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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 道(樊健军)

周六的早上,少年阿卜带着他的刀子出门了。他要在众人的注视下射杀一只老鸹,狠话放出去好些天了。知道这消息的不只村里的孩子,大人当中也有不少人捕捉到了耳风。阿卜揣着刀子,从他家的石头门框里钻出来,走过那棵死了半截的枣树,左邻右舍的孩子立马跟了过来,簇拥着往村中心走。别处的孩子得到消息也飞奔过来了,在阿卜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狐狸才有的肥胖的大尾巴。

阿卜一行径直往水门河堤上走。河堤上长着高大的枫杨树,老鸹把巢垒在枫杨树上。这个季节枫杨树叶多半凋落了,老鸹巢早就藏不住了。也有槲寄生,簇成一团,远看像极了老鸹窝。惯常日子,老鸹在枫杨树上起起落落,也在枫杨树上呱呱乱叫。村里人都是讨厌老鸹的,它们一叫准没好事。阿卜要拿老鸹开刀,他们不会阻止,也没指望阿卜真能弄下来一只。老鸹飞扬跋扈惯了,借阿卜的手警告它们一下,吓唬它们一下,是他们乐意看到的。只有阿卜的祖母有些不安。造孽啊,老二当了替死鬼,是替老鸹去死的。阿卜误杀二叔后,只要有人触及那桩往事,祖母就止不住抹眼泪。

阿卜这么干并非顺遂村里人的意愿,而是杀鸡儆猴,以此威吓藐视他欺负他的人。试想,他能把枫杨树上的老鸹射下来,那么卸掉一个人的脑袋也就轻而易举,再不济割下一只耳朵总能成吧。那些簇拥着他的人不以为然,与其说他们渴望见证奇迹,不如说不想错过观看阿卜的笑话。他们几乎迫不及待,不断催促阿卜,快点走啊,别像个小脚女人,这么慢慢吞吞的,老鸹早飞走了。阿卜不受他们左右,依旧走得从容不迫,仿佛即将赴难的英雄。阿卜边走边在心里冷笑,再过一会儿,等他把老鸹射下来,他们该倒抽一口凉气了。他们的后脑勺一定阴森森的,凉飕飕的,一把想象中的刀子正从背后激射过来。

阿卜有一把会飞的刀子,这秘密是他自己透露的。那把刀子什么形状,多长多宽,多锋利,谁也没有见过。话是阿卜说的,牛皮也是他吹的。阿卜的刀子会横着飞,斜着飞,竖着飞。阿卜的刀子会断枝摘叶,在暴风骤雨里快如闪电,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阿卜的刀子会绕着你的脖子转一圈,又回到他的手中。阿卜的刀子会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光亮。阿卜的刀子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人们只是将信将疑,不怀疑阿卜会有刀子,至于像不像他说的那么神奇,则另当别论。

阿卜的刀子来自于他祖父,他祖父是个老铁匠,不只打过锄头镰刀,也打过砍杀日本鬼子的大砍刀。祖父的打铁手艺一直被老辈人称道,出自他手上的铁器不只耐用,还好看。阿卜的祖父承祧了曾祖父的衣钵,往上追溯,据传阿卜的祖宗当年是给李闯王打制兵刃的,后来李闯王兵败,阿卜的祖宗隐姓埋名在水门村开了间铁匠铺,以打制农具为生。阿卜的祖父将手艺传给了阿卜的父亲,阿卜的父亲将手艺传给了阿卜的哥哥。阿卜的祖宗早早定下了一条规矩,打铁的手艺不传外姓,只传本家,本家每一代也仅传一人。水门村就这么大点地方,容不下两个铁匠,这规矩避免了骨肉因同业竞争而相残的悲剧发生。

祖宗的远见对阿卜是不公平的,残酷的。阿卜的二叔,还有细叔,都是与阿卜同病相怜的人。二叔和细叔没有得到打铁的手艺,他们的未来阿卜已经见到了,二叔成了老实巴交的农民,细叔则像是风里的秋千,飘来荡去没个着落。阿卜还看到了他父亲的未来,并由此洞察了他哥哥的未来。再过几十年,他父亲现在的样子就是他哥哥将来的样子,彼此不会相差太远。走着瞧,总有一天梭镖头会宰了他爹。村头那个仅剩一条腿的屠夫预言。梭镖头是细叔的绰号,阿卜觉得这绰号还不赖,至少比鼻涕虫、破棉絮之类的好听多了。它也符合细叔的性子,一点没冤枉他。要说细叔会仇恨祖父,仇恨阿卜的父亲,阿卜说啥都不相信。细叔的好勇斗狠不是向着家人的,而是针对外头人的。细叔有时在家里凶巴巴的,但那凶是唬人的,浮在脸上,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凶光。

