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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筒望远镜 (短篇小说)吴刘维

表弟槐阳在四季春开好房领我上楼时,我心里不踏实。之前我们去附近的7天,以及稍远处的如家看过,无论硬件还是软件,两家连锁店都要好于这家,价格也不比它贵,周边环境也还算清静。表弟相中这儿,一准是因为它离奥特家具最近,只隔条马路,门当户对。可这是条什么马路呀?两边的水泥地被剖开,尘土弥漫,路面上拥挤着各式车辆和人群,两侧店铺的喇叭不歇气地叫嚷,似乎这座城市的灰尘与噪音,全汇聚到这条马路上。

本以为房间背向马路——向来办事机灵的槐阳理应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却正对着马路,一点儿都不隔音,不像是睡房,更像是个马路窃听室。“晚上会好些。”槐阳大约看出我脸上隐隐的不快,宽慰我。他从双肩包里居然掏出一副望远镜来,站在窗前,间谍似的朝外面瞄来瞄去。“你来看看,”他把望远镜塞到我手里,“对面办公楼,三楼,左边数过来第四间。”

那个房间有两个落地窗,窗帘收束在两边,从左边窗望进去,一张红木大班桌,桌上一台苹果一体机,挺大,估计是二十七英寸屏那款,一个红色陶瓷茶杯,一沓收拾整齐的资料,一只笔筒,其他几件碎物,正对面的墙上,一幅行草,内容好像是“大江东去……”从右边窗望进去,侧墙一排书柜,也是红木的,对面挨墙摆着跑步机,书柜与大班桌之间,可以看见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面积百余平方米。房门关着,室内无人。

“那家伙的办公室!”槐阳脸上挂着小得意,“只要他一出现,我们就知道,逃不脱的!”

难怪他要选择住这儿。连望远镜都准备好了。不可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谁出远门还带个望远镜?又不是来旅游、登山观景或是来观看演唱会和球赛。望远镜上悬着一块小商标,估计是刚路过那排摆着各式杂货的地摊时,私下买的。这家旅店,也应该是上午从奥特家具出来,早就留意到了,不然不会绕了一圈儿又回到这儿。那家伙的办公室,上午在奥特家具时,也暗中打探清楚了。他还真是用心。

槐阳是小姑妈的儿子。小姑妈与我同龄,槐阳因此小我二十来岁。我们昨晚坐高铁从家里过来,今早七点多到的这座城市。大姑妈的儿子二乃在出站口接我们。二乃的年纪介于我与槐阳之间,他跟槐阳站一块儿,俨如一黑一白两根木柱,身材同样的瘦小,但槐阳肤色白净,脸上光滑,生机盎然,二乃则皮肤黝黑,脸上爬满蚯蚓,神情疲惫。二人不像表兄弟,更像是父子。二乃用右手招呼我们,左手垂在身侧,似乎害羞,不想让我们瞧见。我把它扯上来,仔细看了看,五根手指剩四根,中指四分之三没了,残留着的那截,有些红肿。“不痛吧?”我问。他摇头笑笑说:“没事,在吃消炎药。”

我们这趟,专为他这根丢失的手指而来。

二乃是木工,去年以前,一直在老家一带接活儿,活儿越来越少,难以维持生计。因为家里有个傻儿子,老婆身体又不好,他没法儿出远门打工。今年春节,同村的一个木工喊他一塊儿外出做事,他便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进了奥特家具公司。虽说做的还是木工,但以前是手工,现在是机工,进来后也没经过培训,直接就上手,机器力大脾气躁,不免欺生,才干上一个月,工资来不及发,就被它吃掉一根手指,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回公司休养,公司问他有什么要求,他硬是一句话也答不出,这事就拖着。大姑妈三个儿子,大乃、二乃和三乃,家穷都没读什么书,又生性老实本分,事情一出,二乃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我在电话里反复教他如何跟公司谈条件,他不吭声地听着,末了就一句:“懂是懂,就是说不出口。”我向单位请了年休假,槐阳刚好辞职在家,还没找到新工作,便邀上他,一块儿过来了。

