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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贵(黄昶)

广东财经大学华商学院 黄昶

你往囫囵村里面走,对,走到大榕树的底下,看见有围坐闲聊的老人,你就去问,随便找一个来问,都没差的。

你问:“哪三贵啊?”

那边喘口气,哼哧哼哧就来了:“干蒸、烧卖、叉烧包,我们岭南人就吃这些,干蒸要纯肉配上剁碎的虾仁,烧卖顶上要撒蟹籽,叉烧包面要发得好,从外吃到里就都是甜的。”

你可千万别问他为啥这么懂,你要问了,他绝不愿意告诉你他没吃过多少回,也许一生下来到快要入了土都没吃过,他只是往其他处推脱,这可是自民国时期就从广州的茶楼里传过来的。哼哧,我们岭南人,就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岭南三贵,你去哪问都是这三贵。完了他也不愿意跟你再说了,你就算是问错了话,惹得个大家都不愉快了。

对了,这是南岭的脚下,一个叫囫囵村的村子。

南岭嘛,不靠海,所以上头说的虾仁啊、蟹籽啊都无处寻的,河倒是有一条,但是河里的虾就不能叫虾,顶多是虾米,那螃蟹也一样,大腿大钳子都塞不了牙缝,就更别说蟹籽了,就根本没味。所以这三贵在囫囵村里是难寻的,没吃过也在理。所谓“三”,是这组合里有三件物事,至于“贵”,便是这么个由来。

这样吧,你往别处问,把话题岔一岔。

你又问:“三贵哪啊?”

那边也不喘气,直接就告诉你:“三贵在村中间晒谷场上拿耙子追着别家的孩子跑,他好神气。”

“好神气”是岭南的方言,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意思,起码就不跟神有关。三贵这一辈子都没碰上过几次神,这人要是没有神保佑,就得靠自己,三贵好神气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贵嘛,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惨,打生下来就是。

三贵他爸倒是聪明能干的,二十出头,就到外面去了。去外面,这可了不得,村子里的人世代都是务农的,这外面就是城里,城里只有砖瓦,没有田地,所以也无农可务,那村子里的人即便到了外面,也无事可干,这就叫“容不下”。可三贵他爸不一样,他有一身好力气,还有一张厚脸皮,他到了城市里,找到码头坐下,看了一整天的劳工卸货,完了就睡下了。睡到第二天清早,劳工动身搬货,他也跟着去,他不吭声,别人搬什么他便搬什么。搬到下午,管事的才发现多出了一个人,便要赶他走,他依旧不吭声,仍是一个劲地搬,周围人自是因多出来的人力讨了好,因而也一个劲地劝,说是大锅饭都煮了,多一个碗、一双筷子也无所谓的,管事的也不爱管了。所谓饭是一样多的,这边多一碗那边碗里头便要少一些米。既然是大家都愿意,三贵他爸就在这码头边上住下了,他也不想别的,就一个劲地搬,搬到了月底,管事的结了账,看得仍有结余,就也分给他一些钱和一两张票,三贵他爸收下,并用纸盒子装好了,藏到仅有的一件好外套里。

纸盒子是外头捡的,外头指的是码头的外面,出了铁门往左边走,大概五六十步路,就有一间酒家,酒家的招牌上画着硕大的天鹅,无论黑的白的,干脆就把它叫作“天鹅酒家”。天鹅酒家生产月饼,那可是精制的,亮红如日的咸鸭蛋黄被裹到稠密洁白的莲蓉里,再配上烤得酥香的饼皮,印上字儿和天鹅的图样,用油纸包了,被关到也印着天鹅的纸盒子里,可谓妙绝。这便不是码头里的能享用的了,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福气,至于谁有,好像他们也搞不太清楚。但某次,码头里的人意识到自己至少享有闻其香味的权利,于是天鹅酒家门前对街就围满了码头上的人,每次到做月饼的时日,香气方一散发出来,码头上的就全迁移到那儿了,并且越迁越多,成群结队的,天鹅酒家里的人管不着,他们也不愿管。

