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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杜茂昌)

杜茂昌

1

上课钟敲响了好几分钟,和平老师还没有出现在教室。孩子们如同野鸟归林刚安静下来,等不来老师,没过多久便开始“嗡嗡嗡”地交头接耳,一片叽喳声四下响起,好似乱哄哄的一群马蜂。我和程军因为昨晚贪玩,没来得及写和平老师布置的作业,本想着今中午赶一赶,赶在上课前写完,可程军大晌午的又叫我在山野间疯跑了半天,现在作业本上还是空白,我心里有一点怕被和平老师责罚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泛来一阵困意。窗外空气燥热,林间蝉鸣悠扬,整个世界显得既混沌又空灵,此刻,我的瞌睡虫上头,脑子里逐渐有些不清醒,上下眼皮像涂了糨糊一般老往一块黏连。

“不要吵吵了,都静一下,把作业本都交过来!”班长艳蓉站出来维持秩序,她的声音坚定而嘹亮,像上课钟重新敲了一遍,果然没人再发声,教室瞬间恢复宁静。愣过几秒钟,同学们反应过来,拿起作业本嬉皮笑脸纷纷朝艳蓉走去。

我和程军面面相觑,看着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艳蓉,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我们俩心虚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激灵,瞌睡虫早跑得没了踪影。两只手掩着书包里的作业本,生怕别人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越是这样越是跑不掉,艳蓉清点了一下数量,径直走到我与程军跟前,说:“你们俩的呢?”我俩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乖乖地将没写作业的本子递给艳蓉。说实话,我俩倒不怕艳蓉,只是怕艳蓉向和平老师打小报告。

艳蓉大声说:“你们都好好复习课本,我给你们先判一下作业。”开头的时候还行,教室里只有静静的翻书声,可过不了多久,“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艳蓉气得站起来,拿起和平老师的小教棍,猛地拍打教桌,或是点名批评某个人,或是用眼神狠狠地盯着某个人,像是要镇压住烽烟四起的局面。偏偏孩子们不吃艳蓉那一套,照旧我行我素,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肆意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到处撩猫逗狗,根本不把艳蓉当回事。艳蓉脸色很难看,像一块紫色的茄子,艳蓉说:“不管你们了,懒得理你们!”艳蓉重新回到座位上判起作业。我和程军对视一眼,笑得很诡异,仿佛要成心看一看艳蓉的笑话。

隔了好一阵子,和平老师推门而入,闹腾的场面顿时沉寂下来,像是山里的百兽见到了老虎。我们都担心要挨和平老师的骂,怎知和平老师却是一脸和蔼,笑着同我们讲:“孩子们,要放一个礼拜的秋假,你们一会儿就回吧,帮着家里大人收收秋,干点农活。”等我们回过神来,一个个不禁欢呼起来,这消息来得太贴心了,放假总比圈在教室里上学自在许多。程军还不忘问和平老师一句:“有作业吗?”和平老师笑着说:“没作业。你们现在就可以放学。”和平老师说完,自己率先走出了教室。同学们收拾书本,背起书包,三三两两相跟着笑嘻嘻往外走。我和程军一秒钟也不想在教室多待,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去,我们俩往外跑的时候,不料却被艳蓉喊了一嗓子:“杜康,程军,你俩站住!”我俩心里骂艳蓉,可还是止步停了下来,悻悻地回头问她干什么。艳蓉说:“你俩别跑,这次作业全班都写了,就你俩没写,你们说,怎么办?”我俩心里怨艳蓉没事找事,便问她计划怎么办。艳蓉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时,才笑着同我俩说:“你们明天去我家帮忙收秋,好好表现表现,表现好了这事我就不提了,要不然,我告诉我爸,你俩的各种坏事,咱们旧账新账一起算。”

艳蓉笑得颇有几分得意,趾高气扬的,我真恨不得上前撕了她的嘴,怎奈有把柄在她手上,只好忍气吞声,更何况艳蓉惹得,她爸爸却是万万惹不得。艳蓉的爸爸便是我们的和平老师。我和程军眼神一合计,权宜之计唯有妥协,默默地低下头算是答应。艳蓉笑得更带劲,把书包一抡放在身后,对我俩甩出一句:“明天你们早点过来啊。”

