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为天子砖

（惟大唐文明元年八月十五亡。后人德者拜为天子。谓曰：此姓倪。以记。都京。如不信此奴。口。）

《世说新语》里有这样一则故事：晋明帝解占冢宅，闻郭璞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问。帝问：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问耳。

关于后人重视祖宗坟墓位置的问题，我曾专门在瓯鹭书院里讲过些。现在主要想说的是郭先生帮别人选的位置的意图，通过晋明帝和主人的问答，我们知道，郭选了好位置，能让子孙显贵到面见天子，这个事情就是不通过科举，选孝廉也能作到，但最后一样的结果是为官，且必须是大官。同时，晋明帝的话也很清楚，想见天子是可以的，如想做天子，那就是灭族。

而现在我所藏此大唐文明元年砖就很骇人了，直接在墓砖上刻铭：“后人德者拜为天子。”要知道拜天子和拜为天子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一个是光宗耀祖，一个是可能要灭门。且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小心走漏的风声， 灭门的几率很大，毕竟这家姓倪，不姓徐。徐敬业虽然不是猛将，但他说了也做了，于是骆宾王这样的文学猛士也一并玩完了。但就是这样，徐敬业可从来没有说自己要做皇帝。连三国猛人曹操做到这样份上，也决不说自己想做皇帝。

很有意思的是，文明元年只有八个月，倪先生死的时候是八月十五，再过几天，就改元成光宅了。那是武则天的时代了。我好像记得林语堂在《武则天》一书中有句话：“如果你的祖母是一个娼妇，你该怎么办？”对于倪先生和大唐百姓而言，就是“如果皇帝是一个娼妇，你该怎么办？”这应该就是公开的事情，虽然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说。

砖出南京。但砖上自铭倪先生的籍贯是都京，虽然唐有三京，不好确认是哪个城市，但在文明元年的时候，首都应该还是长安，东都洛阳是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倪先生是西安人的可能比较大。倪先生到南京的可能是为官，至少砖室墓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这块砖就藏在此中。但倪先生似乎也没有想子孙当皇帝的意思。

首先是“后人”和“子孙”虽然是同一意思，但指向的区间不尽相同，后人可以是自己的子孙，也可以是别人家的。“谓曰此姓倪，以记。”就更奇怪了，自己姓倪，自己写的，前面就可以写了，为什么后面来说明。到最后一句”如不信此奴。口（末字不确）“就很清楚了。倪家似乎是既有势力且有品德的家庭，在武则天马上上台的前夜，他死了，但很多人看不下去。所谓好人早死，恶人得道。倪家的一个随从或杂役，在主人墓砖的定烧过程中，在尚湿的砖坯上划下以上内容。有理由相信，主人家并不知道这个事情。

汉画像上，比如孝堂山石祠内壁有大王车的图像，但墓主并不是王一级。至于河南画像砖上都是四马六马的出行图像，但这样的内容只是美好的期望，并非是墓主生前的情况。所以荣华富贵怎么追求都是可以说的，但天子这样的权利顶端是不能追求也是不能说的。倪先生很清楚。他在武则天上台前死了，但他想不到自己家的仆人中有这样胆大的人，做了这样的胆大的事情。末字不清楚，但我相信那一字是对天发誓，希望倪家人相信他的话。当然，此奴是说的人，刻的人也许是另一个被雇佣的工匠。但这样的白色恐怖下做这样的事情，且很可能让主人家灭族，自己也死难，还是在所不惜。也是真的猛士了。

要知道封建王朝两千多年来，直接说要做皇帝的文物，现在留存的仅此一件。且突出的是“德者'。这个是最诗情画意的革命用语了吧。很多时候我们看到恶人所有的，古人会说与德不配。实在让人想笑。

所以这块古砖是革命的，还是罗曼蒂克的。权利恒久远，一砖永流传。倪先生在天堂担惊受怕上千年，可以庆幸后人有德者，而无人做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