细叔不屑于当一个铁匠,阿卜也不屑于当一个铁匠。但阿卜对父亲多少有点恨意,这种恨不是因为父亲不把打铁的手艺传给他,而是父亲决定把打铁的手艺传给阿卜的哥哥后对阿卜不管不问了。在父亲眼里,好像没他这个儿子了。阿卜暂时不需要考虑未来,未来还远得不着边际,在几十年后甚至上百年后,着什么慌。可父亲的漠视给阿卜带来了不少困扰,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儿子想要赢得别人尊重,有点像痴人说梦。阿卜在别人眼里是个不存在的人,他说什么别人不理会,他做什么没人跟随。得不到尊重不说,还常受人欺负,一帮孩子聚在一塊,需要一个恶作剧的对象,被攻击的对象,他是不二人选。阿卜是众人脚下的皮球,是拳击手训练时用的沙袋,是医生练习针灸时用的针灸铜人。

敢不敢跟我打赌?阿卜一定会干掉他爹。在阿卜练习飞刀后,那个独腿的屠夫开始预言阿卜,他那个爹呀,就是一头蠢猪。

阿卜的父亲可能是出于恐惧,搜查过几次阿卜的房间,都没能找到阿卜的刀子。阿卜的母亲嗔怪他父亲,那个疯子的话你也信?你不看看阿卜,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还能吃了你啊?别人败坏你儿子,你不对付别人,反倒做起了帮凶,天下哪有像你这么当爹的?

阿卜哪能让父亲找到他的刀子呢。他的刀子得自隐秘之处,自然也藏在隐秘之地。阿卜的刀子本是他祖父的,祖父在墙上掏了个洞,将刀子用小木盒藏在墙洞里,用砖头封住洞口。阿卜在祖父房间进出多了,有一天发现了破绽,把小木盒给掏了出来。阿卜得到刀子,把小木盒放回了原处,仍按原样封闭了洞口。祖父不知是忘了那把刀子,还是有意纵容,对阿卜练习飞刀的事不闻不问,做了睁眼瞎。那一天,当得知二叔死于阿卜的刀下时,祖父喷出一口鲜血,随之如一件沉重的铁器一般栽倒在地,砸起漫天尘土,余下的日子他瘫痪在床,至死都没能站起来。

刚开始,阿卜还不敢确认那是一把刀子。它有闪着寒光的刃,却不是刀子常见的形状,既不像水果刀那样尖细,不像菜刀那样宽阔,也没有柴刀那种重量。阿卜想找祖父问个明白,又害怕祖父会把它收回去。后来,阿卜认定它就是一把刀子,刀子不在于形状,而在于它的刃。在此之前,他玩过类似水果刀一样的尖刀,无数次瞄准过屋后那棵栗子树,可是那种刀子没长翅膀,平衡很不好掌握,刀子掷出去后没有一次扎中预定的落点。这让他一度放弃了对于刀子的喜爱,而落得两手空空。从祖父那里获得的刀子纠正了阿卜的看法,并将这把刀子视若金不换的珍宝。他一次次将它拿在手上把玩,很快无师自通掌握了让它飞行的诀窍。他在林子里飞刀断过树的枝丫,用它追逐过鸟雀。刀子运行的方向、轨迹、远近,全被他的手控制。它是他的另一只手,无限延长的手。这只手想伸到哪里就伸到哪里,没有它够不着的地方。他让它旋转,迂回,忽上忽下,像一团光,照亮幽暗的森林。

阿卜有了一把强大的刀子。他几次想把刀子亮出来,特别是在受人欺负的时候。他纯粹想向别人宣告,他有一把刀,如果让他将刀架到人家脖子上,還真干不出来。他没有那种勇气,性格也不是那样暴烈。终于有一次,他逮住了机会,在众人的注目下将刀子飞了出去。刀子是往梨树上飞的,很多梨因此掉落了。别人抢梨时,他正好将刀子收了回来。没一个人看清楚了他的刀子,人们只是见到银光一闪,梨就像冰雹一样从树上砸了下来。

梨不是听凭自身意志可以自由移动的活物,这是叫阿卜遗憾的地方。把一只死梨子弄下树来,不需要动刀子,扔块石头就行。谁扔石头结果都一样。要是射下一只老鸹来,那给人的震动和威慑就不一样了。那是长着翅膀的东西,在人们头顶上生活,叫人高不可攀。

我一定要射下来一只给他们瞧瞧。阿卜边走边对自己说,他们一定会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河堤上的枫杨树快要落光了叶子,老鸹一只只栖在树枝上,好像一片片巨大的黑色树叶。它们可能看见了冲河堤奔去的那群人,几只老鸹飞了起来,哇呀哇呀叫着,像是在向同伴示警,又像是警告他们不要靠近。慌张了吧?马上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了。阿卜加快了步伐。你是不是怂了?快一点,要不然老鸹早飞跑了。有的人更快,蹿到他前面叫唤。一只老鸹怪叫一声,腾空而起,那些黑色的树叶纷纷脱离枝头,好像被风刮起来一样,腾升到了半空里。它们形成黑压压的阵仗,往隧道那边的矮山飞去。

阿卜到达河堤上时,枫杨树上仅剩下一只老鸹,大概是留下来断后的死士。它高高在上,没一点惊惧的样子,估摸以为树下这些两脚动物奈何不了它。阿卜的飞刀要想射中它,必须绕过许多枝枝丫丫,只要找准角度,这不是什么难题。阿卜猫着腰,绕树转了半个圈,躲到了老鸹背后。众人屏住了呼吸,眼瞪瞪瞅着阿卜。就在阿卜的刀子将要脱手的刹那,那只老鸹似乎察觉了危险,呱地大叫一声,冲天而起,翅膀啪啪几下,脱离了飞刀的射程。

阿卜,还不把刀子甩出去?

