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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成果选登丨廖寅:《空间与权力:环城半程空间与宋代官户的活动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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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2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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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宋史研究中心教授廖寅在《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12期“宋代社会史”专栏发表《空间与权力:环城半程空间与宋代官户的活动展开》一文,以下为该文全文:

摘要:宋代城市的服务半径大概是三十里,这也刚好是城区与城外当天可以往返的距离。宋代官户向环城半程空间迁徙成为时代潮流。城外半程空间自然环境优美,便于品味生活,亦便于享受城市先进服务业,是后来者的理想选择。随着官户向环城半程空间不断汇聚,半程空间某种程度上成为“官户”的世界。官户占有半程空间大部分土地资源,是官府主要的合作共治力量。同时,官户还占据着社会领导权。半程圈外的官户则越来越少,使得半程圈外某种程度上成为“揽户”和“土豪”的世界。基于半程圈内官户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的巨大影响力,宋代社会总体上属于“官户”的世界,距离理想的“富民社会”尚有非常大的距离。

关键词:宋代;官户;城市;空间;权力

“空间是政治性的”,“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乃权力、知识等话语,转化成实际权力关系的关键”,在有专制传统的中国古代,官府所在的城市尤其如此。关于宋代城市空间的权力展开,目前的研究多从城市布局的角度展开,鲁西奇《空间与权力:中国古代城市形态与空间结构的政治文化内涵》(载氏著《中国历史的空间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对包括宋代在内的整个中国古代城市空间布局作了宏观性思考,指出了城市是权力运作的场所和工具;袁琳《宋代城市形态和官署建筑制度研究》(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3年)、陈凌《建筑空间与礼制文化:宋代地方衙署建筑象征性功能诠释》(《西南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从官府建筑的角度讨论了宋代城市空间的权力关系;朱亚文《宋代江阴城市空间格局的演变》(《史林》2019年第2期)则从城市功能分区的角度分析了城市空间的权力关系。相对来说,目前的研究对于地域社会主要政治权力人――官户与城市空间的权力关系关注的尚比较有限,梁庚尧《南宋官户与士人的城居》《南宋城居官户与士人的经济来源》是这方面有益的尝试。不过,这两篇论文侧重于分析官户、士人的城居形态和趋势,并没有涉及城市空间的权力展开。与静态化的城市建筑不同,政治权力人――官户具有超强的流动性,因此,本文试图以政治权力人――官户为分析主体,摆脱传统的城内空间观,将权力场放大到以城市为导向的环城权力空间,以期对宋代官户的空间权力展开作出更新和更深入的阐释。所谓环城权力空间,指的是以城市为基点,当天可以往返于城市的区域。宋朝规定,常程“六十里为一程”,当天能够往返于城市的区域即为环城半程空间,也就是以城市为圆点,半径约三十里的空间。