我家和艳蓉家是一个生产小队,前后院邻居。我们家人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叔叔,妯娌婶子,哥哥姐姐,还有好几个堂哥堂姐,浩浩荡荡仿佛一个加强排,他们干活从不指望我这个十一岁左右的半大小子。倒是艳蓉家人少,和平老师在村里独门独姓,况且他只有两个闺女,艳蓉还有一个姐姐在镇上读初中,我见了面喊她“开蓉姐”,想到和平老师收秋费力,我们做学生的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帮不上大忙那总该出点小力吧。

第二天,程军早早来家里喊我,我跟家里人撒个谎说是出去玩,家里人也没怎么管我。我同程军出门一扭身,便闪进和平老师家院子,他们一家人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和平老师一见我俩,略显惊讶,问:“你俩咋跑来了?”我俩扯开嗓门异口同声地说:“来帮老师收秋!”和平老师露出欣慰的笑容,走过来在我们的肩膀上各自拍了一下,说:“真是好孩子!”我们透过和平老师伟岸的身躯,看见院子里有一棵榆树,树荫茂密,榆树前的艳蓉正在捂着嘴偷偷地笑,像是一株灿烂的向日葵。

和平老师家人少,地自然不多,且是在西沟里一片平整之处,给我们干活带来便利。和平老师家种着几亩玉茭几亩谷,玉茭多谷少,按照和平老师的意思,先收玉茭再割谷。我们一行几个人到达田间地头,和平老师简要分了工,他们夫妻二人前面掰玉茭,开蓉姐在后头捡,聚拢在一块装袋子,我和程军一块掰,艳蓉跟着我们干。玉茭林已然泛黄,一排一排密密麻麻挺立着,好似荷枪实弹的队伍,玉茭棒子鼓鼓囊囊,被几层皮包裹着,露着胡须一般的穗子,看上去如同一发发的炮弹。我们的任务便是冲进去,卸下它们的炮弹,征服这一支队伍。我们掰玉米棒子的每个人两行,一左一右向前挺进,把掰下来的玉茭棒子尽量往一个点投掷,便于身后的人装袋子。起先,我们三个小人儿合作,杀入玉茭林开辟出一片战场,冲锋陷阵心里面自有一股豪情,我和程军在前面掰,艳蓉在后面捡,三个人离得不远,还有说有笑的。可到底经验不足人且小,渐渐落在了后头,太阳升起来炙烤着大地像蒸笼一般,玉茭秆上长长的叶条仿佛锯齿一样划着我们的胳膊生疼,我们三人淹没在比我们还要高许多的玉茭林里打起了游击,干一阵歇一阵,最开始的诗情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早没了影子,不要说战胜他们,我们甚至都想临阵脱逃。

干着干着,田里忽然多了几个帮手,仔细一看,竟然是峰哥和他的几个同学。我和程军喜上眉梢,顿觉身上轻松许多。和平老师也感意外,连忙热情地打招呼,那帮人只是喊着“老师”,再无废话,立时投入战斗。人多力量大,干起活来顺风顺水,我和程军,还有艳蓉,也信心倍增,来了精神,在强援的鼓舞下奋勇争先。临近中午,和平老师改变了策略,让他媳妇先回去做饭备水,给我们往地里送。

如此干了一整天,往家里送了好几车,落日余晖里,我们欢声笑语,满载而归,顾不得身上的疲累,收获的是一种别样的心情。

2

峰哥是我表哥,我们是一个村的亲戚。我们家在西河,峰哥家在南河,两地相距并不远。

村子里有一条河,自山里奔流而下,在村间蜿蜒着如一条流淌的玉带。在我们生产小队那一截被称为“西河”,之后河床拐了个弯,河水一路向东流,因峰哥家那一带河水居村之南,故他们生产小队被称为“南河”。峰哥约了几个同学,从南河到西河,帮和平老师来收秋,表面上看是念及和平老师曾带过他们小学教书的恩情,可实际上他自有不便告人的目的。他的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

