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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承父业/余一鸣;

《时代文学》2022年第4期

仲成给刘伯平打电话的时候,刘伯平正在高三班的语文课堂上。按规定,教师不允许带手机进课堂,刘伯平把手机定在静音振动上,这些年来,手机不在身上刘伯平会心慌。并不是有什么值得想象的秘密,而是刘伯平的老父亲规定,任何时候,他的电话如果不能当场接通,那必须一个小时内回电话。他计算精确,刘伯平一节课是四十分钟,可是他不知道,刘伯平今年带高三,常常两节课连上。手机不停地敲打刘伯平的大腿,好在有讲台挡住了学生的眼睛,刘伯平第一节课到点,便宣布课间小歇。离高考只有十几天了,师生都铆足了劲,很少有老师在两节课之间停顿。刘伯平冲年级组长解释,老了,没办法,前列腺不争气。其实,刘伯平真是冤枉了他的前列腺,一下课,刘伯平没有奔厕所,而是跑到花坛那边回电话。

仲成说,爸又不见了。

刘伯平说,怎么回事?

仲成说,阿姨说爸两天没着家了,前天的饭菜没动,人不见影。

阿姨是他们给老爸请的钟点工,每天上门替老头做饭洗衣三小时。

刘伯平说,打他手机没有?

老爸是个铁聋子,就是你在他面前敲锣打鼓他也听不见。那手机他不肯要,说是聋子的耳朵,又添了个摆设。仲成把手机调到振动上,说,你有空就瞅一眼,至少,你可以用它给我和伯平打电话。你说话,我们听得见。老爸接受了,他有空没空都给儿子打电话,好在他说什么都不必应答,应答也听不到。闲着就听几句,忙着就将手机放一边,等他说完了自然挂机。

仲成说,手机扔茶几上,没带。查了一下,带走了身份证和储蓄存单。

刘伯平说,那没问题,至少有一点,他脑子没糊涂,没患那个阿尔茨海默症,他想回家能自己回,不会走丢。

老爸以前也出走过,最多,他也就在外面待一夜,第二天下午,仲成急得快要去派出所报案时,他喜滋滋地回来了,大包小包,说每人都有份。仲成问他去哪里了,他拒绝回答,不过,从他买的土特产判断,还是在本县范围内。现在交通条件好,公交车可以通往县域内的每个乡镇,且老人坐车免费。仲成很恼火,又不敢吼他,只得在老爸的记事本上留言:求求您了,去哪里之前告诉我一声,至少,留张纸条在家。老爸大声说,行,我下次留纸条。事实上他后来一次也没留过,他解释说,我是不打算在外面留宿的,但天黑了,没公交车了,我只能找旅馆,你们总不想让我赶夜路走回来吧。这不是理由,仲成有辆小货车,随时可以接他回县城,他就是想在外面逗留。老爸退休之前是一位初级中学教师,曾经辗转于六七个乡镇的初中任教,也就是说,他在六七个乡镇都有学生和家长;他身上总带着一千元现金,即使没有熟人收留他,对付几天的吃住也没问题。可这次他把存单也带走了,这是一次蓄谋的大逃亡。

刘伯平说,你先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到第四天,老爸还没有回家。刘伯平打算回老家一趟,高考前一周高三停课,让学生在家放松一下,自己梳理,查漏补缺,教师的职责是答疑释问。通讯时代,教师不必蹲在办公室,学生与老师都是用手机联系,需要的话开通视频。新冠疫情期间上网课,师生已习惯了网上互动。刘伯平所在的中学是所名校,在市里排名数一数二,学生学习主动积极,刘伯平认为,这些学生即使没有老师教,考上大学也不成问题。当然,城里学生的目标不是仅仅考上大学,他们的目标是北大清华,次一点也得“985”和“211”。刘伯平的老家在固城县,开车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刘伯平上午上完本学期最后一节课,就开车直奔固城。

天气炎热,老爸的公寓房在四楼,刘伯平泊好车,打开门时已是汗流浃背。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套房,老爸本是淹城人,师范毕业后就来固城做了乡村教师,因为不是本地人,退休后住房没有着落,县教育局为他们盖了一栋楼,所谓“客籍教师楼”。能在县城分到一套公房,这是老爸最得意的一件事。房子已有二十多年房龄,当年装修也简陋,母亲去世后,房间里显得杂乱无章。有人说,母亲在,家才在。老妈在的时候,刘伯平回来,她总是做一桌子菜,一大家子聚餐。老妈走了,刘伯平回来,就只能带老爸上饭店,人少菜也少,父子相对,吃得冷冷清清。刘伯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空调,他已经不习惯没有空调的夏天。客厅里有台立柜空调,他却找不到遥控器,显然,老爸平时基本不用。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墙上悬挂着母亲的遗像,母亲朝他笑,他明白了,立柜空调上有手动开关,自己糊涂了。他打开老爸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除了身份证、老人证和存折不在之外,还少了一个助听器。刘伯平曾经给老爸买过三个助听器,第一个是在省人民医院配的,老爸戴了几天,摘了。第二个是他网购的,老爸问了一下价格,试戴一下就说,便宜没好货。第三个是带他上助听器店里配的,店家让他试听,效果不错,进口货,两万多块钱,刘伯平咬咬牙买下了,但老爸没戴几天,又扔进了抽屉。刘伯平疑心是受了店家的糊弄,店家那试听间,全封闭,墙壁加了隔音板,效果当然好,出了门就是另一回事儿。他问老爸,老爸说,都一样,戴上了太吵,吵得昏头昏脑。助听器本来就是这原理,将所有声音都放大,刘伯平说习惯了就好。但老爸不愿意,他说,反正我老了,也不想与别人打交道,耳根清净最重要。老爸将三个助听器扔进了抽屉,独来独往,不与人搭讪。有熟人曾告诉刘伯平,你家老爷子太拽了,几次与他搭讪,他都不理不睬,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他了?刘伯平只得替老爸解释,他聋了。他一人在家看电视,总是把声音调到最低,反正声音再高于他也是无声,他只需要看字幕。平时出门,他带着笔和记事本,非得与人交流时,他才掏出来,这一次,他居然把助听器也带上了,可见是处心积虑。

刘伯平只有去找仲成商量。刘仲成是他弟弟,二十多年前老爸退休时,固城尚有一个顶替政策,仲成转了城镇户口,到纺织厂做了机修工。纺织厂有个好处,找老婆不愁,仲成与本厂一位女工结了婚。可是好景不长,纺织厂破产,夫妻两人都下了岗,现在,主要靠在街边开一家小杂货店谋生。刘伯平到了小店,夫妻俩都在。仲成躺在店门口树荫下的躺椅上,睡得正香,嘴角的涎水都挂下来了,弟媳妇小鹅在柜台里,见了伯平迎出来,说,哥您来了。她一脚将仲成踢醒,仲成坐起来,抹了抹脸,说,哥。中午的太阳毒辣,街道上行人很少,小店没什么生意,小娥搬出一张小方桌,又搬出一张藤椅,泡茶递烟。伯平不抽烟,仲成抢过去点上了,烟是金南京,待客烟,仲成平时肯定捞不着抽。小娥说,你钱挣不着,烟倒是不离手。你看看哥,挣那么多钱,烟酒不沾。

刘伯平只能附和说,你尽量少抽点吧。

刘伯平也就挣份工资。早几年,家教市场兴旺,刘伯平周末出去兼课,挣钱比较容易,他回来时时常给老二塞点钱,现在政策紧了,不允许在职教师兼课,刘伯平就不敢了。刘伯平是特级教师,又在名校,找他辅导孩子的人不会少。刘伯平一般都拒绝,政策摆在那里,你不能硬逼我撞红线,砸了饭碗,谁负得了责任?但人在这世上,总有磨不开的面子,刘伯平周末也带几个学生,就在自己家里,言明不收费。

