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猫专栏
三月里的大事件，是万博公园内的太阳之塔内部再开放的消息。连我的花道老师也专程发了条新闻链接给我，一行黑体大字：「时隔48年的首次公开」。
「明天就去」，我说。两个月前开放预约的首日，系统一度拥挤至崩溃，尽管如此还是奋力抢到了初日参观的名额。对于没能赶上大阪万博的冈本太郎死忠粉来说，有生之年能够亲自进入太阳之塔体内，是长久以来的夙愿，于是到了3月19日正式开放这天，预约已经排到了8月。
「其实我在1970年亲眼看到过太阳之塔内部哦，虽然还只是个小孩。」我的花道老师为此很是得意。
「所以你是真正的20世纪少年？」
「正是20世纪少年本人哦，还记得那一天母亲穿着迷你裙，万博的纪念写真在哪里呢？我得去找找看。」
1970年，在大阪千里丘陵召开的亚洲第一次万国博览会，创造了万博史上最高的6421万人来场纪录，也成为了战后日本的最大盛事。以此为契机建造的太阳之塔，作为大阪万博象征的符号，在日本是无人不知的存在。
我初次知道太阳之塔，是在浦泽直树的漫画《20世纪少年》里。大阪万博是生于上世纪5、60年代的少年们充满科幻色彩的怪物，据说当时的小学生们都读着大阪万博的导览手册，梦想着未来世界人类居住在空中的样貌。浦泽直树的漫画连载了8年，20世纪的少年们纷纷变成了21世界的大叔，而太阳之塔也成为了即将毁灭地球的邪教总部一样的存在：「朋友之塔」。
被改造成「朋友之塔」的太阳之塔
2009年拍摄同名电影时，剧组真的耗资8000万日元重现了漫画中的场景：在塔身和塔顶的两张太阳的脸孔上，画上了象征「朋友」组织的诡异眼睛，尽管只限时存在三天，那超现实一般的场景却是历史性的。
《20世纪少年》连载期间，京大作家森见登美彦在2003年也写了一本同名小说《太阳之塔》，在这个充满了宅男妄想的故事中，太阳之塔被塑造成通往异次元的秘密入口，被称作「完全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从异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来飞到这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没有人类插手造成的味道」，说不出来的怪奇。
这个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建筑，至今仍然是日本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每年圣诞节期间大阪公园会举办灯光秀活动，将各种不知所云的符号投影至太阳之塔身上，令那张脸变得格外狰狞，我去过几次，总是人山人海，人们举起手机来拍照，并不赞扬它的美，而是嘟囔着：「哇哇哇，吓人！」「这个怪东西！」某个晚上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头顶金色太阳的眼睛里发出青白色的灯光，真的像是活过来的外星生物一般。
听闻在热闹的大阪万博期间，每个晚上也亮着同样的灯光，在狂欢氛围中令人生出鸡皮疙瘩，却也是冈本太郎在最初赋予太阳之塔的意义：在每一张「吓人」的脸孔背后，藏着关于宇宙起源、文明冲突和宗教隐喻。
圣诞节灯光秀
高达70米，手腕长达25米的太阳之塔，如今孤零零地矗立在万博公园内，像是一个超现代的雕刻作品。实际上在1970年的大阪万博中，它是以一个主题馆的形式存在的，彼时的日本类似的建筑一个也没有，人们已经觉得它是一个怪物了，你无法总结这是一个西洋建筑还是一个日式建筑，它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建筑，要到许多年后，人们才会从更新的流行文化中看似找到对应：原来是一个二次元建筑。
时间回到1967年夏天，56岁的冈本太郎接到建造大阪万博主题馆的委托，要求他在每天几十万人出入的正门口打造一个标志性建筑，作为万博的中心的场馆，一定要有吸引人停留下来脚步的理由。
大阪万博期间的太阳之塔
冈本太郎的第一个念头是：建造一个三层的空间，分为「地下」「地上」和「空中」的立体展示，形成一个流动的系统。那一年大阪万博的主题是「进步和调和」，作为冈本太郎世界观的形象化，太阳之塔当然要呈现进步和未来的，但那只是「现在」和「过去」的一个投影，他更希望能够借此展示人类深处的根源，如果不以此为基石，「未来」就空无一物。「过去」绝不是一种乡愁式的赞美，而要用「未来」的崭新眼光去再加打量，从而对传统进行再发现。最终，太阳之塔的「地下」变成了「过去」，「地上」变成了「现在」，而「空中」变成了「未来」。
自己想做的是一个和摩登建筑全然无关，甚至也和日本传统建筑全然无关，大约是一个神像一样的存在，这样的设计不会得到主流建筑家的喜欢，冈本太郎从一开始就有了这个觉悟。如他所料，提案之初太阳之塔受到了巨大争议，日本人不太理解在一场盛会上为何要出现这么一个狰狞的玩意儿，有人甚至觉得它太过恶心。
太阳之塔的外观尚算得上是可爱，直至得以进入内部那个黑暗的地底世界，才会明白它为何会得以如此评价。塔内的中心是一棵再生的生命之树，螺旋蜿蜒至顶端，枝干是触手系一样的设计，在以粉紫色和蓝绿为主色调的暧昧灯光照耀下，像是一个子宫。从最下方的单细胞动物道最顶端的人类，高达41米的生命之树上挂满了各种动物，全部33种类292体，呈现了地球40亿年间的生命历程。
生命之树
隐约可以数得上来的，大约有：40条太阳虫、2条水母、2条阿米巴，20条鞭毛虫，20条珊瑚虫，20条海百合，是原生类时代的生物；1条蝎子、2个鹦鹉贝，4个菊石，3个卷贝，20条三叶虫，是三叶虫时代的生物；3条鱼，1条沟鳞鱼，1条镰甲鱼，是鱼类时代的生物；1条中龙，1条蛇颈龙，1条虾蟆螈，是两生类时代的生物；3个克鲁马努人，3个尼安德特人，2个黑猩猩，2个长臂猿，2个日本猕猴，1个大猩猩，1个猛犸象，是哺乳类时代的生物，甚至还有一架古代生物的白骨。
