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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2年第5期|孙颙:独木

孙颙,生于上海。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说《冬》,至今已经出版《雪庐》《风眼》等长篇小说六种,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十几种。

独木

文/孙颙

九月底,天气凉得快,街上稀疏的过客,都不敢穿单衣了。傍晚的阴沉,早早地淹没了太阳的余晖。风嗖嗖地扫过,在胡同的转弯处,卷起弥漫的沙尘,让人不敢睁大眼睛。

徐方白站在胡同的角落,一棵大树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细长的身影。身子那般瘦弱,套在宽松的长衫里,松垮的衣衫被风戏弄着,时而鼓起,时而下垂,那风再猛些的话,感觉他会被轻易地裹挟走。

他吃力地睁大眼睛,视线依然有些模糊。科考前的那两年,徐方白在老家苦读,虽然仅仅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却已经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视力明显减弱,稍稍远处的东西,看上去模糊得很。

他努力想看清的,是斜对面的一处门洞,那是“浏阳会馆”的大门。门匾的下方,站着条汉子,粗粗壮壮,模样却看不分明,到底是熟悉的同乡,还是凶狠的清廷捕快?徐方白分辨不出,就踌躇着,是否要现身走过去。他往前跨了半步,眯缝着双眼,努力望去,依旧看不准。天色变得更暗,他想,只有走近了去看。也许,他可以装作路人,大大方方从会馆前面经过,就算那里候着捕快,也不会出手逮他。

徐方白犹豫不决地抬起了右脚。突然,他感到肩胛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住,脖颈一圈儿酸麻,身子顿时动弹不得。被这突然袭击惊傻了,徐方白刚想张口呼救,背后的人已经轻展长臂,把他如小鸡般拎起。他身不由己,双脚离地,活生生地从胡同口被扯回去,拖到了大树的背后。

此时,徐方白和袭击者形成了面对面的局势。他以为遇到了抢劫的盗人,惊恐地睁大双目。眼睛看远处吃力,近处一目了然,徐方白狂跳不已的心脏,立刻放松了,“七爷啊——”他下意识地抖抖肩胛,虽然那铁钳般的五指已经松开,强烈的酸疼还延续着。

七爷知道下手重了,拱拱手道:“方才一时心急,吓着徐先生了!”七爷稍停顿,跟着说:“徐先生,会馆那里去不得,官府衙差,等着抓人哪!”

徐方白道:“我想探探谭先生的消息。不知他能不能放出来。”

七爷,大名鼎鼎的通臂猿胡七,谭嗣同身边两员虎将之一;另一位,自然是名气更大的单刀王五。谭嗣同称呼他们,七哥和五哥,徐方白年轻些,向来尊称七爷和五爷。危境之中,见到胡七,徐方白又惊又喜。

胡七沉重地摇晃着脑袋,“哪里会放出来!”朝四下里瞧瞧,他又道:“此地不宜说话,徐先生随我来!”江湖上称他通臂猿,自然是赞他武功高强,身形敏捷。他一抬腿,顿时出去了十几步。徐方白不敢迟缓,赶紧加快步伐,一溜小跑地朝胡同另一面奔去。

胡七熟门熟路,带着徐方白,到了一家茶馆。茶馆摆着十几张小方桌,散乱地坐着几位茶客。茶馆老板,显然是很熟悉的,见他们进门,高呼一声:“七爷哪!”胡七并不客套,努努嘴,对方已经领会,掀起一道门帘,“七爷,里面安静,里面请!”

老板拎着一壶茶水进来,放下几盘干果,笑呵呵地道:“二位慢慢聊!”说完便乖巧地退了出去。那道门帘,虽然挡不住外间的嘈杂,毕竟给了他们避人眼目的空间。胡七压低嗓子道:“方才,见徐先生要朝会馆那里去,吓我一跳啊!”

徐方白道:“我想,谭先生父亲是朝廷要员,或许能救他出来!”

胡七的脸膛本来是深色,此时显得越发黝黑,长叹道:“这是朝廷直接抓人的大案,谁救得了?谭先生担心连累他父亲,临进去前,还假拟几封父亲的信,骂他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希望以此为他父亲开脱。”

徐方白颓然道:“皇上有消息吗?”这是唯一的指望了。如果皇上吉祥,或许还有转圜的可能。

胡七的牙齿咬得咯嘣响:“皇上不知去向——都是太后的亲信下的手!”

