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夏天悄悄过去/张军
  《啄木鸟》2022年第11期

  一

  墙角那块被众多屁股打磨过的磨盘石从“大角水塔”阴影里走了出来,暴露在午后两点多钟暴戾的日光之下。洳口小镇仿佛恹恹入睡,四下阒静无声,到处弥漫着北方乡间夏季午后常有的慵懒气息。

  小镇的一处神经末梢忽然被触动,准确位置是庙儿街一号——从“大角水塔”朝前数,第三横街,右首第一家院落。洳口镇最热闹的地方不过是两条十字交叉的老街,老百姓管两条街的交会点叫“大角”,“大角”一隅矗立着一座缠满爬山虎的老水塔。这处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水塔高出周边所有建筑和树梢,雄

  视着整个小镇,因此成为小镇地标性建筑。

  由这个院落引出的骚动和不安源自沙老汉慌乱奔忙的脚步声。爬山虎织成的绿毯挂到了水塔脖颈,它俯瞰着这个张皇失措的老人。老人踉跄到“大角”,一个趔趄撞翻了把角的菜摊儿,一个挂满白霜、矮墩墩的冬瓜滚到了滚烫的柏油路面上。一方蓝色无纺布凉棚被热风鼓荡得展开四翼,像一只欲冲天而起的大鸟。凉棚之下,从瞌睡中惊醒的女摊主愣愣地看着这个倒地的老人。

  那一刻,镇卫生院的救护车哎呦哎呦叫着,屁股卷着一团尘土,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快跑啊!快啊,快啊,晚一会儿我闺女恐怕就不行啦!”他从地上划拉到跌下鼻梁的眼镜,往脸上胡乱一扣,忙不迭跪在地上,朝着慌慌张张的车屁股连连作揖。

  闺女沙大美垂在他臂弯时,脸已经是接近死亡的铁青色,这种脸色让人害怕。一个核桃般大的血窟窿开在她胸口月白色罩衫之上。那个恐怖的窟窿像个小鱼嘴儿,噗噗向外吐着细密的血泡。他抱着闺女感觉像抱着一块冰。现在,那种冰凉的感觉仍一捏一捏揪着他的心,让他在太阳底下疯狂地打着摆子。

  外孙棍儿跑进院子时,戏匣子里正播着单田芳的评书《水浒传》。棍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向他报告:“姥爷!我妈和我爸又打起来啦!”沙老汉将音量拧小了些,刚听清,又调了回去。

  他们两口子打架还不是家常便饭!他总是沉一会儿才趿拉着鞋,穿过一条窄窄的胡同,赶到他们那个院子。每次,宋春生总是秤砣一样蹲在地上,而闺女,洗脸盆、胰子盒、炉子盖……但凡能弄出响声的东西她都要搞出点儿动静,来向宋春生示威:脸盆子摔在地上,宋春生一哆嗦;茶缸盖子啪地合上,宋春生又一哆嗦。他去,还是不去;去得早,还是去得晚,都不是紧要的事。

  棍儿对姥爷的无动于衷表示不满:“您去看看吧,我看见我爸杵我妈的妈妈儿了。”宋春生打的当然不是孩子的姥姥,孩子姥姥早已过世,渔阳方言管乳房叫“妈妈儿”。棍儿不知道左乳底下就是要命的心脏,只知道那儿是自己小时候吮奶的“妈妈儿”。棍儿还没有看到,爹手里握着一把刃不是很长、但足够锋利的宰羊刀。他只看见妈妈紧跑了两步,然后突然重重地摔倒在门口。

  离大老远,沙老汉就听见了姑爷的哭声,这哭不是好哭,他的心忽然沉了底。宋春生在院门内抱着闺女软丢丢的身子,大美一头散乱的头发垂在地上,向后扯着她那张惨白的脸。宋春生拍着她的脸,大美大美急切地叫着。

  “你怎么她啦?啊?”宋春生没回答老丈人的问话,甚至根本没注意他的到来,抹了一把脸,将沙大美放到了地上。

  闺女一到自己怀里咋就不行了?宋春生就是在他绝望又慌张的一刻跑走的。

  你这个白眼狼!他没想到入赘的姑爷竟然对闺女动了刀子。他带着脑中仅存的一个念头,离开了那个乱哄哄的现场。

  沙大美当然也没料到宋春生敢对她动刀子。要不,她不可能挺着胸脯向他身上凑,还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那巴掌力道十足,让宋春生捂着脸在地上蹲了半天。他呸呸往外吐着血唾沫时,沙大美嘴角还撇着一抹冷笑,她以为这个男人又草鸡了。宋春生蓦地从地上窜起时,沙大美见到了一张陌生的、恐怖的脸。

  即使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宋春生也没喊出半句话,这只红了眼的“公羊”低头撞向大门口——门口过道的墙缝里插着一把宰羊刀。

  事后,八岁的棍儿作为唯一的目击者,以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镇静先后回答了警察的提问:“我妈不要我和爸爸了。”说完这句话,棍儿撇撇嘴要哭,“我妈让我爸宰羊,我爸不去,他们就吵了起来……我看见我爸杵我妈的妈妈儿……”棍儿向蹲在他身边的警察叙述这个过程时,不知所措地抱着一只黑山羊的脖颈。

  二

  距派出所不足千米的一段路程,沙老汉感觉像是走过了一个世纪。他顾不上回答女摊主关切的询问,慌乱过了“大角水塔”,又向北走出几十米远,终于到了洳口派出所已经被晒得发白的两扇蓝色大铁门前。

  老人一个前扑,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贴在了门上,随着铁门被擂响,他一路含混在嘴里的声音终于喊了出来:“救人啊!杀人啦!”铁门波浪般起伏,隆隆的声响像从天际滚来的一串串闷雷。

  两扇铁门嘎嘎叫着从里面拉开,开门的是联防队员谢总管。老人见到谢总管,铆足力气朝他喊道:“宋春生把我闺女给捅啦!跑啦!你们快去抓人啊!”

  此时,张光荣一脸迷瞪出了宿舍,趴水池子上冲脸,这一嗓子让他打了一个怔,他瞪圆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老人似乎已将全身的力气耗尽,有气无力地又重复了一遍。张光荣往自己黑胖的脸上又泼了一捧水,下巴上浓密的胡茬滑稽地挂了一层水珠。

  “你是哪个村的,你闺女叫啥?”

  “我就是街上的,我闺女叫沙大美。”

  洳口镇政府设在洳口村,村镇合一,本村人都说自己是“街上的”。张光荣双手又掬了一捧冰凉的自来水,往脸上一撩,又一抹,嘴里咕哝:“我说呢,咋看着有些面熟。”

  “啥?你说啥?”老人没听清,对他的自言自语很不满意。

  张光荣不屑向他重复,脱口而出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死了活该!”

  这句话分量十足,一下就将这个可怜的老人揳在原地。

  三

  白净脸细高挑儿的米乐正斜倚着值班室的门框,看着院中的情景。“死了活该?”他以为自己听岔了音儿,吓得不觉站直了身子。他有些发蒙,连他这个刚入门的新警也觉出了师父对待百姓态度的不妥。这是多么大的仇啊?至于吗!要是他崇拜的毕波师父在场——尽管毕波不是所里为自己指定的师父,他也喊毕波师父,对自己的师父张光荣,他反而叫不出口——定是跑不了的一通奚落:“瞧,又犯愣子了!”

  沙老汉盯着这个警察一张黑胖的脸,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他绕过水池子,向水龙头前的张光荣扑来。

  米乐见事不好,跨步上前,一把扶住老人,朝身后喊:“谢总管!谢总管!快找挎子钥匙。”谢总管如梦方醒,跑回值班室,转眼拿着车钥匙又跑回院子。

  张光荣下巴挂着水珠,跨上挎子,米乐骑在他的身后,谢总管扑通跳进挎斗。马达在院内轰响。溜了嘴的张光荣不置一词,挎子屁股后头冒着黑烟,迅猛蹿出派出所大门,过了“大角水塔”一路向南。

  张光荣在车上板着脸,甩头说:“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出儿,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好像在为自己开脱。他眯缝着眼睛,头发全部向后倒伏,露着齐刷刷的发根,钻进警服上衣的风将他后背鼓荡成了一面风帆。米乐和谢总管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有挎斗上松了螺母的备胎呱嗒、呱嗒回应着他无力的解释。

  围观群众闪开了一条路,张光荣瞟了一眼镇卫生院大夫敷衍的动作就知道人已经不行了。群众纷纷向警察指着洳口后山:“宋春生跑了,朝山里跑了!”米乐回望,他们所指的方向是燕山余脉连绵不断的群山。

  米乐往院里挤的时候,后背将贴在门上的一张福字蹭了下来,他将耷拉下三个角的福字一掌又拍了回去,待看清这张褪了颜色的福字时,猛然发觉:这个院子他来过!大概三个月前,还是春天时节,他和张光荣一起来过。

  那是一个月黑天。那天傍晚,洳口村治保主任马大嘴频率很快地倒换着两条长腿,跑到了派出所。他神情紧张地对张光荣说:“沙大美和拐子姚刚跑了,我拦不住,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县汽车站。”

  张光荣瞧着他,不说话,那吊儿郎当的神情分明在说:这种事和派出所有啥关系?

  马大嘴看他心不在焉,明白自己该说重点:“姚拐子可是在取保候审期间呢!”

  这话一下就和张光荣挂上了钩,他警觉了一下,马上又塌下了眼皮:“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姚刚的保证人,这事你得负责。”

  “老天爷!我不是跟你说闲话呢,我是跟你报告呢。谁也不是吓大的,别指着我负啥责任!”

  张光荣白了他一眼,拉上米乐,三人骑着一辆挎子奔县城。他们搜寻了长途汽车站的角角落落也没见到人影。候到末班车离场,张光荣大手一挥,三人打道回府。法律规定:取保候审期间未经批准不得离开居住地。等他回来再跟他算账。

  马大嘴一路唠叨:“宋春生这个活王八还不知道呢。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出事!不行,你们得出面……”

  张光荣不客气地戳穿他:“你哪儿是关心姚刚跑不跑,你是怕宋春生奓刺,把你和沙大美的事给捎上吧?”

  马大嘴急了:“你可别瞎说!我哪儿得罪你了?尽把臭狗屎往我身上抹!”

  张光荣针锋相对:“那你让我们出面是啥意思?又给我整一头瞎驴骑!告诉你,只要没发生案件,就与我们无关!”

  四

  沙大美这个乡村美人——很多男人就这样挑逗她——绝对配得上这个封号。她打街上走,是个男人都得回回头。她这朵花不开在城里,也应该开在镇上的邮政所、文化站、学校或卫生院,可她偏偏开在了乡下。

  宋春生在村办企业香厂上班,每天猫在昏暗的车间里粉锯末、筛锯末,木头碎屑长年累月像虱子一样附着在他的头发里,永远也择洗不净。他那双粗糙的手整天和榆树皮粉、香精、色素打交道,指甲缝时而被染成红色,时而被染成黄色,时而又成了粉色。

  沙大美不堪忍受的还不是他的邋遢,而是他身上那股特殊的臭味。她从来没去过那个香厂,不了解他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流程,宋春生怎么讲,她也不明白他身上这股臭味是打哪儿来的。按说,是做线香的,闻着香才对。可是,离近一点儿,就能把人熏得晕耷晕耷的。沙大美不止一次拧着眉头问他:“宋春生,你们厂子是做香的还是做臭豆腐的?”宋春生总是腼腆地笑笑,知道媳妇这是又嫌他了,只得识趣地躲她远远的。

  那年春天,闲了一冬的沙大美终于找到了一份差事,在镇外一家路边店当服务员。没出一个月,她就和一个拉煤的大车司机跑到了张家口。

  那个过路的大车司机停车打尖,沙大美给上菜。上完菜,司机直勾勾地瓷着眼珠说:“大妹子,一块儿坐坐呗。”风情万种的沙大美拿了个酒杯扭搭扭搭就坐在了男人身边。结账时,那人掏出一把沾着黑煤灰的钞票塞给她。大车轰轰一响,沙大美拽着车门把手,屁股一欠,就钻进了驾驶室。

  婚姻捆不住她的手脚,结婚后,她多次提出离婚,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宋春生哼哧半天总是一句话:“咱们好好的一户人家,说散就散啦?”实际上,他苦心维系着的这个“好好的一户人家”早就完了。沙大美从来没有过“家”的概念,她要的是自由松散的日子。这样释放天性的女人容易让人上头,别说宋春生了,谁也吼不住。

  婚后,宋春生最大的功绩是花完了多年积蓄,从村人手里买下了庙儿街一号这处闲宅。他看中了它的独门独院。这样,在丈人看来,仍可以视他为招婿;而他,完全可以对外人否定这种说法。

  沙大美呢,最大的功劳是给他生了儿子棍儿。可是,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才和宋春生成的亲,宋春生捡的是人家的剩落儿。孩子是谁的,这事不消说,看看那孩子的大嘴巴就什么都明白了。事情要不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沙大美也不会匆忙把自己胡乱嫁掉。当时,她慌不择路,找到了外地来的宋春生。外面的闲言碎语喋喋不休,难免不会跑进宋春生的耳朵,他刚抬起的头又被沉甸甸的流言蜚语压了下去。马大嘴对这种闲言碎语怕得要死。老话说,蔫人出豹子。宋春生要是质问他一句,他倒是踏实了。他越不吭声,越让人觉得可怕。

  那次,沙大美被骗走后不久就给马大嘴打来电话,那个嘴上抹蜜的煤黑子把她甩在张家口一家乡下小旅店里跑了,她被困在那里。马大嘴攥着话筒期期艾艾:“这事……这事……你还是得跟春生说。”

  沙大美张嘴骂他:“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破茶壶——嘴儿好!老娘都快让人家卖了,你还跟我玩这个弯弯绕儿,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马大嘴说:“不是,大美,你不明白——春生没辙,他就会找我。他找我,我再出面去找派出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进一步解释,“你说,你不找春生,直接找我,让人家怎么想?”