在路边摊吃了碗粉,叫二乃领我们直接去奥特家具。老板不在。公司办公室主任老祝说他“外出封闭式学习”,手机关机,无法联系上。问他什么时候回,老祝含含糊糊:“只怕还得几天。已经去了好几天啦。”老祝头顶像个飞机坪,又平坦又光亮,刷了油似的,人更油,一看就是个老油子,滑得很。我说:“家里总该有管事的吧?”“谁能管?厂子是老板的,老板说了算。”我看进进出出有人找老祝签字盖章,领材料发货什么的,便说:“你这不是在管事吗?”“就管个鸡毛蒜皮,二乃师傅这事,想管也管不到。”我说:“老板走前跟你没个交代?”“有交代还用得着你们大老远地跑一趟,不早跟二乃师傅结了?”老祝望一眼二乃,“也怪二乃师傅你自己不上紧,老板临走差人问过你,你又不吱声!”二乃满脸涨紫,目光垂落,两臂搁在身前,右手掌罩住左手掌,不安地来回搓动。老祝的语气带冲,脸却是始终在笑,且含着无奈,让人没法儿对他生气。倒是坐在窗边电脑桌前的女孩儿,让人感觉实在,先是给我们端了杯热茶,待老祝忙于应酬别人时,又招呼我们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过一会儿递过来两本杂志,话不多,举止轻柔,表情略微羞怯。槐阳双手捧着茶杯,踱到电脑桌前,跟她闲聊,看她网速慢,主动替她整理屏面,删掉多余的程序,只几分钟时间,就跟她混熟。临走,女孩儿笑着朝槐阳摆手。老祝起身送我们出门,拍拍二乃的肩膀:“都是打工!都不容易!老板一回来,我就跟他说!”依然笑嘻嘻的。

槐阳从女孩桌上摸来了老板的手机号。打过去,关机。过会儿再打,还是关机。我让槐阳发了条信息过去,也不见回复。说是外出封闭式学习,明显在撒谎。一个私营企业主,即便封闭式学习,也不可能全天候关闭手机,跟公司完全失去联系。我跟槐阳因此怀疑,这家伙是在故意躲着我们。一准儿是预料到二乃的亲属会来,担心我们过来闹事,狮子大张口,所以避而不见。

槐阳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靠窗坐着,观看电视转播的球赛。我躺在床上小眯,醒来槐阳已给我泡好一杯绿茶,茶叶是他从家里带来的,翠绿的叶尖,一根根顶着水面,我吹了吹,抿了几口。“哥,这回你就省心吧,好好休息,我来。不信逮不着这家伙。”槐阳说。来的路上,我跟他开玩笑,也算是分工:“我出钱,你出力。”我不过是打消他开支方面的顾虑,他的经济压力大,供房,供车,还要供女儿上幼儿园。他其实心里也清楚,我这趟出门,半是替二乃办事,半是散心,因为之前我收到法院一张传票,外甥小帆,也就是大妹的儿子,将我告了。

大妹陷入传销。

正月从海口回来,我才发觉。我带老母和老婆孩子,在海口过年,大妹将一堆礼物留在老家的房子,是她年前从深圳带回来给我们的。大妹两口子这些年一直在深圳,大妹夫帮人开的士,做夜班司机,大妹在住处附近的一所中学当保洁员。这一堆礼品,看着漂亮洋气,包括精油、胶原蛋白、护肤品、健肝宝、红酒等,老婆上网搜索这些产品的具体使用方法,发现都是法国品牌,它们并不在网上和正规渠道销售,而是专供传销公司,深查下去,属香港亮碧思传销集团统销的产品。

我立马给大妹打电话,连打好几个都没接听,又打大妹夫电话,正是中午,大妹夫已经睡醒,他也帮着我打,还是打通没人接。大妹夫说她去年下半年就把保洁员的工作辞了,没上班,每天一大早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不知道究竟在忙些啥。下午三点多,电话终于接了,很不耐烦的语气:“什么事呀?哥!”“电话都不接,忙什么啊这么重要?”“我在跟客户谈生意,没工夫聊电话!”我的火气顿时冒了上来:“谈你个鬼!你这个传销犯!”“谁跟你说我是传销?传销有产品吗?传销的产品有人买吗?”“你的产品有人买?你卖了多少产品出去?”“没人买我还赚什么钱?”“那你告诉我你这大半年到底赚了多少钱?你是不是把家里的存款全部投进去了?”“不投进去怎么赚钱?”“我就知道,你把这些年两口子辛辛苦苦赚的钱全丢进去了!真是脑壳进了水!赶快出来!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挂断电话,吐了一阵气,才缓过神,再打给小妹。小妹居然以为她姐做的是直销,我说:“你是不是借了钱给她?”小妹矢口否认,说如果姐姐真是传销,她会做她的工作,让她赶紧抽身。“还什么真的假的!就是传销!你们一个个没脑壳!”我连带小妹一块儿骂。