茶桌上,搁着胡七随身携带的布袋,粗蓝线条,细细长长,可以斜挂在背上。这只布袋,徐方白见到过,胡七来浏阳会馆见谭先生,有时就携带着这只布袋。江湖上说,单刀王五,双刀胡七。徐方白曾经猜想,布袋里是否藏着七爷的双刀。仔细看,又不像。那布袋,外形松垮,不像被啥硬物撑着,如果藏着刀剑武器,应该是硬邦邦的,结实得多。见过多回,徐方白从来没有见识过七爷的武器,那传说中快如闪电的双刀。细想,声震江湖的大侠,也无须携带家什,通臂猿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浑身都是功夫,方才,手指一抓,就让徐方白吃了大苦头。

年前,徐方白从湖南老家来到京城,落脚处,就在浏阳会馆。不久,谭嗣同奉诏入京,参与变法,也在浏阳会馆安顿。谭嗣同是湖南维新派名士,办报纸,开学馆,鼓吹变法,久为徐方白敬仰,如今能与谭先生朝夕相处,一见如故,老乡,又是怀有救国志向的读书人,谈起来相当投机。徐方白志愿为谭嗣同打理文字事务,算是参与了变法维新的大业。谭嗣同喜欢与江湖豪侠来往,徐方白自然就结识了五爷和七爷。谭嗣同被抓那天,徐方白正好滞留在天津,是谭嗣同关照他去监视顽固派荣禄等人的动向。等他获知浏阳会馆出事,赶回北京,才知道大势已去。此刻,能见到胡七,算找到个能说说话的朋友。

胡七猛喝一大口茶,黯然道:“坏就坏在袁世凯那个老狐狸。谭先生还指望他支持变法,上当了,是他告的密。”

徐方白道:“我去天津,是谭先生的意思,让我在那里观察,说袁世凯会除掉荣禄,唉——”他略一沉吟,又问,“七爷,谭先生为啥不躲一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中国不能没有谭先生啊!”徐方白心想,有五爷和七爷守候在一旁,谭嗣同脱险应该没有问题。

胡七圆睁的双眼,缓缓闭笼,又缓缓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有泪珠在闪动,黝黑的双颊,神经突突地抽动。这个顶天立地的江湖大侠,那种悲哀到极处的绝望神情,让徐方白震撼,这一幕将永远烙进他的心底。胡七慢慢地道:“我和五哥无论怎么劝,都劝不动他,他执意不肯离开浏阳会馆,等着官府的捕快来抓!”胡七轻轻一拍桌子,坚硬的手指随即扣住茶桌,似乎要在上面抠出洞来,“我和五哥险些动手,架起谭先生离开险地,谭先生的坚决,让我们只能尊重他的意愿。他说,变法,要有鲜血,才能震撼国人,他想以个人生命,去唤醒民众。我们无法违拗他的气节!”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徐方白明白了谭嗣同的内心,“独木难支,不如一炬,照亮天下!”

胡七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言辞,他说:“我和五哥商量了,谭先生泰然就擒,是他的气节,我们得为国家保住栋梁之材,拼个你死我活,也要救他出来!”

徐方白为胡七的豪侠仗义深深折服,他说:“你们打算劫狱?我虽然没有你们的本事,我也不怕死。你们做什么,我跟着!”

胡七摇摇头道:“这个就不辛苦徐先生了,你是读书人,干不了的!”他细细打量徐方白瘦弱的身子,坦率道:“人尽其才而用。救谭先生的事,交给我们兄弟。徐先生应该去做别的事!”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谭先生尚不可为,我又能做啥?”徐方白苦笑道,“不如痛快随谭先生而去!”

胡七正色道:“徐先生说错了!要唤醒国人,谭先生的鲜血足矣。但是,谭先生的苦心,要有人传扬开去,才能为民众知晓。这等事情,我和五哥做不了,徐先生是合适的人才。你一直追随谭先生,他胸怀救国救民大志,你知道得详尽,务必书写出来,告知天下众生!”