「万博结束之后，很多动物模型都毁坏了，只有那几具恐龙是当时留下来的。其实树上的很多动物在当时都可以动哦」。在生命之树下，我遇见一位冈本太郎纪念财团的工作人员，他建议我在树下爬下来，抬头仰望顶端：「如此一来就能看到全部的动物，看到最上面了吗？那里被称为『太阳的空间』，是无限的天空，是朝着未来不断变化的生命。」在幽蓝的光线中，我看见一只触手茫然地神向宇宙，几乎就是异形觉醒。
这一天在太阳之塔的内部参观中，有一个小女孩被吓哭了。是在巨大的手腕之前，原来并非是空洞的，而是无限延伸的安全逃生楼梯，涂着红色油漆的黑色钢筋，在强调远近感的设计和灯光效果中，变得像是人类的脑髓一样吓人。馆内又循环播放着诡异的音乐，难怪浦泽直树要认为这里是奇怪的宗教团体总部。
左：生命之树设计图；右：太阳之塔手腕内的逃生楼梯
「这个音乐是？」忍不住向工作人员打听。
「就是万博当时使用的音乐，名字叫《生命的三角》。」后来我读了一份太阳之塔的企划书，冈本太郎确实提及过要给这棵树谱一曲「生命的赞歌」，希望「表现生命中无限的欢乐和生存的能量」，如果参加过至今仍然残留在日本农村的秘密祭典，也许能听到类似的音乐，生命的欢乐与生存的力量，从来都是与未知的恐惧紧紧相连的。
太阳之塔最众所周知的特征，在于它有三张脸孔：腹部的「太阳之脸」代表现在，顶部的「黄金之脸」代表未来，背面的「黑色太阳」代表过去。其实它还有第四张脸：藏在地底的「黄金之脸」。地底的太阳在万博结束后不知所踪，如今我们能看到了是为了展示制作的复刻版，它和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假面、神像和玩偶组合在一起，加上灯光和投影效果，位于当时名叫「祈祷」的展示区。
地底的太阳
这张脸最能说明冈本太郎在太阳塔内营造的世界观：「人在智慧的彼方，内心充满了恐惧与谜题，为了让内心宁静下来而立起神像，是为祈祷」。他又在企划书里写道：「前来体验地下空间的观众，站在这里的时候，能够察觉到存在于自我体内的生命和神秘的一体化吧？全部的观众都会发现自己的内部存在，从而感到震惊，当「令人惊讶的人类自身」和自己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能发现人类共通的根源。」所谓生命的根源，是原始，是一切事物的未分化状态，科学和咒术、艺术和宗教、政治和祭礼，主观和客观、合理和非合理，个人和全体，在太阳之塔的内部，绝对性地一体化了。
冈本太郎把万国博览会当成了一场祭典，他在阐释关于祭典的理念时说过：「人类的根源是孤独和疏离的动物，和其他的动物不同，在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类的自豪感的瞬间，反而更加会意识到绝望的界限性。只有在祭典上，才能产生这样绝对的合一性。换而言之，是回归自我本身。如今常说孤独和疏离是产业革命后的一种社会现象，其实在遥远的从前，人类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类本身时，自我疏离感已经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病症。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才需要新的咒语，新的秘符。」
冈本太郎和太阳之塔的合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大阪万博闭幕后，几乎所有的场馆被撤去，只有太阳之塔被永久地保存下来，但内部空间一直关闭着。直至2018年经过再生后，才变成了常设的展示设施。社会学家三浦展曾把100年来的日本消费价值观分为四个阶段：国家重视、家庭重视，个人重视和社会重视。他认为，冈本太郎在为1970年建造大阪万博的太阳之塔的时候，其中隐喻的对高度经济成长的反抗观，对人类未来的反思和想象，其实是对2005年才到来的第四消费时代的预言。
1996年就去世的冈本太郎没有经历过第四消费时代，他甚至未曾听说过这个概念。他也许只是单纯地探究着人类根源和祭典本质，以及那背后原始而纯粹的生命的快乐。我很喜欢他对太阳之塔的两个描述：
「制作太阳之塔的时候，我有一个宣言：要做一个『白痴』一样的存在。这么做的原因，是考虑到日本人虽然勤勉单纯，却难免从骨子里欠缺一种丰富性。我想以1970年为分界线，创造出新的日本人形象。无论经济如何成长，无论多么善于钻营，如果只追求这些东西的话不是很无聊吗？因此，我想赋予太阳之塔丰满的，更加广泛的人格魅力。」
「人类全体以『真我』的姿态屹立于宇宙中，因为不掺杂念的天真感而散发出光辉——太塔伸开双手，天真无邪的屹立姿态，便是这样的象征。拥有一颗赤裸的心，然后，太阳和宇宙合体。从平日生活中过分小心谨慎的那个自己逃离出来……像『祭典』一样情绪高涨，生之喜悦便在那里诞生。」
太阳之塔的背影
其实很多人都发现了，若是从正面观看太阳之塔，它难免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感觉，坚定地屹立着。但如果绕到背面，又稍微有一点点驼背，弥漫着淡淡的感伤。深爱着这样的太阳之塔的20世纪的少年们，把它称为「宇宙遗产」的20世纪的少年们，久久地凝视着它伸展开来的虚空的两手，看着那像是即将要飞起的鸟一样的背影，会猝不及防流下泪来。这样孤独的姿态，冈本太郎应该是看到了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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