峰哥和开蓉姐是一届的学生,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他们同学八九年,当然有很深的感情。但在我看来,峰哥对开蓉姐又不仅限于单纯的同学情,他好像还有一些爱慕开蓉姐的意思在里头,每次来我家时,总会有意无意向我打听一点开蓉姐的日常动态。那个时候,峰哥十五六岁,长得清瘦俊气,一表人才,而开蓉姐同样出落得如花似玉,分外水灵。我曾见过他俩骑着自行车一道往镇中学走,峰哥腿长有劲,没蹬几下车子便飞旋疾驰起来,然后峰哥放慢速度等开蓉姐,开蓉姐不甘落后,跟着用力蹬几下去撵峰哥,开蓉姐的秀发与裙摆飘飞着,像是风中张扬的绣旗。我看着他俩的背影,暗想他们真称得上青梅竹马,一对璧人。开蓉和艳蓉这一双姊妹花,各有特色,艳蓉人小鬼大,怪点子多,虽说长得也还凑合,但到底啥也没长开,我觉得她就是一朵田垄边上的喇叭花,张着个大嘴巴瞎嚷嚷,却难免显得单薄而羸弱,开蓉姐才是我喜欢的类型,模样秀丽,话语清甜,性格温和,从来向别人展现的尽是美好一面,我印象中她从未同我发过脾气瞪过眼,她犹如一束盛开的月季花,层层叠叠,饱满艳丽,仿佛有绽放不完的内容与底蕴。我因此存了一丝私心,更愿意峰哥能与开蓉姐亲近些,将来开蓉姐或许还能成为我嫂子呢。

不过,依我对峰哥的了解,他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他和开蓉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无非是一块上下学,他要说的话题猜也能猜出来是老师、同学,还有作业,至于壮胆表白一下,他怕是压根没有尝试过,要不然他还会在我身上问东问西瞎打听。我还清楚地记得,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开蓉姐给峰哥递过去一杯热水,让他喝水歇一歇。开蓉姐眼睛睁得圆圆的,黑眼珠如同两粒算盘珠子一样晶亮,眼神里满是对峰哥能找人来帮忙的感激之情,她的目光热情而浓烈,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投射向峰哥。偏偏峰哥不敢直视,不肯相迎,手接过杯子,匆匆把眼睛挪到别处,好像要躲避开蓉姐身上的那团火。这一幕恰好被我撞见,我心里那个着急啊,真恨不得上前替峰哥向开蓉姐说几句话,可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峰哥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啥好,我又能说啥呢。

干了一天半,和平老师家的地差不多收割完,下午的时候,他没让我们再跟着去地头。我累得够呛,浑身酸疼,就在家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傍晚时分,峰哥来家里找我,我那时还在炕上昏睡。峰哥进来喊醒我,问我:“你家收秋收了多少,快完了吗?”我不想睁眼,说:“不知道。”峰哥又问:“和平老师家应该完了吧?”我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心说,你有啥话直说就行,为啥非要拐弯抹角的,便又闭上眼,不想搭理他,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峰哥没吭气,我却感觉他将一个小东西塞进我嘴里,那小东西圆不溜秋像一枚肉球,我忍不住咬了一口,一股独特的味道溢满口腔,既有枣子的香甜,但更多的却有一种酸涩之意,我尽情地享受这又酸又甜的滋味,舌尖拼命吸吮着果肉,任那个果核在我嘴内像个球蛋一样滚来滚去。一番享用之后,我兴奋地睁开双眼,腾地跳下炕,舍不得吐掉果核,急切地问峰哥:“是酸枣?!”峰哥点了点头,问我:“想吃吗?”我饥渴的眼神和呼之欲出的口水代替我做了回答。峰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酸枣放入我手心,我掬着红艳艳的酸枣,看着它们仿佛一颗颗的珍珠,我低头含了一颗,耐心地品咂起来,一下子觉得峰哥真有本事,他摘的酸枣特别好吃,比我和程军那一天中午不睡觉到处乱跑,沿途采的那些酸枣好吃多了。

很快,我吃完了,意犹未尽。我贪婪地盯着峰哥的口袋,好像那里有一处无尽的宝藏。峰哥笑眯眯地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峰哥问我:“还想吃吗?”我使劲点了点头。峰哥的两只手在我面前飞旋起来,比画出几个大圆圈,又快速伸到身后,再移到我面前时,手中变魔术似的多了两包纸袋子,峰哥说:“这是两包酸枣,一包给你吃,一包你转交给开蓉。”

我吃了一阵酸枣,打住了底子。此时倒并不稀罕这些个酸枣了,一包酸枣轻轻的虽没个分量,我反觉得峰哥对开蓉姐的情意沉甸甸的,我若贪嘴据为己有,或者是懒省事不肯跑腿,岂不是辜负了峰哥的一番心意?想到此处,我郑重表示,一定要亲自送到开蓉姐手上。

临了,我问了峰哥一句:“你的酸枣哪里打的?下次去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啊!”