兄弟俩分析了老爸可能出走的几处地方,决定先在本县区域内寻找。仲成脑子灵活,他拿出手机,在百度上将老爸待过的五六个乡镇地址连线,说,今天我们先去西北片这两处,明天再跑东南片三个点。已经是下午两点,时不我待,兄弟俩说走就走,驱车往西圩镇疾驰。

西圩镇属湖区,是老爸当年在固城教书的第一站。西圩中学坐落在茅儿湾,原来是一所农中,后来才改为初级中学。兄弟俩的母亲当年是茅儿湾支书的大女儿,也就是说,茅儿湾是兄弟俩的外婆家。外公外婆早就去世,只剩一个舅舅住在村里,春节期间,兄弟俩会到舅舅家拜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老爸风华正茂,拎着一只藤条箱来农中任教,农校教师大多是本地人,一到周末就回家团聚,食堂不开伙,老爸就得自己对付一日三餐,村支书可怜这单身小伙,常在周末邀他去家中蹭饭,一来二去,老爸就与老妈认识了。长期来蹭饭,支书家也吃不消,支书做主,干脆将女儿嫁给了他。这是老妈在世时的说法。其实老爸年轻时确实一表人才,到现在,老爸的相册里还有年轻时的照片,中分头,浓眉凹眼。只可惜,仔细看照片,就能发现老爸的门牙是两颗银光闪闪的镶牙。老爸读师范时是活跃分子,跳马时摔掉了两颗门牙,奶奶曾说,家里没钱,有钱就给他镶两颗金牙了。小时候刘伯平觉得,这两颗银牙,就已经让老爸的形象大打折扣,要是嘴里站两颗大金牙,就更糟糕了。老爸有时候也感叹,若是两颗金牙就好了,你们想吃肉,我敲下一颗去换,你们想穿新衣服,我再敲下一颗去换。这两颗银牙像两个门岗坚守岗位很多年,一直到他退休前才下岗,老爸装上了两颗瓷牙,看上去亲切了几分,但时光不再,帅小伙早变成了糟老头。

西圩中学就是刘伯平刘仲成的出生地。

舅舅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老宅里,刘伯平觉得空着手去不好,先去村头买了一条烟和半斤茶叶,刘伯平将东西放到桌子上,舅舅看了一眼,说,不年不节的,你俩怎么过来了?仲成说,我爸不见了,他有没有来您这里?舅舅说,没有,他来了茅儿湾,也只去中学,不来我这里落脚。

舅舅与俩外甥不亲,他也快要八十岁了。老妈并非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外婆嫁过来后有几年没生养,按照乡间说法,得领养一个孩子才能启发,老妈就是那个领养来的孩子。老妈来时已经三岁,家贫,到了外公家,等于从糠桶里跳进了米桶里,她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外婆后来真的怀上了儿子,就是这位舅舅。舅舅打小就受宠溺,吃穿都压着姐姐一头,长大后也好吃懒做,常常到姐姐家要钱要物。老爸老妈调离西圩中学,去了十几里外的另一所初中,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躲开舅舅。但舅舅不怕远,还是时常找上门来,一般是在老爸发工资的第二天。有一次在饭桌上,舅舅和老妈吵起来,舅舅据理力争,他说,第一,如果不是我家领养你,你说不定早就饿死了;第二,姐夫家庭成分不好,没有挨批斗,没有吃苦头,至今能做稳教师,全因为我爸那时当支书能够保护他;第三,姐夫那次受本地几位教师欺负,是我喊了几个族里兄弟,把他们教训了一顿。舅舅还要扳着指头数落,老爸说,行了行了。老爸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放到桌上,说,吃了饭走路。舅舅将钞票收了,说,这还差不多,还是姐夫讲道理。舅舅口袋里有了钱就有了胆气,走十几里夜路他也不怕。那时老爸的工资也就四十四元,靠它养活一家四口人。

舅舅抽了几口仲成递的烟,说,想不到你爸那么一个精明人,也会得老年痴呆症。

刘伯平说,他不是老年痴呆,几十年前的事讲起来还头头是道。他就是在家闲不住,出来乱逛散散心。

兄弟俩没逗留,出门去了西圩中学。这些年乡民进城打工,很多人把孩子也带进城上学,现在虽然放开了生育政策,但乡下年轻人生活压力大,依然不肯多生,乡村中小学生源减少,好多学校合并了。好在西圩中学还在,不但没有撤掉,还兼并了另一所初中。门卫很严格,先让兄弟俩填表格。现在中小学都强调治安,刘伯平遵嘱一一填了。门卫是个小老头,威严地戴上老花镜,说,你们找刘大荣,刘大荣不是早退休了吗?刘伯平突然醒悟,其实不必进去找谁谁谁,老爸来没来过,问一下门卫就知道,老爸老胳膊老腿,不至于翻围墙进校园。刘伯平解释说,我俩是刘大荣的儿子,他这几天没打招呼就出门了,人老了念旧,我们想打听一下他是不是来过这里。小老头说,原来你们是刘校长儿子,刘校长倒是来过几次,最近一次来也有大半年了,现在的校长教师都是新人,他不熟,我是他的学生,他来了就在我这坐一会儿,跟我聊几句就走人。小老头原来当过老爸的学生,他称老爸是校长,是一种抬举,其实老爸这辈子做过最大的官只是教务处主任,见客称呼向高,是本地的民风。就如在镇里当差称“镇领导”,在县府当差称“县领导”,你听着舒服,我反正嘴上抬轿子不受累。

兄弟俩只能往回撤。刘伯平在老二家吃晚饭,明天还得再继续下乡。吃完了仲成送他到楼下,伯平说,等等。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条黄鹤楼香烟,说,别让小娥看见,这是给你自己抽的。仲成会意,夹在腋下,想了想又说,还是先放你车上,带回去会被没收。伯平想想也是,他穿着短裤丅恤,想藏也藏不住,不如明天趁小娥不在时再给他。这条烟买的话得一千块钱,刘伯平在茅儿湾没舍得送给舅舅。

刘大荣最喜欢参加的活动,是学生们邀请他参加的同学会。改革开放这些年来,人们的经济条件好了,学生的聚会多起来,毕业十周年、二十周年、三十周年都搞聚会,老教师在一起聊天,都喜欢炫耀自己的哪届学生聚会了,来的什么车接送,吃的什么菜肴,送的什么纪念品,刘大荣心生羡慕,这是做教师的光荣。前几年学生们都热衷于高中毕业纪念活动,刘大荣只有眼馋的份儿,近几年,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纪念活动也有了,倘若有热心人组织,也不必等到十周年,干脆每年聚一回。刘大荣每回收到请柬,就眼巴巴地盼着聚会的日子到来。

那一次是东屏中学八四届初中毕业生聚会,刘大荣是那一届四班的班主任,聚会的地点是在东屏中学,东屏中学地处山区,学校撤销了,但校舍被八一届一位学生租赁办厂,学生们念旧,聚会地点就定在母校校址,做老板的同学也举双手欢迎。说好了下午来接,刘大荣催阿姨早早做了午饭,饭毕,就精神抖擞地做出门的准备,他教了四十年书,学生不说上万,少说也有大几千。但说实话,能记住的学生并不多,常常对不上号,这是做老师的最尴尬的事。刘大荣找出相册,那里有他教过的每一届学生的合影,主要是毕业照。刘大荣找到八四届的那张,黑白照,相纸已经泛黄,他戴上老花镜,照片的下面有学生的姓名,三十年一晃,恍若隔世,他只记得几个人的名字了,班长、学习委员,还有就是调皮捣蛋的几个差生。阿姨干完活已经走了,接他的学生迟迟不到,他担心学生来了敲门听不见,把防盗门打开,又把第二道木门也打开。来接他的学生是个铁塔般的汉子,高大、皮肤黝黑,他说,刘大荣,我是王前进,您还记得我吗?刘大荣听不见,听见了也记不得他的姓名,但他脑中灵光一闪,说,你是黑皮。学生惊喜,说,老师您还记得我?刘大荣还是听不见,但看得懂他的表情,得意地笑了。当教师的,记住的学生是两头,优生和差生,往往印象最深的不是优生,而是差生,差生让老师常挠头,与老师打的交道最多。