老鸹跑了,快追呀,你个傻秧子,不然老鸹屁都吃不到了。

你要是能把老鸹射下来,我拿手掌煎鸡蛋给你吃。

阿卜好像立在浪头上,被推着拱着往前跑。他不能不跑,若是不跑,别人肯定以为他是吹牛的,认定他是怂蛋。可无论他们怎么奔跑,总也跑不过老鸹,老鸹飞的是直线,他们得绕到桥上,从桥上过了水门河,再往老鸹逃跑的方向追。好在老鸹善解人意,飞一截路就不飞了,落在了遂道前的油桐树上。油桐树的叶子早落光了,老远看去,老鸹栖在树冠上,黑压压的一片。

从河堤到隧道的距离不远,阿卜转眼被人群裹挟到了油桐树下。老鸹们神定气闲地在树枝上站成一排,一点也不惊慌,甚至有些鄙视他们。因为有了之前的教训,大家谁也没有说话,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很多人抬头瞧了瞧半空中的老鸹,转而又斜睨了阿卜几眼,好像在比较阿卜和老鸹哪个更强大一些。阿卜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有人不耐烦了,朝他打着狠狠的手势,要他把刀子尽快飞出去。阿卜没理睬,按照自己的步调调匀了气息后,才开始观察树上的老鸹。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阿卜很快出手了,别人见到一道寒光从阿卜怀里激射而出,直往树枝间飞去。没有人看清楚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子,只听见老鸹呱的一声惨叫,一片黑色的树叶就凋落了,带着加速度朝地上坠落。

二叔就是在阿卜的刀子脱手时走到隧道口的。他要穿过隧道,去岳父家报喜。他提着那只装着公鸡的竹篮,竹篮里插着青翠的柏树枝叶。他没做任何停留,径直往隧道里走。就在他快要进入隧道时,隧道里突然冲出一彪人来,领头的那个有如飞沙走石,一头撞中了二叔,二叔飞了出去,跌了个四仰八叉。跌成王八仰的二叔死死地抓住了竹篮,那只公鸡却趁机挣脱脚爪上绑着的绳子跑了。阿卜的刀子射中老鸹后继续往高处飞,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尔后往回走。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只从天而降的老鸹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道银光射向了二叔的胸口。有人听到一声闷响,那是老鸹砸在地上的声音。

老鸹是菩萨养的鸟,通灵性的,它们有意把阿卜引诱到隧道口去,好让它们掳走老二的魂魄。在二叔死去多年后,祖母每逢想起了他,就会这么嘀咕。她的牙齿掉光了,说话有些跑风漏气,倘若在冬天,她的嘴唇前会飘浮着一团温暖的白雾。

那个倒霉的上午,祖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除了对阿卜将要射杀老鸹的事有些忧虑外,其他任何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在这个喜庆的日子,让老鸹们管住嘴巴,别乱呱呱,哪怕安静一个上午也是好的。这是个新生命降临的上午,总之,不能让老鸹们扫了兴致。把它们赶远一点。她甚至在阿卜出门时这么叮嘱他。后来,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它们的叫声,那种仓皇的呱呱声,像是恶毒的诅咒,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并没有什么预感,老鸹哪天不鸣叫呢。

祖母将二叔的死归罪到自己头上,是她催逼着二叔去报喜,是她催逼着他走上死路的。如果他晚去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血光之灾就躲过了。大清早的,祖母催促二叔去捉鸡,因为她的二儿媳——阿卜的二婶头天晚上就开始肚子疼了。祖母以她生育过三个儿子的经验判断,二婶是要生了。二叔没有了主张,慌成一团乱麻,鸡也忘记关进埘了。祖母让他干嘛,他就干嘛。祖母让他去把接生婆请来,二叔就前脚赶着后脚把接生婆请来了。接生婆让他烧一锅开水备着,他就烧了一锅开水。祖母又交给二叔半罐红糖,说是如果二婶气力接不上,赶紧泡红糖水给二婶喝。

祖母盯着二婶的肚子十几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二婶的肚子盼圆了。这会儿,她更不会轻易走开,像个守护神似的,搬把椅子驻守在二婶的床头。二婶咿咿呀呀唱了一晚上,几乎没有消停过。接生婆让二婶忍着点,省点力气,待会儿可不能藏着掖着,要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二婶没把接生婆的话听进耳朵,照旧唱歌似的,叫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这么疼吗?祖母嫌二婶的嚎啕太夸张,有些不满。二婶本想说要不你来生,可能是觉得自己理亏了,有一阵压低了声音,只用牙齿咬着下嘴唇。二叔一晚上跟着坐立不安。到了第二天早上,二婶又放声喊叫起来,那时天亮透了,祖母吩咐二叔去抓鸡,别管二婶叫嚣,哪只母鸡下蛋不咯咯几声,要是不咯咯几声,它就不是只母鸡了。

