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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岁月|大串联一一北京行(上)

要到北京去。我也要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并亲耳聆听他的教导。我要到外面去经风雨见世面。

一、电影院里的遐想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文革” 烈火在全中国大地上愈焼愈旺,很久没有开放的电影院又开始放电影了,使得全县人特别是县城里的人高兴异常。当然放映的电影决不是那些已被斥责为“封资修大毒草”的中外故事片,而是新近拍摄的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彩色纪录片。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毛泽东就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接见了八次红卫兵,接见的人数高达数百万之多。因此,久已未看电影的我们,又多少可以过过看电影的瘾了。并且隔不了多少天便可以看一次。

广大革命群众看这些纪录片,一律免费。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及走资派等也规定要看,但一要交钱,每次一角,二要受到监督,排队进出场,专人看管,以防在影院内外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

这八部录片,内容和场景几乎完全相同,不多久便深入人心。我们看一次激动一次,兴奋一次。看第六次的时候,是在深夜十二点。由于白天太疲劳,加上影片中的情景早已十分熟悉,竟有些倦意袭来,眼皮似乎不大睁得开了。

突然我发现,我也似乎置身于天安门广场上众多的绿军装中。东方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不远处的天安门城楼巍峨庄严,红墙黄瓦在蓝天白云下显得格外美丽。巨大的广场上,寂静无声。仔细看去,地上坐满了穿绿军装戴红袖套的红卫兵,密密麻麻,互相紧紧挨着,如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

太阳愈升愈高,从红色变为橙色。它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命令。十点正,命令终于来了,空中忽然响起《东方红》的乐曲,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呼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扬手挥动着红色毛主席语录本,口中不断高呼着 “ 毛席万岁 ” 的口号,目光一齐向天安门城楼投去。

已经变得火热滚烫的太阳以更快的速度向空中升去,大地一片光辉灿烂。

毛泽东在高高的城楼上出现。他戴着绿军帽,穿着绿军衣,身材魁梧,满面红光。他摘下军帽,露出宽阔的额头,显得更加慈祥、威严。他用右手轻轻挥动军帽,下面的欢呼声愈加热烈,不断地传到高高的城楼上。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响彻整个天地。毛泽东挥动着绿军帽,从天安门城楼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走到这一端。人群更加沸腾了。

红卫兵们喊着,跳着。声音变得嘶哑,泪水直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红卫兵的欢呼声和口号声经久不息,一浪高过一浪,天地为之震撼。

电影映完,人们纷纷向外走去。准备看下一场的观众也纷纷往场里走。两股人流互相拥挤,好不热闹。走出电影院,我已暗下决心。我也革命之经探革命之宝。红卫兵一马当先,工农兵奋勇向前。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注)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米鸭子,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应该出去长长见识呵。”我不禁对自己说出了声。不多久,我的决心果然变成了行动。

    注:“红卫兵一马当先,工农兵奋勇向前。”是文革开始时流行的标语口号。“金猴奋

    起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是毛泽东诗词句,文革中十分流行。

二、终于迈上串连之路

刘矮子也从外地串连回来了。

他带着得意的神色对我和煎锅蒸、符拉壳等人说:“全国好多地方,我都去串连了。我还买了这么多像章,看,北京的,西安的,延安的,遵义的,上海的,韶山的…

我们的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眼光。刘矮子更加得意,拍着我的肩膀说:“米鸭子,这回革命大串连不出去,一辈子都要后悔。”话语射向空中,红光闪闪。我突然憬悟,这是真理性句子,不可轻视。经过再三核计,我、葱葱卷、煎锅蒸、符拉壳四人,终于乘公共汽车到省城 C市去买到北京的串连火车票。

公共汽车上,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打开手中的红色语录本,对人们说道:“ 亲爱的乘客同志们,在开车之前,让我们共同学习几段毛主席语录。”听见此话,几乎所有的乘车人都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有白色纸封面的,有红色塑料封面的,有巴掌大小的,有袖珍到只有火柴盒般大小的。

在中年男子的带领下,我们学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下定决心……”、“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等几段最高指示,然后车开动了。人人都温文尔雅,极有礼貌,车厢里的秩序好极了。