一、城市的服务半径与官户环城半程居住之普遍性

从服务的角度来说,宋代城市最佳服务半径为半程三十里。三十里大概是人类行走进入疲劳状态的距离节点,所以,驿道一般要求“每三十里置一驿”。“每驿不及三十里”,则“地程促近”,“更远不过三十里”,超过三十里,则会有隔远之感。“出城泛南溪,朝暮可往返。”城市服务半径本质上就是半程交通圈。人正常的行走速度是一小时810里,单程三十里,步行需时约3.5小时,往返六十里,步行需时约7小时。单纯从行程的角度看,人一天行走的距离可以超过六十里。但是,环城半程圈不单单是行程,更重要的是理事、游乐。往返于城区与城外,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办事或游乐,这就必须在行程之外匀出大量时间。早出晚归,一天按12小时有效时间计算,半程圈当天往返,有5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可以用来办事或游乐。除了行程之外,饮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谁谓一舍远,不办三餐趋。”“行半程,饭旅店”,三十里(一舍、半程)也是饮食补充的一个距离节点。可见,三十里是古代城市的最佳服务半径。
宋代城市半程三十里服务圈,可以从官府活动得到证明。宋朝城内驻军出城拉练,按例“出城三十里回”。建炎三年(1129),张俊部队驻明州,“出城以清野为名,环城三十里,皆遭其焚劫”。淳熙中,蔡戡在《论屯田利害状》中说:“襄阳屯田,近者负郭,远者数十里,主帅可以亲临,朝出暮归,察其农事之勤惰。”“朝出暮归,察其农事之勤惰”,蔡戡所言屯田明显在环城半程圈内。半程圈内之田产,当日可以往返,田主可以随时检查田产经营状况。超过半程,田主就只能“遥度”了。嘉定九年(1216),叶适提议公田养兵,“其为兵也,必在州县四方三十里之近家者”,“傅城三十里内,以爵及僧牒买田”,“所行止于傅城三十里之近”,即“绕城三十里内买其田一半,计谷九万八千一百二十五扛,以养兵二千七百二十二人”。宋理宗时,孙子秀又提出了类似设想:“欲计每郡上供支遣及官兵衣粮之数,合管田若干,绕城二三十里,除坟墓宅舍仍旧外,凡田皆为公田。”叶适、孙子秀二人的设想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公田当集中在环城三十里内。环城三十里是官府最佳管理半径,“守倅登城可以目望,出郊可以手摘,官吏皆无所容其欺”。
三十里常常也是官府许多政策实施的地理边界。比如赦免,建隆元年(960),宋朝攻潞州,德音:“近城三十里内勿收今年田租。”比如常平、义仓救济,吏部侍郎李椿言“不出三十里之外”,名儒刘清之亦言“此惠不过三十里内耳”。曹彦约亦言:“应有常平、义仓去处”,“其近城三十里内,不能远去之人”,“宜令五日、十日赈济一次”,“于三十里内,分置抵当库数十所,应有衣服什物之类,即与抵当”。
城市半程服务半径是官户向半程空间汇聚的外在诱因,不过,官户向半程空间汇聚,首先是源于迁徙观念的变化。尽管南北朝隋唐时期士族就有了向城市迁徙的趋向,但当时迁徙的规模非常有限。到宋代,官户迁徙成为时代潮流。“宋时随地有寓公”,“离亲戚,弃坟墓,宦游忘归,侨寓它境,爱其山川,乐其风俗,留居之者十率八九”,“仕宦卒葬,终身不归其乡”。宋代的官称为寄居官,这是宋代独有的称呼,“不以客居及本贯土著”,皆谓之寄居。很显然,中国古代家族毫无顾忌的迁徙是从宋代开始的。如果跨州迁徙都无所顾忌,州域范围内的迁徙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虽迁,犹不迁也”。正因为如此,宋代官户向环城半程空间迁徙成为时代潮流。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户向城市迁徙,有限的城市空间必然面临空间资源不足的问题,于是,城外半程空间区域成为新来者的理想选择。鉴于梁庚尧已对官户城居作了详细论述,笔者在此主要补充官户向城外半程空间汇聚的情形。绍定三年(1230),兴化军名士、前宰相陈俊卿之子陈宓首倡筑城,遭到城外官户强烈反对。他说:“未经始,但乡中有一种士夫,家居城外,谓筑城乃弃城外于贼。”陈氏是当时兴化军第一家族,竞遭反对,这表明,兴化城外官户并不在少数。从历史书写来说,城区是收敛的点,易于集中性描述,城外半程空间则是放散的面,很难作集中性描述,像兴化城一类的史料非常罕见。正因为如此,宋人对于官户城外半程空间居住多为个体性描述。此类案例数不胜数,兹仅略举数例如下:
1)蔡襄,福建兴化军人,其居“去城三里”。
2)周敦颐,湖南道州人,徙居江西江州,道州故居“在州城西二十里”,江州故居则“在城南一十五里”
3)王安石,江西抚州人,徙居江东江宁府半山,在城东七里。
4)郑刚中,浙江婺州人,“庐舍负郭稍远”,“经年不到郡城,到亦早出暮还”。 “早出暮还”,当在州城半程圈内。
5)周必大,江西吉州人,“所居去城二十里”,“不废往还”
6)洪适,江东饶州人,“得负郭地百亩”,建成庄园,“命曰盘洲”,位于州城北外一里。
7)陆游,浙江绍兴府人,居住于府城西南十里,“近在官道傍”,出入非常方便,“舟车皆十里”
8)潘景宪,浙江处州人,徙居婺州,所居名“可庵”,“距城十里”,“足以晨出而暮返”
9)曹彦约,江东南康军人,“世为南康外邑都昌县村落人”,徙居南康军城,具体在军城东门外三里。
10)徐霖,浙江衢州人,“去城二十里,所居名径畈”。