  马大嘴心里明镜儿似的,张光荣说的“整一头瞎驴骑”指的是那次张家口之行。谁都知道这个黑脸警察说话不受听,他有求于人,只好受着。然而,这张光荣不停地嘚啵嘚、嘚啵嘚,马大嘴被他连噎带损,说急了眼。

  “你还爱管不管,这事儿我跟你打过招呼了。小米边上听着呢,再出事,可怪不上我!”

  张光荣一下还就被他将住了。

  车轮滚滚。他目视前方,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心中想着事。半天,他才甩马大嘴一句:“嗨——你个老小子,还真长能耐了……”

  车子跑到“大角水塔”,向左一甩头,他们没回派出所,转而去向庙儿街。马大嘴身子往靠背上一仰,彻底踏实下来。挎子的尾灯颠颠簸簸,在小镇街巷的暗色中变成了一个跳动的小红点……

  就在那天晚上,推开这扇木门时,米乐看到了这张贴歪了的福字,还有沙老汉和那个跑了老婆的可怜男人宋春生。

  他记得,宋春生脸型瘦削,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目光呆滞,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一看就是特老实,甚至有些窝囊的那种男人。看到马大嘴领着两个警察进了家门,他很是意外。当马大嘴婉转地将他老婆和别人跑了的消息告诉他时,米乐见他呆着眼睛,转而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马大嘴劝道:“春生,这事怎么着也是大美不对。她没有跟你过日子的心了,你想留也留不住。别跟上次那样天南海北地找了,你放心,她在外面吃不上饭了,自己会回来的。你想法儿把棍儿照顾好。叔是看你可怜,才想着过问一下这事,咱生气归生气,可也不至于干傻事,是不?”

  说完,他盯了张光荣一眼,张光荣接过话茬,适时给这个气愤的男人打了预防针。当时,他缓缓下针,边打边揉——这样打针不疼。宋春生抱着头,蹲在地上,往嗓子眼里一疙瘩一疙瘩咽着眼泪,沙老汉边上陪着姑爷唉声叹气。“走吧,没事了。”马大嘴小声说。他看出宋春生认了,这次又认了。

  他们谈话的时候,米乐一直没言声,四下巡睃,目光撞上了躺在堂屋案板上的一把菜刀。他想了一下,为保险起见,还是悄悄拿走了这把潜在的凶器。现在,那把菜刀还躺在派出所的绿色铁皮柜里。那天晚上,他再精细,也不可能注意到墙缝里还插着一把宰羊刀,除非他是神仙。

  此时,这把宰羊刀和宋春生一同不知去向,只在地上留下一摊渗入土中的深褐色血迹。旁边的花盆刚浇过水不久,里面一株粉红色的月季正开得喜气洋洋。西南墙角,一只黑山羊以拴它的枣树为圆心,一圈一圈打着转转。米乐看它的时候,它停下脚步,瞪着黄莹莹的长方形眼瞳也看着米乐。

  五

  算上和煤黑子跑的那次,沙大美已经是第二次出逃。这次,她和拐子姚刚去的是河北宣化。用姚刚的话说,去淘金。谁知,金子没淘着,沙大美在那里淘到了小周。

  她将小周带回家的第二天就出了事。

  他们进门时,已是薄暮时分。宋春生在堂屋正忙着往锅里下面条,水在锅里打着滚,腾起的白色水汽使堂屋的光线更加幽暗,笼着宋春生一张模糊的脸。面和软了,粘成一坨的面条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屋门吱的一声响,通过蒸腾的水汽,宋春生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难掩惊喜。“大美!你跑哪儿去啦?”趴在屋里板柜上做作业的棍儿听声音跑了出来。爷儿俩失神地挨在一起,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的陌生男人。

  沙大美用下巴颏儿朝这个男人扬了扬,露出一道质感的弧线:“这是我朋友,你叫他小周好了。”她却没有对等地向小周介绍自己的家人。

  小周向他们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试图和眼前这个表情诧异的男人拉近关系,用一种异乡的口音说:“别做饭了,大哥。”他说话时嘴里喷着热烘烘的烟酒气,宋春生别过脸去。

  小周随即递上来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的是他和大美在镇上吃完饭后,从饭店带回来的“下山虎”。宋春生看着他,不接。沙大美啪地接过,扔到了灶台上。小周腾空了手,从屁兜摸出一包中华烟,用小拇指尖尖的指甲挑开塑封,把烟盒在手心蹾了蹾,一支香烟跳脱出来。他让宋春生烟,宋春生不抬眼皮,冰冷地说不会吸,低头继续摆弄粘成一坨的面条。

  两人从宋春生身后进了屋子。经过他身边时,小周屈了一下鼻子,他从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一股从来没闻过的特殊怪味。

  宋春生闷头琢磨沙大美说的那个词:朋友?这个有着巨大想象空间的词把他本来不太灵光的脑子搞乱了。他觉得这个不速之客是个贼,是个流氓,是个地地道道的强盗。

  他已经没心思再抖搂那些破面条了,稍后也进了屋。小周正在打量屋子的陈设。他站在墙上的相框前,看着宋春生和沙大美一张已经褪了色的彩色合影。那是他们结婚前在镇上丽达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宋春生脸皮刮得黢青,浓眉方脸,英气勃勃;沙大美向宋春生侧歪着头,笑意盈盈,那时的她比现在年轻俊俏得多。宋春生记得照相馆的那个胖老头儿当时逗了他一句什么,他刚一咧嘴,眼前白光一闪,照相师傅很潮地向他们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就有了这张照片。小周看着照片,左侧唇角轻轻一挑,露出了一抹让宋春生讨厌的、含义不明的微笑。

  沙大美和小周在屋子里干坐了一会儿,棍儿溜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来客。沙大美问他一句,他回答一句,不问,就一句话不说。他随他爹,不爱说话。坐旁边的宋春生更是无话可说。其间,小周又让了一次烟,宋春生还是不接,小周将弹出的烟悻悻地插了回去。

  屋里弥漫着酒和胃里的东西发酵后又返出来的气味,污浊的味道让小屋气氛更加压抑,小周尴尬地说:“要不,走吧,咱们还是走吧。”他们出门时,沙大美跟宋春生交代,到镇上给他找一个住的地儿。

  屋子里又剩下了宋春生他们爷儿俩。

  宋春生出屋看到锅台下的一颗卷心菜,把它拿上案板,咔嚓一刀,削去肩膀;咔嚓一刀,剁去头颅;咔嚓一刀,拦腰斩断,咔嚓、咔嚓、咔嚓……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菜刀上下翻飞,一片白光闪现,卷心菜成为粉齑。他又一次将菜刀高高举起,落下时却轻飘飘的,菜刀从他手里滑脱,当啷一声掉在砖地上,又弹跳起来,这把崭新的菜刀斜仄着,躺在他的脚面上。

  屋里突然传出了棍儿的哭声,一个东西穿过门帘,炮弹一样从屋里掷了出来,咚的一声落进堂屋角落。棍儿一般不哭,挨了打也不哭,就瞪眼瞧着大人,这个孩子打小就是这个倔脾气。今天,不知怎么了。宋春生瞪着一双牛眼吼孩子:“谁让你嘴馋!那是咱吃的东西吗?”

  他扔出来的是半拉儿烧鸡。酱红的鸡冠子含在棍儿嘴里,不咽也不吐,孩子就那样哭着。

  下过手的宋春生心疼得要命,将他拉到自己胸前,把孩子嘴里的东西抠出来,甩在地下,扳正他的小肩膀说:“棍儿,别人的东西咱们不吃,懂吗?”棍儿一下就不哭了,眼睛低垂,懂事地点了点头。

  孩子不哭,宋春生反倒哭开了,没妈的孩子似的。宋春生从小没妈,但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棍儿的小手在他脸上摩挲着,给爹抹着腮帮子上怎么也抹不干净的泪水。

  宋春生忽然愧疚地想起,这孩子还没吃饭呢。

  六

  晚上十一点多沙大美才回来,进门时脸上挂着一抹桃红。她把小周安排在了镇上的小旅店。要走时,小周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将两个连在一起的手臂扯成了一条直线,小周扣着她的手,还是不放。反而,轻轻一带,紧绷的沙大美像个回弹过来的皮球,被小周准确地接住。

  棍儿已经睡熟,沙大美想,正好和宋春生谈事。宋春生憋憋的,似乎也有话要问。他终于将想问的话问出了口:“你把这个男人带回来是啥意思?”

  沙大美欠屁股坐在炕沿上,脱下脚上的白色高跟鞋,往脚后跟磨出血印的地方贴着创可贴,宋春生见她脚趾盖又改成了酒红色。她说:“你还看不出来吗?咱俩清汤寡水地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散了,我回来就是和你离婚的。”

  宋春生没有她预想的那样情绪激烈,因为他早猜中了她的心思,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是不同意呢?”

  “嘁!你一个上门姑爷,房无你一间,地无你一垄。对了,”她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还得把这房子给我腾出来,虽说房子不咋地,冲这个大院子,好歹能卖俩钱儿……”

  她说的是房子,而不是孩子,显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宋春生腾地站立起来:“你让我们爷儿俩住哪儿?”

  “这,我就管不着了。”

  “你、你、你……”宋春生本想说,这房子主要是他攒钱买的,可是话到褃节儿上,这个大老爷们儿的嘴巴又粘住了。

  棍儿被吵醒,躺在蚊帐里假寐,他想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屋子里却没了声音。

  沙大美捉住一个竹枕要去西屋,那里有一张小床。经过宋春生身边时,他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檀香味儿。她拎在手里的坤包突然吱吱叫了起来,就见她从里面摸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粉红色的小个儿BP机,边走边飞快地按键。那是小周延续着他们之间的甜蜜,在向她问候晚安。

  宋春生从下衣口袋摸索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卷,插进嘴里,划火柴点燃,三口就吸到了烟屁股上。一只蚊子嗡嗡叫着打他耳边经过,他烦躁地抓起蒲扇扑打,蚊子逃得不知去向,却将炕上蚊帐扇开了一角。躺在里面的棍儿屈了一下嘴角,宋春生过去掩好蚊帐,又在地上点燃了一盘蚊香,拉灭了电灯,独自坐在黑影里。刺啦一声,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屋里亮着一大一小两个鬼魅的红点。棍儿听到了一阵吸溜声。是爹在哭?妈妈回来,他高兴才对,可他为啥哭呢?棍儿听着听着,不觉走进了梦乡。

  第二天中午放学一进家门,棍儿又见到了昨天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那人和妈妈在饭桌坐对脸吃饭,桌上摆着几样从熟食店买来的现成菜和一屉杭州小笼包。妈妈叫他过来吃饭,他猫屋不动,他记着昨天爹说过的话。爹吊着一张很难看的脸,坐在当院一个小板凳上。

  沙大美认为宋春生这样的态度让她在小周面前很没面子,而且想谈的事根本没法儿谈下去。以她对宋春生的了解,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宋春生看到了小个子男人,也许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摊牌了,成心和她违拗。

  两人吃完午饭,小周说到镇上转转,一个人溜达了出去。沙大美把饭碗向前一推,把棍儿叫到自己面前,问他,这个小周叔叔怎么样?棍儿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问自己这个,他透过窗户望望坐在院子里爹的背影,又看看妈妈,不知道如何回答。妈妈又问,他只得含含糊糊点了点头。她又说:“妈妈要和小周叔叔在一起,以后你和爸爸在一起,好不好?”