车到 C市,我们赶快到火车站售票大厅。大厅里人山人海,十多个售票窗口,每个窗口前都挤满了人。排队购票的长蛇阵,弯弯曲曲,尾巴一直甩到大厅外的露天坝子里。

我们在尖尖的蛇尾处站下,耐心排队。站了一阵,肚子饿了。葱葱卷和煎锅蒸到外面去买吃的,我和符拉壳继续排队。不一会,他们两手捧着几个面包回来了。我们每人吃了两个面包,勉强塞饱了肚子。

凌晨三点,我们终于买到了去北京的车票。说是买,其实一分钱未,只需将盖有学校公章的证明递上即可。车票上的日期,已排到十二月底,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后。串连的人太多,火车拉不赢。

半夜三更的,无处可去。我们就靠着大厅里的一根大圆柱,坐在地上,不一会便昏昏睡去。早上六点多钟,我们醒来,在厅外的水龙头下边用冷水抹了一把脸,漱了一下口,便乘公共汽车进城。

城里到处都是红海洋、黄语录,到处都是大字报。我们来到市中心人民南路,旧的皇城巍然耸立,三个城门洞,中间大两边小,紧闭着大嘴。宽阔的城墙上,写满了红色或黑色的大标语。

广场地上,用石灰水刷着白色的巨幅标语:“ 打倒李××!解放大西南!万齐轰西南局!烈火猛烧省市委 !” 标语内容极有气势,石灰水字也极有势。每个字都有一辆卡车那么大,这是我迄今看到过的最巨幅的标语了。

到底是省城,气象与县份上格外不同。我们算是又开了一个眼界。

谁知,回县城没多久,传来中央的一个新文件,说是鉴于冬天已到,气候寒冷,给串连的革命小将带来不少困难,因此要求各地暂停大串连,等明年春天天气转暖时再继续进行。兜头一瓢冷水,浇在我们头上。我们的火车票算是白买了。

刘矮子见到我们,摇着头说:“ 外边坐火车,哪个管你有没有票。谁挤得上去,就该谁走。你们也太循规蹈矩了,等啥子十二月份,等来等去,等来一个停止串连的通知。”

我们又蔫又萎,无言可答,十分伤心。

“其实现在出去也还来得及。火车天天都在拉人。通知只能管住那些听话的人。你们要有点造反精神嘛。”刘矮子鼓励我们说。“等啥子明年春天,你晓得到了明年春天又是啥子政策?”

刘矮子的话说动了我们的心。但我们四人都未出过远门,心里发虚。“看看再说吧。”葱葱卷用犹豫的口气对我们说道。

“对,看看再说。”我们另外三人同声赞成。

刘矮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走了。

时间慢慢往后延伸。中央不断地说,停止乘车大串连,已经串连出去的人要尽快回到原地闹革命。到了年底,又有新的通知,提倡步行串连,边走边宣传毛泽东思想,边走边向劳动人民学习,边走边撒播文化大革命的火种。

步行也能走遍全国各地,只不过比乘车多用些时间罢了。我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机会再也不能失去了。串连的诱惑,已经烧得我好久没有睡好觉了。四人一商量,一拍即合。与另外几个班的学生联合行动,一起外出步行串连。目标: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全世界革命人民的首都,北京。

说话已是元月,我们这支十来人的步行串连队终于出发了。葱葱卷说家中有事,临时决定不去了,很使我们惋惜,然而也无可奈何。

临走时,煎锅蒸的父亲对我们说:“步行要坚持到底,不要半途而废。报上道,一支红卫兵步行长征队快到北京时,有车来接他们,他们硬是不坐, 坚持走路,空车一直跟着他们到北京。假如快到北京时有车来接你们,你们上不上车?”我、煎锅蒸、符拉壳扬起头自豪地说:“不上。”

煎锅蒸特意加了一句:“毛主席的红卫兵,说得到,做得到。”

队伍出发了。我们每人背着一个铺盖卷、一个书包,穿着棉衣,打着绑腿戴着红卫兵袖套。遗憾的是没有一面旗帜在队伍前头飘扬。

天是阴天。没有风。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好奇地看着我们。它以为地面上的人都看不见它。蚂蚁般的人群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活动,忙忙碌碌,永不终止,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伟大而渺小的奇迹,给宇宙的一角增添一点生气,可怜可叹。

