛋形状的红色富路三轮车。最初,赵常觉得李大柱和孙玉香之间有点儿不正常,但是李大柱滴水不漏。直到一个多月前,李大柱让人打成了猪头,他才和赵常说了实话。赵常有点儿幸灾乐祸,去搞人家老婆,活该——开始,这话赵常是在心里嘀咕,觉得毕竟是老伙计,不能那么看笑话的;后来,就那么直接地笑话了几次。其实,李大柱和他不一样,身体挺正常的一个男人,老婆却跟着人家跑了。当初那云南女人就没有准备和李大柱长久,各种借口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去领登记证。

李大柱拿出手机,调出孙玉香电话,拨打,点了免提,举到赵常脸前,说,听听,成空号了!就知道骗吃骗钱!

赵常一口辣椒呛到气管,扭头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

赵常咳得眼里出了泪,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李大柱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孙玉香。

李大柱打听到,她男人在钢厂附近的超市给她找了份工作。李大柱装作买东西,去了那家超市,孙玉香却装作不认识,寡汤寡水地招呼他买白芯火龙果,还说什么吃了打火。

赵常给李大柱添满一碗已经没什么颜色的光梗粗茶水,也给自己满上,喝了一大口,又满上,说,你闺女也不小了,还是托人正儿八经地介绍个相巧的吧。

李大柱说,又笑话我吧?年轻时都没人给介绍媳妇,现在还拖个油瓶,想啥好事儿?

赵常喊了声老板,让他再给加点儿茶。老板过来拿走了茶壶,一会儿又送回来,里面已经注满了热水。

李大柱说,谢谢老哥。老板笑着说,客气啥,你们慢慢吃。

赵常倒了两碗茶,说,没有泡开,不酽。

李大柱说,酽就酽喝,淡就淡喝,和过日子一样。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准得乐。

赵常问,啥好事儿?快说。

李大柱说,是坏事儿,我哭都哭不出的坏事儿——我不行了!

赵常真的差一点儿笑出来,但忍住了。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太烫了,连忙低头吐到地上,舌头疼。赵常吸溜了几下凉气,说,到底怎么了?

李大柱低下头,吹吹热气,吸溜了一口茶,说,那天挨打时软了,此后没再硬过一回。

赵常问,去医院了没?这毛病得早治。

李大柱说,有那钱还不如多来这吃顿饭。

赵常说,要不,明天一早我陪你去趟医院吧,应该还能找到认识的医生。

李大柱说,还是你好,有老婆给你照顾着家。

3

还没等到赵常陪李大柱去医院,倒是由李大柱把赵常送到了医院。

两人吃光了四菜一汤,喝上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第二壶光梗粗茶又泡得没了颜色,李大柱去结账,赵常去了趟厕所。

李大柱陪着赵常去了最近的田柳镇卫生院。CT结果出得很快,是前列腺肿瘤,已经长到了两厘米乘五厘米多的规模。赵常好一阵子没说话,然后他问,一个月前咱卫生院组织的查体,怎么根本没发现这毛病?医生是熟人,老家也是菜籽庄的,他说,普通的查体不做CT,有這毛病也查不出来。看样子,至少长了一年,可能是晚期了。李大柱问,是不是得做手术?医生说,位置很特殊,不适合手术,应该只能保守治疗。

医生让赵常尽快去县城或市里的医院确诊、治疗。李大柱陪赵常离开时,医生说,你们开出租的,基本上天天坐着,正是前列腺炎、前列腺肿瘤的高发人群。

走到卫生院的停车场,李大柱问,要不要给你老婆打个电话?赵常说,不用,你先和我去趟县医院吧。金枝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电话响了好一阵子后,赵常才按了接听,里面却是一个粗门大嗓的男人声音:你怎么不接电话?孙子,赶紧来于家庄棚上,把你那好老婆接回去!来晚就打煞了,什么玩意儿,还想欺凌俺姐姐……

赵常知道,自己的手机通话保密性并不好,里面嗷嗷的大喊大叫,李大柱在边上已听得一清二楚。李大柱拉开了前车门,看着方向盘说,先去哪里,我听你的。赵常感觉自己就像经了严霜的秋草一样,浑身虚弱无力。车厢里早已让北风吹透了,赵常爬上后面的车座时,却浑身洇出一层刺痒的薄汗。李大柱已经发动了引擎,车子哆嗦得仿佛马上就要散架。赵常张了张嘴,声若蚊蚋,说,那就先去于家庄吧,明天一早咱都不吃不喝,一块去县医院做做检查。