  棍儿有点儿明白,又不太明白,摇头说:“不好……”

  宋春生在当院听着,他恼怒地闯进屋来,指着沙大美说:“你混蛋!有本事冲我来——别拿刀戳孩子!”说完又气冲冲地冲了出去。

  沙大美放过孩子,走到院子里。天空热得发白,吹到脸上的风烫着皮肤,她倚着门框说:“下午你把那只羊杀了,小周远道而来,咱得好好招待他。”

  宋春生坐一个小板凳,拿一截麻绳缠着猪蹄扣,不说话。

  “你耳朵塞羊毛了,是不?”

  “那羊是棍儿的,杀不得……”

  沙大美平时不在家,她不知道棍儿和那只黑山羊有多亲密。

  孩子总爱找年龄相仿的玩伴儿,棍儿和镇上那些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因为他们骂他是野种。棍儿不知道野种是啥意思,那些骂他的孩子也未必知道,可就是这个词将他孤立起来。他的玩伴儿只有这只羊。

  羊到的那天早上他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醒的时候,就在自家院子里见到了这只披着黑缎子的山羊。他搂着它光滑的脖颈,把刚刚做过的梦就给忘了。不过,他肯定那是一个美好的梦。羊是爹从洳口集上给他牵回来的。每天做完作业,他就去村外洳河河滩放羊。他在前,羊在后,边走他边大声给它背诵课文。怕它听不懂,他就专拣那些有动物故事的课文背给它听,比如,《小蝌蚪找妈妈》;比如,《小马过河》;比如,《乌鸦喝水》。背诵《小蝌蚪找妈妈》的时候,小蝌蚪按照鲤鱼阿姨的指点,却找到了乌龟。背着背着,棍儿的语速慢了下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小蝌蚪游啊游,过了几天,尾巴变短了……”

  他的舌头在这儿打了结,不自觉地伸手向自己屁股根摸去,却摸到了山羊的一把硬扎扎的胡须,那束胡须追着他的步点,一下、一下,铁扫帚般扫着他的屁股蛋子,像在催他接着背诵,也像催他继续前行。

  “不知什么时候,小青蛙的尾巴不见了……”

  他把眼睛撑大,撑得大得不能再大。因为,只有撑大的眼眶才能闸住蓄在里面不争气的泪水。他可不想在自己小伙伴面前丢脸。“你们的妈妈头顶上有两只大眼睛,披着绿衣裳……”背到这儿,他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因为往下,他知道小蝌蚪变成了小青蛙,最终,也找到了自己的妈妈。而他呢?他使劲想,使劲想……一着急,眼眶一酸,哇地就哭出了声。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不如那群小蝌蚪,如果让他现在就去找妈妈,他走遍天涯海角也是找不到的。他连妈妈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棍儿无端地懊恼起来。懊恼的棍儿立在灰白干硬的土路上,空洞无神的目光望着同样灰白干硬的天空。他身后的黑山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咩咩叫着,在后面一下、一下顶着他干瘪的小屁股。

  这一年,从初春到深夏的傍晚,如果哪天你碰巧打此路过,就会看到这样一幕:一根绳儿,一头连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孩子,一头连着一只垂头丧气的山羊,他们肩上披着向晚的金色或玫瑰色的霞光,这幅剪影在渐起的暮色中默默行进在洳口镇外通往丰饶河滩的乡路上。

  整天和黑山羊混在一起的棍儿想给它起个名字。叫啥好呢?他想叫它“黑子”,因为它不仅皮毛是黑的,拉出的屎圪节也是黑的。只过了一个上午,他又觉得这个名字不好,还是叫它“棍儿”吧——跟自己名字一样。他觉得它也没朋友,就是另一个自己,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它。现在,他成了它的朋友,它成了他的朋友,他们就都有了朋友。

  这会儿,棍儿在屋里听爹妈说他的“棍儿”,就跑了出来。沙大美正在质问宋春生:“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去!”他将手里正在摆弄的绳子掼在地上。

  “你再给我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也是不去!”这句话通过齿缝的挤压,变得尖锐而有力。

  气不过的沙大美向宋春生抽出了致命的一记耳光。

  七

  能认识小周,得感谢拐子姚刚。

  沙大美和小周新婚蜜月般从宣化回了老家,却把姚刚扔在那个鬼地方不知怎么熬时日呢。

  拐子姚刚去年冬天那阵儿进去了几个月,案由是盗窃。他的盗窃方法跟别人不大一样,他不用费劲巴拉溜门撬锁,也不用冒着风险钻窗入室。他家承包地上有一溜儿一抱多粗的大杨树,树长在他家地上,所有权却是集体的。姚刚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钱匣子,手头一紧,骑车就去县城南边的木材市场,随便找一家木材商,就卖掉一棵。

  那树又直又粗,特出板材,木材商拍着笔直的树干赞不绝口。他们给姚刚上烟,点火,笑脸恭维,为了还能买这么好的树。姚刚用手一指,油锯嗡嗡一响,一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杨树几分钟后就轰然倒地。买主抻出盒尺,丈量完木方就给他点钱。之后,他用土将裸露的树根埋上,堆成一个个“坟头”。树越来越少,“坟头”越来越多,就像电视小品说的那样,老可着一只羊薅羊毛,别人还看不出来啊?

  不是在监狱里认识了那个秃子,姚刚做梦都做不到河北宣化那个鬼地方。

  秃子把他们老家的土豆吹成了金蛋蛋,他说话时手舞足蹈,出口的话同样手舞足蹈:“我们那边土豆贼便宜,雇一个加长挂兜,到你们这边,价钱就打一个跟头;反过来,再往回倒腾点儿水果,我们那个破地方除了结点尜尜枣和酸杏儿,要啥没啥;刨除运费和一路的吃喝拉撒,你猜,这一趟下来能赚多少?”姚刚不错眼珠地听着他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忘记了他的案由是诈骗。

  从里面出来后,姚刚和沙大美头脑发热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去宣化实地考察一趟。

  他们坐了汽车换火车,下了火车换汽车,终于到了宣化古城。在乡下转悠了三天,才在一个凋敝小村见到了魂牵梦萦的金蛋蛋。一打听,土豆苗儿还没出齐时就被南方一家专门加工薯片的大型食品公司签了订单。他们上前问价,人家还以为他们是卖土豆的,说:“今年加工厂扩产,历史最高价,有多少收多少,快送吧您!不打条儿,到这儿就给现钱。”真他妈的见鬼!这儿的土豆收购价比老家的零售价还高,他们发热的头脑彻底凉凉。在宣化城南一个破旧的小旅店,姚刚恶毒地咒骂那个秃子在里面待一辈子。

  糟糕的是,他们出门带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回家都成了问题。

  第二天,沙大美睁眼不见姚刚,还以为拐子把她扔这儿自己跑了。正伤心欲绝之时,却见姚刚神秘兮兮回来了。他进门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扔到了床上。沙大美打开钱包,吓了一跳——他带回来的是一捆吓人的冥币。尽管那钱和真钱一般宽窄,印刷得又精美逼真,可这也是死人花的钱啊!

  她像烫着一般,把钱包又甩在床上:“你是不是疯了?”

  姚刚说:“我没疯,我要把假钱变成真钱。”

  这招儿也是秃子在监狱里教给他的。当时,秃子一边说,他一边琢磨。秃子自言,最多一次他从一个大叔手里“切”了八千。

  姚刚带沙大美在旅店房间演习,边演习边给她讲解,然后领着她出门就要去实战。姚刚掏出仅剩的三张百元钞票,给了沙大美一张,另外两张用来装饰那沓冥币,上面放一张,下面放一张,用牛皮筋扎好,两人出了小旅店。

  宣化清远楼下,姚刚盯着行人,选择着目标。踅摸了一上午,就在沙大美逐渐气馁的时候,机会来了:一个夹着棕色手包,穿着棕色皮鞋的男人,和姚刚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那人穿一条白裤子,绛红色长袖衬衫的下摆扎进裤腰,腰上扎着一条棕色腰带,方形的腰带扣环闪着银光。这个棕鼠般的男人坐下来跟姚刚借火,还火时,姚刚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沙大美。沙大美会意,扭着屁股走上来,从他俩跟前经过时,钱包就从她身上滚了出来。

  滚出来的钱包敞着口,露着厚厚一沓钱。沙大美脚步匆忙,仅这个速度他们在小旅店就排练过三次。说不好这两个坐在一起的男人谁的目光最先抢到了地上的钱包,腿脚不好的姚刚动作反倒快出一步,他捡起钱包,迅速揣了起来。“棕鼠”刚要表示异议,捡钱的瘸子传递给他一个神秘的眼色,这个眼色让两个陌路男人在共同利益面前迅速结盟。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离座,向南边镇朔楼走去。沙大美暗中跟着他们。在镇朔楼下,姚刚和“棕鼠”刚在路边一条广场椅上坐稳,姚刚就叫了一声:“不好!”然后抓起“棕鼠”的棕色手包,慌忙将捡到的钱包往里面塞。

  沙大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急吼吼地说:“你们捡到我的钱包啦?一个花钱包,布的。有人告诉我,是你们捡到了,那是给我妈瞧病的钱,你们一定要还给我。”

  姚刚立即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声说:“没有,没有,什么鬼钱包?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时,姚刚塞完捡到的钱包,顺手将“棕鼠”手包里的一沓钱顺了出来。他克制着突突心跳,捅了一下“棕鼠”,两人又一次心照不宣,起身要走。沙大美已是哭腔,她拖住姚刚,说:“那个扫地的大姐告诉我,一个穿白汗衫的男人捡到了,一定是你!你说不是你,那你敢不敢跟我回去对质?”

  姚刚眼睛一瞪,气鼓鼓地说:“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穿白汗衫的人多啦,你干吗偏拉着我不放?”

  “准是你!不然你心虚什么?你看,你看,你的手都在哆嗦。”

  “嘿!我还不敢和你对质了我?”

  戏演到这里,只要气哼哼的姚刚被沙大美拽走,就演出成功了。可是一只手忽地薅住了姚刚的后脖领子,他一回头,不是别人,正是“棕鼠”。

  “小子!把钱还我!”他一手捏着那沓厚厚的冥币,“我他妈的怎么就觉得不对劲呢!跟老子装神弄鬼……”沙大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演砸了。

  “抓她!抓住她!”在“棕鼠”兴奋的叫喊中,沙大美把脚底下的鞋跑得啪啪乱响,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惊弓之鸟。记不清拐过几条街,穿了几条巷,实在跑不动了,她才停下脚步。

  沙大美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一直走到天黑,只有不停地走动才能排挤掉她的孤独、恐惧和绝望。她脑子里一直在想:姚刚这会儿肯定遭受警察的盘问呢。住的那个小旅店也不能回了,一件随身的东西也没带出来。

  沙大美哭了。先是无声地垂泪,接着吸溜吸溜小声抽泣,然后就放出声来。哭着哭着,她猛地吓住,因为她发现很多路人都停下脚来奇怪地看着她。她忙噤了声,双手抱着肩膀,依然漫无目的地乱走。在一家小饭馆门前,她看见摆在外边的柳条笸箩里码着一摞一摞刚出炉的烧饼。她买了三个烧饼,站在摊前吃了起来。

  猛地,她就直了脖儿。远处无声滑来一辆白色昌河面包车,从右侧车窗伸出一只手,将一个蜗牛式警灯吸在车顶上。警灯闪烁,将树木暗影下她痴呆发愣的一张脸晃耀得苍白又魅惑。跑,还是不跑?她充满警惕地盯着这辆迫近自己的警车。

  沙大美暗中舒了一口气,因为警察并没下车,而是用车载喊话器从她身边撵走了一辆违章停车的大货车。随后,警车闪着鬼魅的警灯驶离了这处路段。

  “姑娘——你要水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沙大美吓得猛一转身。“不,不用,”她慌乱地应答,“谢谢……”说完抬眼看到一个脸庞精致的小个子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个男人留着毛寸,眼射精光,穿白色半截袖衬衫、紧腿裤、黑皮鞋,显得干练,像个精明的南方人。他手里端着两个套在一起的纸杯,看着她,纸杯杯口袅袅冒着热气。沙大美犹豫了一下,打着嗝,接过水杯。