在徐方白心中,胡七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大侠,仅此而已,没想到,他微言大义,把自己应尽的责任,说得如此清晰,不由感动得连连点头。胡七也不再多言,他伸手在布袋里一掏,摸出一把银子,说道:“徐先生,浏阳会馆你绝对进不得,你也不能回湖南,知道你追随谭先生,人多口杂,清廷爪牙不会放过你。你去添些随身物品,赶快离开京城!”

胡七关照徐方白去前门外的一家客栈,客栈老板是他朋友,可以让徐方白暂时落脚。过几日,胡七自会安排车马,送徐方白离开北京。别看粗粗黑黑的一位侠客,考虑事情却如此周到细致,让徐方白感动不已。这时,他更加懂得,谭嗣同为啥把王五和胡七引为知己。

后面数日,京城血雨腥风。维新变法的诸君,除了逃亡出去者,留在京城里的,纷纷被抓入狱。徐方白躲在前门外的客栈中,根本不敢外出露面。客栈老板豪爽义气,说是七爷朋友,只管住下去,连住店费也不肯收,让徐方白十分不好意思。

这天,客栈老板带回了可怕的消息,神色慌张地跑到徐方白的屋子里,说是西太后大开杀戒,在菜市口杀了一批维新变法人士,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谭嗣同。老板凄惨地道,穷凶极恶,穷凶极恶!谭先生被砍了几十刀,方才断气!

徐方白大惊失色,险些号啕大哭,客栈里闲杂人等多,只得强忍着满腔悲愤,轻声问老板:“五爷、七爷没有劫法场,去救谭先生?”

老板听听走廊上的动静,仔细关上门,才告诉徐方白,“五爷和七爷何等义气之人,怎么会袖手旁观?我听说啦,他们联络了十几位兄弟,打算在半路上拦截。监刑官狡诈啊,好像料到要出事,临时换了路线,刑场上又大大增加了护卫,兵丁里三层、外三层、让五爷、七爷干着急,没法出手啊!”

徐方白跌坐在圈椅之中,半晌没缓过神。他想,谭先生的烈士志愿算实现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独木一炬,是否能够唤醒民众?谁也不知道。七爷希望,徐方白能够完成叙述谭先生业绩的任务,恐怕也是水中望月,自己这样的文弱书生,如何担当得起?

客栈老板见徐方白惊魂不定,脸色煞白,以为他担心自己处境,安慰他道:“你安心在此住下去,住到风头过去吧。五爷、七爷,眼下也是大难临头,清廷爪牙,天罗地网地想抓他们,五爷、七爷一身好功夫,哪里会束手就擒。不过,北京城里没法住了,估计已经走远,一时顾不到你!”

徐方白没有办法,只能在客栈里独处。他向老板要来笔墨,打算做一点记录,把谭嗣同在变法过程中的作为,趁目前记忆清晰,按自己知道的写下来。刚写了个开头,想想不对,眼前吉凶未知,留下白纸黑字,一旦有事,连累了他人。只得把写出的几张纸头撕了个粉碎。

老板拿来一套蓝布褂,让徐方白卸去了长衫,以免看上去就是读书人的样子。维新变法,是千万读书人的上书引起,西太后的亲信们,正到处抓读书人。徐方白长衫也不得穿,文字也不得写,终日闷闷不乐,连老板送他的酒,也寡味得喝不下去。老板瞧他越发消瘦,脸色发青,怕他得病,却又不敢请郎中上门,怕走漏风声,引来官府爪牙,只能熬了锅鸡汤,劝他喝下去补补身子 。

晌午一过,徐方白还在屋子里愁眉苦脸,却见客栈老板笑眯眯地闪进来,“恭喜!恭喜徐先生!”

徐方白一脸诧异,不知他为何说出此话。老板挨近他,神神秘秘地道:“徐先生好福气,七爷自己有难,依旧惦记着你。他派来一架马车,正等在门外,接你出行!”

徐方白喜出望外。这两天,他既牵挂五爷、七爷下落,为这两位英雄的安危担心,也为自己的出路苦苦盘算。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小小的客栈里。老板不撵他,还不收房钱和饭钱,徐方白读书知礼,待不住啊。万一官府爪牙寻到此处,岂不连累了老板一大家子?此时,听到七爷的车来了,徐方白顿时起身,环顾四周,自己逃难,啥东西也没带上,布袋中,还有些七爷送的银子,赶紧掏出来,塞到老板手中,“叨唠你多日,无语可表,这点小钱,就是我的心意了!”