李大柱的车子好像一直走得哆哆嗦嗦,赵常第一次发现,这种富路三轮出租车的后座坐起来真不舒服,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在里面哆嗦、挪位。李大柱专注地在前面开车,一句话也不说。赵常扭头看着窗外,看着镇子上的一家家店铺闪过,然后是路边一棵棵瞪着无辜且麻木的眼睛的白杨树,田野里是一个个在太阳下闪着白光的蔬菜大棚。他感觉得到,李大柱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他,但他装作不知道,认真看着窗外,仿佛要把这些景色一一烙进脑子里。

4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好像是大女儿八岁那年,那时她刚刚上一年级。金枝光着脚在大街上跑,赵常拿着菜刀在后面追——这事儿想起来赵常有些后怕,当时如果追上了,他真的会把金枝砍死。金枝躲进了一户村民的厕所里,赵常找来时,那村民连忙说没见人,赵常继续拿着菜刀满庄找人。

最后,赵常跑回家,砸烂了电视机,砍下了自己左手小指。当然,小指后来到医院接上了,花去七八千元的医疗费。电视机后来也重新买了一台,又花去两千多元。

小时候,赵常曾经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每次都是母亲呼天抢地,父亲有时一声不吭地躲在角落里抽旱烟,有时摔门出去到村西的苇沟里转悠,有时也动手打母亲(这种情况不太多),有时抓过不看眼色的孩子揍上一顿。母亲不知在哪一年哪一天哭诉的一句奇怪的话,一字不缺地烙在了赵常的脑海里:我就是嫁个瞎汉,也比这好啊!

大哥结婚后,侄女、侄子陆续出生,没过几年,竟然也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再后来,大嫂成了背后受人指指点点的女人。

有一阵子,赵常经常去县里的医院和市里的医院,还有一次挤上火车去了青岛的大医院。西药、中药、偏方食疗、神婆仙方,凡能打听到的办法,赵常都试了,但一切都是白搭工夫。

金枝说,这日子没法过,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咱就离婚。金枝跑回了娘家。

父亲和大哥都劝赵常不能离婚。他终于明白,由于某种疾病具有一定的家族遗传性且无法治愈,导致一个家族的家风被打上了遭人白眼的另类标签。

赵常不想离婚。他忘不了看对象时的一眼入心,忘不了他开拖拉机送金枝走娘家时的春风得意,忘不了结婚近十年的点点滴滴。如果没有金枝,赵常就是一条无水的鱼。他想象不出来,如果金枝走了,他和女儿的日子该怎么过。

最后,金枝答应不离婚,赵常也作出让步:凡事别让他看见,家门口之外,金枝可以随意。金枝说,甭管你心里有多大不愿意,但别天天挂在脸上,我是你老婆,你得温柔,别动不动就拿起刀要剐要砍的。

金枝怀上二胎后,忐忑不安地和赵常商量。忽然,赵常觉得左手上那截接过的小指肿胀异常,他把双手泡在脸盆里几分钟,然后连水带盆一起泼到院里。看着搪瓷脸盆落在荷兰砖地面上,哐啷啷滚出老远,散了一地白惨惨的搪瓷碴子,赵常回头和金枝说,生吧,家里多个孩子,热闹。

怀孕后,金枝过得老实又安稳。就是從那时起,赵常养成了好好吃饭、吃饭讲究的习惯,开始重视每顿饭的荤素搭配。每隔五天一次的大集,金枝几乎只买素菜。于是,赵常开车走到某个路口,看到有鱼、虾、蟹、鸡背、熟牛肉、生羊肉什么的,只要已经送下了乘客,他就会停下车买一些。有时没在路上遇到那些货摊,则会在路过某个相熟的饭馆时,买份葱丝拌牛肉、辣炒羊杂、干炸里脊之类的熟肴。也有村邻笑话赵常太不会过日子,但他觉得这样过日子才是正事儿。他正是最能赚钱的年纪,为什么一定要亏着嘴巴?这不仅是考虑到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考虑到自己。他有糖尿病,遗传自母亲,当年日月艰难,母亲连小米都不舍得吃。他现在除了用小米、豆子、荞麦代替白面馒头、大米饭,还非常注意鸡、鱼、肉、蛋、奶的供应。母亲只活到五十三岁,现在经济宽裕了,他想活得长寿一点儿,怎么也得过了七十岁再躺进一出庄的公墓里。