  小个子男人笑着说:“我叫小周,你跟我来。”

  沙大美和小周在宣化街上就这样戏剧性地相识了。

  八

  三天后,沙大美躺在了小周的身下。小周把她揉搓得酥软欲化。“是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你说,这叫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小周说。一绺头发滑到她的嘴边,她嘴唇紧紧抿着发梢,只顾啊啊着,说不上来话。

  小周是这家苍蝇馆的小老板。那天,他见到沙大美的背影就觉得这女人带劲,沙大美被警车惊得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呆了。落魄的沙大美被他请进了店里。很快,一屉带着蘸料的山药鱼在他的授意下端上了桌。沙大美没见过这种吃食,小周示意她要蘸着口蘑汤一起吃。她歪着头撩着发梢,挑起一条山药鱼,偷眼看文在小周右上臂的一条翻腾的青龙,不期与他放肆的目光碰到一起,慌得她心口咚咚乱撞,只得用赧然一笑来遮饰自己的窘态。

  小周连着问了她三个哲学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她将一条山药鱼吃得不紧不慢,边吃边杜撰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头次见面,她对他藏着心眼儿,说出实情是在他们上了床之后。

  第二天,小周在沙大美屋里坐了半天,天色将晚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沙大美说:“你回去吧,你在这儿待时间长了,那姐们儿该不高兴了。”沙大美说的是那个一直不拿好眼色瞅她的女服务员。

  小周不屑一顾地说:“她呀,你搭理她干啥?明天就让她走。”

  第三天,小周又和她坐到小半夜,寻机抓住她的手,沙大美抽抽,抽不出来,小周已是火烧火燎:“我喜欢你!姐,我觉得我离不开你了。”说着从后面箍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肩胛,向她后耳根喷着热烘烘的鼻息。沙大美被撩拨得耳根连带着心尖发痒,小周轻轻一拨,沙大美就像灌满粮食的布口袋倒地一样,被放倒在床上。

  从那以后,她没再见到那个女服务员的身影。

  接下来的几天,小周老板每日晏起,沙大美在异地他乡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老板娘生活。

  她的想法是在某一天早上突然产生的,她对小周说:“你得跟我回去一趟,我跟我老爷们儿得把婚离了。”

  “你自己去吧,我在这儿还要打点生意,离不开呀。”小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拉着自己一起去。

  沙大美说:“你不知道,我那口子挺倔的,我带你回去是想让他瞅瞅,好让他断了对我的念想,告诉他,我跟他肯定是没戏了。”

  小周说:“也好!就这么办。一回来,我就张罗把咱们的婚事办了。”

  沙大美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三天后,小周把饭馆交给一个小兄弟打理,两人打点行囊,准备回渔阳。

  宣化火车站。三个月前,沙大美从这儿和姚刚下的火车。现在,命运却安排她和另一个男人返家。到火车站的一路,沙大美都挂在小周身上。穿过站前广场熙熙攘攘的人流时,小周发觉沙大美脚步踌躇。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报刊亭前一个瘸子正向一个吓得不知所措的女孩讨要着一块面包。

  瘸子得了面包,忙不迭塞进嘴里。一抬头,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大美!哎,沙大美!”瘸子舌头艰难地裹着干面包,含糊不清地叫喊。

  小周向后扭着身子,说:“好像有人在叫你呢。”

  沙大美拉着他的胳膊,说:“你听岔了,在这儿谁会认识我?”

  她扯着他,匆匆进了站台。

  九

  县局法医对沙大美的尸体做了解剖,确定了死因,出具了尸检报告,让派出所通知家属火化遗体。

  洳口村是张光荣的管片,按说应该他去通知家属。可是,他不能去,因为沙老汉见不得这个黑脸警察。用沙老汉的话说,这个警察不仅脸黑,心也黑。他三番五次跑到派出所闹事,因为张光荣一句不靠谱的话,他和这个警察系了扣儿。可是,跟谁打听,也问不出他姓甚名谁。

  又一次,他在派出所大闹,正遇上毕波骑着他那辆金城铃木AX100下乡回来。毕波骑在摩托车上,将墨镜往脑门上一推,批驳这个老汉:“你在这里吵啥?”说着,朝户籍室努嘴。

  沙老汉疑惑地推开户籍室的门,见到了墙上的公开栏。打那以后,他就不来派出所了,转而去镇外马路边坐公交车,跑去县局状告警号为061429的洳口派出所民警。

  一边宋春生在逃,一边张光荣挨告,不仅所长搓火,整个派出所都不消停。

  受师父指派,米乐去通知沙老汉到火化场签字,处理遗体。出事后,棍儿带着羊与沙老汉暂住在一起,这个倔老汉对闺女后事避而不谈,他说:“一天抓不到姓宋的,我闺女一天不火化!”

  “这和后事处理是两码事。宋春生如果抓不到,您闺女是不是就一直躺在殡仪馆?”米乐劝他。

  沙老汉一口咬定:“反正不抓住宋春生,绝不火化。再说,我也花不起那个丧葬费。”

  米乐和他聊不下去了。

  张光荣将家属的意见反馈给法医,法医报经局长批准,将沙大美遗体火化,骨灰寄存在县殡仪馆,保存骨灰的费用暂记在公安局的账上。为此,法医三天两头催派出所督促家属将骨灰领回。

  米乐分析,沙老汉八成想通过不处理后事来向警察施压。张光荣对他家情况比较了解,他认为,沙老汉不是不想发丧闺女。镇上姓沙的就他一家,还是从兴隆搬来的,他在此地缺朋少友,借不出钱来倒是真的。

  张光荣想起了那个小周,他要给这个小个子男人出点儿难题。沙大美一死,小周顿时丧魂落魄,街上人都说他是沙家的丧门星。滞留在这里,小周无疑成了多余的人物,他恨不得从鸟儿身上拔几根毛给自己插上,从这个本来与自己不搭界的鬼地方飞走。可是,他飞不走。张光荣以案件调查为名扣了他的身份证,暂时将他安置在镇上的老孙旅店。

  小周在这里度日如年,每天给张光荣打电话,问自己可不可以走。张光荣就不吐口,现在,他为自己的明智自鸣得意。

  小周见到张光荣急切地问:“张警官,我还不能走吗?”

  张光荣慢悠悠地坐下,说:“大美怎么说也和你好了一场,你能就这么走吗?”

  小周的眼珠滚来滚去,使劲猜着这个黑脸警察往下要说什么。张光荣绕着弯子:“据我了解,你很爱大美,是吗?”

  小周反问:“那还用说?”他痛惜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那句歌词好像是专门写给自己的——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

  “你要是真爱她,就要把她最后的事情处理好。”

  小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张光荣这才说:“大美没了,你说她有多惨,惨到骨灰都没人要……”

  旁听的米乐心里没底儿,他觉得这个浑身透着精明的小个子男人不会买账。没想到,张光荣这一番说法激起了小周的英雄气概。他说:“我要将大美带回老家去,给她选一个最好的地儿。”

  这个办法好,省去了好多人的好多麻烦。姜还是老的辣,米乐觉得师父挺有招儿。可是,人和人的智商相差的不是数值,而是时间,这个差距可能就是那么几秒。几秒后,小周也会拐着弯说话了:“警察同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张光荣看了他一眼,在这个男人脸上,油滑和世故已经取代了笃情和悲伤。

  小周低头嗫嚅:“我手里也没钱了。”

  张光荣疑惑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显然在怀疑他跟自己耍花腔,问他:“从这儿到你家大概需要多少路费?”

  小周心里默算了一下,说:“至少也得八百元。”

  张光荣轻蔑地说:“你该不是去深圳吧?别报虚数,你们那地方我也不是没去过。”

  小周只得说:“有二百够了。”

  张光荣还真没去过他们那地儿,却给这小子唬住了。他说:“这样吧,路费我出,你负责把大美的骨灰在老家安置妥当。”

  小周变得可怜兮兮:“问题是,我和大美没正式结婚,她的骨灰是入不了我家祖坟的,我要另给她买一块墓地,还想给她立块碑,没个三两千恐怕下不来呀,大哥!”

  张光荣觉得他蹬鼻子上脸:“你以为我是民政部啊?你以为我是财政局啊?我要从自己兜里掏钱,为这,我老婆孩子得吃半个月白菜帮子。我不明白了,大美跟你睡过还是跟我睡过?要是跟我睡过,这事轮不到你头上。”

  小周无话可说。张光荣还喋喋不休的样子,他忙说:“有两千就够了,不够我自己想办法。”

  “说好了,两千!明天你到派出所来取。”张光荣怒气方消。

  从老孙旅店回到派出所,米乐忍不住问:“这钱,您真打算自己掏呀?”

  张光荣狡黠一笑:“我有多大能水?”说完他去值班室打了一个电话。

  马大嘴到派出所后直奔张光荣。米乐见要给他放血,起身给他冲了一杯茶。受此待遇,马大嘴越发诚惶诚恐。

  张光荣向米乐挤眼,米乐拿起一本杂志识趣地走到院内槐树下,坐在石棋盘上看起来。没多长时间,就听张光荣敞开门,大声说:“这事办好了我给你记一功,年底优秀治保主任还是你的。”

  马大嘴哭丧着脸出了门。米乐卷着杂志,擦着他的身子钻进宿舍;张光荣吹开水面浮叶,惬意地呷了一口还没泡开的京华8号。

  “搞定了,师父?”

  “当然。明天把钱送来。”

  “马大嘴财狠食黑,您用的什么招儿,一锥子就扎出血来?这不就等于承认他和沙大美真有一腿了吗?”

  “小同志,你这是什么思维?乡里乡亲的,就不兴出面帮帮忙嘛。”

  米乐知道马大嘴出钱肯定不是他觉悟高、思想好。他殷勤地给师父续水,想知道师父到底是怎么说服这个有名儿的铁公鸡的。

  张光荣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说,那个老沙求我帮个忙,他要给棍儿做个DNA鉴定。他问,啥叫DNA?我说,那东西是高科技,咱也搞不明白,简单说,就是老戏里唱的滴血认亲吧。他一听,脸就绿了。我又问他,你知道沙老头儿做这个干啥用吗——棍儿的妈死了,爹跑了,结果出来后,他就可以和孩子父亲办交涉。”张光荣接着说,“你听明白没有?孩子爹是孩子爹,孩子父亲是孩子父亲,父亲当然得对自己的孩子负责。水一到,渠就成了。”

  张光荣跷着二郎腿,稳稳地将茶缸盖儿扣在了写着“劳动光荣”的搪瓷把缸上。

  十

  人们在酷热难耐的夏季煎熬,宋春生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半点儿音信,这个案子让派出所很是头痛。案子破不了,刑警队老是下来人,局长时不时也给所长打来督办电话。

  所长放下电话就喊张光荣。作为管片民警,所长喊他喊得理直气壮。每次,他都信心满满地向所长保证:“您放心,该下的线都下好了,宋春生只要一冒头,准没跑!”可问题是,宋春生究竟啥时候冒头?