二叔老老实实去抓鸡,鸡却一点也不老实。公鸡原本就是鸡们的哨兵,颇为警觉的。二叔将鸡从屋里撵出来,撵到了场地上,鸡在前面跑,二叔在后面追,二叔快,雞也快,二叔慢,鸡也慢。鸡好像把二叔当猴耍,转了三四圈,二叔鸡毛也没捞到一根。鸡看出来了,二叔战斗力太差,不同二叔玩了,跑出了场地,跑到了收获后的田野上。二叔没抓住鸡,逃不脱祖母的数落,一个大男人连只鸡都捉不到,我咋生了你这么个怂蛋?祖母撒了把谷物,将惊散的母鸡拢到一块儿。公鸡见母鸡安定了,便放宽心加入啄食的队伍。祖母趁公鸡放松了警惕,一猫腰,攥住了公鸡的脖子。

祖母用绳子绑了公鸡的腿,公鸡惊慌得冠子都乌紫了。当祖母将公鸡交给二叔时,屋子里传来了婴儿鼓哇鼓哇的啼哭,接着是接生婆用类似报幕员的腔调给二叔道喜,生了,恭喜恭喜,是个男丁哎。快去放鞭炮,给祖宗上香。祖母交代二叔。话音未落,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一股檀香开始在厅堂里缭绕。二叔放过鞭炮,上过香,赶紧往里屋钻,却被祖母给挡住了,赶快给亲家报喜去,孩子哪天不能看,有你看的时候。可怜老二连孩子的面都没见到啊。在二叔遭遇不幸之后,祖母总是愧疚不已,怎么着也该让二叔看一眼孩子,这实在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二叔不敢违拗祖母的意思,拎着装有公鸡和柏树枝丫的竹篮,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祖母这么做不是苛待二叔,相反,她是无比疼爱二叔的。二叔也明白打小她就疼爱他,要不是有她的疼爱,或许二叔早夭折了。二叔比阿卜的父亲晚出生两年,正赶上旱灾,庄稼歉收,日子过得干干巴巴的。二叔在祖母肚子里时营养不够,落地时比只老鼠大不了多少。为了把二叔养活,祖母可谓费尽了心思,什么法子都用过。她的奶水不旺,催奶的土方子没少用,无奈吃进去的少,再怎么催,乳汁也不见多,且淡如寡水。幸好家里养了头羊,羊生产了羊崽,祖母就小心伺候母羊,给它喂足草料,挤了羊奶给二叔喝。羊崽的食被抢夺了,三只羊崽饿死了两只。这孩子,喝多了羊奶。祖母将二叔的懦弱归结于喝多了羊奶,同时又替自己叫屈,不喝羊奶也没别的吃呀。甚至祖母给二叔起了个奶名,叫羊崽。

阿卜的父亲可不像祖母那样照顾孱弱的弟弟。阿卜的父亲出生时光景好,加上长子长孙的身份,什么好处都落到了他身上。后来,多了二叔这个弟弟,就多了一个分食的人。阿卜的父亲在二叔跟前一点也不让步,打小就不手软,该争时争,不该争时也争,甚至大打出手抢。有时祖母眨个眼,一不留神,祖母给二叔准备的羊奶就被阿卜的父亲喝了个干净。这种事情祖父知道了,顶多瞪他两眼,并不呵斥他,更不要说别的惩罚。祖父的这种态度变相在怂恿阿卜的父亲,大概在祖父眼里,铁匠的儿子要成为铁匠,铁匠的孙子也要成为铁匠,而铁匠终归是要野蛮些的,连嘴边的吃食都保护不了,绝不是铁匠衣钵理想的继承人。

长大些后,阿卜的父亲和二叔先后入了学,阿卜的父亲那时已经开始在铁匠铺里摸小锤了,上学只是做个样子。二叔有心念书,可身体不是感冒,就是哪儿不舒服,整个一病包儿。学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书念得七零八落,学习成绩上不去不说,还经常受同学欺凌。祖父本想让他多念几年书,说不定能念出去,二叔自个倒没了兴致,混大个身子都困难,还能图什么前程。

二叔对祖父的恨,对阿卜的父亲的恨,猜想在祖母肚子里时就种下了。那个独腿的屠夫,刚学会杀猪没几年,那时候双腿还好好的,就预言,瞧瞧,他的眼神都杀得人死,早晚会祸害人。据说屠夫的师父传了他一招,怎么看猪眼,知道哪头猪的眼光凶,会咬人,哪头猪是睁眼瞎,挨刀子也不会动弹几下。独腿屠夫将师父的经验发扬光大,不只看猪,也用来看人。他没有看错,二叔辍学后眼神变了。二叔的眼睛里不只有了自卑,幽怨,还多了赤裸裸的恨。

