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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气怎么样(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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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讲述一个北漂女孩寻找内心依托的故事。收入并不高的她,有时会去合租屋楼下的按摩店跟人聊天得以慰藉。期间,她跟一位按摩女成为朋友,在这种缥缈的友谊里,两人彼此取暖。有一天,女孩告诉她自己就要回家乡了,但是全年无休的她一直没去看过香山红叶。这成了女孩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小说以细微之情体悟世道人心,不经意间道出命运与身世之感慨,那种瞬间的孤独与痛楚,内里却有着温暖体贴。那只杯沿镶金的绿色杯子,是女孩留给她的念想,也是生活赋予的礼物。

她直起身来,走过窗子时身体带动了一下暗红色的窗帘,后面的纱帘透着比红色更暗淡的光,像洗胶片的暗室。她是023,我一直没有注意她的胸牌。我住在西坝河,每天上下班坐302公交,听到有人叫她023时,脑子里反应的是302。

每次下了302公交车走过天桥,可以看到“雅典娜”隐蔽在树荫里显出的字样,灰底黑字凭空无法想象它的经营范围。合租的室友在“雅典娜”包了年卡,他是个月光族,带我来过两次,他喝最好的水用最贵牙膏和洗发液,让捉襟见肘的我明白钱不是存出来的。室友给一家公司写电影剧本,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收入高但并不稳定。跟他合租两年来,他换过好几次工作,有时候好几个月没有新的工作,照样白天睡觉晚上熬夜。我在一家公司给人做微信公众号,收入不高,每月交完房租后所剩无几。

023端进来的木桶上套着一次性塑料袋,下面的空气把袋子两边吹得鼓起,桶口呈化学烧瓶的入口一样狭窄,一次只能下去一只脚。我轻轻地踩在水的表面,待皮肤完全适应水温后再放下去。她弯腰将塑料袋撕开一条小口,下面接触到空气,鼓起来的塑料袋才缓缓地耷拉下去。

她问我,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我看一眼严严实实的窗帘说,还好吧。她撸了一把汗朝前跨过木盆说,客人多,还没有空停下来。

我问她,你说的171今天不上钟?

她没有说话,依然蹲在一边从小工具箱里拿出指甲锉、精油,最后将一次性毛巾放在我坐的位置上。

171和你哪个高?你每次说她的时候感觉她的胸牌号就是她的身高。

023笑了一下,她戴着口罩身材匀称,两只眼睛鼓在外面有红血丝,皮肤即使被口罩遮掉了大半,仍然能看出它的白皙。

我说,你不用戴口罩。

她朝后退了半步示意我把脚放平,她开始用力在水里给我搓揉双脚。她说你每次都爱用脚踩着脚,你知不知道这个动作透露出什么。我看着她问是什么,她埋下头说你没有安全感。我不说话看着她往我脚上撩水,搓揉我的大脚趾。

太阳落在西坝河沿岸的树梢上。五六个老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下晒太阳聊天。他们的头发在太阳里闪着银光,其中几个穿着睡衣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头耷拉在肩膀上,歪斜着认真地听别人说话。每次走近他们时,我都会加速脚步希望离他们越远越好,我惧怕暮气和病痛挣扎的绝望感。回到家室友正从卫生间蓬头垢面地出来,他摇晃着穿过走廊旁若无人地回屋去了。也是过了很久我才习惯他有时候装作不认识我,有时候又像和我很熟的朋友,请我到他房间里喝茶。

我脱了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这样每次出门都不会忘了带。不带钥匙进不了门,室友即使醒着也不会来开门,他抱怨敲门声会打断他的思路。起初我有点受不了他的粗鲁,趿着拖鞋从洗手间出来弄得走廊的地板上到处是水,而洗手间门前的地板早都泡坏了。他旁若无人地打电话,将一只肩抬得老高,苍白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好在我的房间跟他的房间隔着厨房、卫生间和门厅,关上门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住的是主卧,比我房间大一些,他的窗前还有一排树,我偶尔会看到飞来树上的鸟晃动树枝,看见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对着窗外的鸟发呆。