三贵他爸有被拉到对街去过,但他不喜欢。他是干苦力的人,也是吃肉的人,生平就只喜欢咸鲜的肉味,月饼的气味甜而腻,从鼻孔里进去就卡在气管里,又粘在食道上。这让他感觉十分不适,仿佛要溺死在莲蓉的海里,成为一颗咸蛋黄了,他不喜欢这样。但他是不大会拒绝的,工友拉他来,他便迈开步子走,走到半路上想起自己可能会溺亡,他便走到天鹅酒家的邻街去坐,坐上个一两小时,等到工友嗅腻了再来拉他回码头去,每次如此。

凡事总有例外,这天三贵他爸又走到邻街上,此处正好是天鹅酒家的后厨门边上,香味一般不往这边飘,酒家的香味是只往能来客的方向飘的,这边怕荒废了,就设了两个大水喉,晚上会有成排的女工蹲着洗碗。三贵他爸刚走到门的左侧准备坐下,就听见门里老师傅在骂,说是小玲(或是小宁,三贵他爸此时耳朵已有些背了,听不真切)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这饼还没做成,先把饼盒压烂了。随后又是一大通教训,挨骂的一条条都应下了,再然后就是她拿着压烂的饼盒往外头扔,恰好扔到三贵他爸的脚下。三贵他爸抬头望了一眼,看得她满脸的梨花带雨,自顾脸红了,便不好意思再看,低头看饼盒,虽是压烂了,但上面的镌刻仍能看出精美细致,便往衣服裤子里随便一处有空的收了,此后只是装钱和票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一眼,再无细致端详过了。

因这饼盒赐的一眼之缘,后来这小玲(或小宁)就成了三贵他妈。至于是如何成的,大概也少有人清楚,你大可以猜测是三贵他爸日日下了工就从饼盒里拿出一张钱来,然后到花店买一支花,再到后厨门边等三贵他妈下工,三贵他爸是朴实的,况且能闭上耳朵穷追不舍,因而能和三贵他妈成。不得不提的是,三贵他妈在天鹅酒家做满了两年学徒工,虽说手笨,但有关三贵的做法全然掌握了,也时常偷用店里的材料,做了三贵用油纸包好带给三贵他爸吃。因三贵他爸不愿吃甜食,所以这油纸里的叉烧包总是光咸而不带甜的。

等到三贵他妈做了四年的工,三贵他爸就带着她回囫囵村去了,说是村里的规矩,一定要在祖祠面前才能结婚的。她便跟着去了,那场婚礼十足风光,村里的老人还没几个吃过三贵的,这边倒好,不仅吃过,还经常吃;不但经常吃,还娶回个面点师来,可谓是人生得意了,故村子里个个来祝,大红鞭炮连日整夜地放了几天。

又过了一些时日,三贵他妈有了,有的就是三贵。再又过得一些时日,便生了,生的却是阿三。此时三贵还不叫三贵的,叫作“阿三”,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这样。

至于生阿三的时候有些说法,说是难产,大的虽是没有生命之虞,但小的就难说,这脑袋卡在那儿死活出不来。总算是生出来了,但就是不会哭,只得请了村里最年老的神婆来,给阿三用柚子叶水洗了澡,这才咳出两口气来,可还是不会哭。

不会哭的婴儿多半是傻子,村里老接生婆说的,半个村子的人都是由她的手上接到这世上来的,她说的话就有分量,况且是难产,在母亲那里夹坏了脑子,这是更有信服力的。村里人给这新生的婴儿冠了个花名,叫作阿三。“三”这个音在岭南某个方言里有傻的意思,这种方言村子里的人会说,三贵他妈就不会说,故这花名就堂皇地安上了。

再后来,事儿越传越广,隔了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家里生了个不会哭的傻儿子,还有实干派的评论家建议道:“这姑娘还是趁年轻,赶紧跑了的好,这生了个傻儿子,一辈子也别想在夫家抬起头来,到以后公公骂婆婆打,再想要走,收拾完行李往镜子里一照,看见那张皱黄干瘪的脸,腿就再迈不开了。”

