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楼》
每周连载
第8回
早已有所暗示
伟大的艺术作品，不管是绘画、音乐还是文学，一定在三个方向具备其一。要么是抽象解释了所处的时代，要么揭示了人性中的某些共性部分，要么暗示了时代的走向。所以作为一个艺术家，一定是非常敏感且敏锐的，因此他们精神出问题的概率，也比其他职业高出不少。
《堂吉诃德》的经典之处在于，三个方面都有所触及。创作这部小说的塞万提斯是一个倒霉且伟大的作家，他自己读了很多当时的骑士小说，就想着为国献身，于是就参加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并且投入到了对抗土耳其侵略的战争中。
一个内心非常勇敢，但是能力太差的人，往往都是比较悲剧的。塞万提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迫不及待跳上了土耳其的军舰，结果被敌军包围身负重伤，左手也残废了。所以一个人能正确认识自己非常关键，否则靠着一腔热情，害人害己。
后来塞万提斯又参加了占领突尼斯的战役，这次倒是没受伤，还受到了嘉奖，可是在归国途中被海盗袭击，被卖到了阿尔及利亚当奴隶。在那里他度过了惨无人道的五年，被一个神父怜悯帮他赎了身。回国后大家早就把他忘记了，在好不容易谋了一个差事后，又被乡绅诬陷被关进了监狱。
从监狱里出来他又开始收税，他把收来的税存在了银行，这个银行很快就倒闭了，他再次进了监狱。等他从监狱里出来，已经穷困潦倒，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他开始创作堂吉诃德这个人物。可是倒霉的事还没结束，有一天他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好心把人背回自己家里，结果这个人很快就死了，他又因涉嫌谋杀被捕入狱。
各种倒霉事接连打击着塞万提斯，在他出版了《堂吉诃德》第一卷后，名声大噪，但是因为签订的出版合同有漏洞，稿费几乎全部被出版商拿走，他依然一贫如洗。在完成了第二卷后，他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1616年死在了故乡。很多文学评论家写道：塞万提斯死的时候，连块墓碑都没有一个，西班牙就这样潦草地埋葬了自己文学上最伟大的儿子。
堂吉诃德这个人物，在某种程度上有塞万提斯的影子，但不仅如此，堂吉诃德那种愚蠢的挑战风车的形象，抽象讽刺了当时流行的骑士精神的荒谬性，不计后果，不承认现实，盲目而冲动。同时堂吉诃德也有高尚的一面，他要除尽世界上的一切妖魔鬼怪，这就暗合了人性中的某种幽暗之处，那就是一个人实现目的的欲望越强烈，他做的事情就会越荒唐，但是他做的事情越荒唐，我们就越能感受到他内在那颗蠢萌蠢萌的初心。
当然堂吉诃德也暗示了骑士时代的终结，取而代之的是资产阶级时代的到来，资本成为了最伟大的骑士，到1776年亚当斯密才从学术的角度，写出了《国富论》，写出了资本之所以能够让社会更有效运行的内在逻辑。但是塞万提斯的伟大之处在于，提前一百多年他就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趋势的到来。
比《国富论》晚几年的《红楼梦》也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趋势，曹雪芹具体创作红楼梦的年份不详，但必然在乾隆中期，清政府闭关锁国，举国上下沉醉在康乾盛世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曹雪芹嘿嘿一声冷笑，摇了摇头叹息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曹雪芹的意思是：大清要完犊子了。
别人说：疯子。
曹雪芹说：你们不信，就看看这几个大家族没落的故事吧。
上回书说到贾雨村给林黛玉做家庭教师，但是林黛玉母亲贾氏病亡，林黛玉的身体也是时好时坏，贾雨村就光明正大开始摸鱼。这一天溜达到郊外，偶遇了自己的旧相识冷子兴。冷子兴做古董生意，平日里都是倒买倒卖，谁家的宝贝流出，谁家的宝贝流入，他心中清清楚楚。
话说近几日我几个富贵的朋友，也开始卖家里的字画，我还收了一幅。所以一个家族三代之富造就一个贵族，也就是说三辈子不缺钱，一个贵族范的后代就有模有样了，因为穷酸气这种东西，是需要时间去除的。而三辈子贵族呢，才可能出一个雅士，开始玩古玩字画了。不信你看看身边自己那些996的朋友，谁有空去收藏字画的？嗯，他们未必缺钱，他们缺空。
而一个家族没落了，必然也伴随着大量古玩字画的流出，这玩意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富贵之家的底层黄金，变现起来倒是也不难。冷子兴这种古董商人仅仅是通过古玩的流动，就能知道谁家正在兴起，谁家正在没落。
冷子兴看见了街溜子一样的贾雨村，就招呼过去喝酒，刚落座贾雨村就忙问：最近这段时间，可有什么新闻没有？可惜那时候没有微信群，否则贾雨村在里面只要看那些转发的新闻热点，就能满足他的好奇心。科技，改变八卦的心。