想着想着,我不禁嘻地一声笑了起来,云层顿时裂开一条缝隙,一柱金色的阳光漏了出来,洒在地上,像水一样四处漫延开来。

我看煎锅蒸、符拉壳他们,他们也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和我一样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吧。

三、从步行人变为乘车客

我们这支十来人的步行串连队,清晨从G县城出发,在路上走了半天,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中午,我们在一个小镇上休息,每人吃了两个锅魁和一碗米凉粉。米凉粉的辣椒放得多,辣得我直嘘气。

蓝蚊子翘起两片薄嘴皮,用引人发笑的声调唱道:“猪八戒儿,吃凉粉儿,嘴上辣个红圈圈儿。辣粉儿辣粉儿又辣粉儿,嗨,嘴上辣个红圈圈儿。”他两只边比划,动作十分夸张,故意把儿化音抖得重之又重。那副精彩绝伦的表演像,便永远刻在我的记忆中了。

天上的太阳,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大地上顿时又是一片光明。

晚上九点,到了P县。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县城早已被夜幕笼罩。

县委县政府的接待站,通夜都有人值班。有人引我们到食堂,大盆的米饭摆在桌上,已经不那么热了,随便舀。菜到食堂窗口去打,一人一份,白菜粉条,里面有点肉颗颗。

我们放开肚子,奋力吃了一饱。住宿是在一个大礼堂,睡地铺。接待的人告诉我们,串连的人太多,加上我们又来得晚,没地方了,很抱歉。我们表示,没什么,有地方睡就行。地上铺着稻草,草上铺着席子,席子上有一床被子,一个铺位挨着一个铺位。我们十来人连着睡一排,钻进被窝,倦意袭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吃馒头稀饭。稀饭随便舀,馒头每人领一个,说是二两,但比街上卖的二两的大,我们又欢喜了一阵。昨天走了七十里路,当天还不觉得怎样,睡过一觉之后,便感到十分疲倦。特别是两条腿,提起来沉甸甸的,再不像昨天那么轻快了。

吃完早饭,从 P县出发。背上的铺盖卷变得越来越沉重,速度越来越慢,脑子昏沉沉的,一心盼着快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D县。一路上,蓝蚊子的歌唱声音也听不见了。原来设想的在步行途中访问贫下中农、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活动,一律化为泡影。

时过中午,我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背上的包袱,走几步就耸一下。幸好没有打什么旗帜,不然现在谁来扛?我们搭拉着脑袋,一个跟一个,机械地迈着步子往前走,两旁的景致,无论多么有趣,也引不起我们的兴致了。

公路上人不多,汽车倒是不少,隔不多久就有一辆从我们身旁经过。马达声由大到小,或由小到大,在我们心里引起一阵异样的感受。没有一辆车在我们面前停住。我的双脚变得更加沉重了。

走在我前头的煎锅蒸看上去并不比我好,步履和我一样艰难。走了一阵,我分明听见他嘟哝了一句:“要是有架狗日的车就好了。”晚上七点,我们终于死皮癞活地拖到了D县。

躺在铺位上,我们再也忍不住,先是抱怨天气和路程,然后又呻唤腰杆痛脚杆痛,最后不知怎么的,都一致同意不再步行,去赶火车。经过商量,我们这支队伍一分为二,我、煎锅蒸和符拉壳三人,明天就到火车站去赶火车。蓝蚊子等人怕是实在来不起了,准备在D县休息一天,再作打算。

第二天上午,我、煎锅蒸和符拉壳三人,到邮局去,凭着红卫兵袖章,将铺盖卷免费寄回家去,然后赶往火车站,没买票便上了开往北京的车。车上并不像刘矮子所说的那么拥挤,我们甚至还找到了座位。看来中央的文件还真是起了作用。

汽笛鸣响,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高兴,遗憾,激动,惆怅。真不敢相信,那雄心壮志冲云天的步行串连行动,就这样奇迹般地夭折了。火车开动了。窗外的物体向后退去。有好一阵,我们互相不敢对视,都假装望着窗外的房屋、树木、田畴,将惶惑的目光和惭愧的心情稀释在窗外无边无际的空气中。