三贵他妈连夜走了,据说是徒步走了四十公里到县里去赶天亮的第一班车。又听说三贵他爸赶忙去追,追到城里去,自然是追不到的。所谓大海捞针,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找一个要躲着你的人更是难上加难。又因心系家中父母,只得到城里去找个三五天又回家一段时日,随后又再找,由此往复。后来有一次找得自己回不来了,总之是再没回来了,听人家讲,已是城里一疯人了。

这夫妻俩的事就到这里算完,而他们的儿子呢,就只能够交由爷爷奶奶养大,直到三四岁了,也还没个正经名字。村里个别有文化的,看不过眼,就给取了个名字,说是他的命是自这三贵而来的,他的名也该如此。恰好,他本来的花名就叫阿三,以后继续叫阿三也不必改口。没错,就应该叫三贵。

三贵长到六岁才会说话,说的话也算不得完整,每次张嘴只是往外蹦一两个字,像是唇舌交战时弹飞的石子。村里人说这孩子傻,但好在未傻得齐,意为“不是全傻”,多少还是能说一两个字的,这是村里人基于期望所给的评价,大抵能算得上中肯。

还有,三贵的脑袋稍有些歪,倒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总之就像是脖子架不住脑袋的重量了,只无力地任它往两侧歪倒而去,村里孩子老远地就笑,三贵来了,怪物三贵来了。三贵听了,便拔起腿来追,跑得快了,脑袋自然也一个劲左右摇晃,像是一个拨浪鼓,很是吓人。三贵往这边追了,取笑的孩子便往那边跑,但村子也说不上大,能追赶的地方也少,起码是不能跑到自家里去,若是跑到自家去了,三贵便不敢再追,大人要守在门口唬人的。他们说三贵,你敢进我家里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三贵就滞在那儿不敢动了,这是有违贪玩的孩子们的初衷的。于是乎,来来去去,无论从哪条道起,最终都是要回到村中间的晒谷场去的。无收粮可晒的时日好,他们可以穿行在晒谷场中,走“之”字,走“乂”字,走什么字都好。到了秋天收了谷,就只能绕着谷子往四周跑,这般地要是一个没走好,两边的人就容易撞上,撞上了就要被三贵追上,被追上的孩子是今日的失败者。

要问失败者如何,也不如何,三贵是胆小怯弱的,追上了他也不敢动拳头,于是就笑,是开心的笑,仿佛是把前头挨挑衅的那些词句都忘了干净。失败者自然恼,那边一群笑个没停就算了,这边还要受三贵的笑,有气不过的只喊一声“死阿三,笑什么笑”,有胆大凶恶的往三贵肚子上来一拳几脚,三贵不经打,疼得便捂着肚子缩到谷子堆边了。假设是恰好到饭点,屋头的爹妈叫一声,孩子潮便纷纷退回到各家的屋子里了。留下三贵,看着落日缩到山头不知哪里去,也要缩到不知哪里去了。

比起缩到自己的身子里,三贵更想要缩到某座无名的房子里,这房子安全而宽敞,可供他疗愈的,最好要大,大得像西方故事里的城堡,这样即便他吃了败仗,也能回到城堡里去闭上门来,谁也伤他不得了。

这一天到这里就算是完结,到第二天的开始又是如此,这么个追打无数圈下来,就算是一天的一圈。日子一天天过,也就是三贵一天天地大了。

村里面大多数人是这样说的,三贵这孩子,只是太不幸,脑袋让母亲夹了,导致有点不正常,这是没办法的,万幸呢,是他尚且算是心地善良,于村子里也无害,有什么困难的就尽量帮帮,他爷爷奶奶算是无子无女了,就剩他这么个孙子,太不容易。有心思多的就这样说,三贵他虽然暂时可以说没出啥大问题,但始终是脑子不对,现在不犯事,难说以后就一直不犯,要是等他犯了事再要处理,就难了。

人们对于落难的大多是这两种说辞,管他是谁家的火,只要是不波及自家,那便是喜悦的火,是庆典上点燃的篝火,是生活的乐趣与动力,若是烧到自家了,那便是祸源,是灾变。这也有个说法,所谓“灾”字,不就是火烧到屋头了么。