我打开电脑坐在窗前,外面的树枝挡住了阳光。他敲敲门然后开了一条缝,头没有进来只是几绺头发飘在门上说,你要去“雅典娜”不?我请你。

我说我不去,我也包了年卡。我看到他笑了笑一晃就消失了。他像是油盐不进,不懂得如何交朋友,也似乎不需要任何朋友。

有一天早上我一開门,他养的那只白色的猫哧溜一下蹿进来撞在我身上,它叫了一声我也跟着叫了。我受到惊吓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他,我朝着他的屋子跑去。他的门是半开着的,我站在门口惊魂未定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翻身看了我一眼说,惊咋些什么呢?不就是一只猫吗?难不成它还能吃你。接着他又睡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只猫,它正从窗台上往我的床上跳,哧啦一声掉了下来,回头来朝我喵喵地叫。它一闪身像个幽灵,它跟它的主人像极了,冷漠嚣张无理。

171和你们住一块吗?我问。

171跟我们不一样,按摩脚的活收入太少她不愿意接。023说。所以她不可能住在这栋楼的后面,跟大家挤在十六平方的小屋子里睡上下铺。

十六平方,几个人睡?我动了一下脚,希望她换个部位按。她说不过是夜里睡睡觉,有的做通宵天亮了才回屋。我抬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空调,她问我要不要调一下温度。我说那夏天岂不是要热死人。她说她睡的地方离挂式空调很近,就像抱着它睡。我们同时笑起来,冬天盖夏被,夏天盖冬被。

你说的地方就在这栋房子后面?她点头。我执意让她拉开一点窗帘向外看,她指朝一个我根本看不见的地方,你看就在那栋房子后面。我半抬起身子,看见有一道门用两把自行车的锁交叉扣在一起。

我问,你们的门就那样锁着?

她放下窗帘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人觉得里面没有人。

她一边按着我的脚一边说,以前店长经常会在早会的时候,走过来说这个店全靠171撑着,走过去又说我们全靠171养活,搞得大家都心惊肉跳的。

我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说因为店长给我们传达的信号是,如果有一天171走了,我们的店就垮了。她按我的小腿时,我把脚弯曲着抬起来。我问她,你有一次说171的包是奢侈品,她背着那样的包来这里上班?她没有说话,示意我翻过身去给我按背。

她把屋子里的灯又关掉了两盏,风把窗帘吹起来带进来一股清凉。

快入秋了,你要记得早晚加衣服。她说。

我想起室友前天抬着一箱啤酒回来,晚饭后他才开始工作。他也这么说,快入秋了。夜里他大概是写累了,在屋子里的过厅里走动。我给023说起我的室友,当初我要重新租房想寻一个合租人,朋友的朋友就介绍了他。

023不以为然地说,两个人合租总会有问题。

我以为023会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女合租人。她两只拇指同时用力往下按,我哼了一声。她说你不受力嘛。46F8A8F1-5E7B-46CA-B8AB-F6D23C94308C

我说,我跟女人很少有相处得好的,她们心眼太多。之前我是和一个女孩合租,她每次洗头的时候都偷用我的洗发水,而且用量很大,我觉得她在往墙上挤。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喜欢看泡沫纷纷下滑,我不明白她说的意思。

023说,都是这样的。

那时我刚来北京,工作还没有落实,跟我妈的关系很不愉快,手头很拮据。我撑起身子表示要喝水。023递过水来,我大概是太渴了,一股劲地喝完了杯子里的水。023对着耳机叫人送水上来,她继续弯下身来给我按背,这会儿她的用力点在肩胛骨,又酸又痛我忍不住叫她轻一点。她说每个人从外地来北京都很不容易,我来的时候身上连钱都没有。

我放平身体闭上眼睛,她的手轻了些,我把手耷拉下来。我也很想告诉023我住的地方,记得我搬到它对面的居民楼里,这个小区有四十几栋,黑压压的一片。虽说是南北通透,南面的窗户前是小区供暖的大烟囱,冬天会冒出腾腾的白汽,我经常看着那团白汽,特别想知道它究竟烫不烫手。可惜我租的房子在三楼,离烟囱的顶部太远,摸都摸不着。

南面来的光基本上就被这个大烟囱挡住了,所以只能打开北面的窗户。北面是七圣路小吃一条街,人来人往,常见人划拳骂架热闹声浮动街面,服务员熟练地从围裙里抽出一个袋,飞快地抖动着那张一次性塑料餐布,一盘盘热菜端上来。一拨客人来一拨客人走,车水马龙的热闹和我总像隔着很多年的光景,既遥远又让人心生向往。在一个人还没有落地生根之前,再美的景象都如同隔世的幻象,眩目的灯红酒绿缥缥缈缈。

