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找资料,竟找出一个二十多年前的笔记本。斯时,我在自贡一家工厂当秘书,白天开会写材料,夜晚读书写诗。我记得,我曾把这种状态很浅薄地誉之为:白天为国家打工,夜晚为灵魂加班。
加班的时候,读到击节赞赏的诗作,就一笔一划抄下来。久而久之,抄了几个笔记本。
这个旧笔记本里,我看到一个几乎忘记了名字的诗人。一下子,我想起他的几句诗,二十多年来一直记忆犹新(我记得我曾经在安溪镇的破茶馆里,和苦根一起,摇头晃脑地连读两遍):
总是在葵花凋谢的时候
想起父亲
总是在秋天,总是在一场没完没了的
寒雨里吸烟
灿烂的葵花谢了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们
牢记童年。一样的月光
照在一样枯萎的葵盘上
我领着我的孩子在午夜的河岸等船
这个诗人叫阿橹,他沦为杀人犯被处决已有20年了。
2、
如果追忆似水年华,过去了二三十年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于文学,尤其于诗歌,是一个永不再来的黄金时代。那时,资本还未横行,市场尚在发育,人心也不比如今荒芜。
或者这么说吧,那时候,年轻人征婚都要加一句:爱好文学。如今你再加,人家就当你是失心疯或者行为艺术。
从前,一个20来岁的文青,阅读几大诗歌刊物是必须的。也就是在那些刊物中,我读到了阿橹的诗。他的诗总有一种浓重的忧伤和阴郁。
无端地,我以为他是瘦弱苍白的南方人,后来在某刊看到照片,却是高大英俊的北方人。标准的帅哥。当然,不是如今女人们喜欢的拧着奶瓶喝水的、就连打飞机也要翘兰花指的小鲜肉,而是一条孔武有力的虬须大汉。
台湾有个女歌手叫娃娃,她有一首曾经流行的歌叫《飘洋过海来看你》。据娃娃说,有一次,她和李宗盛聊天,聊起自己和大陆男友的悲情故事,李宗盛很感动。
过了两天,娃娃再次见到李宗盛,李宗盛递给她一张牛肉面店的餐巾纸,上面写的就是《飘洋过海来看你》:“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这个幸福的你,就是诗人阿橹。
与娃娃相识时,阿橹已经结婚生子,但两人仍然不可抑止地走到了一起。
不过,情感如酒,时间如水,随着光阴流逝,原本醇厚的情感就像不断渗水的酒,最后只有酒之名罢了。很多年过去了,当娃娃回首往事,她自嘲说:'我在那段期间,大概作了两年的八点档女主角 。'
4、
资料显示,阿橹祖籍河北,1965年生于黑龙江宾县,曾在中国人民银行松花江分行工作。
除了他的诗曾打动过我,我曾把他的诗抄在笔记本上,于阿橹,我所知甚少。他是生命中的陌生人。
突然想起诗人马永波兄是黑龙江人,且年龄也与阿橹差不多,应该有所交际吧,于是百度了一下,结果发现一段轶事:
马永波的作品通过了《人民文学》终审待发,这时,阿橹却以马永波的名义致信《人民文学》,宣称那些作品已在另一刊物发表,不能在《人民文学》上用了,希望换上阿橹的作品。
年轻时,我曾天真地以为,作家/诗人/艺术家,同时也应该是站在道德高地的高尚者,后来的阅历却一再告诉我:才华与人品并不成正比例关系。
如果是二十年前看到阿橹这桩轶事,我会怀疑,愤怒,失望,而今,只是一笑而过。
因为我见识过世道人心的险恶。这险恶,并不会由于你能写几首诗会画几幅画而有所不同。
5、
阿橹在银行上班,且年纪轻轻就已是有影响的诗人,应当说,他有一个远大前程。谁料到,这远大前程竟通向森严的刑场。
为了到台湾参加一个诗会,大概也为了见见女友,阿橹伪造了领导签字(领导不同意他去)。回国后,他失去了公职。(另一说法是,此次台湾之行,他在台出了一本诗集,回国进海关遇到麻烦,诗集和稿费被查收,人也差点抓进去)。几乎就在同时,他的妻子下海到俄罗斯经商,一去不回,生死不明。
总之,这个原本前途看好的青年在哈尔滨无法呆下去了,他决定北漂。
阿橹在北京约两年,这两年的生活情况,我没查到有关资料,不便描述。
但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突然为了谋财而害命,生活的窘境可想而知。
6、
阿橹有首诗颇有名气,题为《阿橹之死》。这个题目就能推测出,他有一种宿命的死亡意识。只是,他写作此诗时,肯定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个不堪的死法。
1995年10月,北京警方破获了一起杀人案,凶手就是阿橹和他的朋友徐某,受害者是他们的朋友的朋友兼东北老乡李某。
国庆节那天,阿橹两人把李某骗到暂住地,用电线将他勒死塞到床下,然后怀揣从李某身上搜到的5600元钱,快乐地南下广州。
几天后,他们回到暂住地,李某的尸体已经腐烂,于是弃尸灭迹。然而终于东窗事发。顺带地,阿橹交待了他们当年夏天在长安街的另一起杀人抛尸案。
阿橹的结局是一枚呼啸的子弹。
依稀记得那是1997年初夏。那时候,为了一个梦想,我从自贡漂泊到成都(如同阿橹从哈尔滨漂到北京一样),在《科幻世界》做编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常常因抽空看几眼报纸而惨遭领导白眼。
那天下班后,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行在人民南路的梧桐树下,从收音机里,我听到了令人极度震惊和伤感的消息:诗人阿橹因杀人而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喜欢的诗人,居然是杀人犯。这世界他妈如此荒诞。
我记得我停下车,坐在浓密的树荫下,抽了一支555,我的眼眶湿了。
7、
那时候我想不通的是,一个写着美丽诗句的诗人,竟然也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并且,他是为了钱而杀人,多么庸俗多么可耻的理由啊。
如果你为了爱情而杀人,如果你为了自由而杀人,多半,我会想得通些。
那时候,我没想到的是,在诗人(包括所有艺术门类的艺术家)中,人格分裂是非常正常的事。你不见前段时间,某个著名诗歌刊物(我记得阿橹也在上面发过好些诗),不就涉嫌强奸被刑拘吗?
至于这些年我所见的,清新脱俗的诗人们,为了一个奖勾兑评委,为了一本书色诱编辑,因把持了某个刊物而认定天下女作者皆要为她宽衣解带,诸如此类的鸟事可谓数不胜数。中国人的人格分裂,何处不在?何时不在?
一篇写阿橹的文章,文末说:“阿橹······由一个追求理想的诗人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的时候,我们更深地思考着:真正堕落的不仅仅是阿橹个人,而是中国走在变革时期的诗歌。”
我不厚道地笑了:诗人沦为杀人犯,关诗歌屌事?用我老家一句最粗俗的话说:B歪怪尿桶。
8、
这些年,马齿徒长,于我,诗歌已经写得很少了,诗歌界的活动也基本不参加,尽管诗歌界很热闹。既然一个真正有才华的诗人也可能堕落为杀人犯,所谓诗歌和艺术对人心的拯救很多时候就无从谈起。更何况,何必与那些人格分裂症患者为伍呢?
我告诫自己,重要的不是做不做诗人,而是要做一个有底线的人。没了底线,就不是人。有了底线,即便屠狗宰羊,引车卖浆,依然是堂堂正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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