二胎是闺女,出了满月,模样逐渐长开了,很像金枝。很多人当面夸一句,这孩子长得像她娘,俊着呢!赵常其实没有端详出这个孩子还像谁,她不像隔壁与金枝走得很近的老钱,也不像村里任何其他形迹可疑的男人。赵常知道这个不能问妻子,问也问不出结果,他只能自己悟。

二女儿越长越漂亮,在同龄的孩子里显得很出挑,眉清目秀,身形纤细,和赵常及大女儿的长相完全不是一个套路。赵常的父亲在哄这个孙女时,偶尔会在人前摇头叹息,唉,明显就是私孩子呢,这话传到赵常的耳朵里,他专门和父亲做了一次私密对话,此后,老人再也没发过那类叹息。

赵常想起老于那张笑得好像秋后蔫了的金丝菊的老瘦脸,虽然是第一次见他,但却觉得似曾相识。

金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于家庄打短工的?赵常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最早时金枝说过,老于的大棚里种的是苦瓜套黄瓜,老于妻子常年抱病在床,两百米长的大棚,活儿稍微一稠,他自己就忙不过来了,得雇劳务工进棚帮忙。老于啥时候改种了小柿子?赵常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因为于家庄的菜农全都在大棚里种了小柿子,于家庄西邻建了一个全镇最大的小西红柿集散市场,那个市场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5

可能是因为车厢里太过安静,李大柱打开了方向盘右边的收音机,刺啦换了两个台后,停在了音乐台,是女声独唱:

逆着冷眼,穿过人海,

说孤独是成年的常态。

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让时间带走错怪与介怀。

愿你目及之处花开不败,

抚摸过的春风会再回来。

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伤被你趟过的河床掩埋。

……

歌曲正唱到高潮部分,女歌手的声音清越又忧悒。赵常确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原来好像没太在意歌词。但这次听到“温柔以待”时,瞬间有种被电到的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歌曲终了,主持人的声音还是女声,是一种利索又欢快的语调:好的,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这个世界很美好,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应该对身边的人温柔以待……

接下来进了一段广告,是卖菜刀的,中年男声亢奋而聒噪:三十年不坏,保用终生!

赵常说,太吵了,关掉吧。

赵常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专心开车的李大柱,长长干咳一声,问,那天你被人揍成了猪头,疼不疼?

李大柱冷笑了一声,哼,能不疼吗?

赵常说,那可真是遭罪了。

李大柱说,你不是说过嘛,这是活该。

赵常说,甭管怎样,我都不愿意我老婆挨打。

李大柱说,就是啊,还是你好,还有老婆。

赵常长长吐了口浊气。

他一直都记得三十五岁那年,金枝说过,甭管你心里有多大不愿意,但别天天挂在脸上,我是你老婆,你得温柔,别动不动就拿起刀要剐要砍的。

二十年就这么过来了,他今年五十五岁——才刚刚五十五岁。

遭受了那个粗门大嗓的男人的一通电话狂吼后,他都差一点儿忘记自己刚刚查出了前列腺肿瘤——还是晚期。他才刚刚五十五岁,但可能已来日无多。

好在还有老婆。无论如何,金枝没有跟人跑掉,她会陪着他走过这一段可能来日无多的人生之路。就像那个女歌手唱的,就像那个女主持人说的,温柔以待。是的,他会和金枝彼此温柔以待。

公路平整,李大柱的车子不再哆嗦,车厢里只剩下富路三轮行驶的引擎声和车窗边的风力摩擦声。一辆油罐车从后面呼啸超车,又一辆拖挂空货车迎面而过。这辆鸡蛋形的红色富路,应该是公路车流里最渺小的存在。

赵常又看向车外,路边是一棵棵瞪着无辜且麻木的眼睛的白杨树向后退去,田野里是一个个在太阳下闪着白光的蔬菜大棚绵延不绝。

赵常扭回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专心开车的李大柱,说,注意安全,开得再稍快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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