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编者按】作为社会中的一员，我们不只是独立的个体，也是与周遭有各种联结的个体。当我们关注自身经历的时候，不应该忘了关注身边人的遭际。因为个体的遭遇不仅是个体的经历，也是社会的经历。正如本文作者所言，“我越来越觉得对于我身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仅仅抱着旁观者的好奇是不够的”。本文以平实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与作者年纪相仿、却有着截然不同生命轨迹的女工的故事，作者“怀着敬佩和尊重之情，倾听她们的声音，希望真正了解她们，更希望通过她们的人生小故事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群女性平凡中的不平凡。”
(图片来源：cbnweek)
农村女大学生的社会身份使我有机会接触一些女工，因为我的家人、亲戚、同学中不乏这个群体的成员。之前，我出于好奇也曾经询问过她们的工厂生活，但是很多事情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少画面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哪怕只是吃饭的场景。在我妹妹的出租屋中，我常常会看到她和她的同伴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工厂回到家，有时候连饭都不吃就躺在床上，有时候又一个劲地吃饭，直到塞不下为止。作为社会学的学生，我越来越觉得对于我身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仅仅抱着旁观者的好奇是不够的。我希望怀着敬佩和尊重之情，倾听她们的声音，真正了解她们，更希望通过她们的人生小故事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群女性平凡中的不平凡。
张娟（化名）是我的第一个访谈对象，她很特别。明明已经外出打工五年多，宛若浮萍飘零过六座城市，却还一脸天真羞涩的样子；明明遇人不淑，面临离婚，却还有乐观积极的态度；明明很累，却还一直耐心地与我交谈。但是她也平凡：在丈夫犯错后尽管怒不可遏可还是选择原谅对方，最后忍无可忍才决定离婚；胸怀梦想却又总想着趁年轻多赚点钱……
背上行囊：被迫中断的求学路
张娟来自苏北某县城的农村，出生于1993年，今年23周岁，她还有个1995年出生的弟弟，今年21周岁了。小时候，由于父母身体都不太好，经常需要看病，所以张娟家的条件即使在农村地区也算是较差的。
2010年，张娟刚读初三，妈妈对她说家里条件不好，希望她出来打工以改善家庭状况。张娟因为成绩不错，心里十分不愿意。妈妈每次跟她提，张娟都哭着央求妈妈能够让她继续读书。但是经不住妈妈的再三催促，张娟最终不得不跟着表姐一起去了张家港某纺织厂当学徒。之后不久，弟弟也辍学外出打工，他们姐弟俩都没有拿到初中毕业证书。
张娟无奈地说：“那时我们家人让我不要读书了，后来我就出来打工。我的老师给我家打电话，我家里电话打不通，他就打我外公家电话，甚至说不要我书本费了。但是那时候我已经出去打工了，就没回去了，现在有时候想想也挺后悔的，但又怎么办呢？”张娟对于突然中断的求学之路一直耿耿于怀，但仿佛这一切又是她的命运。
姐弟俩都外出打工后，张娟的家庭状况才慢慢好转，之前因为父母看病借的钱也慢慢还清。提到这一点，张娟还有点欣慰。
单纯与孤单的飘零之路
2010年到2013年，张娟从17岁的懵懂少女变成了20岁的亭亭玉立的姑娘。这3年间她去过张家港的纺织厂，待过上海的印刷厂，也去过江阴的纺织厂，最后回到老家学化妆。三年来，张娟一直跟着亲戚或邻居在长三角地区飘来飘去。
