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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林晓哲)

在去参加吴家祥的婚礼之前,我和阮小玲闹了点别扭。我们在新房装修上产生了分歧。我想省下一笔设计费,亲自担任设计师,阮小玲无法认同。我想取消客厅,把厨房搬到客厅的位置,阮小玲认为荒谬至极。我想保留一间小孩房,以备不时之需,对此阮小玲尤为光火。阮小玲不想要孩子,这是在和她谈恋爱之前我就知道的。早在小学六年级,阮小玲就下定决心不生孩子(当时是怕痛)。我和阮小玲曾经探讨过这一问题,鉴于当时二人尚未建立情侣关系,我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认同。有一阵子,一想到我们同床共枕完全是出于兴趣爱好而不是为了人类的繁衍生息,我还莫名地有些激动。吴家祥是我的大学同学,夫妻二人均住在城里,婚礼却设在老家,一个偏远小县城的小山村,离我住处一百五十多公里,没有动车高铁,不能高速直达,独自开车前往极有可能迷路。临近中午,二人吵得饥肠辘辘,我乘机撇下阮小玲,坐公交去车站。公交上十分拥堵,开了好几站才占到座位,此时我发现一个老人双手抓着扶手管,站在我下前方(我的座位在轮胎上,偏高)。是否让座让我犹豫良久。老人与我母亲年纪相仿,六十上下,虽通常被公序良俗视为老人,但其本人未必认同。另外,在我前排就座的两个小青年离老人更近,是否需将尊老的美德让给二位发扬?再者,离我更近的中年男子似乎已对我的座位虎视眈眈,在我起身之后,是否会抢先一步入座?种种犹豫之下,终被坐在我里边的中年女子化解。她说:

阿姨,你坐我的吧。

说真的,当时我有些羞愧。我把头埋向手机,生怕遇到鄙夷的目光,之后打开美团,点了份阮小玲爱吃的羊排细粉干。我发微信对阮小玲说:

给你叫了份羊排细粉干。别生气了,毕竟我们都还没买房子呢。

阮小玲回了个奸笑的表情,此事大致就这么了了。我从公交下来,揣测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承受没有孩子的未来。仅就爸爸的角度而言,生我帮不上忙,养我不胜其烦,在此方面我最大的兴趣,莫过于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像一个得道高僧一样为他指点迷津。比如,有朝一日,我的孩子问我,爸爸,我能西行吗?我说,不,你该往东方去。这一场景如此真切,使我不得不对自己动了恻隐之心。离发车还有小半个小时,足够在吸烟室里抽几根烟。在我点上第一根后,发现斜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她半挨着墙坐着,穿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线衫,短发半扎马尾,嘴里衔着一根红双喜。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感到她瞥向我时流露一丝难以觉察的欣喜。这丝欣喜很快被忧伤取代。观察她吸烟的姿势,过滤嘴夹在食指和中指指尖,由此可判定为一个老手。但从吞吐烟雾的方式来看,直接从嘴巴喷出,极少从鼻孔渗出,始终缺乏从嘴巴吐出再卷入鼻孔这一关键环节,又足可见是新人。有两个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坐在我正对面。他们也抽红双喜。由此我判定,她是向建筑工人要的烟,平时不抽(显然我更希望如此)。在我把目光投向建筑工人时,后者也正把目光投向我,而后双方都将目光投向女人,如此往复多次,眼神之间构成一次无声的交流。如果转化为语言,大致如下:

建筑工人:朋友,这女人怎么啦?

我:恐怕是失恋了。

建筑工人:看她多伤心。

我:是啊,不过,依然很美。

建筑工人:要不再递根烟给她?

我:这主意不错。

事实是之后我向每个人都递了根西子小利群。她接过烟,示意没有打火机,我又为她点上。她把手机给我,问我能否帮她拍张照片,不是个人写真,而是包含整个吸烟室的场景。我说可以。她嘱咐道,手机长边务必与地面平行,短边则需与地面垂直。接着,她摆好吸烟的架势,很快又陷入忧伤之中。拍完照片,我把手机还她。她对我颔首致谢,起身离去。在走出吸烟室时,她侧了侧脸。我感到她在用余光召唤我,于是立刻掐灭手中的烟,跟了出去。在即将跟上时,我发现前方是一间厕所。我们都走了进去,只是她走进了女厕所,而我走进了男厕所。