担心大妹在亲戚中“拉人头”,连累亲戚,又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叫他们别上大妹的当。晚上小妹来电话,说大妹答应下周一去香港退貨,回来再找个保洁工作,回归原来的生活状态。下周一,从大妹夫反馈的信息看,大妹果真去了香港。却一连几天无音讯,手机关机。我和小妹及大妹夫急得不行。大妹夫这才又说出个情报来,这回去香港,大妹还把他侄女——他大哥的女儿带过去了。这不明显是发展下线,哪儿是去退货!滞留香港的期限是七天,到第八天,大妹仍不见回来,手机还是关机。小妹和大妹夫每天给她发微信,也不见回复。我们都替大妹担心,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小妹在微信里跟她说:“姐姐,在哪儿?我们都很挂念你。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平安安。赶紧回家吧!”大妹终于在微信上露面,一连回过来好几条:“瞎操什么心呀。我这么大的人,丢不了,死不了的!”“你们口口声声关心我,每个月能给我三万元吗?”“你们这是假关心,不及我队友对我一半好!”显然是被洗脑。我交代大妹夫,赶快辞掉工作,房子也退租,等大妹一出现,就将她押回老家。我让他去大妹的上线和同伙那儿打探下,看大妹究竟在哪儿,再叫槐阳给小帆打电话,让小帆立马赶往深圳,配合他爸将他妈带回家。当天深夜,大妹夫从他侄女婿那儿获得消息,他侄女刚由大妹送回家,本意是回家拿钱,现已被侄女婿控制。侄女两口子在广东江门打工,大妹夫同小帆连夜赶到江门,径直挟大妹北上,十几个小时之后,到达小妹家。

小妹家在市城,我住省城,两城比邻,只一小时的车程,但我隔天才过去,怕去急了,控制不住情绪,言语或拳头伤及大妹。深圳的一位老友,发信息来劝我:“莫责怪她。她没有错,是这个社会错了。”因为缓了一天的脾气,所以在去市城的路上,内心已然平静。只要她脱身了就好,钱亏了可以再赚。

进门,小妹在厨房准备晚饭,大妹在客厅看电视,她没有扭头看我,但叫了声“哥”,我应着。小妹悄悄跟我说,大妹开始好大的火气,挨她不得,像个炸药包,现在缓和多了,刚刚择菜的时候,小妹故意说眼睛进了屑子,喊大妹帮她吹,大妹起先不动,后来还是勉强帮她吹了。说到这个细节,小妹阴阴地笑。我问她,要不要我跟大妹聊聊。小妹表示别聊,担心聊岔了,两人闹起来。我把大妹夫喊进书房,问他有何打算,他说等大妹清醒过来,还是想回深圳去开的士,毕竟在那边做了多年,熟门熟路。我劝他别回去,以防大妹重蹈覆辙,毕竟环境能左右人。小妹进来添水,接话说,看能不能在市城帮大妹找个事做,那样大妹夫就留在市城开的士,要不考虑去省城,因为小帆在省城上班,一家三口待一块儿。“到时再看吧。”大妹夫一时没了主意。我问他需要我跟大妹聊聊不,他也说不要:“把家里的存款弄没了,她心里不好受,还是别去说她。”大妹夫关键时候对大妹的这份体谅,令我心生感动。

既然不用聊,吃过晚饭我准备回家。正在门口换鞋,原本缄默的大妹,突然发飙,困兽一样怒吼:“你们两兄妹到底要拿我怎么样!关我在这里坐牢吗!”我一直捂住的盖子,被她揭开,整个人由火气裹挟,转身朝她冲去,横着手臂刮了她一掌,抓起电视柜一端老父的遗像,一把钉在她面前,喝道:“跪下!跟爹说声对不起!哪儿有这么不懂事的,把儿子结婚的钱全丢光!”大妹不从,我拽着她往地上趴。小妹扑过来,张开身子护卫她,大妹夫用力把我架开。

大妹歇斯底里地叫嚷:“打死我吧!”“打呀!打死我呀!”小妹两手箍牢她,再生不出第三只手来罩住她的嘴。而大妹由于身体受困,所有的力气似乎全聚在声音里,一声声,像是泼向我的一瓢瓢汽油。我感觉自己完全失控,拳头和脚板并用,在小妹身子掩盖不到的地方出击,一下,一下,仿佛打的不是大妹,而是依附在她身上的传销恶魔。而大妹的狂号,像是恶魔借助她的喉咙,向我发出的挑战。我在用怒火,用力量,将它制服。“看你还敢害家庭不!还敢害亲戚朋友不!”“我又没害你!”“看你还敢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丢进水里不!”“我又没丢你的钱!”“当年去深圳搞的士,不是我出的钱?”“还给你就是!”“还啊!现在就还!”……我内心的气愤潮水般涌涨。