黑皮开的是一辆旧面包车,上了车,黑皮嘴没闲着,说个不停,黑皮说,我可一直记着您,想不到您也记得我。刘大荣指指耳朵,说,我聋了,听不见你说的话。记忆就像茶叶碎末泡的茶,嘬着嘴巴吹几次,那末末沉下去,茶水就清澈了。刘大荣想起来了,说,黑皮,我去过你家家访,你家住在王家庄,就在村口,三间土坯房。刘大荣说话的声音很高,聋子自己听不见,也担心别人听不见。黑皮空出一只手,朝刘大荣竖起了大拇指。

刘大荣已经习惯了无声世界,聚会先是在旧礼堂集合,老同事和老学生纷纷上台发言,在世的老师只剩下五位了,有一位躺在医院没能来,轮到刘大荣,他站起来双手一揖,说大家好大家好,就坐下了。晚餐时组织者把老师分开,一桌一人,方便学生们照顾。刘大荣自然分在四班的学生桌上,他的右边座上就是黑皮,左边是位女生,算起来这届学生也五十开外了,女生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她热情地跟刘大荣讲话,两片嘴唇不停翻飞,刘大荣只有频频点头。可刘大荣硬是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老了就是老了。刘大荣后悔忘了戴助听器,他从小挎包里掏出纸和笔,示意女生把说的话写给他看。

女生写道:我是后冬梅。

“后”姓比较少,刘大荣想起来了,说:你是后家庄的。

后冬梅写道:中考前一天,我紧张得睡不着,您给了我一颗安眠药,让我吃半颗,结果我没听清,把一颗药吃了,第二天考语文,迟到了十几分钟,幸亏还没超过半小时,超过了就不让进考场。

刘大荣说,有这回事吗?那得怪我,我应该看着你吃了再走。

后冬梅写道:有一次您的数学课上,黑皮坐在我后排,他将一条山蚂蟥放进我后脖上,蚂蟥叮着我的脖子吸血,我用手一摸,湿腻腻的,不知什么东西,用力一扯,扯出半截蚂蝗和一手的血,我当时就吓得哭叫起来,您走过来,用手一拍,另外半截掉了出来,我吓得又哭又跳,黑皮和男生们在后面狂笑不止。您认定了是黑皮作恶,命他上讲台罚站,黑皮赖在座位上不动,您上前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楸到了黑板前。黑皮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还朝全教室的同学做鬼脸。您还记得这事不?不信您问黑皮。

黑皮接过记事本写道:有这事,我用手捂着耳朵,是耳朵被您扯豁了个口子,我不想让血淌下来被同学们看见。回家后,我妈用蓝草根汁涂抹,口子过几天就愈合了,那蓝色也渗进了皮肤,现在还隐隐看得见。

黑皮指指耳朵,耳根那里是有蓝色若隐若现。

刘大荣说,哎呀呀,过去几十年了我才知道,罪过罪过,老师对不住你们。

黑皮写道:是我对不住您,那时候不懂事,专门给老师惹麻烦。

刘大荣心中一时难以释然。那时候家长们纯朴,见了老师,家长们的口头禅是,老师,要是孩子调皮,您尽管打骂,打残了我也不怨老师。家长对老师这样说,自己在家也这样做,常有捣蛋孩子挨家长揍。但老师们可不敢那样下手,刘大荣那回一定是愤怒到了极点,扯黑皮耳朵时手上才失了分寸。

那个晚上刘大荣再没说话。王前进埋怨后冬梅说,你真是,提那事做什么?后冬梅说,扯耳朵不是你写在纸上的吗?白纸黑字。王前进说,那还不是话赶话,你起的话题。送刘大荣回家的时候,黑皮一再对他说,您千万别放在心上,那都是应该的。他又忘了刘大荣听不见。

刘大荣那夜失眠了。刘大荣八十有三,除了耳聋,身体没什么毛病,很少失眠。在职的时候,刘大荣喜欢运动,称得上篮球健将。退休后住在县城,儿子们不准他去体育馆打篮球,说与年轻人打球,老骨头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也确实,他去过体育馆,年轻人不带他,对老同志惹不起躲得起。有一次老教师协会组织篮球队,打电话联系他,他兴致勃勃,刘伯平一句话将他的兴致灭了。刘伯平说,篮球队领队是谁,就是现在的老教师协会会长,那不就是退休不久的教育局局长吗?你原来不是总看不上他,现在人家一招呼,您就屁颠颠往上凑,还有没有点骨气?儿子用的是激将法,以前刘大荣对局长有意见,总在儿子面前说那家伙不懂教育,外行领导内行。刘伯平说,您退休前看他们的脸色,退了休还稀罕看他们脸色?儿子的本意是不让他再参加激烈对抗运动,他嘟囔道,人家也做过好事,比如给我们盖了客籍教师楼。但儿子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后来他的健身运动以走路为主。每天除了走路,刘大荣保持了阅读的习惯。他与人交流困难,与书交流无障碍。刘大荣不打扑克不打麻将,不抽烟不喝酒,每天坚持走路读书,吃得下睡得着,是个体面的退休老头。可是,这天他失眠了,失眠的原因当然是黑皮的耳朵。他睡不着,起身读一遍记事本,黑皮那几行字长得如黑皮的人一样,人高马大,几乎占了一页纸,他读一遍更睡不着,睁着眼到天亮。原来以为自己做了一辈子教师,把一生年华都奉献给了乡村教育,以此为荣,想不到光荣的背后隐藏着愧疚,一个老师怎么能把学生的耳朵扯豁,而且是四十年后才发觉。

睡不着就容易多想。刘大荣总觉得枕头上长了一棵刺藜草,那藤上的刺蔓在枕头上伸展,戳痛了他的神经,他想躲也躲不开。他白天还坚持去图书馆读书看报,以前他主要是翻阅语文教学杂志。他早已脱离了课堂,何况他教的是数学,他在语文教学刊物上寻找的是刘伯平的名字,刘伯平教语文。刘伯平在评上特级教师之前,时常发表教学论文。如愿当上后,就懒得写文章了。刘大荣的阅读兴趣后来转移到养生报刊上,这一天,他在一张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这个耳光该不该打》,说的是一位退休教师在买菜路上挨了一耳光,打他的人是他几十年前的学生,打人者做学生时曾经挨过那位老师的拳头,记了仇,几十年后遇见仇人,终于报仇雪恨了。记者采访路人,有的人说,不该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的人说,该打,就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老师也没有权力揍学生。这事早就在网上热炒,刘大荣不用微信,是在报纸上第一次读到。黑皮当然不会来揍他一顿,但刘大荣的自责如那棵刺藜草,不仅长在枕头上,而且蓬勃发展,刘大荣不论在哪里,它都如影随形,时刻出现在他的眼前。

刘大荣决定去王家庄一趟。

刘大荣下了公交车,又走了二三里山路,到了王家庄。黑皮家的土坯屋居然还在,旁边立了一幢一层平顶楼,砖是红砖,没来得及抹上水泥,窗户有框,但没装玻璃,蒙的是塑料皮。刘大荣知道,这是钱跟不上的缘故,很多农民盖楼,是分几年才盖成,手上有点钱,先盖底层,将来挣了钱,加一层,一直到挣回了屋内简单装修的钱,这楼才算大功告成。老屋里走出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刘大荣认出来,是黑皮的父亲。当初他可是个大个子的壮汉,现在人矮了,也瘦了。刘大荣这趟戴了助听器,虽然吵得头晕,他也忍了。在乡下遇到熟人,掏出个记事本让人写字,刘大荣觉得失礼,何况有些老人不会写字。黑皮他爸大声喝道,你找谁?刘大荣说,我是刘大荣,是王前进读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老汉还是大声道,你找谁?刘大荣明白了,他也是个聋子,听不见自己刚才说的话,他年纪应该跟自己相仿,耳朵不灵也正常。刘大荣指指自己的脸,凑近他耳根说,我是刘大荣。老汉盯着他的脸,刘大荣豁出去,拎着自己的耳朵往上提,这下子提醒了老汉,他脸上露出了惊喜,哎呀,是刘老师,稀客稀客,快到屋里坐。