客栈老板哈哈一笑,退回那些银子,“徐先生说笑了!要不是国家遭难,我也见不到你这样的人物。七爷交代过,你是重任在肩,今后发达了,记得再来照顾小店生意就是!”老板爽朗地说罢,不由得徐方白纠缠,催他下楼上车,还随手拿了件棉袍,让徐方白带上,说是马车上风大,别着凉了。徐方白眼睛一酸,险些掉泪,强忍住了,随老板往门外走去。

一挂高大的马车,端端正正停在门前,前排跳下位结实的汉子,红脸黑帽,手里捏一条粗粗的鞭子,乐呵呵走过来。客栈老板拱拱手,“曾三爷,我把徐先生交付你了,你得按七爷吩咐,把他照顾好!”

赶车的汉子笑笑,一开腔,就听得出天津口音,“你老板的朋友,七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徐方白急忙拱手道:“曾三爷,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爷字免了,曾三,曾三!”说着,就赶紧招呼徐方白上车,与客栈老板别过,马蹄一溜清脆的声响,朝远处慢跑而去。

马车分明是朝郊外奔驰。客栈老板想得周到,有棉袍披着,嗖嗖的风,就减少了寒意。在客栈里藏了好多日子,室外的空气,让肺部清爽起来,徐方白的精神也恢复了,心情却依然忧郁。恍若隔世啊,这世上,再没有了兄长般的谭嗣同,维新变法的朋友们,烟消云散——

曾三见他沉默不语,宽慰他道:“徐先生,北京的道,我都熟,闭着双眼,也不会走错。我知道如何避开哨卡,您尽管放心!”

徐方白急忙道:“坐曾三爷的车,我啥也不担心!”

马蹄声里,赶车的哈哈一笑,“七爷吩咐下来,您徐先生是国家栋梁之材,我不敢稍有差池。若是碰到盘查的,您是我客人,我们奔通州去!”

“为什么去通州?”徐方白不解地问。

“七爷的意思啊。我没法送先生去南方,七爷说了,您走得越远越安全。”曾三解释道,“通州还有漕运的船,船上有七爷的生死之交,都打过招呼,您上船,就可顺利南下!”

徐方白万念交集,百无一用是书生,危难之际,还是这帮江湖朋友肯挺身而出,侠肝义胆,他不由喃喃自语:“谢谢,谢谢你们——”

曾三爽朗地笑道:“七爷面子大,我们都听他的。”

徐方白问:“这几日,曾三爷见过七爷?”

曾三摇摇头,“见不着啊。官府想逮他,没门,他来无踪去无影!七爷托了朋友来找我,说徐先生乃国之栋梁,要我务必照料周全!”

徐方白暗自惭愧,无德无能,辜负了这帮江湖朋友。自己不过是个落魄的书生,谭先生他们才是国之栋梁!唉,他在心中叹气,也许,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按七爷的嘱托,把谭先生他们救国救民的浩然正气,用文字记录下来,传诸后世。

兜兜转转,一个来月,在七爷各路朋友的帮助下,徐方白终于来到了久仰的上海滩。说久仰,不为过,去北京谋生之前,徐方白的目标,一度是上海。他知道,上海万商云集,自己不做生意,读书人而已,那里也是个好地方,有着与古籍不同的书报,有来自海外的新鲜知识。他最后选择去了北京,是拗不过读书人千年的宿命。你悬梁刺股地拼命读书,不就是求个仕途的前程吗?那是必须到京城去的。谁知,在京城遇见了湖南老乡谭嗣同,遇到了“公车上书”“维新变法”,身不由己地卷入这股潮流。仕途的梦消失了,反而成为官府的追捕对象,落荒而逃,连老家也不能归去。是命?兜一大圈,还是到了陌生的上海滩。

徐方白明白七爷的意思,往南跑,清廷的控制力就弱了。上海更加特别,这里各种势力混杂。听说,有逃亡的维新变法分子,也是先到了上海,再设法东渡海外。

徐方白没有出去的想法。他毕竟不像康梁等大人物招眼,要在上海隐匿下来,还是容易的。另外,他匆忙离京,除了七爷给的银两,两袖清风,连盘缠也没有。南下,一路上都是七爷打点,靠了七爷的面子。往后,要靠自己生存了。一个文弱的书生,能够想到的谋生之道,就是做教书先生。问题是,他在上海无亲无故,两眼一抹黑,想教书,也找不到门路。