这就是我和朱金娜初遇的情形。我们同坐一辆大巴车前往那座小县城(我早了三分钟上车)。朱金娜坐在我前面,与我相隔六七排,除了露在座位外的一小块手肘,我什么也看不到。我瞥向窗外,看倒映青山的水田,水田间的白鹭和耕牛,漫步的老者,蹦蹦跳跳的小孩,以及更多无迹可寻的景象,它们在快速地倒退中变得渺小,遥远,乃至消失,仿佛与世界失去关联。到站后,我急着挤到前面去,但还是快不过朱金娜。她在下车前看了我一眼。当时我以为这是天各一方的一眼。让人意外的是,我们又见面了,而且都坐进了吴家祥弟弟吴自祥的小车。我问吴自祥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吴国祥,他说是的。我说,那你爸对你们的要求是越来越低了。这时坐在一旁的朱金娜就笑了。我们寒暄了几句。我得知她是吴家祥妻子的大学同学,我们同处一座城市多年,日常相隔约二十公里,此时不足三十公分。我坐大巴是担心迷路,而朱金娜是不会开车。我问朱金娜为什么不去学车。朱金娜说没有时间。我问有这么忙吗,都忙成残疾人了。朱金娜说她真算是残疾人。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车子很快上坡,路也变窄,山间绿色怡人。出于礼貌,我又和吴自祥聊了几句,朱金娜没有插话。这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聊下去了。

吴家祥的老家很大,六间六层楼,一楼未做隔断,连上屋檐和院子,婚礼场面堪比酒店宴会厅。朱金娜很快和同学们聚在一起。起初我离她不远,我听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同学质问她为什么不搭车,有此心意的男同学不止一人。我和吴家祥只是校友,专业不同,我学的是法律,他学的是应用化学,我们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吴家祥曾在一次文学社聚会上提到王小波,我立刻引为知己,当晚就端了一箱啤酒找到他的宿舍,未料他没喝一瓶就吐了一地。毕业后,我没当律师,吴家祥却成了律师,只是文学才华都埋没在法律文书里了。也就是说,除了吴家祥夫妻,我不认识全场所有的人。我坐在一个角落里等待开宴,时不时搜寻朱金娜的身影。看得出来,朱金娜寡言,常常带笑,但笑得淡然,她仅仅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参与了聊天。有好几次她的脸朝向我所在的角落。我向她点头致意,她没有回馈。

婚礼开始时,吴家祥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坐到媒人的位置(和新娘同桌),并以此身份讲几句话。他满头大汗地说,实在拗不过我妈,她觉得没有媒人的婚礼不成体统。我没有推辞,其中一个原因是上台之后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金娜,朱金娜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后来的情况正是如此,我和朱金娜始终彼此注目而不必躲躲闪闪。在台上,我告诉大家(或朱金娜)一个秘密,毕业之初,我去吴家祥的宿舍里玩,见到这样一个场景,房间里摆着一张床,地上铺着一张席子。到了晚上,一个人睡床,一个人睡席子。我说我见证了一段非常单纯的爱情,至于二人之后怎么样,需要吴小祥见证。我把四岁的吴小祥请到台上,问现在他爸妈是怎么睡的。台下大笑。朱金娜也笑了。下台时我径直朝她走去,走到一半又踅了回来。后来吴家祥在我耳边说,刚才在台上想抱我,我沒理他。我反问他是不是双手张开的幅度太小,如果是这样,可见没有诚意。吴家祥喝多了,至少吐了五次,整个人摇摇晃晃,硬是把一盒面膜塞给我,祝我早日结婚,真诚到可笑的地步。一盘黄鱼端上来,鞭炮声骤然响起,接着又放了很长时间的烟花,夜幕时而被撕出数个彩色的洞,时而愈合。待到烟花燃尽,高潮也过去了,亲友们渐渐离席。我独自走出院子。院子外有一个湖,湖前有一座山。夜晚凉风习习。我点上一根烟,正抽着,背上被人拍了一掌。55B9039B-3A34-4B00-B5FC-AE158BE2B96E

晚上回去吗?我现在搭同学的车回去。

我喝多了,回不了了。

我回过头,朱金娜把一张纸条塞给我。有空联系。她说。

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速写纸,寥寥几笔,画着一个短发女子懒坐像(没画椅子),大概是她自己。脚边有一行铅笔数字和朱金娜的名字,字迹潦草,男女无别。

从吴家祥老家回来后,我都在和阮小玲找房子,差点忘了把吴家祥的面膜送给她。当时我们正要出门,阮小玲瞅了一眼,一脸不屑地问吴家祥的老婆是不是微商,一看就是微信杂牌。我只好把面膜放回背包。阮小玲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全身都是进口包装的,当然“皮肉”国产,而这一点也不是不可更改(比如去趟韩国)。据我所知,她每周都会敷两三次面膜,有时敷着面膜做瑜伽,跟个机器人似的。我问阮小玲国外是否有可供全身使用的体膜,除脂去汗一应俱全。阮小玲气嘟嘟的,没吭声。我们出门后去了清湖公园,看环湖而建的一排排新楼。这是目下最中意的,就是缺钱。买得起的,地段、户型、楼层三者必缺其一。

算了,不看啦。还是去看电影吧。阮小玲挽起我的胳膊说。

我们接连看了几天电影。其间二人达成共识,阮小玲同意把厨房搬到客厅,我会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她则会有一间更衣室兼瑜伽房(面积不小于书房)。阮小玲心满意足地出差去了,留下我一人守在出租房。没有阮小玲的约束我通常码字到深夜。一天晚上,正当码字时,我很自然地想起朱金娜。十点没到。我从背包里取出速写纸,试着用那一行铅笔数字添加微信,附言是在吸烟室给你拍照的人。朱金娜很快通过验证。我有些激动。

我:在干吗?