显然,这当爸的,还记得扯豁儿子耳朵根的刘老师。

黑皮他爸说,黑皮开车出去卖菜了,刘大荣想起来,黑皮的面包车只有前面两个座位,后排是一块三合板,三合板上有菜叶子。刘大荣点头。老汉又说,他有两个孙子,在外面打工,黑皮两口子压力大,得盖楼,孙子才娶得上老婆。老汉说话时除了音量高,脸部表情也生动,并辅以手势,刘大荣想,我在别人面前,也一定是这个形象,却从来不自知。这正如他做了一辈子教师,却不知道,在有的学生面前,自己算不上一个好老师。刘大荣走的时候,抠下助听器送给了老汉,老汉听见声音,说,好东西,好东西。却死活不肯要,说他平时没人说话,用不着。这也是刘大荣不戴助听器的理由,刘大荣知道他是嫌这东西贵重,说,不贵的,才几十块钱。扯豁了儿子的耳根子,送他老子一个助听器,也算是从哪里欠下的债从哪里还。刘大荣还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刘大荣不会用银行卡,也不懂支付宝转账,这是他专门去银行柜台上取的现金。

几天后黑皮找上门来,坚决要将钱退还刘大荣。刘大荣很生气,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几天我睡得好吃得好,你如果退给我,我又得睡不好吃不好了。坚决不收。刘大荣说,这样吧,你隔几天给我送趟菜,这钱算是我的菜金。黑皮只得应了,他不知道,刘大荣的菜是阿姨买,刘大荣希望他来,其实是想多个人说说话。

刘大荣的睡眠好了一些日子,但心病却种下了,教了成千上万的学生,我有没有给别的学生也留下过阴影?肯定不止黑皮一个。可是他不知道还有谁。

刘伯平这一夜睡在老爸的床上。

老爸的房子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一张床,但是一张床上没铺被单,过年过节,伯平一家回来都住宾馆,老婆嫌套被子麻烦,女儿大了也嫌挤一起不方便。伯平一个人回来,也干脆住宾馆,老爸想与儿子说话,伯平就开个标间,把老爸接过去住。时间长了,这屋子的另一张床上就堆满各种杂物,整袋的米面、水果、药品,老爸把什么都往床板上搁。老爸自己的床还算整洁,秋冬两季,阿姨时常洗晒,小娥也每年替他买棉被换新。夏天,老爸睡凉席,刘伯平洗完澡,先把凉席擦了一遍,又开了空调吹晾。老爸的空调像他的耳朵,也是个摆设,老爸说他夏天受不了凉冬天受不了燥,就不说他怕电表数字往上蹿。刘伯平躺下来,点开所教两个班的QQ群,有几个同学遇到了难题,刘伯平开了语音,一一做了解答,又将解题思路发到群里。考前放假,说是让学生轻装上阵,小考小玩,大考大玩,其实没有几个学生真肯放下书本。刘伯平总觉得手机信息上少了谁,一想,是林姗姗,她今天没与他联系。林姗姗是班上的优生,自我定的目标高,三模考试没进入前五,一直状态不佳,拉她后腿的科目就是语文。高考前,年级组给任课老师分配“挂钩”对象,分配给他的就是林姗姗。挂钩同学的高考成绩在其次,主要是不能让学生心理上出问题。现在的学生心理脆弱,本市几个出事的学生都是在中考高考前后。只要有一个孩子出事,那就毁了一个家庭,就像网上说的,灾难哪怕是万分之一的一粒灰尘,落到谁头上都是百分百的灭顶之灾。高考前后,是高三老师最紧张的日子,出了事校长兜不住,老师更兜不住。林姗姗的爸爸是一位公司老总。她的父母离异,都组建了新家庭。林姗姗跟爸爸过,看她老爸横竖都不顺眼。高三下学期,林姗姗提出租房单独住,老总淌着眼泪哀求女儿也没用。不论是做官还是做老板的,在子女面前—筹莫展的家长刘伯平见多了。他与林姗姗谈了几次话,折中的办法是同意她住校,林姗姗给了语文老师面子。既然刘伯平让住校,他就得负起担子,翻脸的家长刘伯平也见多了。刘伯平在学校盯着林姗姗的一举一动,比当年对待自己的女儿还上心。

刘伯平打通林姗姗的手机,问,姗姗,今天过得开心吗?

林姗姗说,今天,我妈过来了,我们一起出去吃的晚饭。

林姗姗平时拒绝去爸妈两边的家,心情不好时,拒绝接爸妈的电话。毕竟高考是女儿一生的关键时刻,这个当妈的拎得清。

刘伯平说,张银花和你在一起吗?

林姗姗说,我妈邀请她一起吃晚饭的,今天我们一天都在教室复习。

张银花是省招生,成绩好,是从外地挖来的尖子生,她和姗姗住同一个宿舍,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乡下来的孩子忠厚,刘伯平安排她与姗姗“结对子”,银花语文强一点,姗姗数学强一点,俩人可以互助。

刘伯平挂了电话,一颗心两头挂,这头可以暂时放下了。

回想老爸这一生,也是阴差阳错,师范毕业,本来可以在淹城做个安稳的小学教师,偏偏热血沸腾,怀抱着理想,跑到乡下角落做乡村教师。妈妈是农村户口,俩儿子户口随母,外公在任时,兄弟俩的户口落在了茅儿湾的生产队,也分到了责任田。大田里平时施肥锄草是妈妈的事,但农忙期间,爸爸也不得不下田帮衬。刘老师下大田,留下了很多笑话,比如他撒麦种时,人家撒下去是扇形,落地均匀,而他撒成条状,农人们说他是在喂鸡。比如插秧时,他插不了几行就直腰,妈妈插两趟,他一趟也插不完,常被“包饺子”,而且一趟秧插完,弄得脸上身上全是泥污,隔壁田里干活的农人常拿他打趣。一直到有了下放知青,他们在农田里出的洋相更多,分散了农人们的注意力,刘老师下田才失去观众。刘伯平长到十二三岁,逢暑假忙假也开始下田,他不想像老爸那样成为农人的笑柄,干什么学什么,小小年纪就掌握了很多干农活的诀窍,赢得了农人们的称赞。兄弟俩越长越大,老爸感觉到了压力,在乡下娶老婆,三间瓦房是必需的,两个儿子,简直是压在老爸肩头的两座大山。大概在刘伯平读小学三年级时,老爸就开始着手准备盖房这件大事。外公卸了支书,刘家作为外来户,批基地成了一件难事。老爸一步步打算,攒够买砖瓦的钱,先买砖瓦;攒够了买梁柱的钱,再买做梁柱的圆木;没有屋基地,就先堆放在西圩中学的角落里。刘伯平记得那次买砖头,是拖拉机拉到校园,他们一家四口肩挑手提,老爸累得气喘吁吁,却跟儿子开玩笑,盖房子,娶媳妇,这可都是为了给你们娶媳妇用的。老爸这话是玩笑,也是实话,刘伯平小小年纪听了,心中却涌上一丝辛酸。正是从这天起,小学生刘伯平立志要考上大学,成为吃商品粮拿工资的人,让父母减一份负担。