  就在所长又一次把张光荣喊过去的那天晚上,镇上一家小卖部发生了一起盗窃案。

  派出所接到报案是第二天清晨。这是一家位于村子北部边缘的小卖部,向西走出几十步就是山脚。小卖部借着临街优势开设,房子不大,货品也不多。窃贼从临街窗子钻入。院里的一条看家狗通知了主人,奇怪的是,值钱的东西并未丢失,窃贼只带走了一些食品和饮料。

  张光荣和米乐到达现场时,店主夫妻正往后面屋里搬东西。米乐见他们满头大汗的样子,想起了一个成语:亡羊补牢。张光荣里里外外转过一圈,发现这起盗窃案件意义重大:它表明宋春生并没跑远,很有可能就躲在洳口后山上。店主向警方提供了自己的判断:肯定是附近几个辍学的坏小子干的。张光荣一笑,将这个线索敷衍地记在了询问笔录上。

  出门,向西走出几十步,他们站到了一处破败的篱笆墙边,越过篱笆就是一条延伸进山的宽绰山沟。张光荣再进门时,对忙着搬东西的男人说:“你先别往里搬了,我估计那贼还会来,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摆那儿,过两天,我们到这儿蹲一蹲。”

  男店主对张光荣的话很是怀疑:“我看,还是搬进去稳妥些吧。”

  张光荣说:“我的意思是,你把东西放那儿,当诱饵,钓鱼你知道吧?我们肯定把那贼抓到。”男人还是面露迟疑。张光荣不耐烦了,“丢了我给你赔,丢多少赔多少!”男人这才放下紧紧抱着的一个纸箱。

  他们估算,宋春生最迟三天将那些东西消耗完毕。所以,蹲守从第四天傍晚开始。天擦黑时,张光荣和米乐从那家后门进入,穿过院子,悄悄进到小卖部隐蔽起来。

  小卖部货架后面搭着一张行军床,是上次失窃后男店主临时支的,他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睡了两宿。张光荣将店主支走前做了交代:“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在后边屋里都不要出来,否则,对你的安全我们不敢保证。”男人个子很高,胆子不大,慌忙离开。没走到门口又被张光荣叫住,让他把院里的那条对谁都不怀好意的狗弄走。

  张光荣和米乐头脚相对,窝在行军床上。没多长时间,张光荣就从矮矮的行军床上坐起,屁股顿时在床面上没去了半边。他摸出一盒红塔山,抽出一支点燃,对着墙角默默吸了两口,将半截烟摁在地上。

  米乐对这次蹲守很兴奋,他蹲守过盗窃的,蹲守过抢劫的,蹲守过强奸的,就是没蹲守过杀人的。他心里盘算,见到宋春生,自己要抢先冲上去。他手里有凶器最好不过,因为,那会成为自己立功受奖的筹码。他相信自己在警院学到的过硬的擒拿格斗本领。入职以来,他一直没破过什么像样的案子。分配在其他派出所的同学,有的已经独步群芳,获得嘉奖。嘉奖算啥!他一上手就要弄个大的——杀人案!等着瞧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米乐是谁啦!

  两人各自揣着不同的心思,静听着窗外的动静。

  京棉三厂下夜班的女工一路叽叽喳喳,路过了几拨,这些车间女工跟男人似的,将车轮蹬得非常响。店主人屋里一架老式座钟咔嚓咔嚓走动的响声,像这个寂静院子跳动的脉搏,清晰而有力。张光荣向米乐一伸手,米乐会意,递过来一把乌黑的手枪。“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外面走走。”张光荣将枪掖在后腰,蹑手蹑脚向外走。

  天快亮时,他才带着一头碎草屑回来,估计他在外面的干草堆里蹲了一宿。一夜平安无事。在承德山里长大的宋春生可能比他们估计的更有耐力。收队后,两个人回所补觉。

  第二天,张光荣在外,米乐在内,两人又熬过一宿。

  第三天,米乐对宋春生能否出现产生了怀疑。张光荣说:“这个地方在村子最外面,对他来说最安全,我估计就在今夜了。”说完,他又出去抽烟,不久返回来,侧身在床边躺下。

  米乐听到了熟睡的人才有的又浅又长的呼吸声。值守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肩上。随着时间推移,一股困意侵袭而来,他坐在床边,开始磕头晃脑。蒙眬中,他惊醒过来,却没见到张光荣。他无声无息开了门,无声无息关了门,无声无息走到路边一棵大杨树下,对着黧黑的树干掏出了“家伙”……

  他将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头顶苍穹星月潜形,时辰莫辨,空气中充斥着乡间夏季惯有的腐草气息,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外边的黑暗,能够从黑暗中分辨出些微光来。

  一阵像水淌石面般的细语骤然将昏沉沉的米乐唤醒。他警觉地四下寻找,十几步开外蹲踞着一个黑魆魆的柴堆,柴堆顶上抹着的泥壳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白色,似有似无的声音是从它背后传来的。

  他把喷薄而出的尿柱掐成细股,浇向树身——经过树身缓冲,尿液再流下来时悄无声息。说话的人隐在柴堆背后,声音还在继续。

  一个声音很低,一个声音更低,岑寂无声的深夜放大了穿行其间的所有声音。

  ——我根本没想杀她,就那么一下子,谁想到那么寸呢!我后悔死了。她一死,这个家就完了,我这样活着算什么事?还不如死了。

  第一个声音说。

  ——想死还不容易,我今儿就把你抓回去。

  第二个声音说。

  突然啪的一声,米乐猜想,是谁打在谁的手上或脸上。

  ——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要不是放心不下孩子,我早就死了,我死之前想把孩子的事安排好。

  ——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蠢货!要是枪毙你,没辙了,你就去死;除此之外,你就要活着!

  米乐已经分辨出来,这是张光荣的声音。第一个声音难道是宋春生?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第一个声音低沉含混地说——我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麻烦你把孩子托付给她,看在以往的交情上,你得把这事给我办了,我和我妹从小就相依为命,我想她会管的。

  米乐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宋春生在说话。他心中大惑不解,这两个来自警察和逃犯的声音在今夜不可思议地搅在一起,在神鬼不知地悄悄对话。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没人说话,从那边传来如垂檐之雨般淅淅沥沥的啜泣声。

  更让他吃惊的,不是发现他们对话这件事情本身,而在于他们对话的内容,真想不到他们之间还有“以往的交情”!

  如此看来,与其说到这儿抓宋春生,不如说师父以蹲守打掩护,到这儿来会宋春生。自己被利用了。宋春生可是个杀人犯啊!这不是黑白不分吗?这不是徇私枉法吗?这不是通风报信吗?他怎么能这么干!他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可是,有师父横亘在前,他们是集体行动,他不能这么做。他们之间的私语把他内心搞得混乱不安,这种混乱不安让他痛苦得要撕裂开来。

  远处传来两声低沉的犬吠,宋春生本来不大的声音又降低了,米乐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一只蚊子可能在他刚出门时就叮在了他的左脸上,此时正在贪婪地吮吸,他用手掌晃了晃,撵走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他又捕获了张光荣低沉有力的一句话:“我等你三天,就三天!”

  说完,师父像个影子从柴堆后面飘了出来,米乐紧张得都要窒息了,随着二人位置的变化,他双手推着树干转动着身子,心想:要是师父发现自己不在屋子里怎么办?就在这时,柴堆后低声急促地叫了一声:“大哥!等等……”

  张光荣又没入到黑暗中。米乐提着身子,敏捷地退了回去。

  听张光荣回了屋子,内心翻腾的米乐将呼吸调均,装出睡熟的样子。塑料袋子窸窣,米乐估计他在往袋子里装着什么。声音没了,可是张光荣并没有出屋。

  米乐感觉他就站在行军床前,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浊气逼人的浓重呼吸一忽一忽喷到自己脸上,被蚊子叮的那个地方鼓起一个红包,此时酥酥发痒,米乐忍受不住,就要睁开眼了。喷到脸上的热气移开了,他心里卸下一块石头,朝墙翻了个身,改成侧卧体位。身后的脚步声向门外移去。

  一切复归沉寂。

  一股比头发丝还细的香烟透过门缝儿钻进屋来,顺着米乐鼻腔爬到嗓子眼,小虫一样在那里蠕动。他喉头滚动,将即将抑制不住的咳嗽用唾沫镇压下去。大约一根烟的工夫,门被撞开,张光荣扯着嗓子喊:“起来!快起来!”

  米乐跳下床,师徒二人抢门而出,两人在灰黑的马路上凌乱地奔跑。手电筒甩出的两柱光穿透黑暗,忽而在空中交叉,忽而在地上聚散,忽而随着他们的脚步癫狂地跳跃。米乐吃惊地听见张光荣在自己身后拉动了枪栓,枪声随即炸响,这一枪打得他原地愣住。湿漉漉的夜气中弥散着春节放鞭炮时才有的那种硝烟味。

  回头,他见张光荣双手拄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甭追了,追不上了。”他们返回时,店主夫妻已被外面的吵闹声惊起。张光荣懊丧地说:“跑了,追不上了,还真让你们说对了,两个小毛贼。”

  小卖部又丢了一些义利面包、龙潭方便面之类的食品和矿泉水。张光荣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桌子上:“我们没有看住,说话算话。”

  店主不吭声,依旧盘点自己损失的物品。“真要命,还少了一瓶白酒。”半晌,他气哼哼地跟自己女人说。张光荣又在口袋里掏,手却半天拿不出来。米乐及时递上去一张钞票,破除了他的尴尬。

  店主人这才停止盘点,收起钱来,说:“人抓没抓住不说,你们这活儿还真挺辛苦的。”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一通折腾,天色已至微明。米乐借着小解,去了柴堆后面,他看着地上重重叠叠的脚印,脑中复建着昨晚这里的情景。一泄如注的尿液将地上几枚黄色的过滤嘴烟头溅了起来,他猫下腰去看,是红塔山。

  十一

  县局集中附近几个派出所的警力,并且从县城调来武警中队和警犬,对洳口后山进行了大规模搜山行动。这天,大家都在紧张忙碌,只有毕波阴阳怪气甩着片儿汤话。

  别人以为他说的是这项工作徒劳无益。谁不这样认为呢——洳口后山面积巨大,大山背后是莽莽苍苍几万亩原始次生林和人工林,搜捕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只有米乐知道,毕波的阴阳怪气里还隐藏着另一层意思:派出所有人通风报信、徇私枉法。

  米乐十分后悔,他觉得自己连着做错了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将那天晚上自己听到的和自己怀疑的问题请教了他信任的毕波。

  他先是对师父那句信口开河的话迷惑不解,后来又对师父与嫌疑人,而且是重大嫌疑人拉拉扯扯不知所以。师父的形象在他心里彻底坍塌,他还能追随吗?无所适从的米乐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

  那天,米乐提前被所长告知:哪儿都别去,配合县局调查。督察大队的同志向他询问了当天沙老汉到所里报案的情形,一边做着笔录,一边不住地叹息。其间,米乐憋不住问,是不是因为这个要给师父一个处分?督察的同志口风很紧,说:“这得报县局党委研究定夺。按说,都一个老同志了,唉!”

  所里民警三天一班,只有新警米乐以所为家。当天晚上赶上毕波值班,他十分健谈,仿佛和谁都谈得来——仿佛的意思是——张光荣除外。米乐看得出,他俩表面过得去,暗地里却犄角顶犄角。具体什么原因他不知道。

  毕波曾在县局预审科干过预审员,米乐见过他记的笔录,字迹隽秀,思路清晰,别人问一件事没有三五页纸下不来,他只需一页半纸就将事情问得明明白白。这是一门功夫。米乐不止一次想:要是他能做自己的师父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旦成形,冲击得他坐立不安。那天在值班室,他和毕波两人下象棋,米乐心里憋不住话,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毕波举着“马”,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反倒说:“张光荣当你师父不是挺好吗?跟着他,你能学到好多东西。”说完将“马”落在棋盘上,自己啼啼乐。他不笑还好,一笑这句话就变了味道。

  米乐顺着他的腔调:“是能学到很多东西,督察已经找上门来,保不齐我还得挨找!”

  “嗯?”

  “您知道他和宋春生还有'以往的交情’吗?”他觉得毕波作为所里的老同志也许知道。

  没想到,他并不知情,反而问:“这话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米乐嘴巴一打滑,就将蹲守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所以说,我想找您做师父。”说完,米乐又一次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你是怎样认识这件事的呢?”毕波问。

  “他肯定不对。一是,对待事主的态度和感情不对;二是,与嫌疑人暗通款曲更是不对。”

  “你认为是不对?”

  “不对!肯定是不对。”

  “仅仅——不对?”

  米乐听出他话里有话。

  毕波看米乐半天没作声,便伸出一个指头,将一枚已经过了河的“卒”往前轻轻一推,说:“他这是徇私枉法!是在犯罪!我的小同志。”米乐再看棋盘,自己的“帅”已经上下左右动弹不得,被将死在宫里。他被这个说法吓了一大跳:犯罪?他可从来没想到这一层。张光荣在犯罪?这太可怕了!

  两人各执黑红子,重新码盘。

  张光荣一定有事!他跟宋春生说过的“我等你三天”,米乐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帮助宋春生外逃吗?是约定再次见面的时间吗?从撤离蹲守那天开始,这些天,他见张光荣都心事重重,魂不守舍。

  码好了棋盘,毕波眼睛瞟向窗外,幽幽地加上一句:“无利不起早啊!”又接上刚才的话茬,“做你师父?我可不敢。”

  米乐不解,问:“为什么呢?”

  “走啊,该你了!张光荣,你还不知道他是啥人?他要知道我从他手里挖走徒弟,得生吃了我,我可惹不起。跳马!”