徐方白找了家便宜的旅馆落脚,向伙计打听过上海的市面情况,便到四马路跑了一趟。上海四马路,名气在外,京城里也听到过,是女人做生意的地方,还不像古时候吟诗弹琴那种文绉绉的生意,直奔主题的低级生意,徐方白绝对不会光顾。四马路另有一个名气,就是卖各种书报杂志。徐方白囊中羞涩,不敢放开来买,挑了几份廉价的报纸,带回旅馆来细读。他听说,报纸夹缝里,会有各种小广告,也许,就能找到谋生的差事。

这一看,徐方白几乎又要号啕大哭。报纸上,最醒目的文字,都与清廷追杀维新派有关。谭嗣同等六人,在菜市口被砍头的情景,血淋淋的纪实,还有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上的谭先生,悲壮而死不瞑目的神情,催人泪下。读到小报记者的文字,说是沿路有人向六位志士丢菜皮鸡蛋,更是令徐方白义愤填膺。他又想到七爷的嘱托,是的,这个责任他徐方白必须承担起来,维新变法诸君的真实面貌,应该详细记录,让子孙后代铭记他们的牺牲!

报纸上,最珍贵的记叙,是录下了谭先生的刑前绝笔。煞尾两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徐方白顾不得旅馆人多耳杂,竟然朗声念了出来。他熟悉谭先生的语言风格,确信这样的文字是先生所为,是从他内心深处奔涌而出的呼喊。

关于谭嗣同的绝命诗,记者写下解释,重点释读最后一句,“肝胆”,很好理解,来自成语“肝胆相照”,那么,“去留”和“两昆仑”是什么意思?记者说,他向维新变法的二号人物咨询,得以明白其中深意,“去留”,指变法诸君有去有留,留下就义的如谭嗣同,出走海外以谋将来的如康有为,他们是两相呼应的昆仑山。

徐方白想,所谓二号人物,应该是梁启超。徐方白与梁启超不熟,仅有点头之交,心里尊敬他,但是,梁启超对谭先生绝命诗的注解,徐方白是不能同意的。

按上面的解释,绝命诗,是把“去留”的双方比喻为“两昆仑”。徐方白知道,谭先生的英雄气概,是表现在参与变法的义无反顾上,他平时为人则儒雅平和,不会将自己比喻为“昆仑”,更何况,谭先生饱读诗书,为文谨慎,字字推敲,不会写出有两座昆仑山那样的意思。那么,此句如何解释,才符合谭先生本意呢?徐方白有自己的看法。谭嗣同喜爱武术,所以先后奉双刀胡七和单刀王五为师,胡王二位,均属于昆仑派,所谓“两昆仑”,正是指这两位昆仑派大师,如此便解释通了。那夜,浏阳会馆,大批捕快围攻之前,王五和胡七执意劝谭嗣同出走,谭嗣同坚持留下,愿为变法献出一腔热血。谭先生“留”,赶二位师傅“去”,但是依然肝胆相照,都是为国为民而已。联系前面一句“我自横刀向天笑”,意味更加清晰,谭嗣同与王胡二位,相识于刀,相交于刀,英雄豪气,贯穿于刀。谭嗣同对这两位师傅和弟兄是寄予厚望的,同时也借绝命诗,对变法者未掌握刀把子而遭惨败,表示了不甘心的痛惜。

徐方白思忖,他用文字记录维新变法大业时,将对谭嗣同的绝命诗,做出自己的注解,以免大众被梁启超的说法误导。

眼前最紧迫的事情,需要找到活下去的路子。随身携带的那些银子,马上用完,小旅馆的老板,会毫不客气地把徐方白丢到街上去。徐方白把几张报纸翻来覆去,小报的夹缝广告,没有提供合适的信息,倒是一则新闻,给了徐方白希望:记者获悉,主持南洋公学的盛宣怀先生,礼聘维新变法派名士,张元济将主持南洋公学译书院。