不过这也只是个道理,村里人即便有心罢,倒也不能拿三贵如何,一是他的爷爷奶奶在世,需要和三贵互相扶持的;二是三贵吧,也确实可怜。

这般的又过了个几年,虽说三贵的脑袋仍是歪,话也还是说不全,但也算是长大了,爷爷奶奶的葬礼也相继举办。

办爷爷葬礼的时候,三贵奶奶还在。神婆站在爷爷棺木旁,往底下跪拜着的人身上撒米,底下的用衣服兜住,兜得越多的就越是有福气。他们说三贵是爷爷至亲,给三贵让了头位,上面说我要开始咯,也不见三贵有动作,三贵奶奶气出哭腔,连忙说这孩子怎么傻到这种程度,你快去接,把你爷爷的福气都接回来,你就能聪明些。三贵仍是木在那儿,奶奶只得用左手扯着三贵衣服的底,扯成一个三角形的兜,右手扯自己的,这般地替三贵完成了冗长的仪式。

奶奶去世时,仍是有这样的仪式,三贵依然木在那儿,只是没人替他做兜了,让他涌起一些感伤,这福气他不愿受的。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后面十个百个一千个人的福祉,在他看来多少不值,他更希望要他的奶奶,而不是奶奶的米和福气。

好罢,村里人张罗完三贵奶奶的葬礼,已是累得够呛了,可还是要分出一部分力来张罗三贵。他们合资购置了到城里的车票,心甘情愿地要把三贵送出村去。这车票可不便宜,许多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出过城呢,可是他们就愿意让三贵出,这和他们村子的和平安定绝对无关,只是为了三贵着想罢了。

他们说,三贵,你知道你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就没人再继续照顾你了,不过好在你也成为一个大人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家没有田,你就没办法在村里照顾自己,不过你可以到外面去,外面是城里,城里处处是机遇,时代不一样了。到了城里呢,你还可以试着去找你爸爸,你爸爸还在外面呢,找到了你爸爸,你们就可以一家团圆,嗯,还有你妈妈,找哪个都行,总之到城里面就是好的。

三贵点头应了,于是他们把三贵送到县里搭车。小半个囫囵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上百人,浩浩荡荡给三贵送行,末了车子轰隆隆发动,有人还往车上喊,去城里发财,发财了就娶个老婆,娶到老婆了记得回村里看看。

三贵记下这几句,喊的人却没记下,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财是那么好发的,也并不认为三贵能娶到老婆。

三贵到了城里,首先是饿了三天。三贵跟他爸不同,他爸虽是不说话,但心里寸量得多,往哪处使力是清楚的。而三贵不然,三贵这三天,是结结实实地饿过来的。他方下车,就往着村里人说的赚大钱的路子走去了,可走遍了半座城市,也不见得有哪条路上写着“发财”二字(当然他有怀疑过或许是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发财”二字),于是他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在他还没饿极的时候他十分想念村里的晒谷场。他不喜欢闲坐着,他喜欢跑动,在金灿灿的稻谷中间,他奔跑起来,就像是身形巨大的王,骑着骏马,巡视着他金灿灿的子民,他喜欢这种感觉。而当他到了城市里,他就不再能是王了,周围走过的人个个身形巨大,有甚于他,他感觉到直观的渺小降临在他身上,使他一阵厌恶。但到他饿极了的时候他就不再想念晒谷场了,他跑不动了,他想念奶奶,奶奶会煮粥,或许也不是想念奶奶——他想念食物丰盈他的肠胃的满足感。

事情到此处理应有转机,否则他便要饿死了,故事也没法再继续。因而等他饿得快要死去时,他的身侧(其实隔着很远哩)坐下一个乞丐,乞丐佝偻着腰来的,坐下来也佝偻着腰,同周围人相比,也渺小得不行。这让三贵莫名生出一种亲切的归属感,他想起村里人所说的,你要去找你的父亲,他长得像你。三贵认定了这便是他的父亲。

三贵走上前去,囔囔一句:“爸爸……你是……我……的……爸爸。”

这乞丐今天也是倒霉,翻了大半区的垃圾桶,才翻出一块没发好的死面来,好不容易刨清了上头脏黑的部分,正准备下嘴,又让这突现的歪脖子吓了好大一跳,心中自然来火,揪着三贵就要一顿臭骂:“你这不长眼的逮到个人就喊爸爸,阿爷要是有女人来生孩子,哼哼,也不会这样。你可真该死,这么长一条街你不坐,要到阿爷身边来占位置,你快滚,不滚远点看我不打死你。”