朱金娜:画室。

我:你是画家?

朱金娜:算是吧。

我:还在画画?

朱金娜:想看吗?吸烟室里抽烟的女人。

我:一定要看。现在方便吗?

朱金娜:方便。

朱金娜发了个定位给我。是城郊一个废弃化工厂改造的文创园。我知道那个地方。我曾在那里参加过一场诗会。约摸半小时,我驱车来到文创园。园内很清冷。唯有门口一盏昏黄的路灯迎接我。入门草坪上堆积着许多建筑垃圾,前方有一幢水泥外墙的旧办公楼,最左边的房间还亮着灯。我想这就是朱金娜的画室。我踏入草坪,踅到窗台前,果然看见了朱金娜。朱金娜正背对着我,半扎马尾高高翘起,身上系一条黑色围裙,绑带沾着各色颜料。她的画室很乱,挤满大大小小的画框,窗下一张木桌被涂得赤橙黄绿,干瘪的画笔和颜料壳堆积其上。稍远的区域被书柜和屏风隔断,露出的部分有一高一低两个水盆。我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朱金娜,看着她拿画笔的右手,托颜料盘的左手,裸露的纤细脖子,以及被宽松的卡其色工装裤裹着的屁股。我看了好一会儿,也许超过五分钟,朱金娜始终没有发现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冲动。我从窗外叫了一声,朱金娜。这一叫声是荷尔蒙分泌的,把夜晚短暂的诗意消解殆尽。

朱金娜回过头,对我莞尔一笑。

我按照她的指示往右走,走进一楼门厅,穿入漆黑的走廊,听着皮鞋跟发出的清脆回响(这让我有点心慌),终于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朱金娜的画室由两个房间合并而成。左边是油画区,右边隔着屏风,是起居区。在我进门之后,她不再动笔,身子微微后倾,单手托着下巴,眼睛瞄着画板,没有一点招待的意思,好像我纯粹是来看画的。那幅画与我拍的照片已经大相径庭,人物被装在一扇透明的玻璃门内。一束光斜照在玻璃门上,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在里边抽烟,面孔模糊晦暗,两个男人坐在她身后,面孔同样被损毁。但是色彩柔软干净,使整个画面显得空旷,或者虚无。

我找了一把折叠椅坐下来。边上是一张宽大的单人布艺沙发。

你通常什么时候睡觉?

不一定。无所谓吧。

就睡这儿?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

朱金娜又呆立了一会儿,才像团棉花一样瘫到沙发上。沙发边立着一面镜子。朱金娜会不会拿自己当模特呢?我扫视一圈地上的油画,未见一张裸体。一旦过了睡眠时间我特别容易兴奋,主要表现为滔滔不绝。朱金娜慵懒地斜躺着。她听得很认真,尽管没主动拉话,不怎么插话,也极少回话,常常以点头替代回话,或两颊一鼓式的微笑。我们也有眼神的直接交流,只是不太长久。多数时候,眼神转换如下:在她的目光触到我时,我的目光会转向单人沙发,或沙发边的镜子,从镜中观看朱金娜的侧影;在我的目光触到她时,她的目光则转向我椅子的周围。二人似乎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默契。其间我对她谈起这几天正在看房子(轻巧地避開提到阮小玲),曾经参加过这里的一场诗会(她居然不知道),几个人尽皆知的西方印象派画家,其中爱德华·霍珀让她眼睛一亮(后来我得知此君不是印象派),这让我愈发不能自控。我谈到了文学与美术的关联,几位隐藏在作家队伍里的画家,当代画家文学素养的缺失,等等。在她目光黯淡之际我把话题转到吴家祥的婚礼,我曾经的大学,以及和吴家祥的友情。那时已是凌晨,我突然有了讲小段子的冲动。我谈起和吴家祥干过的一出闹剧。有一回我对吴家祥说,女生宿舍男生不得入内的牌子用词失当,显而易见,不仅男生,男流氓也不得入内,男老师也不得入内,例外的只有男孩子。由此可知,所谓男生,并不特指男生,而是年满十四周岁、对重大刑事犯罪独立承担法律责任的男性。吴家祥茅塞顿开。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们擅自更改了牌子:携带男性成熟生殖器者不得入内。说完,我径自大笑,接着话锋一转,阐发观点:你看那些正襟危坐的规定,骨子里都是流氓逻辑。朱金娜瞪大眼睛。随即我又谈及对当前教育的看法。正说到兴头上,朱金娜突然脖子一歪,睡着了。我有些失落,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她,毕竟我还没来得及谈谈那几篇自以为是的小说呢。

我凑过去,轻唤她的名字。

朱金娜,朱金娜,朱金娜。

朱金娜没有醒来。我拿了条被子给她盖上,然后怀着懊悔的心情(为什么不把她抱到床上?),离开了画室。55B9039B-3A34-4B00-B5FC-AE158BE2B96E

几天后,我收到朱金娜的电话。

面膜是你留下的?