等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我才转过头,说:“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味道硬是不同。”看煎锅蒸和符拉壳时,他俩坐在硬椅上,一动不动,全身透明,两颗玻璃脑袋仍朝着窗口,淡蓝色的目光,射出窗口,撞在飞快逝去的物体上,溅出点点耀眼的蓝光,晶莹夺目。

我只好耐心地等待他们恢复原状,与他们交谈。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仔细倾听车厢里喇叭播送的一首接一首的毛主席语录歌曲。

四、火车上的红玫瑰

火车翻越秦岭时,天空忽然消失了。

窗外移动的,只是一堵黑压压或白压压的山壁。火车在群峰中蜿蜒,在高山上喘着粗气爬行,如一条弯曲的长虫,很少有伸直身子的时候。

在车头可见它的车尾甩在脚下,在车尾可见它的车头盘在头顶。寒气从窗外袭进,我们把两层窗玻璃都放下,脚旁的暖气管也开始发热,这样,车厢里逐渐变得暖和了。

火车进入河南省境地,眼界一下子开阔起来,大地和天空一样宽广无边,恰像两半张开的巨大蚌壳。有风吹过,地上扬起一阵阵迷茫的沙土。天是苍黄色的,地也是苍黄色的,很少看见树木,偶尔见到一些树,都是枝干光秃,了无生气,孤零零地屹立在天地之间,显得那么吃力,沉重,似乎和这列火车一样,疲累得直喘粗气。

黄河到了。眼前的黄河,和我在书本上电影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河床是那么宽阔,水却是那么少,且浑黄污浊。它和我家乡的岷江相比,差别太大了。它缓缓蠕动,在中原大地上完全失去了汹涌澎湃的英雄气概。

黄河大铁桥出现了。这也许是我一辈子所能见到的最长的铁桥。它搅乱了我关于桥的概念。桥,就是从河的此岸到彼岸的过渡工具,而这座漫长的铁桥却不是架在河上,而是大部分架在两岸的地面上。

这就是中国的北方么?幸而出现了一些建在黄土坡上的窑洞,一些孩子和成人站在窑洞前,向着行驶的火车招手。他们的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们一无例外地穿着一身黑衣服黑裤子,有的人头上包着白头巾。这全身黑一点白的装束,使我很不习惯,惊叹于北方的天地和人的太荒凉。

煎锅蒸和符拉壳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二十多岁,面目俊秀,剪着短发,穿着合身的开领短上衣,整洁平展,像是一个城里工作的人。她是我们上车后不久上来的,在有礼貌地问过座以后,便坐在了我的旁边。

途中她吃得不多也喝得不多,却很爱说话。她对我们和颜悦色,十分友好, 看得出她很喜欢我们这几个年轻的红卫兵。她甚至告诉我们说,她是到北京去结婚的。这很使我惶惑了一阵,尽量坐得端正些。

一上车,我们就对吃很感兴趣。特别是我,肚子并不饥饿,却总是想吃。吃馒头,吃油饼,吃豆腐干,吃包子,并大量地喝开水。奇怪的是,装了那么多东西在肚子里,却没有大便的要求。在火车上的三天两夜,我吃的东西几乎是其他人的两倍,除了解过几次小手外,没有屙过一次屎。

吃了几天面食,我们特别想吃大米熬成的稀饭。煎锅蒸操着普通话通知我们 :“ 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餐车开始供应早饭。今天的早饭,是大米稀饭加泡卜,敞开供应,不受限制”。

我们立即在座位上鼓起掌来,欢呼煎锅蒸的英明伟大,决定给他记特等功。煎锅蒸一手拿着舀稀饭的铁瓢,一手提着一大桶稀饭,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想吃家乡的大米饭,都想疯了。

当然,我们只是聚了一顿精神大餐。晚上,我们一个个昏昏沉沉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半夜时分,我醒了过来,发现那年轻女子正歪靠在我肩上,呼呼地睡得正熟。我吓了一大跳,连忙用手将她推了一下,让她靠在椅背上。

但不一会,她又斜斜地靠在了我的肩上。我不敢动了。又不好推醒她,况且我自己也瞌睡得要命。我们两人互相抵靠着,也实在比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舒服一些。

生平第一次,一个年轻女子靠在我身上睡觉。我眼皮十分沉重,不一会也呼呼入睡了。最后的记忆里,是一缕淡淡的馨香,融进我那没有任何颜色的黑沉沉的梦境里。

黎明,我醒来,见那年轻女子正对着窗外梳理头发,那梳子是一把粉红色 的、十分漂亮的塑料梳子。歪倒在椅子上的煎锅蒸和滑倒在车厢地板上的符拉壳也醒了过来,同时叫喊道 :“ 咦,天亮了。米鸭子,你是啥时候醒的?”