二叔出了校门就沦为了无业小游民,每天睁开眼不知上哪去,不知该干嘛。有时跟着祖母下地,作为铁匠,祖父极少到田间地头去。二叔不懂干农活的技巧,往往事倍功半,更多时候是添乱。阿卜的父亲就不一样,这时候同祖父一块在铁匠铺,拉风箱,抡大锤,乒乒乓乓,干得热火朝天。阿卜的父亲原本长得粗壮,这一锻炼,肌肉一疙瘩一疙瘩往胳膊上长,往胸部长,仿佛一尊铁塔。同阿卜的父亲站在一块,二叔只会自惭形秽,被漫天的自卑覆压着。祖父想过破坏祖训,把二叔召去铁匠铺,交给二叔一把大锤。这当学徒的首先都是抡大锤的,师父的小锤指哪儿,徒弟的大锤就砸哪儿。二叔双手握着大锤,没几下气力就衰竭了。祖父给他换了把小一些的,比大锤轻,比小锤重,二叔坚持不到半个时辰,又丢盔弃甲了。再看看阿卜的父亲,光着膀子,扬起大锤,一锤一锤砸在铁砧上,整个铁匠铺都地动山摇了。

二叔成了闲人一个,除了偶尔出出工,没别的去处了。每次祖父和阿卜的父亲出门,二叔盯着他们的眼神变阴沉了。二叔刚开始时只是责怪祖父和祖母,干嘛缺吃少穿时生了他,早一点或晚一点都成,都不至于把他饿成根豆芽菜。何况他们已经有了阿卜的父亲,并且要把铁匠的手艺传给他,更没必要生下二叔了。到后来,祖父和祖母还给二叔生下一个弟弟,就是阿卜的细叔,他们更没多少心思放在他身上了。二叔成了父母健在的孤儿,没人拘管他,也没人提醒他要干什么。在哪都是一个人的世界,茕茕孑立的世界。他过早地体会到了真空的状态,虽然说不清楚真空是什么。他就在真空中悄无声息地长大成人了。

阿卜的父亲娶亲了,尔后有了阿卜的哥哥,过两年,又有了阿卜。二叔到了成家的年纪,祖父和祖母似乎把他忘记了。二叔与他们在一幢屋子里进进出出,可是没人看见他长大了,长成了个男人。待到阿卜会说话了,有一天喊他二叔,祖父才意识到要给二叔说门亲事了。祖父立马付诸行动,托媒人说了好几家姑娘,都被委婉拒绝了。农家人看人自有一套标准,要么家境好,要么脑瓜子活络,勤劳本分的叫人心里踏实,也得身体强壮,才能吃得苦耐得劳。二叔被村里人视为病残之辈了,婚事被无限期地延后。后来,才遇上二婶,二婶有六姐妹,她是居中的一个,眼看着姐妹们被人拔萝卜似的给拔走了,独剩下她。二婶长得黑瘦,个子不高,细手细脚的,唯一的优点是五官还算端正。二婶大约清楚自身的缺点,人很勤快,孝顺,嘴也甜。二叔成家后,祖父把老宅的西屋分给了他,阿卜的父亲另建了瓦屋,搬出去了。二叔和二婶就在祖父母的眼皮底下另起炉灶,过起了日子。

二婶是由矮山西边嫁过来的,矮山东边的人们对二婶的勤俭早有耳闻,到了铁匠家,果然名不虚传。二婶把家拾掇得井井有条,二叔不懂得操持,也不需要他操持。两三年过去,二婶的光辉被另一件事情给遮蔽了,特别是在祖母眼里,二婶的操劳变成了赎罪。祖母以为二婶会很快给她增添孙子,不想几年过去,二婶的肚子丝毫没有动静。祖母看待二婶的目光慢慢变阴了,变冷了,好像不出太阳的寒冬天。二婶比以往更加卖力持家,可在祖母看来,恰恰是因为二婶心虚,不能生育的问题全在于二婶。一家人到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二婶尝试过各种偏方,奇苦无比的汤药,令人恶心的虫子,这些踏破铁鞋得来的希望之物入了二婶的嘴,好比泥牛入海,波澜不起。

在村里人看来,二婶不孕,原因不在二婶,而在于二叔。瞅瞅二叔,哪像个男人?身上哪有半点阳刚之气?好在这种言论最终不攻自破,在二叔和二婶绝望时,二婶的肚子在谁也没有觉察的状态下隆了起来,二婶自己发觉时都怀孕四五个月了。

二叔挎着报喜篮,出了门,往西走。是个暖冬,阳光灿烂,照在身上热烘烘的。二叔的步调很轻快,步子比往常迈得要宽,没走几步,头顶上就热气腾腾了。他想快去快回,回来就可以见到儿子了。他边走边想,是该第一时间去岳父家报喜,他们先前没有生育,岳父一家没少受村里人非议,好像女儿不生育,是岳父岳母的过错。路上有人向他道喜,他咧开嘴笑笑,这些向他道喜的人之前没少侮辱他,朝他泼脏水。现在,他不计较了,无论别人怎么抹黑他,都不在意了,他有儿子了,证明那些人说的都是无稽之谈。他原谅了他们的无礼。

收获过后的田野很空旷,随便往哪里看,都是无遮无拦的。二叔走在兴头上,没人时还吹起了口哨,哼起了歌。他想起了对祖父的恨,对阿卜的父亲的恨。他记得有段时间,持续五六年之久,恨不得杀了祖父,杀了阿卜的父亲。他是个怯弱的人,缺乏勇敢的人,即便有人把刀送到他手上,他也不敢接过来,更别说去杀一个人。也幸好他是这种人,不然早酿下大祸了。

