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19）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清诗新解（19）

己亥杂诗（一六八）

[清]龚自珍

闭门三日了何事，题图祝寿谀人诗。

双文单笔记序偈，笔秃幸趁酒熟时。

关于“题图祝寿谀人诗”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谀人诗]写恭维人家的诗。”（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7页）

按：“题图”，是“题”别人之“图”；“祝寿”，是“祝”别人之“寿”；准此语法结构，则“谀人诗”也应是“谀”别人之“诗”，即写文章恭维别人所作的诗，而不是自家写诗来恭维别人。

下句“双文单笔记序偈”，交代了自己所采用的文体，其中也并没有提到“诗”。

“序”这种文体，有诗词文集序一类，或用骈文（是为“双文”），或用散文（是为“单笔”），按惯例多少要为诗词文集的作者说几句好话。稍有溢美之词，便是“谀”了。

历来都是爱写诗的人多，而写得好的人少。以龚自珍这样的大才，能被他看上的诗人又有几个？为人诗集作序，勉强夸赞一二，言总未必由衷。说“谀”人诗，可谓“不打自招”。唯其“不打自招”，故特别风趣，读来令人解颐。

关于“笔秃幸趁酒熟时”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笔秃句]笔虽然脱了毛（意思是文章写得不好），幸而还趁点酒意。”（同上，第238页）

按：这里的“笔秃”，不是自谦文笔不好——龚自珍的一贯作风是自负，很少自谦；而是说文字写得太多，笔都写秃了。

《晋书》卷八〇王羲之等传后唐太宗制曰：“虽秃千兔之翰，聚无一毫之筋。”所谓“秃千兔之翰”，即写秃上千只兔子的毛所能制造的无数支毛笔。

唐李绰《尚书故实》载：“智永学书积年，秃笔十八瓮。”

杜牧《寄唐州李玭尚书》诗：“攻书笔秃三千管，领节门排十六双。”

宋彭汝砺《愁思岭》诗：“少狂千兔秃诗毫。醉看真珠酒滴槽。”

王令《梦蝗》诗：“发为疾蝗诗，奋扫百笔秃。”

苏轼《寄傲轩》诗：“先生英妙年，一扫千兔秃。”所谓“千兔秃”，即用《晋书》唐太宗制中语。

郭印《送莫少虚赴省试》诗：“酒量逡巡百盏空，诗锋顷刻千毫秃。”

张孝祥《广右无笔刘子思携一束来择其尤者作字但如此他日中州有笔当爱惜也》诗：“不嫌夜艾剪银烛。为君一扫千兔秃。”

元陈基《次韵答张庸》诗：“故人张生非碌碌。投我长谣兼短曲。才华如此年尚少，一扫能令千兔秃。”

明徐光启等《新法算书》卷二《缘起》二：“未经目击而以口舌争，以书数传，虽唇焦笔秃无益也。”

清朱彝尊《送陈舍人大章归黄冈》诗：“暇搜耆旧文，笔秃猩猩毛。”均可参看。

“幸”，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曰：“犹本也；正也。”这里“幸趁酒熟时”的“幸”，当作“正”字用。

这诗的意思不是说因为喝了点酒，趁着酒兴，超常发挥，本来写不好的文章竟也写得好了；而是说：虽然写了那么多文章，写得很辛苦，但正赶上新酒酿熟了，挣得不少“润笔”的银两，大可以用来买醉，痛饮它一阵子呢

或者说：正是为了赶在新酒上市的时候能有钱痛饮，我才关起门来整整写了三天应酬文字，把笔都写秃了！

“题图祝寿谀人诗”，本来是很庸俗的事；然而一旦揭出其目的是挣钱买老酒喝，“俗”也就变得“雅”了起来。

能把很不“诗意”的题材写得这样诗趣盎然，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本事！

己亥杂诗（二九二）

[清]龚自珍

八龄梦到矍相圃。今日五君来作主。

我欲射侯陈礼容，可惜行装无白羽。

王海门及弟秋垞、嗣君子梅、孔经阁、郑子斌五君，饯之于矍相圃。

关于“我欲射侯陈礼容，可惜行装无白羽”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白羽]古代举行射礼时树起的旗帜类物。《仪礼·乡射礼》：‘旌：各以其物；无物，则以白羽与赤羽糅杠，长三仞，以鸿脰，韬上二寻。’”（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3页）

按：“旗帜”尺寸较长大，不是游子随身“行装”里所能容纳的。

因此，这里的“白羽”不应指“旗帜类物”。

笔者以为它指的是“箭”。

《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上林赋》：“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唐张守节《正义》引汉文颖曰：“以白羽羽箭，故云白羽也。”

唐王维《少年行》诗四首其三：“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岑参《送张都尉东归》诗：“白羽绿弓弦。年年只在边。”

宋范成大《海云回按骁骑于城北原时有吐番出没大渡河上》诗：“顿辔青骊飞脱兔，离弦白羽啸寒鸱。”

陆游《夜读唐诸人诗多赋烽火者因记在山南时登城观塞上传烽追赋一首》诗：“低头愧虎韔，零落白羽箭。”

金赵悫《拟古》诗：“雕弓插白羽，怒马悬朱缨。”

元黄镇成《李将军歌》诗：“昨日弯弓连白羽。射杀南山白额虎。”

明王直《端午日观打毬射柳应制》诗二首其二：“杨柳绿含滋。雕弓纵射时。向风飞白羽，和露折青丝。”

孙承宗《阅弓箭手》诗：“却喜丹台新燕子，学成白羽水平飞。”

清吴绮《羽林将军歌》诗：“羽林将军虬髯郎。手持白羽挽大黄。一朝射虎三十六，空山猛兽俱摧藏。”

毛奇龄《游侠曲》诗三首其二：“白羽关弓劲，青刍饫马肥。”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要之，龚诗上句说“我欲射侯陈礼容”，已见“射”字。与此句连读而串解，只是“欲射而无箭”的意思。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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