徐方白又惊又喜。没想到,张元济先生也到了上海。百日变法,张元济在坊间的名声,远不如康梁等人,不过,在变法参与者看来,张元济非同小可。张的才学与仕途,不去说了,单讲光绪皇帝的重视,就很耀眼。光绪召见康有为那天,张元济也一并奉诏入宫,与康有为一样,被圣上单独面询,足见其在光绪皇帝心中的地位。张元济曾经两次上书,呈报维新变法大计,有自己完整的思路,并非跟着摇旗呐喊的角色。张元济和谭嗣同年龄相仿,都是有见识的文人,关系不错。谭嗣同与张元济讨论变法要义,书信让徐方白单独送去,徐方白就有了机会与这位名士相熟。文人之间,气息相投,容易成为朋友。张元济欣赏徐方白的博学和谦恭,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离京南下,随漕运的船在运河里颠簸,夜晚难以入眠,徐方白感慨于命运的无常,参与维新变法的诸君,牺牲的牺牲,逃亡的逃亡,其余不知音讯,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在单调的船声中随波逐流。当时,他想到了张元济。徐方白担心,张元济树大招风,清廷不会放过他,唯恐这位朋友惨遭毒手。现在,得知他安然到达上海,自然击掌相庆。徐方白也为自己庆幸,张元济既然被盛宣怀礼聘到南洋公学,想来地位甚高,或许可以帮徐方白谋个糊口的差事。

第二天,徐方白换上长衫,问清楚南洋公学译书院的地址,兴冲冲出发,去找张元济先生。那地方,在上海虹口,不难找。到了门口,徐方白却犯傻了,他的湖南口音,与门房的苏北土语,实在有交流障碍。仿佛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门房听不懂,就死活不让进。徐方白没有办法,只能在街上彳亍,眼睛盯住了译书院的大门,等待着张元济的现身。虽然目力不济,不过,张元济的身影举止,徐方白是熟悉的,一眼可以认出。

一直等到正午,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才看到一架人力车逶迤而来,在译书院门口停下,有位先生从人力车上下来,昂首挺胸地走向大门。徐方白唯恐慢了,在街对面就高喊起来:“菊生兄,等等我!”喊罢,也顾不得斯文,拔腿穿过街心,拦住了那位先生的去路。

果然没有认错,正是张元济先生。张元济的脸上,总是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他那智慧的目光,从薄薄的镜片后钻出来,温和地望着世间的一切。这一刻,张元济被徐方白突兀的高呼惊到,愣愣地转过头,看着街对面冲过来的长衫男。在京城里,时常有朋友称呼他“菊生兄”,到上海后,他经常被称为张先生,待到南洋公学就职,就被尊称为张院长。这一声“菊生兄”,顿时唤醒了历历在目的往事。

劫后重逢,唏嘘感慨,长吁短叹,一时多少话语!在张元济的办公室里坐定,泡壶清茶,老友促膝长谈,直说到日落天暗。

张元济问了徐方白离京前后的情况。徐方白毫不隐瞒,把胡七仗义相救的种种安排,一一道来。徐方白感叹,原先,知道他们豪情侠义,此番获救,亲身体验,那般一诺千金、义薄云天的气度,活龙活现,犹如司马迁笔下的大侠。张元济听罢,连连赞许,同时发表感慨,变法维新,仅仅集中了读书人的力量,那是狭窄的,没有将更多底层的爱国志士鼓动起来,失败也是难免。

徐方白知道,张元济稳重,与康有为意见相左,对康有为的冒进不以为然。在京时长谈,张元济就说过,以为获得光绪皇帝的支持,变法可以加速成功,过分乐观,要出事。张元济此时的感叹,说明他一直在反思变法失败的原因。本来,徐方白想问问对方脱险的经过,张元济似不愿深谈,月淡风轻,几语带过,只说了清廷对他的处置,是“永不叙用”,所以他只得到上海谋生。徐方白是知趣的人,见张元济不肯细说,自然不再追问。其实,他从报纸上的记叙,大约猜到了八九。李鸿章历来赏识张元济,说他是难得的人才。变法失败后,李鸿章应该为张元济求了情,所以清廷才没有把他归入必杀之列,仅仅是“永不叙用”。这一层关系,从盛宣怀礼聘张元济,也可以看清楚。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人,他的礼聘,八九与李鸿章有关。清廷的“永不叙用”,是不让张元济在朝廷为官,而到南洋公学搞文化,清廷就不会管了。

徐方白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当张元济问起今后如何打算时,徐方白顺势试探,在上海无亲无故,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能不能烦请菊生兄帮忙谋个事?