喧嚣的场面终于在我举起菜刀之后,达到高潮,也落入尾声。大妹一连声地尖叫:“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真的跑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蹿到大妹面前,做出真要杀她的样子,也许是被我这个不管不顾的举动吓着了,也许是因激越的抗争累了,大妹的声音明显低软下来。我将菜刀扔在地上,“哐——”尖锐的一声脆响,之后室内出现难得的安静。

这一招像是连我自己也吓着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气,之后推门而出。小妹在身后喊着:“哥,莫走!等歇了气再走!”大妹夫紧随过来,我截住他,跟他解释:“吓唬吓唬她。没事。你回屋吧。”大妹夫估计也被吓着了,脸色寡白,轻声说:“我知道,知道。哥哥路上开车小心。”

归途中,心里难受得要命。后悔远甚于愤怒。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毕竟她也是受害者,何苦要打她?既然她已经被洗脑,打她又能起什么作用?原本忍着的,就要出门了,可她为什么偏要招惹我?回到家,发现指关节破了皮,脚板也酸痛,更后悔不该下狠力。

按住心口,躺在床上,小帆的电话打进来,语气冷得结霜:“舅舅,我妈都已经那样,你怎么还这样……”我听了猛地来气:“你放什么狗屁!”一把按掉。电话接着又打进来,不等他开口,我冲他吼着:“你什么意思?你妈陷入传销,你不管,你爸也不管,现在我来管了,不但不感谢,反倒来兴师问罪!也太不识好歹!”说完我又按掉。他再没打进来。

半夜里小妹来电话:“哥,好事!姐被你打醒了!她刚打电话把上线骂了顿!”小妹夫的电话跟着打进来:“哥哥,你这回挽救了两个家庭!”原来小妹私下借了钱给大妹,大妹要是再不出来,小妹还会丢钱进去的。

小帆却没放过我。不久后,接到法院的调解通知书,才知小帆将我告了。没提医药费的事儿。条件只一个,当面向他妈道歉。

槐阳开的普客房,不含早餐,他先我起床,漱洗完匆匆下楼买来包子豆浆,然后站在窗户边,边吃边举着望远镜。我在刷牙的时候,听见他兴奋地叫着:“门开了!”等我含着满嘴泡沫来到窗前,他却又沮丧地低语:“是阿琳。”

我端着豆浆与槐阳并排站着。“来了!”他的脸色重新亮起来,旋即又暗淡。我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看清是飞机坪老祝,他将一份文件什么的,擱在老板桌上,并未立马离开,而是朝房子里面走去,走向正在低头拖地的阿琳。大约差她一步远,停住脚,手臂伸直过去,从背后搭在阿琳肩上。阿琳猛地跳起来,像是被惊着,估计老祝是轻手轻脚走近她的,没被她发觉。阿琳将拖把斜横在她与老祝之间。槐阳将望远镜抢过去,看着老祝转身朝门口走去,骂出一声:“这个老色鬼!”

这已经是我们到来的第五天。来的路上,我们还乐观地估算,一到就去公司见老板,直接提出我们的要求,再看老板的意见,要是他出的价跟我们有差距,就稍作让步,协调出一个彼此能接受的中间价,将事情办了,次日坐高铁回去。要是城内有什么好去处,也不妨逛上一天,第三天回家。可现在,好几天过去,事情毫无进展,那家伙一直不曾露面,像是人间蒸发,我们内心烦躁不安,真如老话说的,热锅上的蚂蚁。再不能耗下去,后天法院开庭调解,明晚无论如何我得到家,而槐阳在网上联系了两家单位,也急于赶回去面试。我让他去一趟附近的售票点,购买明天的回程车票。

我继续坐在窗前,将身子隐在窗帘后,朝对面盯梢。这是槐阳分派给我的任务。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组那家伙的照片,还有一段视频,一并发我手机,以便我熟悉那家伙的形象。槐阳自己,则每天进进出出地“付诸行动”。