是啊,权当是见面礼。

可我不用面膜。

油画颜料有毒,贴着防毒。

朱金娜噗嗤一笑。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才发现面膜。她对我谈起有人在给她策划一个画展。我问她时间地点,她一概不知。我得知详情还有赖于一篇公众号文章,是在一个从未聊过天的微信群里看到的。画展在一家画廊。我知道那家画廊,我曾和老板喝过一次酒。我没打算去。阮小玲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箱进口零食。有几个晚上我们一边啃零食,一边讨论未来的房子,还就如何装修达成一份备忘录,好像单凭想象力就拥有了一座房子。阮小玲醒悟时愤愤不平,我们又开始四下找房子,这几乎成了死局。离朱金娜画展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没理由不到场。我是掐着时间去的。开幕式在画廊的后院举行,地方不大,来的人也不多,大约四五十个,大多是男性,有几个我在吴家祥的婚礼上见过。当时策展人正在台上讲话。那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人,面色白净,眼睛从不离开朱金娜。他在台上讲了很久,毫不避讳对朱金娜的爱慕。我站在最后一排的边角,只能看到朱金娜三分之一侧脸,仅凭所见的一小片嘴唇和一小只眼睛,难以判断她的心情。台下一直在交头接耳,很快响声盖过台上,直到朱金娜上台才静下来。朱金娜挠着头站着,透出一股傻傻的味道。我往前挪了几步,她终于看到我,那份惊喜让我觉得她一直在等我。

朱金娜说,我也不知道讲什么,大家就看画呗。

她是面朝我说的,下台后也是面朝我走来。有几个男人迅速围上去,阻断了通向我的曲折人缝。开幕式就这样草草了了。很多人进去看展。朱金娜还是被几个男人围着,随后策展人也加了进去(此前他单独完成了最后的仪式:下面我宣布,画展开幕!)。我拿了一杯饮料喝着,等着朱金娜突围,但她好像已经忘了我。她和那几个男人聊得不错,不时发笑。我踱到画廊,在每幅画前驻足良久,把画中的女人都想象成朱金娜,尽管她们全都面目模糊。其间画廊老板认出了我,但我漠然地移开了视线。观展的人陆续增多,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进来时引起一阵骚动,观展者争相与之合影。对这位老者我略有所闻。他早年在京城跟随白石老人习画,几年前市里修缮了他的祖宅,他也就还乡了。待骚动平息,又进来一群人,这回秩序井然,其中有几个穿深色夹克衫的胖子,大概是领导。我朝朱金娜瞥了一眼。策展人正把她引荐给胖子们。我想我等不了她了。我伫立在最后一幅画前,打算停留一两分钟就走。

就在我即将离开的一刹那,朱金娜走到我身后,压低声音说,快走。我没反应过来。她又揪了揪我的衣角说,你先走。我回头看到她神色仓皇,策展人从她身后大步跟进,心下一惊,夺门而出,那场景就跟拍谍战片似的。

我在出门不远的路口收到了朱金娜的微信。我在洗手间,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她一路小跑出来,直到拐弯才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地说,好尴尬。确实,我也好尴尬。我们相视而笑。

一起走吧。

你也走?