我总是乘着室友下午出门吃饭的时候打扫房间。我把过道上堆的杂物清理出去,偶尔也会顺便拖一下他的地。他的房间里到处是烟头,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各种喝空了的饮料瓶,喝完的没喝完的啤酒瓶全堆在靠窗的地上。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给他拖过房间,就没有清理那些杂物。他有时候还是知道我打扫了房间,会冷不丁地在走廊上问我,今天怎么没打扫房间。

我被问住了不说话,他走到门口转过头来说跟你说话呢。之后他并不需要我回话自顾自地进门去,他要的是一种权威感。有时候我感觉他的存在像只蟑螂,在你开灯的时候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一动不动,然后倏地躲藏起来。朋友到他房子喝酒,他就大声地喊我过去。我不知道他叫我做什么,走到他房间,他手一指让我坐下喝酒,并不介绍。见我坐立不安就指挥我去烧水倒茶,如果我气不过起身离开,他就说她就这德性。他是想让朋友觉得我是他廉价的女友。

我不抱怨我室友的时候,023会埋着头一边给我按脚,一边慢条斯理地说171的故事。

171总是穿着高跟鞋来上班,老远就能听到鞋跟着地的声音,有点像马蹄。我们都笑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呢。是不一样,她的鞋一万多。你听过马走路的声音没有?我说没有记忆。马在山里走路大老远地传过来,就像挂在墙上的钟。我又笑了,想象着171走路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将她与洗浴这样的职业联系起来。

她说171从她们身边走过,隔着工作服也挡不住香水的气味。她经常坐着不同的豪车过来,车就停在路边柳树下,下车前她总是要在车里待上几分钟才下来,脖子上斜围着块小方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住宾馆。

我说,怎么从来没有见到171,哪天你约上她我们一块吃个饭。

023的耳机里呜哩哇啦地响,她用手将耳机按紧担心漏出来的声音被我听见。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得僵硬,然后她给我掖了一下被子就出去了。过道里傳来别的对讲机的声音,像是在一条长长的深不见底的隧道幽暗地随风而散。

023回来的时候我睡着了。她像是不知道我睡着了,把我的身体往下拖了拖。我睁开眼睛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笑笑说,来了个我的老顾客,没事已经有别人去了。我们刚才是在说171吧?171外面的房子原先是客人给她租的,后来好像她自己租了。她偶尔也会回来住进我们的房间,重庆人的性格火辣,走起路来一屋子都冒热气。夜里大家聊天,她喊一声闭嘴,房间里立马就鸦雀无声。

真的没有人敢再出声?我问。

023点头说是的时候,她的手轻快地滑过我的背脊骨,我哎哟了一声。她把手又滑回来反复地推按说我这儿堵得厉害。

我忍着痛问她171做美甲怎么工作。

023停下手来站直身体叹了口气说,这个就是问题,她嘿热爱生活。

听到023冒出重庆话,我觉得亲切就告诉她我也会说重庆话,重庆话嘿好学。

023并不接我的话,往我身上抹了精油说, 171喜欢画画,高中毕业参加艺考,考川美专业分够了,就是文化分低咯。

023又冒出了重庆话。她的手在我肩胛骨那儿用力,我说痛她说这儿是大肠经。我尽量放平身体,好让她方便疏通。

8月底,北京高温不退。蝉鸣比以往更响,类似一种精疲力竭的嘶吼,通过腹部的鼓膜和颤动的翅脉,体现着它们向死而生的信仰,把余下不多的生命献祭给夏天的末尾。我听着023讲171的故事度过了整个夏天,在她的描述里面,171因为是重庆人才这么有作为,让我对重庆人似乎也滋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171在023的口中是个传奇式人物的存在,她的勤劳让人尊敬。那时候我对171充满了好奇,好几次都想通过023把171约出来见见面,想要听听171的故事。一方面理由不充分,另一方面023一直都在加班,没有时间出来帮我约上171,哪怕在“雅典娜”附近的饭馆聊一聊呢。其实也不完全怪她,赶上她放假的日子,我又出差或是有别的什么事就错过了。别说171了,我还真没有在除了“雅典娜”之外的地方见过023。她们就像店里壁橱里的一个玩偶,要花钱才能进去见着她们的面。