我们到达的那天是星期一。星期二,槐阳把二乃的病老婆和傻儿子“搬”到了公司,实施他的“苦肉计”。二乃一家租住在公司背后的一条僻静老巷,一间十余平方米的杂屋,室内只一张床、几把木凳,做饭在屋后的檐下,解手在百米外的公厕。二乃每天早出晚归,老婆在家照料生活,看管儿子,二乃从没把她和儿子带去公司过。所以二乃老婆一听说要去公司,首先想到的是,给儿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却被槐阳制止,反让母子俩穿上皱巴巴的旧衣服。二乃老婆想给自己寡白的脸涂抹点儿胭脂,也被槐阳制止:“不用了,嫂子。我们是去讨钱,不是去赴宴。”槐阳甚至将母子两个即将在公司的言谈举止都做了一番排练,目的是突出二乃家庭的苦情:“老婆病,孩子傻,祝主任你看,可怜巴巴的一家!”他对着空气说话。我看见他们四个,绕过围墙,走进公司,半个多小时后,又出现在公司门口,松松垮垮的情形,像支经过长途跋涉的游击队。

星期三上午,房间里进来个年轻人,瘦高个儿,戴眼镜。看了他递过来的名片,姓兴,本市天平律师事务所律师。槐阳招呼他坐下。待槐阳拿了电热壶去卫生间装水,我跟进去,轻掩门,细声说:“请律师要付费的。现在的律师费都喊得高。”槐阳笑笑:“我们人生地不熟,防止那家伙欺生,找个律师吓吓他。事先跟兴律师谈定了,不用先付费,他负责走法律程序,等赔偿金到手,提给他20%。”我自然是赞同。槐阳同兴律师去了公司,回来后槐阳笑嘻嘻地跟我说当时老祝的反应,虽然他还是用那句“等老板回来”对付,但脸上失了笑,始终乌沉沉,像是阵雨来临的天空,明显能看出他内心的恐慌。

昨天星期四,出了点儿意外。我从镜头里看出槐阳被两个保安架出大门。我赶紧下楼,从四季春出来时,槐阳已经过了马路。“没事吧?”他摇摇头,脸上有两处青肿。“保安打的吗?”“回房再说。”原来他今天从街上找了个烂仔,一同去了老祝办公室,烂仔手痒,进门不久就开打,猛地一拳,将老祝的飞机坪擂成山包,老祝练气功出身,自然不放过烂仔,两个扭打在一起,槐阳拼力劝解,莫名其妙地挨了几拳。阿琳打电话叫来保安,才把烂仔撵走。老祝和烂仔,各受一点儿皮肉伤,无大碍。“公司没报警?”“没报。兴许是考虑万一闹大了,反倒对公司不利。谁让他们将事情赖着不处理!”“给了烂仔多少钱?”“没给钱。就两包烟。”“两包烟能摆平?”“我答应,要是能帮上忙,分他10%。”

我知道,槐阳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通过老祝来给那家伙施压,将那家伙逼出来。

上午十一点,镜头里出现了老祝,步履匆匆地跨出公司大门,横过马路,进了四季春。过了一会儿响起敲门声,我感到奇怪,槐阳告诉过我,老祝并不知道我们住这儿,槐阳一直跟他谎称我们住如家。开门一看,是槐阳。“碰见老祝不?”“没呀。”我告诉他老祝刚进四季春了。“我去看下。”槐阳转身出门。回来后,满脸的诡异:“哈哈,这个老祝!”

有关老祝开房的证据,被槐阳掌握,成为我们这趟的意外收获。跟老祝幽会的那个女的,三十多岁,比老祝小一大截,两人进出房间,均被藏在楼道的槐阳用手机视频记录。

我不知道槐阳具体跟老祝是怎么谈的。原本我要同他一块儿去,经过昨天的事,我担心槐阳的人身安全,但他拒绝让我陪同,要我一心一意在窗前盯梢。我心里明白,他这么安排,一来是让我待在屋里好好休息,二来出于保护我。

槐阳从老祝那儿拿到两样东西。那家伙的家庭住址,再就是那家伙老爸的住址。老祝跟槐阳说,可以去向老板爱人和父亲打听老板的去向,“你们要是不相信老板外出封闭学习的话。”虽然仍旧没有那家伙的确凿消息,但也许沿着这两条线索能找出那家伙来,所以我们还是感到高兴。傍晚槐阳下楼去打饭时,我特意交代他买两瓶啤酒。

晚上我们两个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两处,却都是空穴——家里根本没人,既不见那家伙的老婆孩子,也不见他父亲。难不成老祝事先已通风报信?