不想待了,无聊。

朱金娜从自己的画展上逃了出来,此后没再回去过。那天我们去爬山了,爬到一个山尖遥望大海,采摘了很多野花,最多是杜鹃,午后在一个山腰的花房吃野味喝咖啡,躺在草丛上看蓝天白云,其间我终于得偿所愿,谈起我的小说,那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有趣细节,以及隐藏其中的惆怅气息。朱金娜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从不打断我,这一点让我感动。我口干舌燥之际消停了一会儿,一只手撑着头,不时看着她或她周围的草丛,及至看到一只黑蚂蚁从她的指尖爬上衣袖。朱金娜搓了搓指尖,举起手臂。她端详着在颠簸的毛线中穿行的黑蚂蚁。在目睹它爬到肩膀时突然不知所措,鼓着嘴对它吹气,但没有成功。我摆开架势扑到她身边,捏住黑蚂蚁,在指尖把玩了一下,甩手扔出去。它是如此弱小,几乎感觉不到挣扎,就淹没在草丛中。朱金娜坐起来,翻个身,双手趴在草丛上找什么。显然那只黑蚂蚁已与我们诀别(即使同处不足两平米内),但她很快又找着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像在放光。我凑上去,不是出于对黑蚂蚁的兴趣,而是为了更靠近朱金娜的身体。鉴于朱金娜对黑蚂蚁耗费太长时间,我也不得不把目光移向它。在漫长的凝视中,黑蚂蚁慢慢变大,纤细的身躯不再混沌,全身像包裹着坚硬的铠甲,口器尖利,触角和小腿结实,连圆鼓鼓的屁股(是否可称之为屁股?)上的几撮短毛也干脆利落,不失几分威风。我想起一部日本电影,讲的是一个几十年不出门的老画家,天天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观察一草一木、花鸟蝼蚁。我忘了画家的名字,好像片名里就有。我琢磨着什么时候和朱金娜一起看那部电影,转念一想,假如年輕的朱金娜真的去效仿一个糟老头子的生活,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之后几天我和阮小玲又去找房子。我们又闹了别扭,阮小玲埋汰我优柔寡断,我则以吹毛求疵相讥。这次别扭历时很短。我们都累了。洗漱之后我靠在床上滑手机,很快找到那部日本电影,戴上耳机看着。阮小玲从卫生间出来便背对着我躺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电影节奏很慢,加上又是二刷(之后还需三刷),难免分心。我瞅了一眼阮小玲。从蜷曲的姿势和双手的位置判断,她正在啜泣,而且很可能,已经无声地啜泣了好一会儿,见我没反应才转为细碎的抽搭声。我摘下耳机,从背后抱住阮小玲。阮小玲忸怩了一下。接着,我试着去擦她眼角的泪水,她却把我的手挡开。按照以往的经验,此时阮小玲放声大哭反倒好办(可见她需要安抚),可她偏偏止住啜泣,表明依然要与我赌气到底。我被挡开的右手在她的上臂搁了一下,暗暗加了力道,探向她的腰腹。阮小玲像从床上摔下一样躲开我,坐到一把椅子上。她只穿着一件稀薄的蕾丝睡衣。我想给她递件衣服,可衣服都在她的屁股底下。在黑夜里,阮小玲成了一道更黑的黑影,脸色却一片煞白。

我:你这是怎么了?

阮小玲:我还想问你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

阮小玲: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我不明白。

阮小玲:你最近对什么都心不在焉。55B9039B-3A34-4B00-B5FC-AE158BE2B96E

我:你说我心不在焉?

我打开灯,发现阮小玲脸上还敷着面膜,看起来像一个流泪的机械姬,这多少有点喜剧色彩。她大概是忘了撕了。我扯了扯脸皮提示,她依然没有察觉。待察觉时我补了一刀,看,是你心不在焉。阮小玲没好气地走进卫生间。我重新打开那部日本电影,一边充满着对至简生活的向往,一边抬高嗓门说,我去找吴家祥借点钱吧。

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我以为阮小玲没听见,就当自己没说,而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已经泪眼婆娑。她钻进被窝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不太明白阮小玲那么激动的缘由。我说了声好,继续看电影,也谈不上是看,只是把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阮小玲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什么,便合上手机。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夜里,我聽到微信滴答了两声,眼前忽然闪现朱金娜的模样,立即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抓起手机。居然是阮小玲的。她佯睡在我身边,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们结婚吧。我公积金里有一笔钱。我想把它取出来。房贷也好一起承担。

那时将近凌晨二时,阮小玲不会一直没睡着吧?我一把抱住她。她蜷在我的怀里,像一只柔软的兔子。

我俩约了吴家祥一家在某茶馆小聚。吴家祥妻子一坐下来就盯着阮小玲看,一说话才知是关心面膜的敷用效果。应付这一情况阮小玲倒不必让人担心,二人畅快地聊了一会儿,其结果是我又买了六盒面膜(既然吴家祥答应借钱)。之后话题自然转到孩子身上,其间吴小祥吃饱喝足,急着去玩,吴家祥带他出去了,我也跟着出去了。我是出去抽烟。没有三个男性的干扰她们聊得更无拘束,据阮小玲转述,吴家祥妻子对她不想生孩子感到震惊,她难以想象她的生活里只有一个后知后觉的吴家祥,不仅力劝阮小玲生孩子,还一一为她排忧解难。比如产后修复,就深入到如何治疗盆底肌松弛、腹直肌分离等问题,甚至包括产后胸腹整形。总而言之,吴家祥妻子什么都干过,当晚还向阮小玲展示了自己的身体,由于过于精致使阮小玲一度怀疑她的脸也是假的。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没过几天就一起去了趟新西兰,当然阮小玲是公差,而吴家祥妻子是旅游。

还需一提的是,在门口抽烟时,我遇见了朱金娜。她也是从茶馆里出来,遇见我时谈不上惊讶,也没有惊喜。她向我要了根烟。我们在门口聊了几句,相隔一米以上,考虑到吴家祥父子随时可能出来,我还后退了两小步。我对朱金娜说有几个同学在这里聚会(未点明吴家祥夫妻),但她没说跟谁在一起。我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天。月亮很尖,很翘,很细,很远。朱金娜说自己最近又画了两幅,话音刚落就一脸幸福地笑起来。我对她说我找到了那部日本电影,她眼睛一亮。

现在去看?