二叔过了水门河,径往矮山那边走。矮山的隧道前聚集了一群人,听不到声音,不知在干什么。走近了,才发现他们都仰着头,目光聚焦在油桐树上。再看油桐树上,好像挂满了鸟雀样的黑色果实,那是静止的老鸹。二叔在那无数个背影中认出了阿卜的背影,前几年,在祖父祖母认定二婶没法生育后,要把阿卜过继给二叔当儿子。有段时间,二叔总想亲近阿卜,把他给焐暖了,可阿卜不冷不热,同他始终隔着那么一截距离。二叔朝阿卜的背影走过去几步,打算告诉阿卜他有儿子了,阿卜有弟弟了。他是怀着歉意朝阿卜走去的,因为他不会再过继阿卜当儿子了。在快要接近阿卜时他又改变了主意,阿卜可从来没答应过给他当儿子。他瞧了瞧阿卜,阿卜可能不知道他在身后,始终背对着他。

二叔提着竹篮朝隧道口走去,刚近隧道口时,一股强劲的风迎面扑来。他察觉到风声有异,还没来得及避让,一彪人马就从隧道里冲了出来。领头的那个仿佛是头疯牛,二叔躲避不及,疯牛锋利的犄角好像一发炮弹一样撞中了他的胸口。二叔的身子突然轻盈起来,好像一片树叶一样飘了出去,连落地都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声响。二叔的眼前像有烟花炸开了,金色的烟花开满了天空。一道银色的光亮,好像闪电一样,将烟花劈成了两瓣。二叔感受到了胸口被烧灼的痛楚,那道银色的光亮深入了他的心脏,他的心空此时也同天空一样,开满了金色的烟花。

每次回家,细叔总是一脸疲倦,脸不洗,澡也不洗,甚至鞋都不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睡个三天两夜,不把瞌睡虫睡跑了,绝不会起床。睡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再洗澡,刮胡子,换衣服,然后催促祖母赶快做饭。那神情就像哪里着了火,他要吃了饭赶快去救火似的。阿卜不只一次听祖母说过,细叔才是讨债鬼。可细叔说了话,祖母还是得依细叔的,细叔说了快,祖母不敢慢。细叔吃过饭,抹一下嘴,拿件衣服搭在肩头上,脸一仰,又出门了。祖母不敢问,问了也是白问,细叔不会说。

细叔就这德性,不招人喜欢不说,别人还惧他。阿卜正好同别人相反,不惧怕细叔,还很喜欢他,甚至有些崇拜他。如果在父亲、二叔和细叔三个人当中,挑选一个人来当父亲,他会毫不犹豫选择细叔。细叔究竟有哪些地方让他喜欢,他说不得那么具体,那么确切,阿卜对父亲不痛快,对二叔有些同情又有些厌恶,对细叔就没这么复杂了,是发自心底里的欢喜,好像见到细叔第一眼就有的。阿卜听祖母听母亲讲过,很小的时候,只要细叔抱起他,他立刻就不哭了,不只收住哭声,还会绽放出笑脸。去摸细叔的鼻子,摸细叔的嘴唇,摸细叔的耳朵。细叔也不避让,任由他的小手将他的脸摸个遍。

在扬言要射杀老鸹之前,阿卜想过把他的计划告诉细叔,又担心细叔会嘲笑他。细叔也没给他机会,那些天根本没落家,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细叔的行踪诡秘,有时在东,有时在西,有时说在东不一定在东,而是在南,在北,在西。如果当时同细叔说了,结果肯定不一样,只要细叔有哪怕丁点不屑,或者嘲弄,阿卜就不会拿老鸹开刀。这是事情发生后,阿卜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真要把什么都向细叔坦白,阿卜没有那样的勇气。他练习飞刀的事情从没在细叔跟前提起过,可能细叔在哪里听到过风声,有一天扬起一双拳头告诉他,咱什么都不练,就靠这个打天下。细叔的拳头不是很壮硕,可是坚硬如铁,阿卜见识过的。细叔拿拳头擂他卧室的墙,那堵墙已经被他擂出两个偌大的深坑,再有几拳,墙就穿洞了。细叔的拳头可能足够强大了,才沒擂那最后几拳,也可能是觉得把墙擂穿了,反而没意思。

细叔只比阿卜大个七八岁,从五六岁开始,阿卜就爱黏着细叔,只要细叔在家,阿卜就是他的小尾巴,细叔走到哪,他跟到哪。家里太窄,细叔总是往村子里跑,阿卜也摇摇晃晃跟着。村子不过巴掌宽的地方,走哪都不会丢。跟了几次,细叔嫌阿卜碍手碍脚了。细叔与一帮同龄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可也有动粗的时候,三句话说不到一处,细叔就亮出了拳头。细叔的绰号梭镖头就是这时候赢来的。梭镖头左捅右挫,愈斗愈勇,每逢到了关键时候,阿卜的累赘效用就放出来了,并且被无限放大了。细叔不得不分出一些心神来照应阿卜,生怕他在混乱中挨了乱拳,受到伤害。也有人在细叔跟前吃了亏,拿阿卜来撒气解恨。细叔一分神便乱了阵脚,吃了许多拳头。再出门,细叔躲着阿卜走,为的是割掉这根尾巴。