  “我不管!您就说愿不愿意吧?”听了这个危言耸听的说法,他更加笃定跟着张光荣注定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就算为了自己,他也要重新选择。

  “支士了呀——我没问题呀,一点儿问题没有。”毕波恢复了不紧不慢、云淡风轻的棋风。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自己去找所长。”

  毕波向他投来赞赏和鼓励的目光,随后,眼睛盯向棋盘。“当头炮!”不知怎么搞的,三步两步,毕波的棋局又占了上风。

  冲动和欠思考是年轻人的通病。第二天,米乐向所长提出这个要求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冒失。所长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痛痛快快地答应,而是简简单单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呢?”

  是呀,凡事都有个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他都没考虑好就跑来找所长了,他只得慌乱地说了一通张光荣人所共知的毛病。所长淡淡一笑,说:“他就是这么个人。”他一大堆貌似合理的理由,被所长一句话轻飘飘地化解了。见米乐无话可答,所长又说,“我看,你还是先跟着他干吧。”

  米乐不甘心,仍在恳求。所长听而不闻,对他的语气已经有了敷衍的意思,后来干脆打断了他:“够了!他俩的事你甭掺和,你掺和进来会更复杂,我已经给他们处理好了。”

  他俩?尽管没有提名道姓,这里的“他俩”没有别人,只能是张光荣和毕波。

  “说!是不是毕波让你来的?”所长突然袭击。

  “不是!”米乐极力否认,“真的不是!是我自己想换个师父。”可是,他越描越黑,所长对自己的智慧有着明显的高估。

  “得了吧,这点儿破事我还看不出来?他张光荣也好,毕波也罢,只要我一碗水端平,任谁也跳不出圈儿去!”

  他这番话对着米乐,也像是对着不在场的毕波说的,米乐听得云山雾罩。

  “摩托呀!你真不知道?噢,那时你还没来。先是张光荣找我,说毕波跟五金厂、农机站、信用社,不下七八家单位以治安费名义敛钱,问我知不知道这事。我说毕波是找过我,说要买一辆摩托,解决下乡工作的交通问题,我让他自己想办法。谁承想,他就给我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张光荣问我管不管,不管他也照此办理。这哪儿成啊!你想啊,这消息打哪儿来?那些出了钱的单位抹不开面子,虽然出了钱,气也是不顺的,才把话透了出来。洳口就这么大一块地方,一人割一茬,这样一来毕波有麻烦,派出所也有麻烦,上级肯定治你一个乱收费。我答应张光荣,也给他买一辆,钱从所里的'小金库’出!打那时起,他俩就较上劲了。”

  米乐这才知道,毕波骑的金城铃木摩托车是这样来的。显然,所长误会了他,也误会了毕波。所长说完,没有再听他说话的意思了。他跟所长说一件事,所长却给他扯进了另外一件事情里,所长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还说不清了。

  难住的米乐当即做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将张光荣的错误行为,不,将他的“犯罪行为”揭发出来。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他当时并没想明白,过后才一遍遍在心里这样解释自己的冒失行为:也许,为了给所长一个坚定的理由,证明张光荣的不可追随;也许,为了证明他不是别人派来的小使儿;也许,仅仅为了证明“我就是我,我不是一个青瓜蛋子,我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另外,毕师父点拨自己的话是不是也在暗中起着作用?他昨天说:“你们小年轻想干出点儿成绩难着呢,就拿二等功来说,那得非死即伤,不妨换个思路试试,嗯?”米乐当时不懂他说的意思,但当米乐站在这道选择的门槛上时,似乎明白了些。

  所长当时对米乐的说法大吃一惊。所长满脸疑云,捶着坚硬的桌边咬牙切齿,连说怨不得,怨不得呢!最后,所长嘱咐米乐此事高度保密,对谁都不要再提起。

  米乐离开所长办公室后就后悔不迭:“我做了一件什么事呀?”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又办错了一件事。

  搜山行动连续进行了三天,出动警力最多的一天达到了一百多人,拉成一条长线,在洳口后山梳篦式行进,每天都给人累个半死。

  毕波对这个战法颇有微词,米乐一听他发着牢骚,就对自己向他透露那些事十分后悔,好在他并未深说。第二次搜山时,毕波拿着一根棍子挨着他,问他是否找过所长了。米乐说找过了。毕波还想听他往下说,米乐加快了脚步跑到前面,什么都没说。

  下山时,米乐见毕波和所长走在一起,两人头碰头说着什么。

  张光荣回宿舍脱下半袖警服。警服前后被溻透,后背的一片镶着一圈白色汗碱,张光荣对它研究了会儿,说有点儿像澳大利亚版图。他将这个“国家的版图”在床头摊开,蹬掉沾满泥土的皮凉鞋,拉开脏乎乎的毛巾被,对米乐说:“这个宋春生,把大家折腾得要死,补补觉吧。”

  米乐回想着那夜他听到的那些话,心想面前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师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卖”了他。又想,自己做得不对吗?自己如果不对,那他就是对的吗?他向嫌疑人通风报信是对的?显然不对。这样一想,他惴惴不安的心情减弱了些。

  “睡不着?”张光荣问兀自发愣的米乐。

  “嗯,我在想,蹲守那天跑掉的毛贼可能是街上哪两个孩崽子?”

  张光荣嗤地一笑:“得了吧你!你蒙不了我,别看你当时追得挺欢实,其实你知道那是没有的事。”

  米乐暗暗吃惊。

  张光荣又说:“你那天晚上一会儿都没睡。”

  米乐脸上露出了被揭穿的窘态,他故作镇静掩饰道:“您说什么呢?您咋知道我一会儿都没睡?”

  张光荣把毛巾被拉到胸口,望着空白的屋顶:“人睡着时,不论深睡还是浅睡,眼珠子会在眼皮底下来回滚动。甭看你呼吸平稳、均匀,装得挺像,真睡假睡,我趴那儿一瞅,什么都明白了。”

  张光荣很狡猾,米乐难以判断此话真假,但是,自己露馅儿已是无疑,他无话可说。

  张光荣问:“你都知道啦?”

  米乐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唉……”张光荣一声长长的叹息,“说起来,宋春生这人蛮可怜的。”

  十二

  张光荣说的是几年前的一个春天他与宋春生的张家口之行,那时米乐还没参加工作。

  他虽然答应和宋春生一起去张家口接沙大美,但并不像马大嘴所说,冲着他治保主任的面子,他是同情宋春生。沙大美将自己的老爷们儿晾在一边,明目张胆地给他一顶一顶戴绿帽子,这不叫事儿。宋春生要是没有和她过日子的心就好了,可他偏偏离不了她。在火车上闲聊时,张光荣恨铁不成钢地问宋春生:“离开她,你就会死吗?要搁我,离婚!再重新找一个。行不?”

  宋春生吭哧了半天,说了一句让张光荣大跌眼镜的话:“人的感情,有时……有时说不清楚。”

  人们为情所困,为情所扰,为情所惑时总爱用“说不清楚”来解释。是啊,人要在物质世界之外生活得有点儿滋味,都要靠这个说不清的东西来滋润。宋春生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回答,比如说:不能让棍儿有个后妈。但是,宋春生偏偏从自己的感情出发,看似什么也没回答,却回答了全部。

  张光荣觉得自己小觑了这个失败的男人。他表面干枯,内心灼热。就是这样一个没被人看透的男人,为接回沙大美,等了两个集,把核桃、栗子、蘑菇那些积攒下来的山货全卖掉了。

  然而这些东西全部折成现钱,也不够路费。一筹莫展之时,上天眷顾,一头狍子跑进了他下在山上的套索里。

  他们坐汽车转道清河,打算从那里上火车。火车驶来,每一节绿皮车厢都塞得满满当当,宋春生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光荣,张光荣知道他在征询自己的意见。“走吧,再耽搁不起了。”张光荣说。他俩加入人潮,随着杂沓的脚步勇敢地往车上涌。

  过了八达岭,车厢宽松起来,宋春生意外遇到了一个外出打工的老乡。这位老乡是他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儿,居然坐到了座位,他给宋春生让出半个屁股地方,示意他挤一下。宋春生自己不坐,激动地向张光荣乱挥着手:“张警官!张警官!”那意思是叫他过去坐。张光荣站着不动,不满地瞪他,怨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

  宋春生很失望,他也没有坐下,就站着和老乡说话。到了下花园,包括宋春生老乡在内,呼啦啦下了很多人,张光荣这才走过去和他坐对面。车厢里安静了很多,宋春生身后新上来的几个乘客扎在一堆“打升级”,张光荣将半眯着的眼睁开,示意宋春生和他调换个座位。

  宋春生坐下后眼睛紧紧盯着窗外,那些乡间景物唤醒了他萎缩的记忆。“离家有十二年了。”他对张光荣说。

  张光荣看他那时的神态真是可爱,问他:“你老家还有啥人?”

  宋春生回答张光荣的问话时,眼睛仍然放在窗外:“就还有一个妹啦,爹妈早没了,十多年前我是从哥哥家走的。哥哥有病,前年也没了,嫂子将房产一卖,带着孩子改嫁了。”

  这是张光荣看到宋春生最活泼的神态,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就问了出来:“宋春生,问你一个个人隐私问题,”宋春生把目光挪到张光荣的脸上,“大美让你碰吗?”

  宋春生不好意思地笑红了脸。他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孩子都那么大了。”他的潜台词是:不让碰,能有孩子吗?他说什么不好,偏说了这个。张光荣张了张嘴,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一份口德。宋春生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也有可能知道而装不知道。无论哪种可能,都毋庸旁人多言。

  宋春生见张光荣没说什么,不想冷了他的场,又说:“其实,大美有时对我挺好的。”宋春生说得很诚恳。这才是张光荣真实想问的,这个世俗的警察与其他男人一样,把一个高尚的问题搞得庸俗不堪,倒是宋春生给了他一个不偏不倚的答案。

  张光荣嗯了一声,觉得如果能把沙大美找回去,就不虚此行。他又庸俗地安慰宋春生:“媳妇,媳妇,一人一份;这辈子没有,下辈子双份!”

  宋春生童真地笑了,为这个庸俗的玩笑笑得那么开心。

  笑过之后,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不爱吭声的宋春生被这个话题激起了说话的欲望,他谈着沙大美的种种好处,张光荣欣慰地听着。

  不知什么原因火车减了一段速,过了一个小村镇又跑了起来。张光荣嘴唇发干,就合上了眼睛。那几个打牌的人热情邀请宋春生加入,张光荣闻声睁了一下眼,想制止他的没心没肺。宋春生朝他们摇着手,说自己不会玩。张光荣又闭上了眼。隔了段时间,打牌那堆人的声音越来越稀,最终倦了,停下了手。一个中年男人隔着张光荣和宋春生拉着话,因为不熟悉,宋春生听得多,说得少,嗯嗯地应着。

  十三

  肚子里塞满人的大怪兽拉着响笛,进入了张家口站。他们要在市区换乘长途汽车,去往下面一个县,从县里怎样到达沙大美所在的那个乡,他们还不知道路在何方。

  火车一减速,心急的乘客就开始做下车的准备。火车缓缓停在站台上。车门一开,里面的人逃命似的往外涌。张光荣伸了个懒腰,坐着没动,他淡定地瞧着挤向车门的人流,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惬意。

  他的眼睛逃离了这个乱糟糟的场面,歪着头,透过一侧车窗看站台上那些窜来窜去的三轮车夫。一幅巨型广告牌下,一个戴着小草帽的三轮车夫一连气拦下四名刚下车的旅客,没有一个人肯坐他的车。张光荣收回目光,找宋春生,见他正将一个卡其色的帆布包通过另一侧打开的车窗向车外递去。

  “宋春生!”张光荣喝道。

  宋春生手中的包已经落在了窗外,他扭过头说:“他让我帮他递一下包。”

  没等张光荣说话,隔着一排座位,一个穿着卡其色马甲的人站立起来,朝宋春生大喊:“我的包!我的包呢?你怎么拿我的包!”

  宋春生顿时傻了眼。张光荣探出车窗半个身子,站台上的人早已经落地雨水般四下散开。

  在车站派出所,张光荣要不是拿出工作证和介绍信,车站的警察准把他们当作那些人的同伙给办了。失主就是把宋春生当作同伙,将他一路拽到车站派出所的。那时,宋春生狼狈得就像一头被别人拖着的傻狍子。闯了祸的宋春生小猫一般,在车站派出所一句话也没有,全靠张光荣一个人支应。

  张光荣费尽口舌才向值班民警解释清楚。他们给出的最后结论是:宋春生被坏人利用,不负法律责任,但经济损失得赔偿失主。要命的是,那个穿马甲的男人是个搞摄影的。他丢失的摄影包里装着一架日产照相机。值班民警让他们自己协商赔偿金额。

  “马甲”坐在车站派出所的长椅上,哭丧着脸说:“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啊!”