再看是三贵偏着头,一副有听没有懂,张着口要复述乞丐那一连串里的某些词句:“阿爷……打……打死……没有……女人。”

乞丐看着他那张脸,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可去,也就无名地消了。任由三贵在他身侧坐下,转过头去再不看他了,一心啃起他那块死面来。啃到半途,不知哪里又生起一股子怜悯来,这种东西以往绝不会是他的,他甚至怀疑是谁向他施舍时不小心将同情心也扔在他的瓷钵里了,总之他是吃不下去了,只顾把死面往三贵那处扔了,扔到正前方,又怕他瞧不着,又再用脚踢偏一些。

三贵懂,三贵饿得就快要死掉了,哪有不愿意吃的道理,捡起死面来几口就啃掉了,随后又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吃……很多……谢谢你。”

乞丐弄不清他是说吃不够还是吃太多了,不过那句道谢倒是听得真切,心里也泛起波澜了,也就生起一股送佛送到西的气势来,指着三贵的脑袋说:“你坐着不要动,阿爷去给你找吃的来,要是阿爷运气好,你这几天都不用忧了。”末了还问一句:“听懂了吗?”

三贵点头,是听懂了的意思。

乞丐站起身来要往别处走。走出十步不到便发现三贵也起身来,跟着他走。他骂三贵你个死脑筋,又说听懂了,怎么还要跟。

三贵只是摇头。

乞丐叹一口气,说算了,那你跟着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三贵点了头,乞丐带他兜兜转转,来到一个院子门口,说这院落是富商用来做仓库的,很少有人知道里面是啥,所以也不用看门,别说看门的人,连条狗都不需要栓。待会我就爬进去摸点东西,能摸什么是什么,如果是米面就可以直接去饭馆找师傅煮了,如果是别的,那就去卖掉再去买吃的,无论怎么说,也能够让你活好久了。

三贵乐了:“爬进……去……我能……爬墙。”

乞丐知道三贵犯了兴趣,即便自己不允,他也要跟着进去,索性就让他先进去,自己也好看护,便搭了三贵一把,示意他往墙上去,三贵倒也灵活,几下就翻过去了。乞丐这边心里刚要赞,那边三贵一落地便“啊”地叫唤一声,或许是踩了空,再往后是这一声所引来的人群所踩出来的阵阵脚步声。乞丐心一惊,这傻小子怕不是要被打死,自己在墙外也无计可施,要是他真被打死了,就实打实的是他的业障了,他这辈子已经当了乞丐,下辈子再也不愿了,也三两下翻过墙去。

仓库老板这天刚好带了工仔来仓库点货,这货还没点完就听见门那边“啊呀”地叫唤,心里想是遭了贼,可是也没见过哪个贼这般不醒目,所以便带了人去看。走到门边去,看那人摔得不轻,连脑袋都摔歪了,也就心生同情,但既然翻墙进了他的仓库,那就肯定是干些什么勾当来了,便盘问道:“你来干啥?”

还没等那边回应,墙外就又掉进一个人来,衣服裤子黑灰的一片,破了多少个洞也没人愿意细数,只能算是遮体用,一看便是老乞丐了。又问:“你来干啥?”

三贵先答:“ 我……来摸……点东……西。”

乞丐犯了难,知道这次被这小子害得个九死一生了,一心只希望下辈子能投上个好胎,便胡乱答了句:“我来看看他有没有事。”

仓库老板本还想给他们个下马威,听了这两番说辞便忍不住笑起来。他既笑了,识相的工仔也跟着笑,看对方笑得欢畅,乞丐也咧开嘴笑两下,见这场面荒诞可笑至极,三贵也笑。

等笑毕了,仓库老板就往里面走,且示意他们跟上。三贵跟乞丐本就是半个阶下囚了,哪有敢不跟的道理,到了仓库里面,老板问一句:“你们来摸东西,知道这里面存的是什么东西吗?”