高考那年,刘伯平的成绩过了一本线,填报志愿时他首选政法学院。老爸找他谈话,老爸说,选择学政法我不反对,但我的意思是你不适合,你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公开场合表达能力有限。刘伯平不吭声,他向往的职业是做一位律师,他在影视上看到过在法庭上雄辩的律师,那风采那风度曾让他梦寐以求。老爸说,我建议你还是填报师范大学,将来做一位中学老师。教师这个职业是最稳定的,人类存在教师就存在,一辈子不必担心失业。刘伯平抬头看了他一眼,老爸可能觉得他做一辈子教师还没做够,想把儿子也搭进去。可是刘伯平最不想当的就是教师,清贫,琐碎,一辈子唯唯诺诺,看别人的眼色行事,眼前的老爸就是形象写照。老爸看透了他的心事,说,当然,你将来不会成为我这样的老师,碌碌无为,你上了重点师范大学,可以当高中教师,也可能当大学教师。即使当中学教师,你也能成为像王特那样的特级教师,受人敬仰。王特是刘大荣崇拜的偶像,老本科生,是全县唯一的特级教师。刘伯平那时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唯一一次沾老爸刘老师的光,就是小学入学时直接读三年级。这让他在读小学中学时成了受欺负的对象,读大学时依然懵懵懂懂,不谙世事。他受不了老爸的唠叨,妥协了,听从老爸的教导,志愿改成了师范大学。师大毕业,他分配到县中任教。刘伯平是个有责任心的好教师,这与打小在老爸身边耳濡目染不无关系,他教学认真,坚持教学研究,发表了不少教学论文,校长也有心培养他,他被评为“省教育先进工作者”“市学科带头人”。刘伯平的奋斗目标是当上特级教师,在县以下,特级教师申报名额有限,他申报了一次,没能如愿。十年前,省内排名第一的东宁中学招聘语文教师,刘伯平动了心。他怕老爸反对,先找他汇报。刘伯平的理由有二,一是可以让女儿享受最好的教育,招聘待遇上称子女可以随父母入学东中。二是进入东中后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比如评特级教师,东中每年的上报名额比整个县教育局还多。老爸说,我们那时做教师是以做乡村教师为荣,现在你在县中条件这么好,还要往市里奔。我看不懂,跟不上形势,但是我不反对,人各有志。刘伯平说,您为我定的目标是当上特级教师,我去东中后一定实现这个既定目标。刘伯平说到做到,三年之后评上了特级,尽管在东中这样的名校,特级教师很常见。但刘伯平可以对老爸说,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老爸能去哪里呢?

老爸是个喜欢旅游的人,以前学校暑假组织旅游,他都是积极参加者。退休后他也不甘寂寞,几乎游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但耳朵聋了后,行动多有不便,有一回香港游,回程时导游在机场清点人数才发现,落下了一个人。幸亏宾馆离机场不远,导游返回敲他的房间门,怎么也敲不开,找服务员打开门锁后发现,老爷子在房间好端端地坐着。这事发生后,本县的旅游团把他列入了黑名单。只有刘伯平全家旅游时,他才有机会出远门。但他八十岁后,刘伯平也不敢带上他了。本地有句老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意思指年龄大的老人尽量避免到亲友家住宿或赴宴。旅游不是做客,但道理一样。老爸理解,但心中肯定失望,刘伯平躺在老爸的床上产生了自责,也许,他应该每年暑假带老爸出去转转,舍远求近,哪怕限在一天车程之内,老爸也能开心些。

兄弟俩又跑了另外三处中学,都没有找到老爸。这其实在刘伯平的预料之中,老爸这次出行是大动作,肯定是出远门。但刘伯平是语文老师,语文试卷上的选择题,解题的步骤是逐一排除选项,排除了其余的选项,才能找到唯一的答案。回到仲成的小百货店,俩人已经筋疲力尽,虽说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但太阳还是火球一般挂在头顶,闷热丝毫不减。小娥从小店里牵出一根电线,搬出一台电风扇,方向正对着伯平吹,伯平按了摇头按钮,让仲成也分享凉风。

老爸能去哪里呢?

小娥搬了一张矮凳,也凑过来讨论。小娥说,现在只听说有人拐卖小孩,爸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不可能有人拐走他,谁拐回去就是谁的累赘。仲成说,老爸脑子不糊涂,想拐也拐不走他,这次肯定是他自己的主张。小娥说,你不稀罕,有人稀罕。咱爸说起来算个花心老头,说不定哪位老太婆看中了爸的退休工资,俩人一合计,私奔了。仲成说,你瞎叨叨什么,有这么说自己长辈的吗?小娥看一眼伯平,闭嘴。

老爸退休工资一万出头,这在小县城的退休老人中算高工资。刘伯平一家离开固城后,把照顾老爸的事交给了弟弟弟媳。不是刘伯平不孝顺,老爸在大儿子那边待不惯,不熟悉那里的人,也不熟悉那里的路,耳聋,在陌生的城市寸步难行。儿子儿媳两口子白天上班,他一人困在家里备受煎熬,因此,他坚决要回固城。老爸退休没几年,老妈就去世了,但老爸坚持一个人住。其实小娥是欢迎老爸搬过去一起住的,他们的房子小,只有两间卧室,小娥在儿子房间里加了一张床。老爸不肯搬,理由是影响孙子的学习,其实是嫌搬过去不自由。小娥呢,一方面是出于孝心,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出于私心。老爸若是搬过去,他那份工资可以补贴小儿子一家的生活。刘伯平明白小娥的心思,家庭聚会,小娥总强调,她儿子是爷爷唯一的孙子,是刘家的根。刘伯平的老婆听了生气,对丈夫说,看来我生了个女儿,在你们刘家是个罪过。老婆是个机关公务员,心中不悦也不会摆脸上,台面还是顾着。刘伯平劝老婆说,小娥说的话不中听,不过,她如果能将老爸的生活照顾好,老爸经济上补贴他们也应该。我们经济上比他们强,做父母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仲成游手好闲,那个家全靠小娥打理,也有难处。即使老爸不帮他们,我当哥的也有责任帮他们。刘伯平曾经跟弟弟弟媳讲过,你们把老爸照顾好,他的工资积蓄都属于你们,他多活一年,等于给你们多存了十万八万,他活得长久,你们受益更多。

可是老爸和小娥总合不来。老爸在小儿子家搭伙,早些年他每个月交一千元伙食费。应该说,小娥对老爸尽心尽意,老爸是淹城人,淹城属江南,吃菜嗜甜,固城这一带烧菜偏辣,老妈活着的时候,俩人常常为菜甜还是菜辣吵架。俩儿子本地生本地长,口味与老妈一致,老妈烧菜站在多数派一边,炒菜时先放进辣椒,炒完后悄悄把辣椒拣出扔掉,老爸在饭桌上被辣得龇牙咧嘴,往往由辣椒引发一场家庭战争。老爸至今不改口味,小娥做菜都分两个步骤,做好后先盛一小碗专门留给老爸,然后再放进辣椒加工另装大盘。老爸不会用银行卡,在银行取钱也不方便,就把工资存折交给了小娥,让小娥自己去取他的伙食费,每过半年,他要将存折上的活期工资改存长期。有一次,他要回了工资存折,发现工资少了许多,问小娥,小娥说因为缺钱进货,她挪用了。老爸很生气,他一怒之下,再也不肯在小儿子家搭伙,官司打到刘伯平这里,刘伯平劝老爸,他们进货缺钱,用您的工资救急,也是情急之下。老爸说,那也应该事先征得我的同意。老爸犟脾气,没办法,刘伯平只得替他找了一位钟点工阿姨,总算太平了一阵子。

小娥反对替老爸找钟点工,小娥的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钟点工的工资付给她,她可以替老爸做饭洗衣。小娥在仲成面前嘀咕,一男一女长期在同一个屋檐下,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动静。仲成说,我爸一大把年纪,怎么可能。小娥说,这种事可多了,你们男人到老都留着花花肠子。她举例说,谁家老头与保姆搞到了一起,工资卡给了保姆,房产转移到了保姆名下,有名有姓,听上去不假。小娥心疼的是老爸的钱,本来属于她的钱现在不能让外人打劫。但是,刘伯平和刘仲成不听她的,他们得替老爸着想。