张元济听了,略一沉吟,缓缓道:“我这个译书院,虽然归属南洋公学,却不是教人念书的,专注于翻译和印刷西洋和日本的书籍,方白兄想在这里谋事——”

张元济的话说了一半,刹住了,徐方白何等聪明之人,听出意思来了,他脸上微微一红,“噢,冒失!冒失!既然是做翻译的,我肯定不行。悔不当初,没有听菊生兄的话,学一点外语。”

张元济创办过“通艺堂”,在京城读书人中名气很大。教授外语和西方科学,是通艺堂的宗旨。张元济知道徐方白天资过人,曾劝他学习英语。徐方白当时推辞了,说等变法大业成功后,再来学习。现在,后悔自然无用。

徐方白不愿让张元济为难,决定告辞,瞧瞧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拱拱手道:“菊生兄,今日相谈甚欢,改日再聚,不多打搅了。”

张元济见徐方白要走,便道:“其实,我是怕委屈了方白兄。在此处谋个事不难,只是没个能与方白兄才华相配的名分!”

徐方白一听,知道事情有转机,忙说:“在菊生兄面前,我有何才华可说?只要不耽误菊生兄的大业,让我做啥差事,均心甘情愿!”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落魄之时,求个糊口自保,管他什么名分?

于是,张元济详细解释了译书院的做事流程,翻译海外书籍后,送到工厂里排字,然后还要有人核对排出来的样本。后面那道程序,徐方白是完全能够胜任的。张元济说:“方白兄不嫌弃此事,明日就来试试,如何?”

徐方白大喜过望,有这份差事,在上海的生存问题,迎刃而解。天无绝人之路,他心头一热,“菊生兄,大恩不言谢,明日一早,我就过来,合格不合格,敬请兄长考核!”

两位读书人,说说笑笑,朝外面走,张元济执意送老朋友,一直送到译书院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街上一片灰暗。街对面的点心店,点起了煤油灯。煤油灯,是新式的玩意,比蜡烛之类安全。那家点心店的老板,挺时新的。

张元济停住脚步,“方白兄,有个事还是先说一下。我在这里待不久的,快则半年,慢则一两年,我势必离开!”

徐方白不解,他知道,盛宣怀名声显赫,财大气粗,既然被他礼聘,待遇不会差,怎么刚来不久,菊生已经有离去之意?他默默地看定张元济,等对方解释。当然,如果不解释,徐方白也不会追问。

张元济道:“这般打算,对方白兄直说无妨。我在此处,待遇丰厚,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虽然器重,到底还是为朝廷效力的,只要我做事稍有差池,那个'永不叙用’,就可以打到脑勺上来!”

徐方白知道张元济的想法了,李鸿章与盛宣怀对他不错,但朝廷会有人盯着,那道“永不叙用”的金箍,并非摆样子的。徐方白点点头,宽慰道:“菊生兄为人处世方正,没有麻烦的。”

张元济正色道:“我想照自己的愿望做点事。我打算编辑学生课本,写到近代史,我无法闭着眼,回避维新变法大事,如何去写?所以,我早晚要去一个能够让自己自由做事的机构。”

张元济温和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凛然正气,让徐方白肃然起敬。眼下,他想的是谋生糊口,张元济考虑的依旧是国家兴亡。徐方白感慨地道:“菊生兄,你如此思忖,国家之幸,菜市口遇难的诸君,地下有知,当能安眠。”他郑重地拱手道:“菊生兄不弃,我一定随兄共进退!”

张元济兴奋地答:“一言为定。我早已想过,终有一日,要为牺牲的诸君,编辑诗文集,永志纪念。这事,劳烦方白兄,是最合适不过!”

两位患难之交,惺惺相惜,如此说罢,在译书院门洞里告别。徐方白踏着街上的夜色,缓缓离去,心情与前几日完全不同了。那种孤独的无所依傍的愁绪,在不徐不疾的脚步声里消散。他看着高高的夜空,默默地对远方的胡七说,七爷,你希望我做的事,我能够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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