现在?

嗯。

里边还在等,要不改天?

就现在,走。

今天真不行。

朱金娜狐疑地看着我,不再坚持。二人就此作别(我回茶馆,她停在原地)。走回包房时我发现门倒锁着(大概此时吴家祥妻子正向阮小玲展示身体),又踅了出去。我找到吴家祥,此人正在点餐区陪孩子看海鲜。我又回到茶馆门口,朱金娜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因此当晚的多数时间,我都像是个多余的人。九点多钟,一行五人准备离开,吴家祥牵着吴小祥的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吴家祥妻子和阮小玲走在最后,我们就这样又和朱金娜遇上了。具体情况是,双方在廊道上相向而行,朱金娜先是经过吴家祥,吴家祥没认出来(或没看到),紧接着经过我,我靠向吴家祥,佯装埋头看手机,此后我听到吴家祥妻子和朱金娜打了声招呼。我绕到吴家祥身前,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阮小玲对朱金娜点头致意。双方仅逗留了一小会儿,也许不超过一分钟,就各自朝前走去。拐个弯,阮小玲对吴家祥妻子谈起朱金娜。

刚才你那女同学挺漂亮啊。

呵呵,故事挺多的。

是吗?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子,整夜待在老师画室里。

男老师?

嗯。师娘还大闹一场,她就当没事一样。

不会吧?看不出来。

我们都说她是怪人。大学四年,从没和我们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连衣服都不怎么买。

那她能干吗?

画画呗。

画画?

你说我们这种末流大学的美术系学生,能教教小孩子就不错啦,还想当什么画家?

我家的还想当小说家呢。可把我吓了一跳,现在还有人写小说?

阮小玲大笑。

阮小玲去新西兰了。当晚,我就带上手提电脑去找朱金娜。我来到文创园,踅到窗口确认。朱金娜果然在。我兴匆匆奔向画室,打开门(门是开着的),朱金娜却不见了。她的画室比之前更乱了。许多画框歪歪斜斜地叠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画板上,是一个少女坐在一只蝉上,也许是蟑螂,我无法确定。少女很小,被头发遮盖的脸埋向双膝,而蝉(或蟑螂)的轮廓很大,二者比例严重失调。一份只吃了一点的盒饭搁在木桌上,一根筷子掉落在地。木桌下竖着另一幅画,一个穿肉色连衣裙的少女被一群黑蚂蚁簇拥着拖动。我蹲下来,辨别眼前的黑蚂蚁与多日前所见有何异同。这时,朱金娜回来了。她没看到我,兀地脱下围裙和外套,侧身坐在镜子前。此时朱金娜无疑成了画中的少女,她双肩裸露,双手抱膝,低垂着头,目光从手脚的空隙间透出来,仿佛在窥视镜中的自己。我蹲在朱金娜身后两三米的地方,因为双脚发麻不得不改成屁股着地,除此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画室里悄无声息,一切被注视的事物变得异常醒目:朱金娜马尾辫的轻微摆动,毛孔中的细小汗毛,连衣裙错落的褶皱和阴影,以及油画颜料落在画板上的凹凸纹理,甚至一缕风经过画室的曲折路径。朱金娜站起来时依然没发现我,她拾起一张砂皮纸去擦拭少女的脸庞。没有犹豫,没有惋惜,那决绝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赶在她重拾画笔前干咳了两声。

朱金娜吓得不轻,浑身战栗了一下。少顷,才恢复镇静。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你认真的样子真可爱。55B9039B-3A34-4B00-B5FC-AE158BE2B96E

我也不是故意的。她说着,赶紧把外套套回去。

我是来写东西的。

在我这儿?

是啊,感觉你这里挺好。

我掏出手提电脑,寻找适合它的角落。赤橙黄绿的木桌当然可以,但如此二人只能背对着背,无法随时观测彼此的动态。我来到起居区,那里有张原木小床,床上被褥的扭曲程度超乎想象。一张小课桌贴着书柜立着,其上有几本画册,一盏台灯,台灯竖杆上夹着一个小风扇。我坐下来,架板与书本之间约有十余公分的空当,恰好可以看到朱金娜。

就是这里了。

我习惯写一小时,休息半小时,你休不休息自便,怎样?我问。

朱金娜一惊一乍地打量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徑自画画了。我看着她画画的样子,之后埋头写作,写了一小会儿,又抬头看她。她有时专心涂抹,有时抿嘴一笑,有时瞪眼睛皱眉头,有一回,她漫不经心地摇着画笔,一不小心蹭到脸颊,留下一道深褐色色块,极像疤痕。她没去擦拭疤痕,也许是没注意,也许是无所谓。又有一回,她从屁股后捞了一把什么,咬牙切齿地扔向画板。从动作来看,这一从后捞来的,显然是一个虚拟的屁。