也许我早该向大妹道歉。

大妹小我六岁,小时候家里穷,难以同时供两个孩子念书,为了确保我的学业,大妹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那时大妹才多大?十一岁?十二岁?那么瘦弱,发育还不算完全的一个小女孩儿,每天却要同大人一道,早出晚归,经受日晒雨淋,用她稚嫩的肩膀扛树、挑肥,用她欠缺力量的手锄地、割禾,用她单薄的身子应对山上、田头、土里所有的活计。那些日子,大妹身上流出的汗水,比我一辈子流出的还多,大妹所经历的劳动艰辛,是我一辈子不曾体验过的。作为家中长子,这一切本该由我来承受,大妹却做了我的替身。一个女孩儿的花季,过早地经受风霜雨雪的摧残。原本粉嫩的脸,变得粗糙黝黑。纤细的手,指节凸显,掌心和指头满是硬茧。身材虽说长高了,但由于缺乏营养和过量劳动,显得格外瘦弱。她还因此落下常年腰痛的毛病。

等到小妹进小学的时候,我在上高中,小妹比我小九岁,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没上线,父亲命我复读。次年考入大学,是喜事,也是愁事,因为家里的负担加剧,小妹面临和大妹一样的命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大妹却坚决不赞同,她不想自己吃过的苦,让妹妹再吃一遍,她想自己没尝过的甜,让妹妹去尝一遍。大妹说服父母,让小妹继续留在学校,她用自己日渐坚硬的双肩,承受更重的经济压力。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小妹念完初中考入卫校,分配到市城的区防疫站工作。

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暗地做出承诺,等参加工作,有了收入,有了能力,一定好好回报大妹,让她过上好的生活。事实却是,我并未践诺。大学毕业后,我步入人生的既定轨道,恋爱,结婚,生女,女儿上学,一路走来自顾不暇,哪儿有余钱余力惠及大妹?反倒是买房差钱时向大妹伸手,大妹喂养了一群鸭子,她把每天卖鸭蛋积聚下来的钱,全打给了我。等到我终于将家庭基本建设做完,人近中年,大妹早已成家生子,最苦最难的那段日子,已然挨过,生活日趋安稳。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接她到省城最好的医院,预约最好的医生,帮她治腰痛,但腰痛已经融进她的生命,成为她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除了用药缓解疼痛,别无良法,以后每回去大妹家,也只是送她一大包膏药而已。

大妹人实诚,近乎木讷。大妹夫及小帆,大体也这样。当初大妹嫁过去,是外婆说的媒。外婆家跟我们家同一个乡镇,相隔二十里路。大妹夫住外婆家屋后,外婆相中的,正是他的憨厚本分,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外孙女婚后受丈夫欺负。在去深圳以前,大妹两口子一直待在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定主意去深圳开的士后,大妹夫开始学车考驾照,前后考了四五次才通过,后来大妹也学车考驾照,专程从深圳回老家学,也考了四五次才过,再后来,小帆大专毕业后也学考,同样考了四五次。我感觉,这么多年来,大妹笨笨的一家人,一直在笨笨地过生活。

但大妹自打去了深圳,慢慢地变了个人。皮肤白了,身子丰满了,脸上的雀斑也做掉了,平时爱化个淡妆,显出从未有过的几分富态和漂亮来。性格也变得开朗、活跃。晚饭后要是不下雨,会跟老乡一块兒去跳广场舞,参加过几次社区组织的广场舞大赛,统一的服装,齐整的舞姿,数十人的场面,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周末得闲,还会邀几个老乡,一同去爬梧桐山。跳舞和爬山,需要腰劲儿,奇怪的是,大妹的腰痛竟不知不觉消失了。五音不全的大妹,还学会了K歌,发在微信上的音频,每个我都打开听了,歌声谨慎而富有磁性。去年下半年开始,大妹频繁发在微信上的照片和视频,不是在市郊农家乐玩耍,就是在饭馆吃饭,或是在香港游览,场景不断地变换,喜悦却始终在。大妹焕然一新的人生面貌,令我欣慰。