峰哥说:“好的,这个一定。我们南河那边明天才收秋,等收完秋,我过来叫你。”

峰哥走后,天色黑沉下来。我思忖着怎么样完成峰哥交办的任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想计策。后来,干脆把心一横,将酸枣揣进怀里,出门去找开蓉姐,借着夜色掩映,好像要去进行一项隐秘的接头,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崇高的使命感。

走进开蓉姐家院子,她家街门过道和院子里堆满了玉茭和谷穗,看上去如同一座座小山似的,到处充斥着秋粮成熟后那种香甜的气息。我绕进去想找开蓉姐,没想到第一个却碰上了艳蓉。艳蓉好奇地问我:“你咋又来了?”我支吾着回答:“嗯。我不找你。”艳蓉一惊,说:“啊,那你找谁,总不至于找我爸吧。”我说:“我找开蓉姐。”艳蓉用警惕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找我姐做甚?”我不想同她讲实话,说:“找开蓉姐请教一道数学题。”艳蓉瞪了我一眼,口气里多少有些不屑,说:“你倒成了一个好学生,谁信呢?”说完,鼻子里还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好不容易摆脱艳蓉的纠缠,进屋里去寻开蓉姐。开蓉姐见到我,对我笑了一下,关切地问我:“小康,你吃饭了没,你是来找艳蓉玩了吧。”我说:“我不找她,我找你。”开蓉姐愣了几秒,复如同一朵花一样笑起来,说:“你找我干什么呀。”我说:“有人让我给你捎个东西。”说时,把那包酸枣取出来。开蓉姐不晓得是啥,一脸错愕。我把袋子打开,让她看。开蓉姐一见,乐了,说:“酸枣。”我递到她跟前,让她尝尝。开蓉姐两根手指捏了一粒酸枣含进嘴里,不动声色地咀嚼着,两个腮帮子毫无波澜,根本看不出她在吃东西,过了一阵子,两片嘴唇一嘬一噘,把枣核吐在另一只手心,然后再拿两根手指捏起一粒酸枣,她的动作小心谨慎,好像生怕碰坏别的酸枣,她的吃相文静典雅,完全不像我那般狼吞虎咽。

吃了几粒酸枣后,开蓉姐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我:“是谁让你捎过来的。”我正待如实相告,不想艳蓉闯了进来,艳蓉像猎犬一样东闻西嗅,敏感地捕捉着我们的面部表情。我只得朝开蓉姐说:“这个人你也认识的,你猜吧。”说毕,一溜烟跑了。

3

隔了两天,峰哥来西河寻我。他明显晒黑了,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焦油,黑明光亮的。他见到我,颇有些慷慨之意,仿佛是一位凯旋的将军,想来是收秋的劳累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兴致。果然,他问我送没送到酸枣,开蓉吃没吃酸枣,还有这过程中的各种细节,我不仅没说谎,还添油加醋地发挥一番,惹得峰哥频频点头,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峰哥说是要带我去打酸枣,想到这两日程军陪我一起玩,我提议能不能再叫一个人,峰哥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

我们一行三人上路。峰哥在前,他步履矫健,轻车熟路,像是一位知根知底的向导,我和程军在后,一路尾随,寸步不离,活脱脱两个跟屁虫。峰哥告诉我们,想要打到好酸枣,就不能怕跑路,酸枣多长在比较险峻的地方,不是崖边就是深沟,如同绝美的风景不用双脚去丈量根本体悟不到。我们出了村,沿着蛇形山路上了山梁,越走越远,回望乡村,村子里不规则的民宅四下散落,像是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小盒子,顺着那条泛着银光奔流不息的小河,我努力辨认哪一处是我家的小盒子,哪一处是开蓉姐家的小盒子。

整个大山,主体色泽分成了绿与黄两种基调,猛地一看,像是浓墨重彩的一幅画。绿是树,更远更深处的苍松翠柏挤占了半个山头,山林密得透不进人无路可寻,近处田埂角落里矗立着几株野核桃树,巴掌大的树叶间隐约可见青青的核桃果,仿佛挂在树上的一丛绿灯笼。黄是土,秋收一过,大地坦诚地露出本来的面目,一层一层的梯田一览无遗,黄土地本真的肤色金子一般格外耀眼,枯黄的秫秸秆到处都是,像极了黄色湖泽里飘摇的干芦苇。土壤的颜色,随着我们攀爬的高度,逐渐由黄及红,肥沃的红土地比比皆是,每一处田头都如同被烈日煎烤出殷红的血液。