  张光荣拎着心问:“您丢的是个什么机子?”

  “尼康F80,配一个滕龙24-135的变焦头,我那镜头可是带金圈的。”

  张光荣对相机和摄影一窍不通,他留下宋春生笨嘴拙舌地对付“马甲”,自己跑到报刊亭给镇里丽达照相馆老郝挂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来后他说:“现在都玩数码机了,您还在玩单反?”

  “不是没钱嘛!”“马甲”说。

  “'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您爱好点儿啥不好?”

  “马甲”很高兴碰到一个内行。张光荣又问他的成绩,“马甲”将刊发过自己作品的报刊和得过的奖项背了一遍,还拿出了一张冠有某地摄影家协会秘书长的名片。张光荣将那张名片仔细看过,对“马甲”改称郭秘书长。这时,他才谨慎问出敏感问题:“郭秘书长,您那相机值多少钱?”

  “马甲”说:“我买的时候机身连镜头一共花费七千多呢。”

  汗顺着宋春生的脖子淌成了小溪,张光荣也颇感意外。“马甲”接着说:“到手之后,价就往下滑,没过多长时间,流行数码机了,这个机型现在市场上已经见不到了。”

  张光荣蒙着问:“那您至少是三年前买的。”

  “马甲”一摇头:“那不止,五年了!别人都换了机子,我一是用惯了,二是觉得数码机没啥技术含量,现在参加摄影比赛,数码照片都单算一类。”

  “高手就得玩单反!”送完这顶帽子,张光荣心里暗暗出了口长气,“郭秘书长,您看,咱们都是行里人,这个相机我们赔您多少钱合适?”

  “马甲”沉吟起来,宋春生和张光荣心里都打着小鼓。“这机子不丢,我能将就着用,决不会考虑换机子的问题。搞摄影的没了家什,就等于战士没了枪,这不逼着我换吗?要换,我这次直接改数码。不过——您甭担心,这事我不能全朝您说。这样吧,你们看着给。”

  张光荣成功拿到了主动权,正想着给他多少合适,“马甲”苦笑着,又来了一句:“为了玩这个,我老婆都和我离婚了。”

  张光荣笑着指宋春生:“郭秘书长,您看他,他比您还惨,您是为了追求光影艺术,值啊!他老婆无缘无故就跟别人跑了,无缘无故!”张光荣顾不上宋春生的脸皮了,就为了博得“马甲”一点儿可怜的同情心。

  张光荣又出去了一趟,进门时掏出一沓钱,一张张点数,宋春生吃惊地盯着他上下翻动的手指。那沓钱拍在“马甲”手心:“大哥,郭秘书长,郭大哥,这是三千,我知道肯定是不够,您做做好事……”

  “马甲”接了,说:“行了,行了,出门在外谁都不易,我认了。”两个同病相怜的男人握了握手,宋春生那时感动得要哭。

  出了车站派出所,张光荣将宋春生一通臭骂:“我他妈的为啥要跟你换个座位你知道不?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好鸟!你还跟人家傻乐呢,知道啥叫防人之心不?”

  宋春生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这趟不是公差,是可去可不去的群众求助,按说,这一路的花销都应该是宋春生的,他没想到张光荣也带着钱。宋春生只得愧疚又感激地说:“等到家,我想法儿把那钱还给你。”

  张光荣笑骂:“啊呸!我还指着你还?你给别人做好事,我也给你做好事了。”

  宋春生沮丧地说:“别说做好事的事了,倒霉就倒霉在做好事上了。”

  晚上,他们进了一家小饭店。张光荣问服务员:“炒饼有吧?”

  服务员说:“有,素炒两块,肉炒两块五。”

  张光荣还没说话,宋春生抢先做了主:“要一份素的,一份肉的。”

  张光荣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为啥要两样,就为省那五毛钱?至于吗!要两份素的,能省一块,岂不更好?

  肉炒饼先上桌,宋春生接过盘子,送到张光荣跟前,张光荣不由分说推还给他,自己动手剥蒜。素炒饼随后上来,张光荣接过,抄起醋瓶在上面浇了两圈,将雪白的蒜瓣分别扔进两个盘子。宋春生却将素的那盘扯过去,嗫嚅道:“你吃,我不配吃这个。”

  张光荣有些恼怒,随即又将素炒饼抢回,竖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盘子边沿,命令道:“敞开肚皮,快吃!”

  宋春生看张光荣塞满嘴后,才踟蹰地将一次性筷子掰开。

  “为啥作践自己?谁瞧不起你,自个儿也得瞧得起自个儿。你就在心里说:老子天下第一!老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一天在心里给我念叨一百遍。”张光荣鼓着面颊,呜囔呜囔教导着宋春生。这种感觉宋春生曾有过,在喝醉了的时候。他抬起脸,已是泪流满面。

  第二天,他们辗转到了沙大美被困的那个乡。张光荣持证件和介绍信先找到属地派出所,派出所出了一个民警配合工作。他们到达小旅馆时,沙大美正垂足坐在床头,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手里奋力撕着一包旺旺雪饼。先是透窗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她疑惑地起身,茫然望着门外。蓦然见到宋春生愣头愣脑出现在眼前,她定睛足足愣了三秒钟,才委屈地把手里没撕开的旺旺雪饼砸向宋春生,怨道:“你咋才来呀?”棒棒糖带着口水落在地上,沙大美扑进他怀里,哭湿了他的衣襟。

  老板娘拿来账单,吃饭饭钱,住店店钱,笔笔分明,这个烧钱的祖宗花了小两千元。紧贴宋春生大腿根的内裤暗兜贮藏着这个男人的全部力量。那点儿可怜的钱,一路借上厕所的机会,他看过多遍。现在,他才知道它们的力量是多么薄弱。这个穷途落魄的男人攥着账单,将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紧紧抓着发根,极度绝望。他都要哭出来了。这时,他又一次惊奇地见到张光荣从屁兜里摸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沓钱,一张一张点数起来。

  这些钱是出发前,他从内勤那儿以买摩托车为名预支出来的。他跟所长咬毕波,并非眼气他胯下的金城铃木,而是想从所里套出这笔可能的花销——现在果真用上了。点数完毕,从后往前又数出几张,塞进钱夹,其余的全部递给原来如临大敌现在声色柔和的老板娘。一对一对泪珠从宋春生脸颊滑下,砸在他破了洞的胶鞋面上。

  棒棒糖带着口水落在地上,沙大美扑进他怀里,哭湿了他的衣襟

  回到渔阳老家,沙大美消停了好一阵子,两口子少有地过了一段好日子。

  一天早上,宋春生将一头雄狍子扛到了派出所。张光荣一脚踢在狍子屁股上,狍子肥得屁股蛋子直打战。“算你小子有良心,最近怎么样?”他问。

  宋春生知道他关心什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那狍子炖了一大锅,派出所的小院三天飘着肉香。

  米乐这才知道院内东墙上钉着的那张狍子皮的来历。

  就这?这算什么“以往的交情”?他还以为张光荣欠宋春生的人情,原来是宋春生欠张光荣的。

  毕波想下乡,一踹金城铃木拧油门就走。至今,张光荣还撅撅地骑着自己的那辆二八大杠。有一天午饭后,大家站当院,围着毕波的金城铃木评头品足,米乐听所长跟张光荣小声说:“让你买你不买,反正给你了啊,买不买就是你的事了,别再跟我翻小账了啊。”

  张光荣说:“那是自然。”

  张光荣说着说着,吼的一声睡了过去,右手食指间断地抽搐了几下。米乐悄没声儿下了床铺,屏住呼吸,趴近他,想看他的眼珠子隔着眼皮是不是在来回滚动。谁知张光荣突然瞪圆双眼,米乐吓得向后一闪,跌坐在地。张光荣折起身来,露着宽宽的肉红色牙龈放声大笑,笑得浑身上下波浪起伏。

  不期,他的目光撞到了墙上挂钟上的日期,脸上肆意的笑纹就渐渐僵住了。表面的快活难掩他内心深处的焦虑和不安。宋春生虽隐匿山林,却窜行于社会,这头受惊的失去控制的小兽肯定惶惶不可终日,为了生存,他已经进行了盗窃,接下来,会不会抢劫?会不会……一股隐忧在他们二人狭小的宿舍升腾而弥散开来。

  十四

  坊间传言,宋春生早就顺着连绵不绝的燕山山脉蹽回了承德老家。刑警队早派过一组侦查员赶往承德,不仅老家没人见过他,甚至他们对谁是宋春生都想了半天。他离家十多年,在人们的记忆中已经淡如白纸。

  小卖部再次“失窃”一周后,案子又掀起一个小小的波澜。这个波澜是疯子王二给激起的。

  那天中午,派出所的大铁门又一次被敲响,谢总管拎着电警棍跑出大门,他被摆在门口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搞愣了。那是一个质量不怎么好的黑色骨灰盒,骨灰盒的正中镶着一张从双人合影上剪下来的女人大头像,谢总管意识到这是一件麻烦事。

  王二坐在供销社水泥台阶上,用一块鹅卵石拍着一种绿壳坚果,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王二,你过来。”谢总管说,“这是你抱来的?”

  王二不搭理他,猴子似的兀自往嘴里塞着吃的东西。

  谢总管还没走到近前,王二就贴着墙根机灵地逃窜。谢总管忘了自己手里还拎着收拾过他的电警棍。他喊来了院子里的张光荣。张光荣看到这个盒子如同被人打了脸,无疑,小周将他耍了。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扔下沙大美的骨灰,自己拿钱跑了。这个麻烦是派出所给的,所以,他把这个麻烦扔还给了派出所。

  或许,他开始就没打算把沙大美带回家,而是想骗派出所一点儿路费。他没把骨灰盒扔到垃圾站,或随便找个地方埋掉,还算有良心。如果丢弃了,谁又会知道?他把最后一次关怀沙大美的机会留给了派出所。

  谢总管将盒子抱进派出所的时候,意外地在右框边缝发现了插在那里的一沓钱,一点数,不多不少,正是两千。如此看来,小周并未把钱拿走。即使他没拿走钱,也将张光荣气得不轻,他找到所长说:“我给她送回老家去。”

  所长只要说个“行”字,张光荣立马就会动身。可是,所长说:“你有那个精神头,我还花不起那个差旅费呢,想想别的办法吧。”

  无论如何,放在派出所不是个事儿。张光荣用右手食指抵着前额,合上眼睛,仿佛向自己的脑袋压榨着主意。“有了!”他神奇的大脑果真向他慷慨地输出了智慧,“冤有头,债有主呀。”

  马大嘴这次表现得很爷们儿,当他知道沙大美绕了一圈儿又跑了回来,气得对那小个子男人一通臭骂。

  天大黑的时候,马大嘴背上骨灰盒,肩着锨,一个人悄悄进了山。洳口殡葬已经实行了集中管理,因为是偷葬,他怕被别人看到,也不想看到别人。

  天空阴沉,彤云密布,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山毛榉、橡子树、蒙古栎、山荆条,夹杂着核桃、栗子、火柿、杜梨等果木树,隐藏在大山厚重的阴影里。他用脚面挑开遮没小径的野草,心上心下地在落满橡果的小径上匆忙行走,狭长的草叶围着他的裤脚哗哗响。山下洳河氤氲而起的水汽和山岚结合在一起,满山都湿漉漉的,山间弥漫着植物浆汁散发出的清新味道,躲在树窠子里的野鸡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让人徒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怖。

  草片拨弄得他脚腕子刺痛发痒,那里一定划了一道道血印子。顾不得了,他只想着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对,是自己的,而不是张光荣强加给他的。他恨那个没见过面的外乡人,恨他将大美的骨灰无情地丢弃,他要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怎么说,大美也和自己好过一场,似乎只有这么办,他才觉得对得起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了。

  怎么老觉得有一双手从背后掐着自己脖子呢?他气喘吁吁地把铁锨和沙大美调了个个儿,又觉得沙大美冰凉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蛇一样的胳膊仿佛伸了出来,又缠住了他的脖子。“大美,别这样,别这样,我给你找个地儿,我会把你安置好的。你别这样。”他求着她,脚下蹴到一块凸起的山石,一个趔趄,将怀抱着的盒子摔了出去,盒盖碰开了一道缝,露出惨白的骨灰。