023有一天问我知不知道梵高的《星空》。她准确地说出了文森特·梵高的全名,并告诉我说他来北京了。

我说,你知道梵高?她没有回答我,继续说,好像是6月22号来的。就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里。我说,那么这个月你休假的时候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去看。46F8A8F1-5E7B-46CA-B8AB-F6D23C94308C

她说,请不了假,这个月有四个女技师回老家了,店里忙不过来,黄顾问不准她们请假,这个月业绩超不超得过于顾问,就看她们的表现了。她想了想后,又问我能不能替她去看看。

我拿起手机搜索,给她念这次展览的详细情况。在来中国前,这些画作分别在美国休斯敦、英国伦敦、荷兰阿姆斯特丹还有荷兰的南部小城丹博思展出过。然后来到了北京,接下去会到日本继续它的旅程。

我抬起头问她,知不知道休斯敦在哪?

她说,是不是澳大利亚?

在美国。

她笑了,梵高原来是美国人啊。

我也笑了。

她说,宣传资料上写有九个展区,其中一个她特别想去体验。

我问她是什么。

她说,好像是梵高卧室,具体叫“阿尔勒的卧室”,是个VR,人可以躺在里面体验,很多人留言说,感受特别温暖。

我问她,这和梵高的《星空》有什么关系?

她诧异地问我,星空没在那个卧室里啊?

我再去“雅典娜”的时候,发现我的茶杯被换了,从他们店里的透明的共用的玻璃杯换成了她自己花钱在超市给我买的陶瓷杯。那个绿色的杯子杯沿镶着金边,据说有这种金边的杯盘,是不能放进微波炉里面的,不然会爆炸。

我看你从不喝店里的杯子,知道你有洁癖,我重新给你换了个杯子,开水烫过了,里面泡了云南的花茶。她说。她把泡好的茶放在床边的茶几上说,上次和你交流,感觉你懂画?她小声地问我。她的动作轻柔,捏着我小腿和脚掌连结的位置。

我端起绿色的新茶杯不看她说,略懂一点。

有时候023说自己出生在甘肃农村,有时候又说是陕西,我并不想追究到底哪个是真的。她说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接母亲来北京看看。我不说话,调高了墙上投影仪的音量,电视剧《小欢喜》中的主人公陶虹饰演的宋倩正堵着门不让前夫乔卫东进屋,嫌他看女儿的次数多了影响女儿的学习,心里有点小庆幸,幸好自己那时没有生在大城市,指不定我妈比宋倩还折腾。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遗憾自己并没有023那样的心愿。我想起来这几年与母亲的关系,像是一堵旧墙上原有的缝隙被苔藓遮住了,偶尔联系彼此都很生疏。来北京的第二年,母亲给我发了条让我彻底放弃与她重归于好的短信,说她准备把家里的房子卖了重组新的家庭。

我看着023背过身去晃动在墙上的影子,产生一种她并不存在的错觉。她说她往老家打钱了,她妈媽每次收到钱都会托人转告说自己不要钱,叫她好好的不要惦记着她。023用手肘往上撸了一把头发说,下个月村子里通网了,买个手机寄回去,就可以每天打电话了,不然每次打电话都要先约好。

我闭着眼睛说,你妈爱你吗?

她停了一下。然后起身把床边的盆挪到靠门的地方,像是故意要延长说话的内容。她说,我们农村人不会说这句话。她整天干活,几乎没有话可以跟我说。小时候上学翻山过坎的,也不会想得太多。现在出来了,就总想着她过得苦。总想着有一天让她过上好日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她在地里干活的样子,砍猪草的样子。

你们家还喂猪?

喂。一年到头的猪油和家里的开销全靠那两头猪。

她打开了另一盏灯。屋子里的光线里暗红的颜色朝上投到一个角落,有一种纸醉金迷的隔离感。她见我又掀动了一次被子,把一只腿弯曲在床沿上。她说你吃点水果。我开始吃水果。她说,这里生意难做,我妈催我回去,我要离开这里。我把刚放进嘴里的水果吐到纸巾上说,你要去哪里?她说,先回老家。我说,西安那边?她点头。我说这样你的手机就可以不买了。手机是要买的,因为回去我肯定不会回乡下去,我会在城里找个工作。她说。

那天下午,我准备告诉023我可能要搬家,换了工作,以后就不住西坝河这里了,也不太能再来这里按摩照顾她生意了。没想到,她先我一步告诉我这里生意不再好做,很多时候都没有客人来,她妈也不停催她先回家,她只好先离开北京另做打算。