我们上了一处红土坡,峰哥用手一指不远的坡崖,激动地说:“快看!”我和程军顺着方向看过去,但见坡崖边长满了酸枣圪针,一枝枝挨着一枝枝,一丛丛挨着一丛丛,交叉缠绕,绵延着看不到头,每一枝都张牙舞爪的,奋力探着身子向崖外生长。我们像见到猎物的疯狗,撒开腿向前狂奔,踢飞了路边的料礓石,踩碎了田里的土坷垃,磕磕绊绊冲到跟前。秋将熟透,满坡的酸枣圪针结着星星点点的酸枣,掩藏在青翠的叶片之间,有的还泛着青,有的已红透了,有的介于半红半青之间,挂在圪针上像一个个圆溜溜的句号,撩拨着我们的食欲。酸枣圪针上探身能够着的地方,早被过往路人采摘一遍,我们想要有所收获,就得踮起脚尖抻长胳膊,或是把一枝圪针拽过来,这其间还需小心避开圪针上的针刺。随手采摘几颗酸枣喂进嘴里,酸爽的滋味立时沁入心肺,边吃边摘,边摘边吃,峰哥并没有把程军当成外人,当着程军的面还边说一说开蓉姐的事情。我边听边应付,一个分心走了神,圪针刺扎在手上生疼得很。

秋老虎面目狰狞,太阳像个火盆一样肆无忌惮毒辣辣地照着,地表温度仍然很高,四下空气仍然很闷。幸得红土坡前不时有一阵山风袭来,间或能送来几许凉意。

满坡崖的酸枣,成色各异,竞相诱人。采的过程,我更偏向于红透了的酸枣,色泽鲜红而亮丽,果肉鲜嫩又饱满,馋得我口水直流。顾不及手上针刺的疼痛,仍要探手去摘最红的那一颗。峰哥伸手拦住我,说:“太红了未必好,说不定都长虫了。”我自然不肯信,仍旧按我的思路一路采一路尝。

峰哥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他象征性地尝过一些,便开始往裤子口袋里装,他摘得最多,自己却舍不得怎么吃,不多时,口袋像充了气一样,悄无声息鼓了起来。我想他或许是要给心爱的人儿攒着吧,也就没怎么理会他。峰哥采摘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他皱了一下眉头,感到新采的酸枣无处可放。程军仿佛觉察出峰哥的窘态,他脱下身上穿着的半袖衫,上身只露着一件二股筋背心,他把半袖衫的袖口挽着系住,再将衣服的下摆也打一个结,仅剩着领口敞开,拿在手中如同是提着一条布袋。程军的做法启发了峰哥,峰哥欣喜着脱掉半袖衫,很快学做了一条布袋,并把口袋里的酸枣全部倒进布袋,布袋能装的东西当然多了。我瞅见他俩这样做,照猫画虎,亦将身上的半袖衫解下来,扎一条布袋,穿着二股筋背心跟着他俩跑。

我们在这面坡崖处如蝗虫过境,把能伸胳膊够着的酸枣几乎一扫而空。峰哥又带我们往更高的一处坡崖走去,沿途继续采摘,我们三个人的布袋渐渐有了一些分量,峰哥的最沉,像是提着半袋米,程军的次之,像是掂着几把豆子,唯独我的若有若无,轻飘飘的仿佛拎着一团棉花。

等我们在两处坡崖扫荡过后,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我们跳下坡崖,就地坐在一块背阴处休憩起来。我翻开布袋,拣出最红的一颗,塞进嘴里自顾自吃起酸枣来。忽然感觉嘴里滋味不对,没有果肉的香甜,却是一嘴的碎渣,伴着咸腥的味道,我慌忙吐出来,发现这颗酸枣果真被一条毛毛虫祸害过,我一阵恶心,赶紧“呸呸呸”地吐上一通,伴随着心慌意乱的一顿干哕。峰哥和程军在一旁看到我的丑态,咧开嘴哈哈大笑着。

峰哥笑够了,说:“你看你,我的话你不听,太红的未必好,物极必反嘛。”峰哥看着我和程军,一脸认真地说:“你们俩想过没有,翻过这座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你们将来能不能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做一点你们喜欢的事情。”我和程军一脸懵,没想到峰哥抛出这么一个严肃的话题,瞬间觉得他是一个睿智的哲人,既然敢这样讲,想必胸中早有了答案,相比于我们的浑浑噩噩,峰哥确实有些见解,他不仅比我们长得高,而且还看得远,我们在他面前处处显得孤陋寡闻,毫无见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都沉浸在自惭形秽的氛围里,内心对峰哥无比仰视。顿了顿,还是程军打破了僵局,程军说:“峰哥,你是怎么想的,你以后要做什么,我们跟着你干。”