乞丐哪敢答嘴,三贵只歪着头思索。

老板见状,又道:“存水泥,你们来试着搬一下,看看能不能搬动。”

三贵往前去了,扎个马步,哼哧一声,就把水泥袋子举到肩上,再往上一搭,就刚好卡在他歪掉的本该是脖子的那块。三贵绕着货架走了两圈,倒也轻松。

见三贵去了,乞丐也跟上,把水泥袋子扛上,虽是犯难,但也能搬动。

老板“嗯”一声,大手一挥,说是你们两个以后也别再去摸东西了,就在我这仓库干了,要搬货的时候就帮忙搬货,没工的时候就给我看看门,以防再被人摸了,在我这干不说大富大贵,三餐保暖还是有的。

乞丐一双老眼潸然就要落下泪来,恨不得直接往地上跪了道谢。三贵只是沉思,思考了半晌落出一句:“我想……发财……回村”。

老板被逗得笑了,说你想要发财也行,好好干,认真干,就能发财。

三贵便在老板的仓库里待下来,闲着的时日也不多,时常是要整日地搬运水泥,但好在能吃饱,既然他能吃饱,这工作就算不上无趣。他搬运水泥时,就时常想象他是为了建设他的城堡而搬运的水泥,他搬得越多,这城堡就越是坚不可摧,他还得多费点力,好让他金灿灿的子民们都能一起入住。

所谓是日复一日,三贵幻想中的城堡日渐建高,老板的资产也日渐膨胀,也正是赶上新时代,新式的大卡车被投以商用,老板急需几个能连轴转的卡车司机,想来想去还是三贵顶用,虽说他说话不利索,但他手头上的活计是不成问题,开车问题应该也不大。再说了,无论如何还是能试试,不行再替换别个。

老板喊来三贵,问他想不想发财。

那边回答:“想……想的。”

老板继续说:“现在有个开车的活,能赚更多的钱,就能发财,你愿意干吗?”

那边想了一会,才说:“我想……”

老板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去学车。

三贵走到门口把门带上了,剩余的几字“想……再回……答”才蹦出来。

不过也无妨,人要改变,就需要这一股力,此后的就都是惯性,好风凭借力,之后就上青云了。就这般的,三贵去学成了车,当上了卡车司机。学车的老师傅叮嘱他,你脑袋比别人重一些,你就多往远了看,要比别人多估摸一筹,这样对面有车来了,你也有时间反应,重点是别要撞上其他的车或者人,除了这个你想怎么开都行。

因此卡车司机赚的钱多,但这工作却是无趣了。他搬运水泥时,可以往别处想,想他的城堡,想他的金灿灿,可当卡车司机就不行,路上车来车往,卡车还比别个车笨重,若是一个转念没注意,他的车就要和别的物事相撞了,这可不行。

所以说他当卡车司机的几年比之前的所有年岁都要浑噩,他搬运水泥搭建的城堡,如今也无法再把自己寄放到里头去,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开到了路沿,踩下了刹车。

跟车的另外一个司机本来睡得正酣,他一个刹车就醒转了,正想开骂,三贵先开口了:“我想……发财……我有……很多……钱。”

司机随口搭一句:“有很多钱确实是发财了,你这车还开不开?”

三贵又说:“我想……娶……老婆……怎么……娶。”

司机没好气:“娶老婆你得买三大件,没有三大件就娶不了老婆,你这车还开不开?”

三贵再说:“三大……件……是哪……三大?”

司机说:“手表、单车、收音机,这叫'两转一响’,本来还要有个缝纫机,但看你这脑袋也用不上,下车下车,换我来开。”

三贵下了车,就再也没上车,他用钱换了票券,再用剩下的钱连同票券买了手表、单车和收音机,托媒婆找到了适龄的未婚妻小宁(或是小玲,他的耳朵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媒婆缺了牙,说话漏风导致他听不清楚),最后便回到村子里结婚了。

村子里的人听说三贵娶到了妻,这可不得了,一个个围到祠堂来看,其盛况有甚于当年三贵他爸娶妻。

有人说,三贵是好福气。别个说,什么好福气,这是啊,把坏运气熬到了头,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了。