小娥有先见之明,老爸与钟点工阿姨并没有闹出什么波澜,但出了另一桩事情。

有一天,刘伯平接到了一封信,是老爸的亲笔信,命他周六回家一趟,有大事商量。只有简短的一行字。现在的人彼此间联系,基本是打电话,或者是微信、短信,老爸不用微信、短信,但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反正是下一道命令,不需要听儿子的回答。刘伯平听说过一句话,字多事小,字少事大,他急忙给老二打电话,老二说,我昨天刚去过爸那里,他没跟我提什么事。刘伯平遵命回了老爸家,老爸说,晚上我请人吃饭,你做东。做东没问题,刘伯平说,你都请了谁呀?老爸说,我们这就去饭店,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爸在饭店订了两桌,来宾老老少少近二十个人。坐主桌的有两位老太,一位是住老教师宿舍的退休女教师,刘伯平面熟;另一位老太刘伯平没见过,但她把一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介绍给刘伯平,有喊他哥的有喊他大伯大舅的,刘伯平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亲戚,整个人蒙了。退休女教师介绍,她边上的老太婆是老爸新找的老伴,她是介绍人。老爸搞这个突然袭击也是迫于无奈,女方希望他们这事能得到晚辈的认可,她那边没问题,老爸这边有点头疼,他认为小儿子肯定反对,尤其是小娥,所以他对老二两口子封锁消息。女教师说,小刘老师,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知书达理,应该支持你父亲的再婚权利。刘伯平只得说,支持,我没意见。刘伯平明白了,老爸让他买单,不是为了省几个钱,老爸不差钱,他是想让大儿子亮相,以这种形式表态支持。

丧偶老人重组家庭,这是老人的权利。既然老爸拿定了主意,刘伯平觉得这是件好事。有个人替他们照顾老爸,至少老爸不会寂寞。饭后回到老爸家,老爸说,他俩暂时没打算领证,先过一阵子再说,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分。老爸每个月交一半工资给女方,用于家庭生活开支。女方有一个孙子,在县中读高―,老太提出让孙子来这边吃住,老爸也答应了。老爸习惯了在家里独断专行,他不是征求儿子的意见,只是告知儿子而已。刘伯平说什么都尴尬,默默地听着。老爸说,仲成两口子,你替我传达一下,他们的态度我不在乎,我的事我做主。刘伯平走的时候抬头看见墙上老妈的遗照,老妈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儿子。这相框有一次被老爸摘下了,是刘伯平重新挂上去的,刘伯平说,只有看到老妈,他才有回家的感觉。

伯平到仲成家时,两口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儿子在房间里做作业,电视机声音开得很低。小娥开了门,见是伯平,很惊讶,说,哥,你怎么晚上还赶过来了,吃过晚饭没?伯平说,吃过了,在爸那里吃的。伯平将这一晚上的经过说完,小娥立即炸了。小娥说,我就知道这花心老头贼心不死,还真的弄了这一出。自己的亲孙子不养,倒替别人家养孙子。小娥还说,我要找那坑人的蒋老太算账,她为什么非要算计我们家老头子。原来那个做介绍人的老太姓蒋,是老爸的淹城老乡,小娥认识她。小娥认为,老爸天聋地哑,不和人打交道,突然闯进一个莫名其妙的乡下老太,都是蒋老太作祟。仲成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伯平知道,老二受的是双重打击,老爸居然将这事瞒着他,去打听也没打听出来,这简直是不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仲成小伯平五岁,打小就惹是生非,不喜欢学习,在老爸眼中一直是不成器的败家子。老大争气,上了大学,做名校名师,为刘大荣脸上争光,老二在他口中就时常成为与老大对比的反面典型,这让仲成很受伤。伯平安慰说,爸就是怕你反对,不敢当面告诉你。小娥还在不停地埋怨老爸,她声音太大,惊扰了做作业的儿子,儿子打开门,见是大伯来了,叫了他一声又缩回房间,小娥这才自觉地降低声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爸要找老伴,这都是天底下无可奈何的事,他刘伯平能说什么做什么?他只能默默忍受小娥对老爸的数落,任她发泄她的怨恨。

伯平去宾馆住,仲成说,我陪你一起去住。仲成在家这一夜,小娥肯定不会让他安宁,不如走为上策,先躲过老婆的聒噪再说。

伯平要了个标间,宾馆里的冷气放得足,兄弟俩身心都冷静下来。仲成躺在床头,又点着一支烟,伯平指了指床头禁止吸烟的纸牌,他起身去卫生间把烟扔了。伯平说,小娥今天在气头上,说话没经过大脑。你明天回去后得劝住她,她若真的去找那蒋老太闹,或者去找老爸和那乡下老太闹,就把事情逼进了绝路,闹大了是家丑,老的做不了人,小的也做不了人。仲成说,这道理我懂,你放心,她也就是过过嘴瘾,我发了话,量她不敢。

仲成说,哥,你还记得妈临死前对我俩说的那番话吗?妈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老妈是在六十二岁那年走的,胰腺癌,手术时已经转移,老妈坚决要回家,说要死也得死在家里。老妈把兄弟俩喊到床前,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她从枕头下摸出两个信封,说,这是咱家所有积蓄,两万五千块钱,伯平拿一万,仲成拿一万五。伯平说,我不要,都给仲成。老妈说,妈给你,是妈的道理,你给老二,是做哥的情理,这钱在你手上给你弟弟,我安心。你们兄弟俩感情好,是我最大的安慰。你将来一定不要忘记弟弟,你只有这一个弟弟,要照顾他。伯平含泪点头,说,妈,您放心。

老妈顿了顿,又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你们的爸,我这一辈子都是在照顾他,他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你们将来要料理好他的生活。妈担心,我死了他会重新找人,那这房子,就会落到别人手中,妈死了也不甘心。

刘伯平怎么敢忘记,那一幕时常在他脑中闪现。他说,妈是为我俩着想,但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过日子。

老爸和新老伴的日子并没过长,刘伯平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有一次他回去看望老爸,除了给老爸买了东西,他也没忘记给那位准后妈带礼品。他打开门,屋里只有老爸一人在看无声电视,厨房和卫生间没人,另一间卧室的床也只剩下床板,看样子没人睡了。老爸说,都搬走了。刘伯平打着手势问为什么,老爸说,感情不和。这词从老爸嘴里吐出,刘伯平觉得有点滑稽。但乡下老太和孙子确实搬走了。小娥后来打听到了,那老太个性强悍,俩人常吵架,老爸一怒之下把她赶走了。当然也不是说赶走就赶走,老爸给了经济赔偿。究竟赔了多少钱,老爸不说,没人知道。刘伯平认为,那老太肯定不可能像老妈活着时那样照顾老爸,老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昔日生活不可能重现,老太乡下的儿女还不停地来要东要西,老爸后悔了。

刘伯平第二天赶紧去找回钟点工阿姨,老爸已经有三四天胡乱应付自己的肚子了。

那些事过去很多年了,眼下当务之急,老爸离了固城县,究竟去了哪里?