2010年初，张娟跟着表姐来到张家港某纺织厂上班，好奇而又惴惴不安。当时她跟表姐一起住在工厂宿舍中，那时候一个房间住四五个人，比较挤。这里一天需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日夜倒班，试用期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如果没通过审核就拿不到工资。刚离开学校的张娟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慢慢地她因为觉得东西太难学，而且表姐教得很不耐烦，只做了一个月就走了，当然也没拿到一分钱。
离开张家港之后张娟回老家了，在家里玩了一个多月以后去了上海，是跟着邻居去的，因为邻居家在上海开了一个小印刷厂。“其实就是配年单，需要把那些纸分类，有红的、黄的、蓝的还有白的，在那里做的时间久了之后，因为整天都坐着而且肩膀始终摆一个动作，肩膀就开始疼了，那时候我脚脖子又肿了，后来不能做就回家了，直到现在我的肩膀都还像针刺一样疼，已经落下病了。”张娟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这样说。
2010年的上半年，张娟在上海做了三个多月，一共拿到三千多块的工资，但是她平均一天要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忙的时候早上六七点钟就开始，晚上十点过才结束，一天要做十几个小时。按照这个工作量来说她本应该拿到更多报酬，但因为大家是邻居，张娟不好意思问为什么工资那么低，也就只好默默接受了。
离开上海之后张娟在家里待了十几天。2010年的暑假，张娟大舅舅家的闺女（比张娟大）刚好毕业了，这个女孩和张娟读书时是同一级的，只是张娟第二个学期没读，她读完了。不久之后，张娟和表姐跟着在江阴市上班的大舅和大舅妈来到了这里，安顿好之后，她和表姐很快就找到了一份纸盒厂的工作。那时候张娟住在大舅家里，每天和表姐一起去纸盒厂工作，一天工作八小时，工资只有一千三四百块。她们在纸盒厂做了几天之后就发现老板和老板娘名声不好，“听厂里的员工私下说，之前有一个女工，因为结婚多年没有怀孕想回家检查一下，提前一个月和老板娘说临走时要过来拿工资，但后来那个女工来拿钱的时候，老板娘竟然不给她钱！”张娟愤愤不平地说到。张娟的家人听说这件事之后怕她最后也拿不到钱，就让她换工作，最后张娟还是因为只做了两个星期而没有拿到钱。
这件事之后，大舅妈拜托房东帮她们介绍工作，房东刚好是江阴某纺织厂领导的外甥女，就介绍她们来了这个纺织厂。这个纺织厂只招38周岁以下的女性，进来就要做日夜班更替的工作，一周轮换一次，白班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七点半，夜班是晚上七点半到早上七点半。可是张娟的表姐不愿意上夜班，所以张娟就一个人进厂了。2010年9月1号，张娟正式入职，当了两个星期学徒之后她成为了正式工人。第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后来按照一个月涨几百块的速度涨了七八个月后终于涨到了老员工的工资，之后就一直保持在三四千的水平上。在这个工厂，张娟终于可以暂时稳定下来。
2013年，张娟已经在这个纺织厂连续工作两年了，她决定学门技术，于是放弃了这份工作，辞职回老家去学化妆。那时她缴了2000块钱给一个化妆老师，原则上是不限学习时间的，但是她刚学了三个月，就因为老师要生孩子放了一个月的假。张娟说自己不能整整一个月一直待在家里无所事事，那时又刚好是农忙时节，她在家里玩了几天之后就再次外出打工了。之后虽然化妆老师打电话来让她回去继续学习她也没有再回去。
恋爱与婚姻
2013年在老家学化妆的时候，张娟已经20周岁，在农村已经是适婚年龄，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了一个23岁的男人给她。正月里，他们在双方父母和媒人都在场的情况下相亲并认识。相亲结果不错，彼此都看上对方了，接着两个人就开始聊天，聊了有半年，五月份的时候就订婚了。所谓订婚就是张娟到男方家里吃了个饭。订婚之后不久，男方去了常州打工，而她则留在家里继续学习化妆。这期间他们分隔两地，更多时候是通过电话联络，也会网上聊天，期间男方一共回过两三次家。