离开北京前,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去看香山的红叶。她问我,姐,不知道香山的红叶红了没有。

她要离开这件事出乎意料地打击到了我。后来我分析可能是因为是她先提出来她要走,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也许我先说这话,我的感受会要好一些。上一次梵高的事有愧于她,我就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替你看看。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香山看红叶。公交车路过一个广场,里面有一群学习轮滑的孩子。有一个在领头,后面的人跟着有序地律动,头忽高忽低,一会儿换右脚支撑,一会儿又换成左脚,像大雁的迁徙。想到023要离开,我也要搬离西坝河,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舍,还有那个重庆的女技师171我还没见过。023回到老家后,我们这辈子都难以相见了。萦绕在心里面的失落感像一层雾。

9月,香山的枫叶算是看到了,但还没有红起来。不仅是没有红起来,甚至和红都不沾边。大片大片的绿叶,让人怀疑这还能红得起来吗?我问大巴车的司机,北京的秋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司机旋转着方向盘,看看后视镜笑了笑回答我说,北风一吹,下一场雨,北京的秋天就来了。

我回去告诉023,我说你再等一个月,一个月,香山的红叶就红了。

她笑了笑,告诉我说,没事,我等不到了。以后再来首都看吧。

我说,你在这里几年了?她说,好几年了,反正不到十年。我说,我们认识多久了?她嘻嘻地笑,嘴里露出一颗小米牙说,老半年了吧。

临出门时,她包好我的绿色专用杯,说下次你继续用这个杯子,我给你烫好。我送了几个单位发的月饼给她,她站在门口对着我挥手。

再次去“雅典娜”已经时隔一年。我在西坝河站下车,站在马路对面,隔着行道树,“雅典娜”的外观还是老样子, 但是“雅典娜”那几个半圆排开的字变得松松垮垮,浴字偏旁掉了一个点,看上去像一个人缺了一颗牙。玻璃外的霓虹灯招牌粘上了隔壁餐馆的油污,灯管接触不良一会儿有电,一会儿又停了。隔壁明宫宾馆的搬迁已经严重影响到了“雅典娜”的生意。46F8A8F1-5E7B-46CA-B8AB-F6D23C94308C

我刚进门厅,前台就跟我上了楼,她用手势指引着我,这边请,并对着那个神秘的无线耳机说,楼上贵宾一位,请接待。为了确保不是记性出了问题,她回过头来问我,姐,你是第一次来?

我记得原来整个楼道是泰式装潢,前台的柜台旁边放着一尊佛像,头顶冒着水,顺着佛身流进下面的一个小圆盘里,期间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让人觉得是谁在为了调温,而少量地在放洗浴水进木盆。走廊的脚下点着浓郁的印度盘香,像是为了掩盖一些其他的气味而特意点上的。现在前厅的装潢也变了,换成了日式的风格六扇木窗,窗前的瓶子里装着塑料樱花,高高的盖了一面窗。下面还有一个装上电池的招财猫不停地摇手。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是,问她,旁边在修什么东西?

她说原来这里是明宫宾馆,现在要改成如家快捷酒店。她的声音轻快,似乎对酒店的开业十分期待。她推开门说,罗马包房,您稍坐。技师马上到。

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一个女孩敲了敲门,提着她的塑料工具箱就来上钟了。她从箱里拿出一次性纱布,撕开一节透明胶用牙轻轻咬断,把门上的小窗遮住,又把纱布多出来的部分塞进窗沿里面。

眼前的这个胖女孩,或许是因为矮,头发看起来特别长。她用皮筋把头发绑起来,那个长度能到她膝盖后的腘窝。她也戴着一个神秘的无线耳机方便和前台交流,她歪着头听,就像在听什么歌曲。

我环顾了房间一圈,室内重新装修的气味没有散尽。大屏的投影仪幕布换成了大电视机,墙纸也重新贴了,不过里面还有鼓鼓的小气泡,弄了满墙的牡丹花的图案。

看我脚放不进去,她弯腰在塑料袋边撕开一条小口,鼓起来的塑料袋才缓缓耷拉下去。

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我问。

她也不抬头,依然蹲在一旁从她的小工具箱里拿出指甲锉、精油,还有一次性毛巾。

姐,可是我见过你啊。她笑着把毛巾叠成正方形,放在一边备用。你总点023,023走了,现在换成我了。

你怎么称呼?