  他满头大汗,身子打软,两条腿哆嗦着。他听到灌木丛中有一种像呼吸似的声音,感到后背冷飕飕的,好像那里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他急忙转身寻找,只见树影幢幢,杂树芊绵,正发着一连串的沙沙声。

  稳了稳神,他脚蹬着地面向后退了退。他把双手放在心口,摁住跳动的心脏,嘴里念叨,和逝去的旧情人拉着关系:“大美,大美,摔疼了吧,回去,回到自个儿屋里去,我知道你憋得慌,你别出来吓唬哥,你心疼哥,是不?咱到地儿了。”他的手哆嗦着,把露出的骨灰又塞了进去。

  一列夜行的火车在山外大秦线上拉着笛声,脚下的土地仿佛在微微地震颤,火车的到来减弱了他的恐惧。他爬起身,继续走,小径将他引到一面朝阳的山坡。坑儿是他白天就挖好的,放好骨灰盒,他一边向坑里撒土,一边喃喃自语:“大美,哥也算是对得起你了,你就睡这儿吧,这儿是我给你找好的地儿。”泥土落在骨灰盒的盖子上簌簌作响,像是寡妇在哀泣。填平了坑儿,没有起坟头,他从附近搬来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立在那里做了个记号。

  前方十几步远的松树枝突然摆动起来,风是雨头,风来雨到,恐怕大雨接踵而至。他匆忙又看了一眼自己顺手搬来做记号的这块石头,想记牢它的模样,怕自己将来找不到。这块石头怎么长的呢——瘦骨嶙峋,像个骷髅。马大嘴神情大变,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那丛松树枝又摆动了一下。他拄着锨,仓皇爬起身,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奔跑起来。跑到半路的时候,倾盆大雨漫天而下。风赶着他,雨赶着他,风和雨拧成一股股鞭子阴冷地赶着他的脚步和身子,雨水杀着他的眼角。他像遭到追杀一般,迈开双腿,一气蹽到山外。

  十五

  风里充满了秋的味道,阳光却还有夏的余温。经过季节不是很分明的那段时间,真正的秋风将天空吹得湛蓝碧透。耗过春夏两季的叶子灰蒙蒙地打了卷,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里飘扬、坠落。

  其间,米乐如愿以偿,所里为他调换了师父,让毕波带他,只是住宿还和张光荣在一起。换了师父的米乐并不开心,因为他觉得并没有预期的那么美好。离一个人太近,看不到他的神奇之处。离开了张光荣,他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寥与失落。

  一个普通秋日的黎明,张光荣接了一个电话。米乐看他在日历上默默画了一个圈。这肯定是一个特殊的、重要的、备忘的日子,上一个被圈起来的日子还是7月28日——宋春生发案那天。

  他往日历上画圈时米乐还不晓得,宋春生已经找到了。

  电话是马大嘴打来的,因为激动,他的声音嗡嗡的。张光荣将话筒与耳朵拉开距离,随即又牢牢贴在耳廓上:“啥?你说啥?老马,你再说一遍!”

  行狼峪是洳口后山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没有当地人带领,外人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雾气懒洋洋地在杂草丛间和小径上爬行,夜晚的薄霜还挂在草木枯黄的叶片上,宛若撒上了一层闪光的银粉。

  离老远,他们就看到了马大嘴电话里描述的情景:一棵皮肤粗粝的老柿树上吊着一个浅浅的人影。宋春生用裤带将自己悬挂在一根伸展开来的粗壮的树杈上,下垂的脚尖几乎触着地面。那身破旧的夏季单裤单褂曾被协查通报描述,就是他逃跑时穿的衣服,只不过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股浓烈的、想躲也躲不掉的腐臭味包围着他们。爱吆五喝六的谢总管首先被尸臭打翻在地,他几乎将身子匍匐在地上,痛苦地干呕起来。

  即使没有放羊人,宋春生被发现也是为时不久的事。因为,从节气上说,已经过了霜降,满树的柿子挤挤挨挨,红得深沉热烈,蜡质果皮上挂着一层白色的果霜,树叶被风扫荡得所剩无几,只剩下几片血红的叶子张着小巴掌,高傲地在枝头抖动。

  他脚尖所指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麻麻渣渣的褐色东西,米乐捏着鼻子看了半天,没分辨出是什么。“蛆吧?是不是干了的蛆?”他不敢肯定。张光荣也捏着鼻子蹲下,与米乐对视一眼,肯定了他的判断。刚刚好转些的谢总管闻听后又进行了一波更加剧烈的呕吐。

  米乐猜测,在刚刚离开的这个夏季,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嗡嗡嘤嘤的狂欢和万头攒动的饕餮盛宴,可能一场风雨让这场饕餮变成了无妄之灾。成群结队的蛆虫唼光了宋春生嘴边的腐肉,他一侧脸庞露着森森白骨,这具尸体更像一副裹着衣服、被挂起来的人体骨骼标本,在清凉的晨风中不安分地摇来摆去。他应该是在小卖部再次“失窃”后不久就自杀了,在这里吊了整整一个夏天。

  脚下哗的一响,米乐在杂草丛中蹚到一个绿色的牛栏山二锅头的空酒瓶。他拎起了它,猜测着它的来历:为了不甘死于卑微,宋春生喝完了这瓶酒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米乐默默地看着抽成干尸的宋春生,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那层干蛆,抬起目光,放长,放远,放到他晃动的身影后峰峦起伏色彩斑斓的群山之巅,呼吸才逐渐顺畅起来。

  米乐想起了那个神秘夜晚张光荣好像说过:“我等你三天,就三天!”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他问张光荣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光荣狠狠地骂着宋春生:“蠢!你这个憨蛋!为啥不听我的?嗯?为啥不听我的!”

  就在那天晚上,宋春生跟张光荣说,自己不想活了。张光荣以一个长兄的口吻训斥了他:“人家一辈子都不够活,你却要把一辈子糟蹋出富余。死,当然比活更容易,舍难求易的都是懦夫!快打消你那个愚蠢的念头。记住!人这一辈子不论遇到啥事,都要活着!顽强地活着!”

  张光荣限他三日之内自首,因为,只有投案才能从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张光荣只给他三天时间,长则生变。可是,张光荣没有等到这个固执得有些愚蠢的男人的到来。再见到他时,这个男人已经把一个令人心碎的冰冷的现实摆在了众人面前。慈心生祸害。面对这个冰冷的现实,张光荣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和做法后悔莫及。他以为自己了解宋春生,他以为宋春生会听他的,他以为事情会不离左右,会按照自己给出的路径走向一个合乎人意的结局。多么好笑的一厢情愿!

  米乐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他知道了为啥师父在那段时间老是心神不宁。猛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师父的认识都是错觉,自己曾对他狭隘地、偏执地妄加菲薄。

  缓过来的谢总管突然喊道:“这块石头上有字!”

  张光荣坐在一块石头上,瞥了一眼挂在树上的宋春生,摸出一支烟默默点燃:“你们好好看看吧,我眼神不济了。”他将烟停在嘴里,屈起眼睛,看着两只不知名的白色小鸟出神。

  一行字写在一块背风又落不着雨的大石头上,米乐逐字辨识,最终将模糊的字迹连了起来:他把我老婆扔了,我杀了他!我向大美赎罪,求她原谅。

  “混蛋!你这个混蛋!”张光荣倏地立起。

  马大嘴在阳光下打了一个寒噤,他发现这个地方他来过。向东走出二十多步,他找到了那块做记号的骷髅状的石头。原来,这儿就是沙大美的安葬地。

  附近一棵粗壮的松树下,他们又找到了一具瘦小的男尸。尸体双手被一股藤条紧紧捆住,上身穿着半袖衬衣,像裹着一张揉皱的纸。这人右上臂似乎有文身,谢总管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捂着嘴,首先辨认出来是条龙。张光荣推开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藤条,抖了抖,说:“绑的是越扽越紧的猪蹄扣。”时间间隔太久,已经无法判断这里是否为第一现场。谁也不知道,宋春生将他带到这里时,这个男人是死是活。

  张光荣对吊着的宋春生又恨恨地骂了一句:“你这个不可理喻的混蛋!”

  在这具尸体旁,一丛挂着深红色果实的酸枣窠子下,米乐又发现了一些发霉的榛子碎壳,一包龙潭方便面包装袋和一个空矿泉水瓶。发霉的榛子碎壳让他一下想到了王二。

  他与马大嘴几乎同时各自确认了一个事实:

  其一,让王二将骨灰盒送到派出所的不是小周,而是宋春生。他以这种方式通知派出所,他已经杀了小周。

  其二,埋葬沙大美骨灰的那个雨夜,宋春生就躲在树后。马大嘴本该与这个死鬼命运相同,不知何因,宋春生赦免了他。庆幸之余,他对自己死里逃生又不得其解。

  山路上来了两辆车,前面的是所里的吉普,后面的是一辆切诺基。县局来人了,这里的一切将移交给他们。

  因为路不够宽,两辆车不得不停在距离他们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所长和毕波一言不发看完现场,切诺基的车门才从两侧同时打开,下来的却不是刑警。

  米乐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人他认识,他们是县局纪委的。昨天,为调查张光荣徇私枉法的事,他们将他找到镇政府的一个房间谈话。开始,他以为他们是县局督察,对张光荣怼沙老汉的事,他们却只字未提。后来,他才搞明白他们的身份。

  做完材料后,他们回答了他的疑问:“张光荣以前的事和这事比起来已经不算个事了,他那事顶多弄个处分,不归我们管。”这话听得米乐心惊肉跳,“顶多弄个处分”是啥意思?显然,他们调查的事项超出了纪律处分范畴,张光荣的问题升格了。

  现在,这两人正威严地走向张光荣。张光荣瞟了他们一眼,将扔掉的烟蒂用脚掌碾死,从坐着的石块上站立起来,他似乎猜到了他们的来由。

  “不!”米乐变了声调,跑了过来,将自己插进张光荣与两个纪委同志之间,他张开手臂,“我说的不对,我是诬陷,诬告,他什么都没有做!”

  纪委的同志看着这个年轻的新警,不置一词。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那次抓了他,就不会有第二次凶杀。”毕波的话在米乐耳畔像钟声一样敲响。

  米乐不顾师道尊严,以近乎粗暴的态度大声抗辩,他的声音越过所长,越过毕波,越过这一撮人。转而,向这片山林,向山下笼着一层雾气的广袤平原无助地叫喊。张光荣不是为了帮人逃避惩罚,而是为了给这个可怜人一条可能的生路。

  “米乐!”从后面传来的声音像一枚低沉的炮弹,击中了狂躁的米乐,“他说得没错!”张光荣说。

  米乐彻底安静下来。

  张光荣从米乐身边走了过去,纪委的一名同志已经先他一步等在切诺基前。张光荣走过几步,转身,又回到米乐跟前。

  米乐望着他,眼睛闪着泪花。张光荣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棍儿的事还没办好……”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把他送到宋春生的妹妹家。”

  张光荣摇着头说:“我已经去过了。不行啊,他妹妹家不具备收养条件。这是太阳村孤儿院的电话,院长已经同意接收,就说是我联系过的。老沙生活还能自理,征询一下他本人意见吧,如果他本人愿意,可以帮他联系镇敬老院。另外……”张光荣停顿下来,“替我向他赔个不是……就说我这个混蛋已经知道自己不对啦!”

  说完,他迎着太阳向山下走去。初升的太阳把他一侧黑胖的脸膛打得黝黑发亮,在他肩头和后背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太阳刚刚跳出地平线不久,因为这面山坡有着一定的高度,所以,太阳还在他们脚下。他的影子遮没了他身后的小径,呆住的米乐也笼罩在他壮硕又颀长的影子里。

  “师父!”那个影子定住,转过身来,一实一虚,两人交叠在一起。米乐看到了他黑胖的脸庞大理石雕塑一般,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一丝皱纹,米乐看到了他的内心,此时此刻那里毫无波澜,平静无比;张光荣看到米乐眼睛里反射着千束万束长长短短的光芒,就像那里蕴藏着千千万万个小太阳。他突然发觉,随着夏天的流逝,这个毛糙糙的孩子成熟了许多。

  切诺基裹着一团黄雾,在山路上一耸一耸颠簸而下。越来越明亮的清晨光辉洒满大地。从这面山坡望下去,冲出山谷的洳河匍匐在渔阳大地上,就像孩子依偎着母亲温暖又博大的胸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做个拐棍儿
姚刚电视剧8部
植荒十年,一时春生*
春生何处早
大寒——寒尽觉春生
一张图看清姚刚的证券界生涯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