刘伯平和刘仲成正发愁,刘伯平的手机响了,是张银花。张银花说,刘老师,林姗姗今天一天没吃饭,一直躲在蚊帐里哭。刘伯平说,她妈昨天不是和你俩一起吃晚饭的吗,怎么情绪又变化了?张银花说,昨天她妈妈来宿舍,是邀请我和她去饭店的,可是吃到一半,姗姗把她妈骂哭了,她妈没吃完就结账走人了。原来林姗姗昨天没跟刘伯平讲实话。刘伯平说,银花,你今天不要离开姗姗,老师在老家有点事,明天一早赶到学校食堂,我们仨一起吃早饭。张银花说,好的,我是溜出来在走廊上给您打电话,我这就回宿舍,要不,姗姗知道了又会骂我“内奸”。刘伯平想了想,又给她们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班主任是毕业不久的年轻女教师,按规定这几天应该都住学校,姗姗是刘伯平的“挂钩”对象,同时也是班主任的重点关心目标,刘伯平请她去姗姗同学宿舍,与学生们聊聊天。

刘伯平决定当晚赶回东宁,小娥说,大哥已开了一天车了,晚上光线差,行车不安全,不如明天早上走。刘伯平说,没事,晚上车少。刘伯平临走时交给仲成一个任务,去找蒋老太,打听一下乡下老太的地址,说不定他俩旧情复燃,投奔她那里了。这事只能让仲成去打听,小娥与蒋老太交恶,搭不上话。

刘大荣在图书馆看报时读到一句话:终究有一天,回忆人生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开始。刘大荣深有体会,这说的简直就是他现在的状态。刘大荣住的客籍教师楼,上下五层,当初青春热血奔赴异乡,投身乡村教育—辈子的老教师已经所剩无几,本单元的原住户现在只剩刘大荣一人。每走一个老教师,都是对他一次提醒,提醒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这幢宿舍楼属于县实验小学的学区房,二手房很受欢迎,现在旧房大多换了新主,楼上楼下时常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但刘大荣听不见,欢乐是他们的,刘大荣什么也没有。刘大荣偶尔也庆幸自己能够长寿,这日新月异的世界,即使听不见,看见也让人满足。刘大荣总结自己的长寿经验,一是坚持活动,二是养生。刘大荣讲究吃喝,不是拣贵的吃,而是拣专家推荐的东西吃。简单地说,报刊上推荐吃什么他才吃什么,这个年纪的人,相信白纸黑字。

刘大荣有一个阶段便秘,电视上治便秘的药品广告不少,小娥也买了许多治便秘的药送过来,但刘大荣不相信药品,专家的文章说,那药吃了短期有效,吃久了就有依赖性,最好的办法是增加膳食纤维,推荐吃苦笋。苦笋固城本地有,长在依山傍水的地区,只因为味道苦,本地人没有将其纳入食材。刘大荣喜甜食,不喜欢苦味,但刘大荣相信专家的推荐。比如说苦瓜,刘大荣以前也不吃,但读了一篇苦瓜药用价值的文章后,他现在隔三岔五吃一次,坚持就是胜利。春笋嫩,本地人喜欢生吃,刘大荣在带学生春游时见过苦笋,学生们以为是甜笋,拔了咬一口忙不迭地吐掉。刘大荣坐了公交车,到老地方去找苦笋,他记得那里有一座山,山脚下曾有一座监狱。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地名还是那地名,但山不是原来的山,水也不是原来的水,刘大荣找不到进山的路了。刘大荣在山脚转了一圈,兀自叹气,重回到公交站牌下,打算无功而返。一辆吉普车在他身边停下,开车的人穿警服,下车后喊他刘老师,不应,那人拉住了刘大荣的手,刘大荣认出来了,卜新军。卜新军是他的学生。卜新军是刘大荣的特殊学生,他成绩不突出,也不调皮捣蛋,但他是全班家庭最苦的学生。父母双亡,跟奶奶相依为命,在刘大荣班上时,学费全免,刘大荣经常掏钱替他买饭菜票。那年代这样的老师很多,不算什么事。卜新军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刘大荣替他掏了第一年复习班的学费。第二年没考上,刘大荣又替他掏了第二年的复习班学费。并不是卜新军考得差,他前两次都上了线,但他的目标是上军校或警校,这类学校包学费生活费包分配,适合卜新军。卜新军警官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省监狱管理局,他没忘记刘大荣,每年春节都去刘大荣家拜年。

卜新军将刘大荣带到了他的办公室,进门的手续很复杂,是卜新军替他一一填表。卜新军的办公室门口挂的是“监狱长”的牌子,刘大荣说,你下基层了?卜新军点头。刘大荣夸奖学生说,有出息。知道刘大荣是来找苦笋的,卜新军安排人去拔笋,他陪老师说话。老师说,他写,仿佛卜监狱长仍然是个听写的中学生。刘大荣说,新军,你这监狱里有没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在服刑?卜新军点头,写道:有一位,高我一届的王大头,大名王春福。刘大荣没有印象。卜新军写道:您应该记得,他老是以大欺小,抢我们班男生的饭菜票,为了这,您还跟他打了一架,他打输了就退学回家了。刘大荣没想起来有这事,但老师糊涂,学生不糊涂,应该有这事。刘大荣说,他怎么进来的?卜刘新军写道:斗殴,致人重伤,判了五年。卜新军的办公室开的是中央空调,刘大荣感到一阵阵寒意,他打量监狱长的办公室,办公桌、沙发、花架,都像染了一层寒霜。刘大荣说,把空调关了吧。卜新军遵嘱走到一排开关前,把空调开关关了。刘大荣说,我想见见他。卜新军写道:可以,老师见他,有利于他的改造。王大头在被服车间劳动,没拒绝刘大荣探访,隔着玻璃通电话,王大头先是惊讶,接着认出了这位当年打败他的老师,可惜无论他说什么,刘大荣都听不见。卜新军留刘大荣吃过晚饭再走,他开车送老师回去。刘大荣说,我可以给他一点钱吗?卜新军说,可以存入他的账户,一千块钱以内。刘大荣说,那好,就给他存一千块。说完从小挎包里取出一千块现金交给卜新军。刘大荣随身带着一千块现金,是读了一张老年报上的文章,据说关键时刻,一千块现金可以救急救难救命,想不到在这里派上用场。饭后得知,王大头入狱后,老婆离婚,家中还有一个孩子读小学。刘大荣说,唉,当初如果不是我揍了他一顿,他就不会退学,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犯罪。

一个星期后,刘大荣又去监狱找了卜新军,他这次背的是个大书包,卜新军奇怪,上次给他拔了一堆苦笋,这么快就吃完了?刘大荣从包中拿出三沓人民币,给学生布置任务:这三万块钱是给王大头儿子的,不由王大头经手,给孩子的爷爷奶奶。卜新军写了一个字:这……刘大荣说,不光为了孩子,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这周老是想到王大头的儿子,失眠。你帮我办了这件事,说不定我就能睡好了。

刘大荣说,你也一定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那个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时,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成不了保尔·柯察金那样的英雄,在年老的时候,只想能够减少一点悔恨和羞愧,能够每天睡个踏实觉。

如他所愿,后来刘大荣大便畅通了,睡眠也安稳了。

刘伯平第二天一早就到学生食堂等林姗姗和银花。

林姗姗情绪不稳定时,刘伯平最有效的办法是陪她下军棋。下军棋多是男生小时候的爱好,刘伯平却在高三男女学生中倡导。为什么?智商高的人喜欢下围棋,但那耗时太多,高三学生耗不起。现在的学生喜欢网络游戏,但那些游戏都是连环套,套进去了就难以自拔,所以高三学生的手机不准带进教室。下军棋简单,可以动脑筋也可以不动脑筋,好处是一盘棋下完不超过半个小时。高三学生辛苦,埋头刷题的空隙需要小放松,刘伯平觉得下军棋适合学生休整。早餐吃完,刘伯平掏出棋盒,俩女生会心地笑了,林姗姗说,老师,您有好几天没和我下军棋了。

刘伯平不提林姗姗和她妈闹僵的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别人能做,当老师的不能,得迂回。他现在提这事,林姗珊不开心,张银花也紧张,怕老师把她卖了。刘伯平努力集中精神下军棋,但是心神不定,俩女生也看出来了,林姗姗说,老师,凭我这水平,用不着您让。这口气,自信自强,小姑娘缓过来了。刘伯平说,遇到个问题,我老爸,几天前离家出走,我这两天都在忙着找他。人老了会返童,八十多岁的老汉,就是一个八岁的小男生。林姗姗说,我就知道您遇到事了,否则,我在学校不会见不到您。林姗姗说,老师,要不,我们俩一起去帮您找老爷爷?刘伯平说,谢谢你俩,你们这几天的任务是放松心情,找人是件让人焦虑的事,不适合考前的你们。从寻找关爱到关爱别人,林姗姗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转换成功。刘伯平又和银花下了一盘棋,两盘都输给了学生,他心里比连赢两盘棋还舒畅。