有人说,三贵是沾了爷爷奶奶的福。别个说,那可不,当年那头位还是我让出来的,不然这三大件也应该摆到我家了。

有人说,三贵能熬出头,多亏了他一身拼劲,乘了东风,到城里打拼出人头地了。别个说,他去城里的车票我家可出了不少。

随后是一连串的鞭炮铺天盖地而来,噼里啪啦的,把众人的声音一并盖过了,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村里张灯结彩了三日,为庆祝三贵发了财,娶了妻,也为当年村里人的远见结了果,众人喜气洋洋地把这件事过去了。

至于三贵如何呢?没人关心三贵,三贵正值新婚大喜日,无论如何也是高兴的。人们给事下了结论,那这件事就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段故事,所述的人也只是这故事里的人物,就总是依着事,故事的基调如何,那人就如何了。

既是村里的人高兴,三贵也高兴,那这件事便皆大欢喜地完结了。

三贵结婚一年了,仍未生子。

有人说会不会是三贵不行,毕竟也是个脑袋被夹过的。不过这种的传言很快便不传了,倒不是因为三贵很行,而是因为三贵老婆更不行。

据说是三天两头的就能见到三贵老婆往村里壮小伙的家里钻。囫囵村小,西边哪根草动了一下,东边就马上能知道,东边哪只鸡叫了一声,西边也能清楚。

不到一星期,村子就沸腾起来,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脸上都是期盼。三贵知道吗?三贵也知道。要说不知道的,也只有当事的两个。

有好事者怂恿三贵去捉奸,三贵只喃喃:“我……她……不会……”

好事者急了眼:“你再不去你老婆就要跟别个跑了!”

三贵仍是喃喃:“跑……不会……随便……她跑……”

好事者没了兴致,纷纷散去。又过了两个星期传言便传到了当事人耳中,他们羞愧难当,便一齐私奔了。

有人说,三贵不听劝,早捉奸就好。

有人说,起码三贵老婆没把他那三件贵重物事带走,这样他再要找老婆有的是资本。

有人说,三贵可真是命苦。

因为没有人,所以有人说。

至于三贵如何呢?没人关心三贵,说是他正遭了失妻难,倒了老婆跟人跑了的大霉,此刻应是伤心困顿的,就该日夜以泪洗面,没个三五十天不敢出门见人的。

所以当三贵推着他的自行车走到村子中央时,村里人都说,三贵疯了,这比他爸的疯来得要快。

三贵多少听到时,便打开收音机来蔽耳,这收音机是大用,不仅能蔽三贵的耳,还能闭周围人的嘴。每当收音机里传出声来,周围的人就像打了败仗,悻悻去了。

不过还得回头说一句,三贵是真疯了,疯得有甚于他爸。

你往囫囵村里面走,走到大榕树的底下,看见有围坐闲聊的老人,你就去问。

你问:“哪三贵啊?”

那边喘口气:“手表、单车、收音机,因为买不起,所以是三贵。”

对了,这是南岭的脚下,一个叫囫囵村的村子。

你又问:“三贵哪啊?”

那边不用想:“三贵在晒谷场上推单车。”

你往晒谷场看去,三贵正推着他的自行车,收音机用左手扛在肩上,就刚好卡在他歪掉的本该是脖子的那块,左手上还戴着一块银白的手表。

你见他一圈圈地绕着晒谷场转,转了无数圈,中间是新收下来的谷子,黄色的一片。

这是在你看来。

要是在三贵看来呢,他此刻正牵着他的骏马,检阅他的军队,他肩上的、手上的都是从厮杀中缴获的战利品。他不爱听别人怎么说,因为他们都不是他。他是谁?他是三贵,是金灿灿大军的领袖,是晒谷场的王,是水泥城堡的所有者。