别太用劲,小心甩到我身上。我说。

之后连续几个晚上,我都在朱金娜的画室。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段难忘时光。通常从晚上六点开始,至次日凌晨结束,其间轮转休息四五次。事实上,二人创作的时间逐日减少,而休息的时间则逐日增加。我依然滔滔不绝。我对朱金娜谈起了鸡鸣狗盗的童年(多次因偷橘子或葡萄被扒裤子),孤芳自赏的小说世界(与大多数成名之前的作家一样),以及了解的各式昆虫(既然朱金娜在画昆虫),内容多来自白天速读的《草地上的嗡嗡声》和《昆虫记》。朱金娜依然不太说话。她从不谈及过去。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工作是什么,亲密的朋友有哪些,有没有或有几个追求者。我能确定的信息依然仅限于:女性,吴家祥妻子的同学,画画。

我们一起看了那部日本电影,听了多首林肯公园的摇滚,还趁周末在一个山脚下抓了几只蝴蝶。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们一起走进文创园外的荒地,荒地外的村庄人烟稀少,灯火幽明,一条河流自西向东静静流淌,我们站在生机盎然的杂草丛中,听取蛙声一片。那个夜晚朱金娜异常雀跃。有许多次,我差点就抓着她的手了,最近一次,二人指尖距离不超过一厘米。

朱金娜:我真想离开这里。

我:你想去哪里?

朱金娜: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

我:一切都重新开始?

朱金娜:嗯,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我陪你。

朱金娜:真的?

我:真的。

我们笑得合不拢嘴。

回去的路上阮小玲发来微信,质问我为什么几天里都没有联系她。我搪塞了几句,不知哪一句露出马脚,阮小玲非要视频不可。我撇下朱金娜,拼命跑到车上,在城郊的小路上胡开一气,差点迷路,好不容易才回到租屋附近。一路上阮小玲不停追问,终因没有证据作罢。她告诉我,她明天回来。

我回到画室,坐在小课桌前,但无心码字,又不知如何开口。我累了,一头栽在朱金娜的床上。朱金娜一直在画画。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到床上。她也躺下来,双脚拐向床沿的另一边。二人的身体,大致构成一个小于号。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了一夜,其间谁都没怎么调整睡姿。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没意识到身上裹了一截被子。经过一番周折,被子的另一截,裹在朱金娜的腰间。

次日一早,我蹑手蹑脚收拾好电脑,准备离开时,发现朱金娜已经坐起来,透过书柜看着我。

是女朋友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面红耳赤。

你要去她那里?

要去接机。

一定要去?

我在门口踯躅片刻,幻想着朱金娜冲下床一把抱住我,默默离开了画室。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联系朱金娜。从新西兰回来后,阮小玲就请了年休,非拉我去新疆不可,好像是赶在买房前尽情享受人生。旅途中我倒是担心过朱金娜联系我。事实证明这一担心是多余的。朱金娜没有联系我。这又一度让我情绪低落。我不时点开朱金娜的微信,期待她更新朋友圈,从中发现她暗示我联系她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她甚至没有转发那次画展的公众号。最近一条微信还是两年多前的。她转发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行为艺术家的访谈,据说此人把自己关在笼子里长达一年之久。我渐渐意识到,在离开画室的那一刻,我就成了被朱金娜抹去的败笔。她那决绝的样子依然印刻在我心里。

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发微信给朱金娜。朱金娜没有回复。我又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接听。吃过晚饭,我又打电话给她。这一回终于接通了。在画室吗?我近乎哀求。在。朱金娜说。她语气很淡,但不冷,仅凭这一字,仍可体察她内心掩藏着一份期待。我马上来。我说。

我会告诉她我爱她。

我马不停蹄赶到文创园。堆着建筑垃圾的草坪多了一摞摞油画。几个男人从门厅里出来,手上各提着两三幅油画,其中一幅居然是在吸烟室里抽烟的女人。他们小心地把油画叠放在一起。我走进草坪查看。果真是从朱金娜画室里搬出来的。朱金娜出来时,正用手背拂拭着额前的汗珠。

怎么了?搬画室?

不是。

那是要把它们搬到哪儿去?