王莹。

我的意思是你是几号?

986,姐。以后您记着点986就行了。她指了指衣服上的胸牌,又把手放进水里。

你老家哪的?

和023一个地方的。她又补充道,我看您也不常来了。王莹继续埋着头,把手放在水盆里洗着。

023走后我是不常来了,来这里总会让我想到那段窘迫的时光,还有我当时咄咄逼人的室友。他也应该早搬离了西坝河吧?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想到023,想到她走之前给我买的那个绿色的杯子应该还在这里,顿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王莹,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绿色的杯子?

什么绿色的杯子,姐?

我擺了摆手想着算了,估计杯子早被新来的人清理干净了。谁还会留下一个杯子呢?

姐,你说。

我讲话你耳机那头听得见吗?

听不见,姐,你说。

我想找一个绿色杯子。可能还在023的柜子里,你能帮我找找吗?

王莹迅速地对着耳机说,黄顾问,黄顾问,罗马包房的客人找您。

果不其然,黄顾问很快就上楼了。姐,您叫我?她推开门,盘子里装着一盘洗好的圣女果。她把盘子轻放在桌边说,姐,我刚查了您的卡,还剩下五百多,您今天充卡吗?充三千,送八百八十八。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弄懵了。不管您今天充多少,说完这句话看我没反应,黄顾问以为是自己诚意不够,她从门背后的挂袋里取出按摩价目表又说,今天我都再送您一个半小时推背。

我接过价目表单,放在枕头上说,我想请您帮个忙,帮我找个绿色的杯子。我看着黄顾问坐在另一张按摩床上,并没有挪动的意思。我又说,找到以后,充卡的事好说。

听到这句话,王莹也跳了起来。黄顾问对她说,赶紧立马去找杯子。

我叫住王莹,黄顾问你去就行了,她留在这里。再说还没到时间。

黄顾问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对着耳机说,罗马包房的客人要找一个绿色的杯子,你们快在自己的箱子里找一找,有没有看到一个绿色的杯子。镶金边的。黄顾问又对着耳机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要镶金边的。

我躺平身体,房间稍稍安静下来,我说王莹,你说香山的红叶红了没有?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王莹像是被我吓着了,本来在给我推背的她,跨到另一张按摩床上,从她的工具箱里取出按摩精油,又倒了一些在手上说,姐,想啥呢?现在才8月份。

她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让按摩精油均匀地涂抹在她的掌心,又快速地搓动着,好让她的手不至于太冰凉。

她说,姐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了?

我不说话,看了看窗帘很严实。我感受到她暖和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腰上在慢慢地往下按,然后在那里开始使力。你是哪里人?手怎么这么重?我直呼让她轻点,腰椎受不了。

姐,不是刚给你说了嘛,我是重庆人,和023是一个地方的。

王莹似乎觉得我不相信她,她就用重庆话说,023就是重庆的区号撒,姐不晓得么?说完她哈哈大笑,用普通话又重新说了一遍,023就是重庆的区号,所以给你按的023才选了这个数字。

023是重庆人?也许我之前忽略了吧,不过也难怪,大家都只说是黄顾问的老乡,黄顾问的老家在哪里,我还从来没有问过。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023和171的关系好了,两人同一个地方来的。

你们旁边要开自如快捷酒店了吧?生意就更好做了。我把头埋在按摩枕里,那里面有一个中空的洞,但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手又恢复到凉凉的感觉了,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肩颈部位又来回滑动。是啊,我们都盼着它开业呢。

开业了,023还会再回来吗?想到023当初是因为明宫宾馆倒闭生意不好才被迫离开,现在她就能有借口回来了。

她不会了,她换到总店了,离我们四五公里吧。虽然以前我们都靠她养着,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每过一两年就得换一个地方,不然没人点了。男人嘛,都喜欢喜新厌旧。

我吃惊地问王莹,那171呢?

什么171?没有171啊,哪里的区号?

黄顾问推门进来,晃动着手上绿色的杯子,后面还跟了两个帮忙找到杯子的女技师。她小声地问,姐,再给您加点水吗?

蒋在,1994年9月生于贵阳。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等。有小说集《街区那头》(作家出版社)、诗集《又一个春天》(长江文艺出版社)。曾获《山花》年度小说新人奖、第三届钟山之星文学奖、2016年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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