细叔在外惹了祸,人家把状告到祖父跟前,祖父拿细叔也没办法。细叔像泥鳅一般滑溜,每次都躲得远远的,避而不见。如果被有心的祖父堵上,他也会离得很远,不让祖父有可乘之机。祖父若是有所动作,细叔撒腿就跑了,铁匠的身躯笨重,追不上动若脱兔的细叔。祖父只得换过一种方式,说要把铁匠的手艺传给细叔,以此来笼络他。细叔的回答是,不稀罕。祖父说把另一半祖屋给细叔,细叔的回答仍旧是,不稀罕。祖父黔驴技穷,再没有别的招式,只能听之任之。祖父甚至有过最坏的打算,细叔哪天被人收拾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阿卜的父亲和二叔把水门村当成了世界尽头,细叔恰恰相反,这里是他走向世界的起点。待到阿卜十来岁时,细叔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在村子里,早宽阔得没有边界了。细叔十天半个月才落一次家,待的时间也不长,有时吃顿饭,有时连饭也不吃,屋子里转一圈,又走了。他回来好像只是证明他还活着,算是他同这个家仅有的联系。细叔不想成为阿卜的父亲那样的人,也不想成为二叔那样的人,他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一个人,阿卜猜不到。阿卜觉得细叔越来越远了,先前偶然还能看见个模糊的背影,现在鬼影子都没了,即便把刀子丢出去,恐怕也追不上了。

有一次,阿卜总算逮住了细叔,并且下决心要揪住他不放,绝不能让他甩了。细叔上茅厕,阿卜守在茅厕门口,细叔去喝水,阿卜守在井边。细叔不耐烦了,又不能向阿卜使脸色,不得不捺下性子来同他解释。细叔说他要干的是大事,不能带着阿卜,不能让他坏了他的宏伟大业。细叔许诺,把这回搞定,下一回一定带上阿卜。阿卜也感觉到了,细叔不像之前耍拳头,而是在干别的营生。细叔不说明,阿卜还只是猜测,细叔把话说了个半透明,越发勾引起阿卜的好奇心。阿卜等着听下文,细叔却闭嘴了,不肯说下去。后来,细叔拗不过阿卜的纠缠,才透露了一点点,你别着急,等细叔买上了大汽车,就带你出去,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阿卜相信了细叔,以为真像他说的,某一天会突然开回来一辆大汽车。他等啊盼啊,就是不见细叔的影踪。有一天,他看见细叔同几个人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每个人手上都抓着一瓶啤酒。就差一点儿,我的汽车就到手了。阿卜听见细叔在说话,声音很是洪亮,他的脸被阳光笼罩着,眼珠子在放光。往后,阿卜听到村里人说起细叔的所谓大事业,原来是在替人看场子。场子就是地下赌场,细叔干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不光彩,这叫阿卜很失望。再往后,估摸细叔在场子里混得如鱼得水,不替人看场子了,而是自己开起了场子。细叔的场子是流动的,今儿个在东,明儿个在西,像是地洞里的老鼠一般,只有同他们熟络的人,才能探听到他们的行踪。也许是因为警惕和谨慎,细叔一次也未被镇派出所逮到过。在辗转挪移中,细叔的胃口变大了,膨胀了,一辆大汽车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欲望。

阿卜将射杀老鸹的计划付诸行动时,细叔在矮山那边秘密拉开了场子。细叔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场,干完这一场就足够了。他每次都是这么嘱咐自己的,不过多久,又会把自我嘱咐忘得一干二净,拉起新的场子。他像个狡猾的窃贼,不断鼓舞自己,给自己信心。他像念叨咒语似的对自己说,派出所抓不到我,派出所抓不到我。每一次他都在最危急的时候逃脱了,有一次他钻进废弃的涵洞里,险些被污泥给窒息死。细叔的几次逃脱,让镇派出所的一个老警察感觉很没面子,老警察在镇上有福尔摩斯之称,这里发生的每个案子他都一清二楚,有几宗悬疑重重的案件最终都被他破获了,罪犯都被绳之以法。后来,细叔又同老警察玩过几回猫捉老鼠的游戏,把老警察彻底给激怒了。老警察暗暗发誓,不抓住细叔这匹害群之马,决不罢休。有人提醒细叔,让他及时金盆洗手。细叔也很清楚,一个人不可能有三百六十天好运,迟早有一天镇派出所会逮住他。