等下你就知道了。

我也顺手搬了几幅。朱金娜的画室空了,但我没看到那幅坐在蝉(或蟑螂)上的少女。我得知那几个男人是玩乐队的,从内蒙古什么地方来。一搬完,也不打声招呼,他们就钻进一辆越野车。音乐骤然响起,越野车倏地离开。天暗了,几颗极细小的星星如同尘埃点缀着夜幕。朱金娜不时在通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有那么多电话,直至策展人开着一辆皮卡车进来。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连他都没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几乎是带着一份屈辱,我和策展人一起把一摞摞画搬上皮卡车。朱金娜在门口的一棵大榕树下徘徊,翘首等待着什么。从远近不同方位射来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拆解得很散淡。55B9039B-3A34-4B00-B5FC-AE158BE2B96E

又来了几车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在门口下车,告诉朱金娜人齐了,接着一一与各车司机击掌。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也许全场的人,唯独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很快他们都走了。文创园里只剩下我、朱金娜、策展人三人。我迎上去,为即将与朱金娜独处感到兴奋。策展人坐上皮卡车,在我身后叫了一声,上车咯!朱金娜对我点头致意,从我身边一掠而过。

一起来。她轻声说。

说真的,当时我有些不悦。我不得不跟在皮卡车后。策展人技术很差,不时紧急刹车,这让人更为窝火。油画在货箱里磕磕碰碰,没有任何防护,很难揣测等待它们的命运是什么。车子来到半山腰的一块荒地上(皮卡车长驱直入,我的小车被卡在石缝间)。半空中晃动着许多道手电筒的光柱,荒地上站着十几个人,都在朝皮卡车招手。我加大油门,急着把车倒出去,接着匆忙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荒地上堆着一堆稻草。我呆呆地站住,看着他们把一摞摞油画搬下来,叠在稻草堆上。那几个早到的乐手扛着贝斯或吉他,跳到皮卡车上。我没有看见朱金娜。我不知道朱金娜在哪里。我需要马上找到她。我恍惚地挨近稻草堆。不知道谁嚷了一句什么,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只见朱金娜从皮卡车里走出来,低头走向油画堆。又不知道谁嚷了一声,点火。朱金娜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在额前连叩三下,从策展人手中接过打火机,弯腰点燃了稻草堆。音乐随即响起来。是《生如夏花》。歌声粗野而忧伤。

……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像夏花一样绚烂

……

画框被引燃了,接着画框和画框彼此互燃。荒地上火焰升腾。一曲终了,众人不再肃穆,而是忙着拍照录视频。我看到策展人竟扛着一台摄像机窜来窜去。这实在是惹人讨厌的角色。皮卡车上的乐手仰头向天,大口大口灌着啤酒,又把空瓶抛向远方。音乐越发劲爆,高潮时刻仿佛撕裂夜幕。朱金娜一直站在火堆边,五官被照映得火红透亮。我站在火焰的另一端,眼巴巴看着她。我希望她也能看一眼我。她終于看到我了。我立即朝她走去。

我:烧得好快。

朱金娜:嗯。

我:怎么把那么多画烧了?

朱金娜:没地方放。

我:可以放我那里。

朱金娜:不合适。

我:不觉得可惜吗?

朱金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对着火焰。不久后,火势就不再蹿升,而是缓缓下降,直至火光暗淡下来。我们沉默地站着。此时,阮小玲的电话来了。我犹豫着没有接听。但朱金娜挪开了,使我失去了不接听的理由。我也挪开了几步,之后告诉阮小玲正在参加一个诗会。阮小玲诘问,怎么不早说?我又搪塞了几个理由。在我挂断电话之际,油画已经燃烧殆尽。

不知什么时候,在场的人都围住了朱金娜。朱金娜和其中好几个人拥抱,包括策展人。劲爆的音乐也突然变得柔和。不远处,手电筒排成长长一排,光柱齐齐射向天空,看起来挺壮观的。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朱金娜也没有。披头散发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装了满满一瓶灰烬。我不知道我能为朱金娜做什么。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我走到朱金娜身边,对她说,我先走了?

朱金娜诧异地嗯了一声,回到她熟悉的人群中。

之后我没再见过朱金娜。我的生活回到既定的轨道。我和阮小玲结婚了,紧接着买下了面朝清湖的房子,很快装修,在如何装修上又产生分歧,那份备忘书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到了收尾阶段,我拗不过阮小玲,陪她去了趟文创园。那里新开了一家灯具店。阮小玲对各色小众灯具喜欢得不得了,和老板娘聊个没完。就在那时,我走了出去,走向草坪,走到朱金娜画室的窗外。里边空无一物,唯有一面破裂的镜子,以及那张赤橙黄绿的桌子。接着我发现,窗扇的边角夹着一个白色纸盒。我取下纸盒,它暴露在外的部分已经瘫软,而夹在室内的一小半依然坚挺。

这就是我送给朱金娜的面膜。我站在草坪上,掏出打火机,点燃纸盒,看它慢慢燃烧,化为一片灰烬,接着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林晓哲,男,1980年6月生,浙江乐清人。在《收获》《江南》《天涯》《山花》《青年文学》《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鲁迅文学院第40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55B9039B-3A34-4B00-B5FC-AE158BE2B96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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