冷子兴说：也没什么新闻，但您的宗族倒是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贾雨村就笑：我家族里可没人在金陵，开什么玩笑话。
冷子兴说：你们都姓贾，还不是一族吗？荣国府姓贾，想必不会玷污了先生的门楣吧？
诸位看官，这都是聊天扯淡的技巧啊，冷子兴聊天可不是上来就直奔主题，小小的拐个弯用个悬念慢慢引入话题，这才能聊下去。如果换个直男聊天会怎么说：新闻有一个，贾府出事了你知道吗？这样聊天虽然简单直接，但是不好玩。
冷子兴的聊天套路我们可以总结为悬念-调侃-链接-正文，知识点啊朋友们，撩妹之绝杀。悬念，就是说什么事情要给对方期待感。调侃，是放松对方的戒备心理。链接，是把对方拉入到要说的事情中。正文，开始说正事。
贾雨村说：原来是这家啊，若论起来自东汉以来，贾姓就分散各省，不过这个荣国府嘛，跟我却是同谱，只是人家现在这等荣耀，我们也不能去相认，也就疏远了。
贾雨村这个家谱，跟刘备的汉室宗亲有得一拼，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但是在气场上绝不能输。如果各位的家谱修的没那么完善，其实可以追根溯源到山顶洞人，或者非洲大草原的智人。再不行，认下草履虫也可以，都是一个单细胞生物进化过来的。
大家注意攀关系是有讲究的，老乡、战友、同学、同宗、同族、同事，都是可以攀上的关系，大家根据便利使用即可。贾雨村这算是立刻就攀了上去，追溯到东汉年间，其实是一家人。
冷子兴说：我就说嘛，不过先生不必觉得身份悬殊，你这个同宗，也就是荣、宁两府，现在也萧索了，不是原来的光景喽。
贾雨村说：现在这两府人口兴旺，何来萧索一说呢？去年我去金陵的时候，路过这两家，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家宅院，竟然占了大半条街，隔着围墙一看，我滴个乖乖，里面楼阁林立，说衰败怕是危言耸听啊。
冷子兴笑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古人常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富贵人家也不是一下子就衰败的，它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虽然现在贾家表面上没什么变换，但早就不是原来那样兴盛了，现在他们主仆上下，都安享尊荣，但是却没有人运筹谋划，也就是说没有人才。现在的排场费用，虽然没有节俭，但是银子却空虚起来了。这都是小事，还有一件大事，这样的翰墨诗书之家，现在的儿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段话就是冷子兴判断一个家族没落的标准，一是银子亏空，二是子孙没用。银子亏空，场面排场就会吃力，子孙没用，家族的官场关系就难以为继。从这两点上来说，冷子兴断定，贾府要完犊子了。
严格来说，曹雪芹虽然很不喜欢贾政，但贾政已经力所能及做到了最好，至少保证整个家族不能在自己手里毁掉，但是奈何贾家没有男孩可以继续挑大梁，而女孩们的政治联姻也没能达到预期效果。那你可能要说了，家族子孙不行可能会衰落，那为什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搞那么多排场呢？
不得不说你问了一个好问题。
为什么很多富豪那么喜欢搞排场？很多公司机构也一样。原因是如果不讲排场，他们会倒下的更快。一个家族的兴衰靠的不是节流，而是开源，这个道理如果你不懂，你就很难理解有钱人的思维。用《泰坦尼克号》里露丝妈妈的话来解释就是：我们家什么都没了，但是你老爸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贵族头衔，只要有这个贵族头衔，我们就可以吸引富二代的注意力，那样我们的家族就可以继续过上奢侈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露丝会穿低劣的衣服？不会的。她一定会打肿脸也要穿最美的衣服，跳最美的舞蹈，参加最高端的聚会，而这一切都是需要银子的。而这样做的原因就是争取一个还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惜她非要爱上一个穷画家，
白忙活了。
贾家虽然在衰落，虽然也开始卖古玩了，但是排场绝对不能输，这样趋炎附势的人才会来，官场上的对手才不会轻易灭了自己，放出去的贷才能收回来，家族里的仆人才会心甘情愿地为家族卖命。而真实的情况，只有贾府里的少数人和敏锐的商人才会清楚。
贾雨村这种读书人还是不明白，就继续追问：这样的家庭，一定是非常重视教育的，怎么可能一代不如一代呢？
冷子兴这才把贾宝玉的事娓娓道来，冷子兴口中的贾宝玉是怎么一回事呢？
欲知后事，我们下回书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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