窗外是广阔无边的中原大地。天地弥合处,现出一抹淡红的朝霞,一轮巨大的太阳,蒙在薄薄的云雾中,散发出柔和的金红色光芒。黎明也刚刚苏醒。

年轻女子梳好头,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将头靠在窗口上,望着天边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太阳。不一会,她便小声地唱了起来,声音轻柔,深情,悦耳,动听。

她唱的,是那首正在全国各处流行的红太阳颂歌:“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儿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万岁,毛主席! 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也许是触景生情面对红太阳歌唱红太阳;也许是由于对恋人的思念,形而上意识深层里“利比多”激增,引起美好情感的自我释放。

当然,这后一点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就是我,也是在十多年后阅读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时才了解到的。

红太阳颂歌,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很动情,因而也很好听。这是我所到过的最动听的一首文革歌曲。歌声中,窗外的红太阳似乎更加温柔而温暖。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这位可爱的女子是一枝娇艳欲滴、迎风绽放的红玫瑰,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美丽。

火车轰隆隆地爬行着。乘务员隔一会儿便给我们掺一次开水,我又吃了两个火车上卖的油饼。年轻女子告诉我们,她是一个中学的老师,才教没几年书。我心中顿时舒了一口气。

这样说来,我这个中学生和她应该是师生关系了。想到此,我的言谈举止也不那么拘谨了。她前一天买了三个面包,吃了一个半。这天早上又吃了半个。她看了看我,对我说 :“ 这个面包,如果你愿意的话,拿去吃吧,怕再放就坏了。

我假意推让了一下,便在她的微笑中拿过面包,吃了起来。面包软软的,又香又甜,比那干巴巴的油饼好吃多了。我大口地吞咽,毫无羞耻地几口就吃完了。我用手抹了抹嘴,抬头正碰着她的笑容,那是一种大姐姐对小弟弟的宽容、爱护的笑。她似乎很理解我们的贪吃和吝啬。

在对大米稀饭的强烈渴望中,北京站终于到了。随着车厢里人群的骚动,我和符拉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只见煎锅蒸摇晃着身子,眼睛望着座位下边,声音里透出一阵惊恐:“米鸭子,我······,我站不起来了。我的脚都坐肿了。

五、初见天安门

走出火车站,正是北京城的凌晨六点钟。

街灯亮着,刺骨的寒风吹得我们缩起了脖子。街上已有行驶的公共汽车、自行车和行人。符拉壳冷得用双手捂着脸,问:“现在去哪儿?”煎锅蒸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先到天安门去,好吗?”

走到天安门,才算到了北京。我点头赞同 :“好,问路,去天安门。”符拉壳却迟疑地说:“是不是先把住的地方找好,再出去慢慢转。”这话有道理。我们问一位在路旁等公共汽车的中年妇女:“同志,请问到红卫兵接待站怎么走?”话一出口,我发现,我们的四川话已变成了普通话,并且说得还不赖。

中年妇女头上包着好看的围巾,打量了我们一下,说:“你们是才到北京的吧?接待站很多。灯市口那儿就有一个。”

我们的脸上出现迷惘的神色。中年妇女见状,解释道:“从这儿出去,拐弯倒右手,走上一条大街,那就不远了,再问一下就行了。灯,电灯的灯; 市,城市的市;口,人口的口。”

我们深受感动。真不愧是首都人,这样和善,这样亲切。不像四川人,一片燥辣。我们道了谢,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往前走。经过的街道都不大,两旁的房屋

门窗紧闭,行人很少,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

东拐西拐,突然来到一条大街上。我们置身于一排苍翠碧绿的大松树下,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街。真宽啊!县城、省城的街道与之相比,皆相形见拙。一辆辆公共汽车在宽阔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笔直的街道两头望不到尽头。

符拉壳突然用手往前面一指,欣喜地大声喊道:“快看,天安门 !”