化妆老师怀孕之后，张娟停止了学习化妆，也离开家来到常州，与未婚夫开始了同居生活。刚到常州时，她在那里找了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帮人家端端菜什么的，一个月一千八百块，后来涨到两千多块。张娟一共做了有好几个月。在饭店的时候张娟不加班，但是节假日或者有婚宴时会忙一点，甚至中午都没有休息时间。这个饭店的工作基本上是不放假的，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
2014年年初，张娟和未婚夫一起回了老家，举行了正式的结婚仪式，但是因为男方家里比较穷，所以只要了男方两万块钱的彩礼，这在农村地区算是非常少的。张娟解释说，“我爸妈比较开通，他们认为我们家以前也挺穷的，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一起赚钱，过几年日子就好过了”。
婚后不久，张娟和丈夫就一起去扬州投奔丈夫的小姑了。然而扬州的工厂工资不高，一个月平均才一千多块，所以张娟干了一阵子就不想干了。辞职之后过了好几个月才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在一个光纤厂做技师。她第一个月拿八块钱一个小时，第二个月是九块，第三个月是十块，之后就一直是十块钱一小时。这个工作对于张娟来说比之前那个要“划算”一些。
婚前小两口的花销基本上是丈夫掏钱，但婚后两人的花销全部是靠张娟的工资和积蓄供给的，尽管如此张娟也没有埋怨丈夫，反而解释道，“在扬州时，他在厂里干活没有办法耍花样，因为每个月工资都是打到工资卡上面的，而且他小姑也看着他。有一段时间我没上班，他每天早上七点半去上班，晚上五点下班，虽然因为当学徒工资只有一两千块钱，但至少每个月都能拿钱回来。”半年之后也就是2014年年中，丈夫嫌太累了不愿意再在那个厂干下去，两人离开扬州去了常州。
来到常州之后，丈夫因为没有人“监督”而如鱼得水，在这里张娟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医疗器材厂技师的工作，十四块钱一个小时，一天做十二个小时，日夜换班，一个月做满差不多能拿四千五六，即使一个月休息四天也可以拿到四千。张娟并没有太多劳动法的知识，因为过去的工作劳动条件不好，收入又太低，张娟对这个工作非常满意，每天都按时去上班。丈夫也说自己找到了工作，但他每天早上都睡到十点过钟才起床，下午有时候两三点钟就回来了，张娟问他在什么厂上班，这么自由？他就会说老板对他好，允许他可以晚点上班。但是他从来没拿钱回来过，张娟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上的是什么班。
不断激化的夫妻矛盾
张娟和丈夫的关系在2014年下半年也就是他们来到常州之后开始出现问题，即便丈夫整天无所事事，她也只是抱怨两句而已，抱怨完了还是拼死拼活地赚钱养家。然而让张娟没有想到的是丈夫竟然背着自己偷用她银行卡里的钱，一开始张娟并不知道是谁干的。张娟苦笑着说：“第一次他偷我银行卡的时候甚至改了我卡的密码，卡里有我结婚前攒的五六万积蓄，那时我怕家里人骂我就没敢说，他说帮我报警帮我查，我就相信他了，查了有一年多也没什么结果。”后来有一次，张娟存了一万块钱在新卡里，过了几个月再去查，钱就不见了；还有一次，丈夫带着一个朋友来借钱，她借给了对方五千块，这钱最后也没了下文，像这样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张娟终于有所察觉并开始怀疑丈夫。
“2015年4、5月份时，我们还在常州，他依旧一直不拿工资回家，而且还偷我的钱用，我很生气就一直闹，有了离婚的想法，后来我们回了一趟老家，那时他家人和亲戚都来劝我给他一次机会，不要离婚，我一想毕竟在一起一年多了，有点感情，于是就决定给他一次机会。”张娟回忆道。