  需要说明的是,宋代半程距离感与交通条件的好坏存在着正相关关系。半程三十里是就常程而言。如果交通条件非常差,半程的距离感是远远达不到三十里的。尚书左丞叶梦得晚年隐居湖州玲珑山石林,距州城大概只有十九里。但是,范成大在游览石林时,却感觉非常遥远,“谓此地离人太远”,原因即在于石林与州城之间根本就没有正式的道路。反之,如果交通条件非常便利,半程的距离感可以远远超出三十里。宿州灵壁县位于南北交通大动脉汴河北岸,“舟车冠盖之冲”,距京师八百里,但苏轼却说“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苏轼的话虽然是夸张之语,但也说明了便利的交通可以大大拉近两地之间的距离感。

二、“村居近城郭,幽兴得相兼”:环城半程空间的优越性

环城半程空间蕴含了城市与乡村两种元素,无论是相对于城市,还是相对于半程之外的纯粹乡村,此空间都有许多优越之处。兹仅以品味生活与享受城市先进服务业为例略作说明。
1、自然环境优越,便于品味生活

宋代以“右文”为基本国策,宽松、优越的社会文化氛围促使文人士大夫在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同时,也不断地追求自身生活品味的完美。文人士大夫追求生活品味的基本宗旨是崇雅反俗。崇雅反俗,除了常见的诗文、书画、茶道外,空间中的情趣亦非常重要。“性灵偏爱居山水”,“已约烟霞共结庐”。相比于拥挤的城市空间,城外半程空间无疑更适合品味化的生活。孔齐曰:“卜居近水最雅致”,“择乡村为上,负郭次之,城市又次之,山少而秀水,瀦而澄者可作居”,“若作圃,须要水四分,竹二分,花药二分,亭馆二分,然后能悦人心目,可游可息”。居住环境有水才“雅”,才可“悦人心目”,城外自然比城内有优势。虽然是“乡村为上”,但不能离城太远。“半近烟村半近城”,“始信陶潜两眼明”。“村居近城郭,幽兴得相兼。”只有环城半程空间,才可既得城市的便利,又得乡村之幽美。“所以近城市,幽处卜吾居”,“密迩城市居,夐与嚣尘隔” ,“近无邑喧,远不林荒”,城外半程空间的雅趣是城内无法比拟的。程颐弟子刘安上诗云:

  为爱端居上郡章,里闾何幸得徜徉。买田郭外春耕早,筑室湖宾野趣长。且把旧书遮病眼,了无尘事扰中肠。故人访我留佳句,应笑年来两鬓苍。

该诗非常典型地体现了城外半程空间居住的优越性,既可以享受乡居的乐趣(“筑室湖宾野趣长”)、远离城市的喧嚣(“了无尘事扰中肠”),又不妨碍与官府的互动(“上郡章”)以及与亲朋好友们的交流(“故人访我留佳句”)。
空间上的优雅集中体现在园林,园林几乎是宋代官户的标配。理学家邵雍居洛阳,“宅契,司马温公(光)户名;园契,富郑公(弼)户名;庄契,王郎中(慎言)户名”,园林明显是独立存在的要素。宋末元初文学家戴表元曾感叹:“呜呼!江南士大夫,吾见其禄苟充,宦苟达,即崇园池,饰馆榭,佳名美号以相标者,十人而十,百人而百也。”“十人而十,百人而百”,意思是: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宋代官户几乎没有不兴建园林的。名士刘克庄为建阳令,“邑中士大夫家水竹园池,皆尝游历”。园林是“有效的社交磁铁”,官户修建园林,目的不仅仅在于自赏,更在于为交游提供游宴之地。工部侍郎郎简,杭州人,“喜宾客,即钱塘城北治园庐”。同为杭州人的王复,“筑室候潮门外,治园圃,作亭榭”,“以与贤士大夫游”。“园林幽雅已成趣”,相应地,园林中的游宴常被视为雅集,比如苏轼等人参加的“西园雅集”。名儒真德秀曰:“今之世,有勤于吏事者,反以鄙俗目之,而诗酒游宴,则谓之风流娴雅。”可见当时园林雅集之盛。
园林对空间的要求非常高,在城市空间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城外半程空间无疑是兴建园林的最佳选择。“城里池台俗俭穷,却来城外探东风。”即使有人在城区建有园林,在档次上亦无法与城外园林相提并论,所以,“城里争看城外花”。比如首都开封府,“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上元收灯毕,“都人争先出城探春”。 
2、便于享受城市先进服务业
宋代的城市相对宋以前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随着士大夫阶层城居的经常化与规模化,政治之外的经济、文化等要素之集聚于城市的程度,前所未有”,反过来,“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要素的集聚,文人士大夫阶层纷纷迁居城市”。不过,从享受城市先进服务业的角度来说,城居并非唯一的选择,城外半程空间亦可享受。“管中窥豹”,兹以灯市和医疗为例,对城外半程空间享受城市先进服务业略作说明:
灯市。张方平知益州,“上元观灯,城门皆通夕不闭”。张方平通夕不闭城门,自然是想方便城外百姓入城观灯。建州有翁起予者,家于州城外十里,“上元之夕,约邻家二少年入城观灯”。苏州灯市名闻天下,范成大《灯市行》云:“吴台今古繁华地,偏爱元宵灯影戏;春前腊后天好晴,已向街头作灯市。……儿郎种麦荷锄倦,偷闲也向城中看;……侬家亦幸荒田少,始觉城中灯市好。”这些“偷闲也向城中看”的“侬家”儿郎,肯定不是城居者,同时也不会距离城市太远。绍定四年(1231),军阀李全围扬州,时赵葵守城,“因元宵放灯”,挂榜城门,“止许百骑入城观灯”,“初一夕八十骑皆皂袍,游城出去”,“次一夕百骑皆红袍”,“又次夕百骑皆白袍”。当时正值战时状态,敌军连续三天入城观灯,如在平时,城外百姓入城观灯者必然很众。
医疗。《容斋随笔》记载:“士大夫发迹垄亩,贵为公卿,……以医药弗便,饮膳难得,自村疃而迁于邑,自邑而迁于郡者亦多矣。”“往来城市买山药”,方便就医买药是当时官户向城市迁徙的重要原因。当然,迁徙目的地不一定是城区,城外半程空间亦可。名儒胡安国乡居,晚年多病,“子弟或请稍近城郭,便药饵”。“稍近城郭”即是城外半程空间。如果超出半程空间,就医就非常不方便了。陈伯瑜“所居去城市稍远,俗不饵药,唯以巫祝为尚”。“所居去城市稍远”,应该在半程空间之外。“或居于乡落之间,僻陋之所,城市药肆又远。”半程空间之外无法享受城市医疗资源,“所居僻远,一旦老少疾恙,难致良医”,亦“难得药材”。泉州安溪县,“深山穷谷,距县有阅五六日乃至者”,“市绝无药者”,“医药之利,人所未知”,“仓猝间,有疾求药于百里之外”。利州路文、龙二州亦然,“相去州县地远”,“设遇有疾病之人,本处无医药”。 宋代信巫不信医,主因实在于环城半程空间之外医疗资源的极度匮乏。当然,半程空间外理论上也可以利用城市医疗资源,但越远离半程空间,会越艰难。饶州鄱阳士人汪櫄,“居于郭外数十里间”,妻子喻氏,“初秋感疾”,听说新驻泊医官刘舜臣到任,医术甚高,汪櫄一早“即易书遣仆焉(疑'马’字之误)邀致”,“到时日将暮”。汪家住地离城至少在三十里之外,即使是乘坐马车,白天的时间也才刚刚够一个来回。如果路上稍有差池,喻氏就无法当天医治了。

