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化的处境中重拾风之真谛
“……相去万余里,各在……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把这些诗句排列起来,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思妇诗。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不去考察出于谁手,总之这是一首弃妇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人生的远行客,远离的是什么,远离的是繁华和富贵,破车驽马,在繁华的洛阳城遭遇的是“冠带自相索”的冷落,尽管带着黄老的“达观”,这首诗还是透露了挤不进去繁华圈子的局外人的失落。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何不,先据津。无为守穷贱,坎长。”从“良宴会”写起,“欢乐难具陈”的盛况,让诗人动了心思,“何不……”句明言投机心理,还是圈外人想要挤进繁华圈子的渴望(当然也可看作是圈内人劝戒或诱惑圈外人的),是针对圈子之外而言的。
“……交疏结绮窗,三重阶。……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首与此前有点不同,发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感伤,是繁华之上的离索。还是圈外之叹。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
篇幅有限,不便一一列举,十九首中,有说谋官不成,有说旧友相轻,有说夫妻分离,有说羁旅孤单,还有说人生苦短,等等,细品之下,我们会发现,所有的十九首诗指向同一个方向来抒发感受,那就是边缘化和被边缘化的失落感。
人都是社会动物,有群居的习性,一旦落单,就会生出烦恼焦虑不安。
从诗的内容分析,《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大抵都是被官场边缘化了的“围观者”,这一群人与前辈与后辈的知识分子,有个不同的特点,他们的身上,看不到那种知识精英的傲气傲骨了,那种傲气傲骨在这一时代忽然烟消云散化作了绵绵不已的伤痛,化作了看山看水都是愁的悲鸣。
被官场边缘化,不是这一朝一代的人所独有,那些被边缘化了的知识精英们,可以在信念中保持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分不清是主动的退出还是被动的驱赶,他们可以在庙堂之外发出自信清高的声音。
被世人边缘化,从来都不是个问题,知识精英们历来津津乐道的就是脱离了大众的“庸俗趣味”能独擅雅道之高贵,以绝世独立而沾沾自喜。
从古到今,那种不与世俗为伍不与小人同道不向权贵俯首的风气也是信念,在《古诗十九首》的作者这里,找不到踪迹了。
也许是第一次,中国的知识分子放下了精英的孤芳自赏,走下与众不同的神坛,开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社会人那样,踏实地、认真地反照自己的内心,捕捉自身的愿望,用一颗极度敏感清静纯洁的心,去体味人生的种种酸甜苦辣,说起来,这种回归本身也未必就没有好处,这使得他们能够持一种很低的姿态,用清澈灵敏的心,去描慕古往今来知识阶层都不曾有过的体验,他们写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名篇。
《古诗十九首》之所以广受欢迎,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降到了民众阶层,不再高高在上地漂浮,但他们也不同于基本民众,他们能把感受到的微妙心思表达的深切真挚。居于高处的人,很难体会人人都有的感情,虽然他也有,可是地位的逍遥让他们忘却了人生的真谛,居于底层的人,一方面是受教育程度限制,另外,劳动生活的巨大负荷,也磨粗了原本敏感细致的心思,他们也难以感受体味到更细腻更复杂的各种味道,体味到了也不一定有心情有能力表达出来。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不属于那个原本由他们占据的高层圈子,他们也不属于劳动阶层,他们用知识精英的心和笔,写出了劳动阶层的感受。但这不是真实全面的底层的感受,因为,他只有哀,少了喜怒和乐的感情。
真正全面的底层的喜怒哀乐是主动边缘化自己的陶渊明完成的,但可惜没有成为一代风气。
所以走下神坛的相应的副产品是,他们的心也凉到了冰点。
看不到欢乐看不到希望看不到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他们被边缘化的痛苦攫住了信念,虽然走下神坛,但从前的庙堂记忆还困扰着他们,他们还无法接受被逐出庙堂的现状。
没有了信念的支撑,似乎回归了本源的人性,可是那无边无际的被抛弃被边缘化的感受却包围了他们,这就是《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的尴尬心境。在这样的心境和环境下,他们得到了风之真谛。
等到于死地重生的建安诗人重拾起信念的骨力的时候,就是诗之风骨最为圆满和谐的时刻,建安诗人站在很低的起点,唱着最高的信念,就有了建安诗人风骨遒劲刚健进取的慷慨强音。
不过,这一诗坛上臻于完美的风骨相称的和谐,又被不久之后的六朝诗坛打破,形式主义再占上风,在盛唐,形式和内容又重新在更高的层次上完美和谐起来,中国诗歌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地不断进取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