在阿卜追赶老鸹时,细叔的预感应验了,放出去的警戒哨不声不响被镇派出所的人制服了。当他们破门而入时,赌场内正因为一笔大赌注而陷入紧张的寂静,细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撒开腿往后门跑。他撞倒了一个堵住后门的警察,三蹦两跳,钻入了屋后的林子里。那个被他撞倒的警察从地上爬起来,紧追不舍。细叔冲出林子,往矮山的方向玩命似地奔逃。他知道,只要钻入隧道,就会延滞咬住他不放的警察的脚步。细叔的自信有些过头了,在隧道内如果不是一块凸起来的岩石掩护,他差点就被警察扑倒在地,给戴上手铐了。细叔好像一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仓皇地逃出了隧道。当他冲出隧道的霎那,出现在他眼前的除了刺目的阳光外,还有一张因惊慌而扭曲的脸。他认出了是他二哥,可是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就是天王老子挡了他的道,他也得撞翻他,从他身上跨过去。事实上他的确这么干了,并且顺利地冲出人群,眨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隧道的发现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多年。那时,阿卜还没有来到这世上,他所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隧道的发现纯属偶然,那年夏天,一只野猪可能走迷了路,竟然闯到了稻田中央。第一个发现野猪的人看走了眼,以为是谁家的猪跑出了栏圈,放声吆喝起来,好让它的主人知道把它赶回去,别让它祸害庄稼。野猪更加惊慌失措了,在田埂上乱跑乱蹿。周围劳作的人听到动静,一个个伸长脖子张望,很快有识货的人认出了那是野猪。人们纷纷丢下手头的活计,加入追捕野猪的队伍。野猪左冲右突,最后才清醒过来,认准了往矮山方向奔逃才是活路。人们握著镰刀,擎着锄头,喊叫着,发出各种恐吓声,朝矮山压过去。当人们赶到山脚下时,野猪不见了,好像长了翅膀飞走了。有人以为野猪逃上了矮山,然后从矮山逃上了圣土山。可是矮山植被稀疏,别说一头那么雄壮的野猪,就是只兔子,也瞒不过人们的眼睛。

野猪去哪儿了呢?人们不死心,在矮山脚下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最终,人们在矮山下发现了一个山洞,山洞藏在岩磡下,被一丛乱草掩盖,不易被发现。洞口的荒草被拱乱了,毫无疑问,野猪钻进了山洞里。人们用稻草和树枝在洞口燃起了烟雾,企图将野猪熏出来。有人还拿来了扇子鼓风,结果洞里没有丝毫动静。后来,有人拿来了手电筒,几个胆大的男人从洞口摸了进去,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男人们沿着山洞往西走,穿过矮山空荡荡的肚子,从西边钻了出来,显然野猪也是从那里逃脱的。

矮山是圣土山的余脉,横亘在村子中央,将村子一分为二。村子东边的人要去西边,要么翻过矮山,要么绕过山嘴。山洞发现后,很快被修理成了贯通东西的捷径,人们敲掉一些突兀的岩石,将狭窄的地段拓宽,填平坑洼。人们每次穿过隧道时,难免会想到那头野猪,原来它是负有使命的,是上天派来把这一秘密泄露给人类的使者。

在阿卜误杀二叔之后,又是许多年过去。这期间,村子里不断有人建新房,从水门河里捞石头,外村的人也沿河而上,将河道里的石头一网打尽了。村里人不得不开山取石,矮山是最便利的石场。人们从山嘴开始,一步步啃噬,蚕食,十几年下来,隧道都被挖塌了。隧道前的油桐树也未能幸存,被迫遷走的还有二叔的坟墓。矮山被彻底铲平了,村东村西开门相见,再无阻隔。后来,村里的小学要搬迁,新校址就选在矮山的遗址上。这儿成了村子的中心,小学搬到这儿再公平不过,东西两边的人谁也不会有闲话。新校舍建成后,村委会又在旁边修建了办公楼。

再往后,修建村史馆,馆址定在村委会办公楼的西侧。

村史馆建成后,从县上请来了专家布馆,专家很细致,在村里吃住了半个月,走访了很多老人,才把方案确定下来。从村子的起源,神话传说,地形地貌,物种特产,到民风民俗,宗祠建筑,等等,一一罗列,无有遗漏。说到民间匠人,做篾的,打铜的,烧瓦的,凡有所长,决不漠视。后来说到铁匠家,说到阿卜父亲的打铁手艺,有人感慨,铁匠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村史馆还是得陈列几件像样的铁器,毕竟这么多年大家使用的铁器大多出自阿卜的父亲之手。锄头犁耙,到底太过粗糙,也不稀见,放一两件尚可,多了就污人眼睛。有人想起了阿卜误杀二叔的那把飞刀,当年,那把飞刀从二叔的胸口拔出来时,很多人都看见了,说那是把刀子,还不如说是飞碟呢。刀子呈圆形,周边都是刀口,中间多有镂空,轻薄而锋利,这才飞得起来。那把刀作为凶器,被镇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

布馆的专家提议,让阿卜的父亲打制一把同样的飞刀就是。村委会主任找到阿卜的父亲,说明了意思,阿卜的父亲却有些糊涂,不明白要打把怎样的刀子。村委会主任一再要求,阿卜的父亲就认怂了,说没见过样品,哪怕砍了他脑壳也打不出来。村委会主任碰了钉子也不气恼,回过头到镇派出所寻找那把刀子的下落。几经周折,最终在县公安局的档案室里找到了阿卜的那份案卷,那把刀子作为证据也在其中,不过刀子通身结满了红锈,锋刃全无,只是大致的形状还在。村委会主任想把刀子要回来,可是不能,最后拿回来一张照片。阿卜的父亲照猫画虎,打制了一把刀子,从外表看同阿卜用过的那把飞刀没什么区别。有人试着想把它掷出去,无奈刀身笨重,像块土坷垃似的,没扔出去多远就掉在了地上。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江南》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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