他得紧些赶路,因为他的城堡就快建成了。

作为叙事成规的底层

2022-12-16 02:07汪雨萌
青春 2022年11期

汪雨萌

我常常会在课堂上提到中国小说不可回避的史传传统,以及由此演化而来的在中国小说史上一直占有压倒性优势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正如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所说的:“无论如何,正如词为诗余,曲为词余一样,古人是倾向于把文言小说视为'史余’。”这类题材的作品既是写作课上的主流作品,又是学生最难写好的那一类,可能是学生们太富有朝气和理想,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因而有时难以真正面对日常生活的复杂底色,并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远景,理解自己的写作题材、写作主题与历史之间的紧密关系,却又常常希望能对这个世界发表点自己的看法。诚然,学生有自己的办法,正如我在《高校创意写作联展》的第一期中所提到的,他们有把一些细节写到极致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在去年似乎还足以支撑他们的创作,但今年现实主义的话题又值得重新咀嚼了。

2022年暑期的现实主义叙事爆点属于“二舅”,从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典型的底层人物和一种已经成为成规的底层叙事。结构主义不仅将现实主义作为叙事题材来进行讨论和批评,更将其作为叙事成规的一种集合体来理论化,而这种论证的底色恰恰是我们中国叙事所熟悉的“史余”。现实主义之所以成为成规的底层逻辑,在于它对现实和日常所代表的“真实”的高度模仿和反讽,而作为以“真实”为目标的小说,线性的连续性和因果性又是现实主义无法抛弃的逻辑,因此结构主义的批评家们将“事出有因”与“非本质性的细节”作为建立现实主义可信度与真实感的两大成规。在“二舅”之流的底层叙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叙事成规的体现:一是通过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突出人物生活的真实性,并试图多维度地使人物具有复杂性;二是通过关键情节节点的设置来说明人物被抛掷的因果命运,展示人物无法抗拒的宿命感和无常感,并试图通过“障碍——抗争——化解”的叙事结构来呈现一个典型的积极的底层形象。

然而我们看到了这一某种程度上已经非常典型和成熟的叙事成规在2022年遭遇的滑铁卢,这无疑如华莱士·马丁所言“这是不确定或不安的某种迹象,表明某种有关现实之性质的默契已经消失”,一种笑对苦难并最终凭此获得幸福与尊严的因果叙事逻辑正在受到一定的质疑,而电影《隐入尘烟》的好评也从反面证明了底层叙事新的成规正在建立,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残酷宿命和令人心碎的精神浪漫之间产生的冲突逻辑。说实话,我们对这两种成规都并不陌生,它们曾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新写实主义文学中并驾齐驱,我更关注的是这种成规选择的变化会给我们学生未来的现实主义写作带来怎样的启发和影响。

一方面,学生可能需要更多的日常生活材料来使自己的目光能够投射到更远更广的社会背景与文化成规当中去,这不仅需要他们尝试拥有更深厚的生活阅历,也需要他们对自身的生活进行更严苛和细密的审视,并与更多的他者进行连接、比对和总结。另一方面,他们需要对自己的叙事视角、叙事者和叙事曲线进行一些调整,平衡事出有因与非本质性细节这二者之间的轻重关系。这一点与前者相比则显得更为艰难,因为文章开头所提到的中国小说内部潜在的“史传传统”无时无刻不在写作者的笔下发挥作用,想要通过写作来总结、拔高和评述的念头会使他们的作品带有某种可能会显得单薄的教化意义。对此我常会有一个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对自己不熟悉的写作素材保持谦卑,而对自己熟悉的素材与主题保持谨慎与客观。

本期所刊发的黄昶同学的《三贵》正是同时具备了谦卑与谨慎这两种品质的作品。他的作品打动我的不仅仅是他所呈现出的底层人物与底层场景,虽然他在真实与可信的层面上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但我更赞赏的是他面对这样的题材、人物与主题时所展现出的态度,一种尽力书写故事的全貌,却不试图将自己的观点和意义强加于故事和人物的诚实态度,甚至通过将“事出有因”和“非本质性细节”的天平倾斜向后者,呈现出一种将自己的迷茫和不可名状的困惑交织在明白而清晰的故事中的老实。这确实给了我新的启发,也给很多的年轻写作者一种新的思路,如果自己的阅历尚不能通透地解读这个世界的苦难,那么就不要试图去解释它,而是诚实、坚定和尽可能全面地将那些你不能理解的生活细节呈现出来,它们自然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并不能把握现实主义乃至底层叙事的成规将如何继续发展,但真正看见生活、诚实地面对和记录生活,这大概永远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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