我只是对小帆越来越难以理解。就拿考驾照的事来说,他年轻,有文化,脑子理应比父母好使,可为什么也连考多次?我忍不住问过他原因,他回答我:“多考几回,正式上路熟练些。”语气一本正经,不带幽默,且心安理得。这回大妹陷入传销,按理,小帆在春节期间就该识破,他天天捧着手机上网,只要将他妈带回家的产品上网一查,立马真相大白,即便从大妹的言行举止,也能嗅出传销的迹象,可他不闻不问,漠然处之。那天我让槐阳打电话给他,叫他赶去深圳,配合他爸将他妈带回家,事后从槐阳的复述中得知,他早就晓得他妈在做传销。“全国几亿人在做,有什么可稀罕的?”“都洗脑了,喊回家能有什么用?”这是他的原话。还有更难听的:“我妈说,她们队友对她,比兄弟姊妹对她还好。”“我要上班,请假要扣我工资的。”当时他要是在我面前,我会狠狠扇他两耳光!哪儿有这样的儿子?我只好又打电话给小妹、小妹夫,让他们两个劝说小帆去趟深圳。之所以我自己不打给他,是感觉跟他无法沟通。我心里常拿他同槐阳做比较,两人几乎同时大专毕业,毕业后都在省城找到工作,工资收入也都差不多,可十年时间过去,槐阳在无经济外援的情况下,娶妻,生子,购房,购车,一路前奔,小帆却原地踏步,既没成家,甚至连固定的女友也没有,更谈不上买房买车。气头儿上揍了他妈一顿后,他不念及“长兄为大”的习俗,不顾及“舅舅”的面子,也不考虑已经把他妈打醒的事实,一家伙将我告了,逼迫我向他妈道歉。

这孩子究竟怎么啦?

次日早上赖了会儿床。十一点的高铁,不急。事情没办好,心里挺失落。二乃一家继续留守,不信那家伙不回,总要給个说法的。槐阳举着望远镜,在窗前做最后一番“挣扎”。

“哈哈,回了!这家伙回了!”

望远镜里,办公室门开着,大班桌前坐了个男人。

“不会错吧?”

“错不了!”

“那赶紧过去,免得他又跑掉。”

我和槐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笑盈盈地起身,同我们握手:“我猜,你二位,二乃师傅的'维权使者’?呵呵,来来,坐。”引领我们到沙发前坐下。飞机坪老祝疾步进来,望了望我们,正待开口,他朝老祝摆摆手:“你去忙吧。喊阿琳泡两杯茶。”

“你们来,碰巧我外出,对不起。”他向我俩打着拱手。

“以为你故意躲我们呢。”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误会,老兄。这回我去办了件家事,连公司的人也瞒着。给你看个东西,你就信了。”他将桌上的挎包提过来,从包里掏出个暗红小本,“喏,我的护照,看看签证上的日期。去了趟德国。差不多半个月。今天凌晨才回。陪我爸去的。”

我仔细看了看盖戳,的确是的。他收回护照,解释说:“两个月前就办好了签证,机票也预订了。德国签证好难办,前年和去年,连拒两次,今年庆幸通过。再不去,恐怕我爸以后没机会去了——人老起来,比高铁还快!我爸做了一辈子环卫工,跟扫把和垃圾车打了四十年交道,知道他业余最爱的是什么吗?诗歌。你们相信不?而且是外国诗歌!每天早上起床后和晚上上床前,他都习惯性地捧着本外国诗集,朗诵两页。他最喜欢的诗人,海涅,他的诗几乎都能背出来。我爸有个愿望,有生之年去趟海涅的故乡,莱茵河畔的杜塞尔多夫,亲眼看看海涅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可我一天到晚忙,哪儿有时间陪他去?但要是他唯一的心愿,我都不帮他实现,忙来忙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说?这回为了一心一意陪他,我干脆把手机关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槐阳问他:“嫂子和小孩儿一块儿去了吧?”

“没。我爱人领着儿子回娘家去住了。不是说老人是家里的宝吗?有时间有机会该多去陪陪。言归正传,说说你们是个什么要求?”

我说:“因工失去一根手指,可以鉴定为九至十级伤残。依据惯例,再参照你们当地颁布的工伤补偿条款,赔偿金应该是半年的工资加上相当于半年工资的补贴,所以我们要求不低于五万元。”

他没作声,静静地望着我们,内心像是在掂量这个数字。

槐阳说:“我们请了律师,但还是希望双方协商解决,不走法律程序。”

“没必要。请律师还得花钱。”他说,“打个电话叫二乃师傅过来吧。他是当事人,尊重他的意见。”

槐阳要说什么,我用手势制止:“刚我打电话了,他就到。”

二乃敲门进来后,老板把他叫到身边坐下,问他:“手康复得怎么样?”