峰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印子,说:“咳,想那么多干啥,我压根也不知道呢。”说时,他告诉我们,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峰哥见我的酸枣少得可怜,很大方地给我分了许多,眼看着便要倾囊相送,我赶忙制止住。峰哥说:“你拿着吧,谁吃不是吃,谁吃不一样,你记得回去以后,分成两份,一份你自己吃吧,一份你给了开蓉。”我听了心头一热,觉得峰哥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自己费这么大的力,临到头却把成果甘心与人分享,若非真心必然是做不出来的。我心里暗自盘算,要把手中的酸枣分成两份,一大一小,小的我留着,大的给开蓉姐。

想到此,我拍了拍胸脯,像领了军令出征的勇士一般,对峰哥表起决心:“请峰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4

回到家里,我把我的酸枣分给家里人吃,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们吃了我的酸枣,赞不绝口,都夸这酸枣成色足、味道鲜,顺带着把我表扬几句,说我能干、懂事,听得我心里美滋滋的,愈发感谢手中的酸枣,愈发感谢给我酸枣的峰哥。

妈妈要洗衣服,让我脱下有汗渍的二股筋背心,一并把装酸枣的半袖衫给了他。我把酸枣倒在炕上,用手划拉着大致分成两堆,心里默许哪一堆是我的,哪一堆是开蓉姐的。这个时候,哥哥姐姐走过来,偏要在开蓉姐那一堆抓着吃,我想起峰哥交代给我的任务,坚决捍卫主权,张开双臂护着酸枣堆不让他们吃,可他们哪里肯听,笑嘻嘻地各自抓了一把酸枣,又笑嘻嘻地走了。我回头查看阵容不整的酸枣堆,只得调整思路,把哥哥姐姐吃过的算成我的,把他们没动过的算成开蓉姐的,而且为防哥哥姐姐再杀回来,我得尽快送给开蓉姐。

我学着峰哥的样子,找来一张废报纸做成纸袋子,将酸枣倒进去。然后,看着我的那份酸枣,又忽发奇想,不如再将我的分成两份,一份归我,一份借花献佛送给艳蓉,虽说艳蓉平日里咋呼劲大不讨人喜,但好歹是我们班的班长,跟班长示好拉近关系,说不定能少走弯路,起码检查作业时能通融通融。说干就干,我给艳蓉也装了一个小纸袋。

天色擦黑时,凉风四起,炎热的天气终于像一块烧乏了的炭块一样消停下来。我贪图凉快,光着膀子,一左一右两只手各拎着个纸袋子光明正大地朝艳蓉家走去,反正是要送艳蓉的,也就不必有什么忌讳,再藏着掖着了。

我刚进艳蓉家院子,便见艳蓉坐着一张板凳在那棵榆树下乘凉,手里还不时往嘴边送着东西吃,手快要到嘴边时,脑袋总会下意识地点一下,配合着把东西吞进去,那样子像极了啄米的小鸡。我走到艳蓉跟前,看清楚她正在吃酸枣,心下好奇,便问:“吃酸枣呢,这酸枣哪里搞的?”艳蓉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要你管,反正又不是你给我的。”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爽,满腔的热情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本欲将酸枣就地送给艳蓉,可想了想,多少有些不情愿,遂决定故意晾一晾她,先进屋去找开蓉姐。

开蓉姐在屋子里点着一盏台灯,正趴在那里,边翻书边往本子上勾画,侧面看过去,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像极了批改作业的和平老师,这多少让我在心里有些怵她。不过,她毕竟不是和平老师,我们几个后进生上课不认真听讲或是课后不按时完成作业,惹毛了和平老师,他发起威的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恨不得把我们吃掉,开蓉姐则温柔多了,你看她的长发如河水一般柔顺,她侧身的半张脸俊俏得如一张挂历明星照,更难得是她细语软软如春风的说话腔调,让人听了很受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她。