他们一起回了常州之后，张娟继续在医疗器材厂干活，约一个月之后，丈夫又偷用了她银行卡里的五千块钱，甚至为了撇清关系还提醒张娟说最近银行卡出问题的比较多，让她有空去查查。张娟听了之后就抽空去自动提款机的地方查了一下，果然钱又没了，这次她真的愤怒了，但是丈夫不承认自己偷用了钱，最后张娟不得不选择报警。奇怪的是丈夫知道妻子要报警后竟然还给予了支持，不知道是他认准了妻子心肠软，胆子小，觉得她不敢报警，还是他觉得警察查不出来，又或者是他知道这属于夫妻间的财产问题，查出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最后常州警察局通过调取录像查到“偷钱者”真的就是张娟的丈夫，但因涉及夫妻财产不了了之。这次张娟坚定地选择了离婚，无论亲戚朋友怎么劝都不管用，但是丈夫不同意离婚，所以她没办法马上离婚。张娟的家人都支持她离婚，于是就动用一些关系去了法院起诉，但是由于他们夫妻分居时间太短，法院不予宣判，必须延迟到2016年年后再审。
张娟说，虽然结婚之前家里人已经知道丈夫在村上名声不好，而且花钱厉害，当时想着结婚后管制一下就会好一些，没想到他愈演愈烈，不但不赚钱还偷她的钱花。张娟也承认当初被丈夫吸引主要是觉得丈夫长得还可以，一米八多一些，而且比较会说话。亲戚们也夸她丈夫能说会道，可没有想到后来他居然谎话连篇。张娟坚定地对我说，这次她无论如何都要离婚，既然他都不心疼她，整天指望她上班来养活他，她何不一个人过，这样多快活。
逃离与重生
处理完上诉离婚的事情已经是2015年的8月了，这时候张娟觉得无处可去，于是又选择回到了两年前工作的江阴某纺织厂。她说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自己是熟练工，工资会按老员工来算，比较高。现在她的工作依旧是日夜班交替。张娟觉得这个工作不好的地方就是有夜班，总熬夜对皮肤不好。现在她上夜班的话白天有时候睡五六个小时，有时候久一点，能从早上九点多睡到晚上六点。
这个厂很少放假，2015年第一次放假是在国庆节当天，听说还是因为领导有事要回家。平时她们只有转班的时候才有休息时间。如果不累，张娟就会约着工友出去逛街。多数时候她们去附近的食品城，有时候去超市，偶尔也去市中心逛街。现在她还是会每个月定期存钱，一个月大概能花一千块钱，存两三千块，以前她每年回家都会给家里两万多块补贴家用，不过自从2013年她订婚之后，家里已经不要她的钱了。
现在的张娟一个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与丈夫已经完全没有了联系，只等法院的判决书。在这里她和工友学会了打扮自己，平常会买两三百价位的“化妆品”妆扮一下自己，其实所谓“化妆品”就是爽肤水，护肤乳等护肤品，她几乎不买眼线笔、睫毛膏、口红等彩妆。张娟说自己现在不爱在网上买衣服了，因为感觉有些衣服买来不能穿，而且也看不到质量。
张娟再次和我提到了学化妆的事情，她坦言自己还想学化妆，但是又不想花钱，也不想耽误自己赚钱的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道路会怎么样，可能就是努力工作，努力赚钱，重新找一个对她好的人，建立一个家庭。
后记
1993年出生的张娟，只比我大一岁，但我们的生命轨迹却完成不同。我非常幸运，因为父母坚信读书才能有出路，所以即使那个时候我们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还有弟弟妹妹，我还是顺利地一直读下去，从县中直到考上上海的大学。可是，张娟却被迫离开学校，走上“打工”之路。
过去的五六年中，我一直在象牙塔中读我的“圣贤书”，张娟在各个城市漂泊辛劳地工作。我听她缓缓诉说她的故事，有时候会产生错觉，如果我们俩互换一个角色又会怎么样？张娟很普通，她仅仅是中国许许多多从农村走出来打工的年轻女性之一，她勤奋、刻苦、努力、自立、自强，即使遇到了困难和挫折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选择继续乐观生活。
明年我也要进入毕业生求职大军了，我可以预想到我这样一名农村女大学生进入劳动力市场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挑战。但张娟的故事给了我激励和鼓舞，我也需要更加努力，也需要乐观面对我的困难。我祝福张娟，将来有更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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