“还好。”二乃扯开嘴角一笑,并未亮出左手给老板看。

“二乃师傅,你本人是个什么态度?你觉得补偿金大概一个什么数字比较合适?”老板问他。

我和槐阳紧盯着二乃的嘴巴,自然希望它吐出的数字跟我们保持一致。之前都已经跟他说过好几回。槐阳暗中将五个指头啄在一起,向他示意。他的脸被我们三双眼睛盯着,仿佛我们的目光是电热管,他沉暗的脸被渐渐烤红,上下两片厚唇也被烤得不安起来,慢慢地嚅动和开启,终于,怯生生地从里面逃出两个字来:“……三万。”

我和槐阳的表情,顿时秒冻。老板出去叫来老祝,让老祝领二乃去财务室,然后热情地将我和槐阳送出门。

“怎么这么蠢啊。”槐阳心里恨恨的,“即使不说话也行啊。”

“了结了就好。真要是上法庭,判个五万,律师拿走20%,我们还得耗进去,更不划算。”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回房间收拾东西后,下到一楼大厅等结账,二乃进来,犯错似的恭立身旁。我叫他坐下,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等等看,要是能在其他家具厂找到活儿,就不回去。我还是憋不住话:“干吗减两万呢?赚钱多不容易。”他弱弱地说:“不就一根手指?又不影响做事。才来一个月,让人家赔了几万块,过意不去。”槐阳从前台边走来,听见了,说:“二乃哥,断了一根手指,你就是残疾人!还不严重吗?一个好好的苹果,被咬掉一口,还是原来那个好苹果吗?”二乃讪讪地不作声。

前台接到一个电话,又将槐阳喊过去,原来是奥特家具打来的,吩咐账由他们结,不用我们管,前台将房费如数退还槐阳。出门拦出租车去高铁站,阿琳匆匆跑过马路,塞给我和槐阳一人一个信封,说:“老板给的路费。”我们不收,阿琳勉强塞进我们口袋。无意中发现,槐阳在阿琳的屁股上捏了下,阿琳的脸通红一片,我才恍然,前天午饭后,槐阳说出去一趟,我站在窗前,并没看见他出门,不久阿琳出现了,进了四季春,在阿琳离开后,槐阳也回了房间。这家伙!

槐阳目送着阿琳离去的身影,我则将目光抬高,撂向马路对面,那个我们盯了多天的三楼房间,心里跟房间主人道再见。

爬上一道山坡,视野陡然开阔。我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出来。对面是一条低洼的长垄。大妹家所在的村子。大妹家在垄头,那连绵的大山脚下。我掏出望远镜——槐阳将它送给了我,焦距对准大妹家后,能望见大妹家房子的前坪,很多人影在动。附近的路口,架着一个白色拱门,拱门上有黑色的字,拱门两边,悬着好几个气球。

我整个人,像只漏掉气的气球,瘪了。

回来的高铁上,接到小妹电话,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大妹突然走了。

大妹的脑血管上长着一颗“炸弹”,不能刀取也不能药除,随时有“爆炸”的危险。这是一年前大妹头痛发作,小帆带她到省城医院诊断出来的。小帆谁也没告诉,瞒着他妈他爸,以及我们所有人。他本想将他妈留在省城,自己的身边,跟他住一块儿,帮他做做饭,好一直照料她,但她执意要回深圳,回到丈夫身边。小帆就交代他爸,好好对待他妈,没说她患上绝症,只说她身体有病,凡事迁就她,让着她,不要使她生气,不要让她太辛苦。后来得知他妈陷入传销,小帆没制止,也不让别人去制止。“小帆只求他妈开心!”小妹在电话里诉说。的确,那段日子,大妹还真是从未有过地开心,每天的微信都传递着这份快乐与幸福。她沉浸在别人为她编织的梦幻中。我真是不该将她从梦幻中拽出来,丢回到现实。如果她不曾经历这场由天上摔落地下的痛苦,兴许不会过世得这么快,兴许会将这份虚幻的快乐和幸福延续到生命的最后。我自以为在帮她,却是在害她。何况,我还下狠手打她,出手打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而小帆向我索取道歉,不过是为了解开大妹被打的心结,让她回归快乐,我却未能做到。

对不起,大妹。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刘升盈

【作者简介】吴刘维,复姓,湖南攸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社科院职员。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品》《江南》《长江文艺》《西湖》《萌芽》《湖南文学》《芙蓉》《创作与评论》等刊,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文学版》《领导科学》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午夜课》《绝望游戏》、短篇小说集《小城有家羊肉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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