我走过来,问她:“开蓉姐,你们学校秋假还有作业吗?”开蓉姐扭头见是我,笑着说:“小康,你来了,上次真感谢你带过来的酸枣,很好吃的。对了,学校并没有作业,我只是提前预习一下。”开蓉姐的后半句话算是对我问题的回答,听她这样一讲,我更加心生敬佩,看看人家的好学生,对待学习,不待扬鞭自奋蹄,果然和我们后进生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举起手,将装着酸枣的纸袋子递给开蓉姐。

开蓉姐接过纸袋子,一见是酸枣,当下喜笑颜开。她一改先前的淑女样,仿佛是遇到多日未见的老朋友,着急要来个热切的拥抱,伸手便从纸袋子里掏出一把酸枣,握着小拳头紧紧地,然后把拳头放在嘴唇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了酸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动作连贯而精准,像是投射出一发一发的子弹,要把嘴里贪吃的小怪兽消灭掉。她的两腮忽鼓忽瘪,嘴里吸纳了好多酸枣,酸枣的美味在她脸上洋溢出一种陶醉的表情,而我则担心她的嘴里盛不下那么些酸枣核,会不会把她的腮帮子撑破。

待开蓉姐享用完那一把酸枣,再将酸枣核一一吐了出来,酸枣核明亮亮的,放在手心如一粒粒的玛瑙珠。开蓉姐这才定下心神,问我:“你这一回的酸枣又是从哪里弄的?”我犹豫着要不要卖个关子,还是直接告诉她是峰哥相赠。一愣神,艳蓉走了进来,当着艳蓉的面,我不想把峰哥说出口,只得含糊应了一句,说:“当然还是上次那个人。”艳蓉看了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指着我,一边对开蓉姐说:“姐,你快看杜康,他身上的这件背心真搞笑。”开蓉姐借着灯光,朝我瞄了一下抿着嘴偷偷地笑着。

我心中不解,她俩笑啥?正好看到屋子里墙上有一面镜子,遂走近前自己照照镜子,原来是在山上跑,仅穿着一件二股筋背心,太阳火辣辣地晒了一整天,浑然不自觉全晒黑了,此时我光着膀子,二股筋遮挡的部分仍然白皙如初,乍一看,黑白对比,界限分明,好像是在身上印了一件雪白的背心似的。知道自己出了丑,只有讪讪一笑,随时准备逃离。又想起要送艳蓉的酸枣,都带来了再带回去也没多大意思,便将那包酸枣递给艳蓉,不冷不热地说:“噢,给你的。”艳蓉接住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还以为是啥,不过是酸枣,难不成你的酸枣会有程军的好吃。”我心下一惊,方知艳蓉刚才吃的酸枣为程军所送,心里不免对程军一阵数落,这小子鬼得很呢,倒让你捷足先登,办了好事。

不过,这世上的事情大都如此,谁能说得清呢,事物的走向往往不按自己最初的设想来,不是节外生枝,就是背道而驰,很像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转天晚上,峰哥来西河找我,这次他有些奇怪,并没有进家,在街门外便喊我。我让他进来,他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我同他会面后,他显得神神秘秘的,还带着些紧张,用手指了指开蓉姐家的方向,问我能不能把她叫出来。我心想,这应该是峰哥主动与开蓉姐的一次约会吧,他敢于迈出这一步,我很是替他高兴,把开蓉姐约出来,这有何难,简直易如反掌,当即爽快答应下。

不能让和平老师和艳蓉有所疑心,有所察觉,我随便找个理由谎称有事相求将开蓉姐诓了出来。开蓉姐出得院门,见是峰哥,略显惊讶,说:“你咋跑西河了,黑天摸地的。”峰哥说:“想找你说点事。”开蓉姐说:“明天就开学了,有啥事不能学校里说呀。”峰哥抓耳挠腮,说:“这事学校里说不方便,你现在有空吗,一起走走,边走边说。”开蓉姐倒也没拒绝,说:“好吧。”峰哥往前走了两步,开蓉姐跟了上前,两人并肩而行,间或聊上几句闲话。我看着他俩的背影,高矮错落,步调一致,感觉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夜色里却又朦朦胧胧,显得有些虚幻,有些不太真实。他俩的对话内容我已听不见,我紧赶两步,想要听清他们的交谈。峰哥听到我的动静,回头使劲朝我摆手,意思是让我不要跟着。

我心里直犯嘀咕,峰哥和开蓉姐之间明明是我穿针引线,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他们两个,一个好比藤上结着的大南瓜,一个好比藤上挂着的南瓜叶和开着的南瓜花,而我便是把他们串接起来的南瓜秧,为何他们走到一起,便要将我放弃。心中只是不解,倒要瞧瞧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可显然明目张胆跟过去行不通,我只得换个方式,等了一会,趁着他们不注意和夜色掩盖,蹑手蹑脚跟上前,像个小特务一样。