透过青松枝叶,我们果然看见了那座熟悉的宏伟建筑。我们往前走了几步, 红墙黄瓦、高高的华表、庄严的国徽等,以不容置疑的真实性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三人大睁着眼睛,嘴巴张开,傻瓜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太阳从东方升起,天安门城楼变得金碧辉煌,无比壮丽。我们把激动和喜悦压在心底,慢慢地向天安门走去。天安门广场更为宽阔,人民英雄纪念碑高耸入云。仰望人民大会堂,差点使我们的帽子掉下。

但我们不敢在这儿久留。好东西得慢慢品味,不要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尝尽。还是先找到住宿的地方要紧。转了一圈,我们赶快去找接待站。

在一家展览厅门前,我们看到了接待站。两张大桌子面前,已排起了长长的两列队伍,全是外地来京串连的红卫兵。几个新疆姑娘排在我们前面,个子高高的,头上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鲜艳的花衣服和皮靴。使我们惊奇的是,这样冷的天,她们竟然穿着裙子,两条腿光着露在外面。真是从天山昆仑走来的神女啊。

轮到我们时,我把盖有学校公章的串连证明递给一位男子。他看了证明,便飞快地在一个大本子上登记,然后撕了一张纸条给我,说:“住宿地方跟着那位女同志走。”用手指了一下站在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

我们十多个红卫兵,跟着那妇女,穿过好几条街道,走了近半小时,最后在一条小街里的屋门前站住,门口有一块“红星人民公社”的牌子。中年妇女领着我们进了门,里面很大,是一个四合院子。

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地上靠墙铺着两排地铺,中间是过道。靠门处一个煤炉燃得正旺,炉子上一把大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喷热气。一股暖气顿时充满了我们全身。

中年妇女带着抱歉的口吻对我们说道:“真对不起啦,我们这儿条件不太好,只好克服一下了。小将们要吃饭,我们这儿有食堂,饭菜票在我这儿买。为了表示欢迎,每人赠送一个主席像章。铺位是空的,昨天刚走一批人。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她的声音和神态,和给我们指路那个妇女一样,悦耳亲切。

她们使我想起了森林里的梅花鹿。不知她们是不是造反派。

多年后,我因工作原因到北京去出差,发现北京的人已变了,再也没见到过我心目中的梅花鹿了,令我好一阵叹息。真是 “人间正道是沧桑”啊!”是后话。

我们放下书包,安顿好铺位,买了些饭菜票,便到旁边的食堂去打饭。窗口里站着两个白围裙的老大娘,问我们:“吃什么?

我率先说:“一两稀饭,二两馒头。”

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放在我手上,一碗稀饭也递了过来。

一端到碗,我便急急地喝了几口。咦,这稀饭怎么这味道,不好吃。仔细一看,原来是煮好的干饭再加水煮成,还放了些菜叶和盐,根本不是用生米熬成的香喷喷的稀饭。但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喝完了这碗稀饭。

我问白围裙的老大娘:“ 这稀饭怎么不用生米来煮?”老大娘笑咪咪地回答说:“你不是要稀饭么,这就是稀饭呀。”

“我想喝生米熬的稀饭。”

“那叫粥,不叫稀饭。”老大娘依然笑咪咪的望着我。

咦!这是什么名堂?稀饭和粥是两回事?这北京可真奇怪。下一次,我得买“粥”,不能再买“稀饭”了。

在火车上人很疲倦,原计划到了北京先睡他三天三夜,这会儿吃过早饭,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干脆出门去算了。”符拉壳建议说。我们的心早已生出翅膀,急不可耐,要在北京好好见识见识。“出门去。”我和煎锅蒸欣然同意。

见我们要出门,拴白围裙的老大娘好心地提醒我们:“红卫兵乘车不需要买票。”又叮嘱道:“早点回来。”

我们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张开双翅,扑腾腾地急急飞了出去。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

李永庚,笔名米鸭子,男,1950年12月出生于四川省都江堰市,1969年初下乡插队落户。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今四川师范大学)外文系和中文系。 曾任中国水利教育协会职工教育分会理事、四川省水电学会科普及教育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蜀水文化概览》编委会委员等,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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