刘伯平确实有心事,心事还是系在老爸身上。

刘伯平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手中的手机变得沉重,窗外的大树枝叶茂盛,外面的世界一片绿意,热烈的蝉声穿越玻璃窗,提醒人们,闷热的夏天并没有撤退。刘伯平不敢想象,八十多岁的老爸一人在外,万一中暑该怎么办。刘伯平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办公室团团乱转。他决定还是回固城,和弟弟在一起,哪怕想不出好办法,也多个人商量。他在东宁吃不好睡不好,胡思乱想解决不了问题。

在仲成店里坐下,仲成说,我到家才喝了口水,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他先去找蒋老太打听,蒋老太说,人家早就嫁给了本村的一位追求者,日子过得可滋润呢。怎么,你爸后悔了吗?后悔也来不及。仲成说,我爸没后悔,是我后悔了,后妈也是妈,有妈总比没妈好,是我想要个后妈。老二说话永远没个正经,他要了那位曾经的准后妈所在村的村名,让蒋老太对这位刘家老二将信将疑。仲成也不敢全信蒋老太,这世道爱说瞎话的人多,说不定她是胡说八道,存心气他呢。眼见为实,仲成马不停蹄地去了乡下,找到了蒋老太所说的村庄。刘仲成一路担心见了面怎么开口,说不定会挨老太一顿臭骂,用扫帚把将他打出来。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老爸真的归顺了老太,为了表示与儿子的决裂,老爸会劈头盖脸骂他一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反正他此行落的下场都一样,注定了是不受欢迎的人。他在村口,看见—群老人小孩在一棵大槐树下乘凉,正要打听,一眼就看见了那位“准后妈”。好在他眼快腿快,一下子闪到了小货车后边,没被她发现。老太躺在一个竹制凉椅上,一手拿着一把蒲扇,一手拿着一个保温杯,看来她在城里短短的二三个月学有所成,这架势是老爸在家看电视的常态,连那只保温杯都与老爸的那只形似。老头中没有老爸,她的边上有一个老头,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脸上一副巴结的样子。这老头比老爸年轻,那低姿态是老爸做不到的,或许就是老太的那位新人。

派出所没有老爸的任何消息,小娥说,那我们就去印寻人的小广告,四处张贴。刘伯平说,不如去报社登“寻人启事”,现在没多少人看报,可老爸一直有看报的习惯。他看到了,说不定善心大发,可怜我们,打个电话回来。县里有张报纸,但从目前的情况分析,老爸已经走出了固城,要想找到老爸,寻人范围得扩大,“寻人启事”要登到市报省报,老爸是这两份报纸的忠实读者。

刘伯平第二天一早出了宾馆,直奔老爸家。他得找一张老爸的照片,“寻人启事”用得着,仅登几行字不如附张照片有效果。他和老二都有老爸的钥匙,没有钥匙,即使你喊破天,老爸也不会开门,儿子们也怪不到他,听不见嘛。后来仲成给他装了门铃,依然听不见。仲成矢志不渝,给他装了闪光球门铃,门外一按,屋里的那只橡胶球就赤橙黄绿青蓝紫地闪烁。可是老爸说这玩意儿损伤眼睛,他不能耳聋了再眼瞎,还是多配几把钥匙省心。伯平打开老爸的门,呆住了,老爸正坐在桌上吃早饭,豆浆、鸡蛋,还有麻糕。他若无其事地对儿子说,回来了,正好坐下吃早饭。

刘伯平一般是一个月回固城一趟,每次都是先奔老爸这里。虽说有钟点工服务,有弟弟和弟媳照顾,但他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人独居,他还是不放心。乡下老太走后,刘伯平动过让他住养老院的念头。那种条件好的养老院,一个月交八千块,全包。刘伯平替他算了账,交完费用后他还有两千多块零用钱,不够的话,刘伯平贴补。刘伯平征求老二的意见,仲成说,哥,我支持,小娥那里我去做工作,我们不能啃老啃一辈子。老二嘴硬,说,如果住养老院的钱上涨,我也可以出—份,不能让哥一个人承担。刘伯平内心其实是觉得亏欠老二两口子,怎么可能让老二掏钱,老爸如果搬进养老院,伯平打算,将来父母的房产就转到老二名下,他是当哥的,经济条件也相对好得多。刘伯平带着老爸去养老院参观,还在食堂试吃了一顿,老爸看得满意,吃得也满意,刘伯平打算直接跟养老院签合同了,老爸说,回家,先回家再说。老爸不肯去,理由是养老院全是老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残。老爸说,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校园,打交道的都是生龙活虎的孩子,住到那里,不老也变老了。刘伯平心想,你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敢说自己不老?讲到底,老爸还是心疼钱,他有一个存折,每个月让小娥存进去四千元,讲明是留给孙子的钱。倘若住养老院,这个钱就存不成了。

刘伯平看见桌上的麻糕,就猜到他是去淹城了。麻糕是淹城的特产,老爸一直馋这一口。有了快递之后,刘伯平曾经给老爸网购过。可老爸吃了后说,这是什么麻糕,硬得像块石头,根本不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他说的是实情,麻糕刚出炉的才好吃,又软又酥。可他总不能为了吃麻糕,离家出走这么长时间吧。

刘伯平在他的记事本上写道:您是去淹城了?这些天都住在宾馆吗?

刘伯平小时候常去淹城,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老爸带着全家回去过春节,爷爷奶奶就老爸一个孩子,却远在几百里之外。爷爷奶奶走了后,他们去淹城就去得少了,祖屋还在,老爸托一位远房亲戚陶叔打理,将祖屋租了出去,租金由陶叔直接汇给老爸。六七年前,老屋拆迁,老爸才带着儿子们又去了—趟淹城。据说祖屋的旧址上立起了一幢三十层的商业大厦,老爸忆旧,怕是故地重游也寻不到祖屋一丝一毫的遗迹了。

老爸说,我住在你陶叔家了,现在淹城的变化可大了。

刘伯平写道:您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至少留下个纸条。这几天我们找您快要找疯了。

老爸嘻嘻一笑,说,我就是想让你们惊慌一回,惊慌了你们才记住,你们还有一个老爸活在这世上。

这是在批评儿子们不关心他。刘伯平能说什么呢。

刘伯平的心放下了,他咬了一口麻糕,味道不错。他这几天没有心思吃东西,现在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落了地,胃口很好,连吃了两块麻糕。老爸得意地说,我买的这麻糕,才是地道的淹城麻糕,这才是我小时候的麻糕味道,我刚买时还烫手,比现在的味道更好。

吃完,刘伯平收拾碗筷,老爸站在墙边撕日历,他用的还是那种一天一撕的日历,有些日子没撕了。他突然回头说,今天三号了,马上高考,你这个高三老师怎么跑出来了?

刘伯平苦笑,您问我,我问谁,还不都是您惹出来的事吗?

老爸说,放下放下,赶紧走,赶紧回你学校去。

刘伯平说,这死老头,还不都是因为您吗?反正他听不见。

但是老爸说,好,我听见了,你骂我,你在骂你老子。刘伯平忘了一点,聋子什么都听不见,但只要是骂他的话,他的耳朵立即聪颖了。

刘伯平开车出了县城,他得赶回去备课。高考第一门就考语文。在高考前一天,他得给学生上一节课,说得好听是临门一脚,说白了就是押题。虽说押题是赌,但是当高三老师的,都得赌一把,押中题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万—赌赢了这一把呢。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出来了,刘伯平在车内感觉不到炎热。他心里没有责怪老爸,倒是觉得自己把老爸想错了,总是把老爸朝歪路上想,老爸这辈子都活在自己的梦想中,这一辈人自有他们的人生态度。

2022年4月二稿于高淳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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