远远地看到他们在一处草垛前停下来。我猫下腰,脚跟轻落,悄无声息靠近草垛,在草垛后面蹲下身子。

我听见开蓉姐的声音,开蓉姐说:“这样不行,你说的肯定不行,我是不会同意的,要让我爸知道了那还了得。”

峰哥说:“那咱们不让他知道便是。”

开蓉姐说:“那也不行。”

两个人沉默不语,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喘息,也或者是叹息。我赶忙捂紧口鼻,担心他们听到我的鼻息。

我又听到峰哥的声音,峰哥说:“酸枣收到了吧。”

开蓉姐说:“收到了。”

“酸枣好吃吗?”

“好吃!”

“知道谁送你的吗?”

“知道!”

“那你咋还不同意和我好。”

“咳,这是两码事,现在我就是想学习,不想谈其他的,就是吃再多的酸枣,我也不会同意的。”

“你要真这样绝情,那你把酸枣还给我。”我听到峰哥声音颤抖,颇有点赌气的意味。

“还给你,凭什么还给你,我又没有吃你给我的酸枣。”开蓉姐针锋相对,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在生气。

“那是谁给你的?”

“当然是小康了。”

“他给了你几次?”

“两次啊。”

“他就一次也没提过我吗?”

“没有啊。”

峰哥一顿,说:“好小子,看我回去怎么样收拾你。”我知道他是在和开蓉姐说,却感到他是将气撒在我身上。

我着实吓了一跳,圪蹴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害怕峰哥看到我,害怕峰哥找我的麻烦,害怕峰哥生气要揍我一顿。要早知道事情会如此,说成什么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揽的。良久,峰哥和开蓉姐没有话,他们像商量好似的,又一起往回走。我还是没敢出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那个夜晚,我感觉特别的漫长和恐慌,野外的蟋蟀虫鸣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像极了我的心境。在外面一直躲到深夜,我都没敢回家。

5

秋假一晃结束了,我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学校。再次见到峰哥,已是几个礼拜之后,他笑着和我打招呼,风平浪静的,绝口不提酸枣之事,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又好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很多年过去后,峰哥和开蓉姐并没有走到一起,峰哥随他父亲在厂矿里招工上班,而开蓉姐则考上师范,师范毕业又分配到县城教书。峰哥在厂里组建了家庭,开蓉姐跳出农门嫁到县城。两个人看似隔着不远,又似乎隔着很远。

后来,我才知道,和平老师其实是民办教师,当年他之所以那么严厉,很大的因素是想通过优异成绩来实现早日转正的梦想,可惜,时运不济,屡试屡败,错过几次转正的机会,干到最后也未圆梦,欣慰的是开蓉姐继承了他的衣钵,当了一名正式在编的光荣的人民教师。

有必要交代一下程军和艳蓉的故事。谁能想到呢,他们俩居然做成了好事,中学毕业后,两人神不知鬼不觉谈起了恋爱,程军迷恋艳蓉,艳蓉咋说咋是。艳蓉说家里只两个闺女,姐姐已嫁,她得招一个女婿,程军说招就招吧,反正我家里弟兄们多。于是,程军入赘到艳蓉家,给和平老师当儿子用。艳蓉脑袋灵光,在村子里开了一家百货超市,程军买了一辆工具车,往超市里运送物资。

有一年秋天,在外工作的我,接到程军的电话,说是和平老师要过七十寿诞,他想着约以前的同学一起给老爷子祝贺祝贺,热闹热闹,问我有空没。我回答说这个必须去,师恩难忘嘛。

问清了日子,出发那天,刚出小区门,见小区门口有一农妇提着篮子在卖酸枣。我走近前,看她的酸枣,半是青半是红,青红相间,搭伴着一些鲜绿的叶片,水灵灵的,像是刚从枝头上摘下来一般,一下子勾起我对往事的情怀。还依稀记得峰哥关于酸枣的论断,如今想来确是那样,红的未必就好。那些青涩的酸枣,青里泛红,挂在岁月深处的枝头,一颗一颗都是遗失的美好。

看着篮子里耀眼的酸枣,一枚一枚拥挤着,像跳跃欲出的鲜活记忆一样。我二话不说,买了一斤,打算在回去的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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