三、半程空间之官户世界

作为特权阶层,宋代官户大量向半程空间汇聚,导致半程空间经济、政治、社会等诸多方面都出现了新的变化。这些变化的总体趋向是:半程空间逐渐成为官户的世界。
1、经济方面,半程空间之土地大部分为官户所占据
负郭田园是宋代绝大多数官户的梦想。战国纵横家苏秦曾有一句名言:“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从秦汉至隋唐,官僚迁徙风气不盛,国家对土地买卖亦有诸多限制,因此,苏秦的话并没有引起太多共鸣。到宋代,官僚迁徙成为时代潮流,土地买卖亦不再有限制,苏秦的话遂成为大多数官员的口头禅,“负郭田二顷”成为他们的梦想,连范仲淹、赵抃、苏轼这样的名臣都难免其俗。像范仲淹,“既贵,于姑苏(苏州)近郭买良田数千亩,为义庄”。负郭、近郭田的范围大概就是环城三十里,此范围适合“朝出暮归,察其农事之勤惰”。抚州崇仁县颖秀乡共计七都,“去城闉才十五里,无非在城寄产,省簿立户,并有官称,无一编民”,其中二十三都,“省簿并是城中寄居产业,无非立为官户”。崇仁县惠安乡与颖秀乡类似,亦有七都,“去城才一、二十里,所有田业,无非城中寄产,各冒官称”。崇仁县近城两乡十四都田产基本都在官户名下,这不是特例,而是带有普遍性。嘉定五年(1212)南郊赦文有云:“自今官户税物,官司自行就坊郭管揽门户干人名下催理。”干人是官户产业实际管理人,从赦文语气来看,官户干人多城居,相应地,官户田产必然多在环城半程圈内,否则,干人很难有效管理官户田产。
官户向环城半程空间汇聚,需要攫取尽可能多的田产,这必然导致半程空间土地溢价,“价高而田薄”。“近郭之田,人情所惜,非甚不得已不易也。”不过,当田价溢价到一定高度,没有政治追求的民户还是愿意出售的,这就是排挤效应。如江宁府负郭上元县,“近府美田”,“小民苟一时之利”,“为贵家富室以厚价薄其税而买之”。对于没有政治追求的半程圈民户来说,同样的财力能在半程圈外购买更多的田产,迁居半程圈外是比较理性的选择。“负郭之间,但得十亩,足赡数口,若稍远城市,可倍添田数,至半顷而止。”负郭十亩地,相当于稍远城市的二十亩至五十亩地。晁补之曰:“或去城郭益远,居人胜士足迹之所不至,而田夫野老常居之。”去城市越远,官户居之者越少,相应地,“田夫野老”(民户)则常居之。
2、政治方面,与官府合作共赢
宋代州县官数量有限,应付常规的“刑名”“钱谷”尚可,一旦遇到突发事件,立马感到人员紧张,因此,州县官非常需要共治力量。从前面官府活动可以看出,环城半程空间是州县官的最佳活动区域,因此,州县官选择共治力量,一般不会超过半程空间。
1)“时备咨访”。郏亶在论水旱时说:“水田近城郭,为士人所见,而税复重,旱田远城郭,士人所不见,而税轻,故议者止论治旱也。”郏亶所论虽然只是水旱问题,但却道出了宋代信息传递的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官府接收到的信息主要是“近城郭”之士人、士大夫言论,而“远城郭”之议论则很难到达官府耳中。正因为如此,官府在主动征求信息时,征求对象自然主要是半程圈内的士人、士大夫。城居者自不待言,城外半程空间居者亦有足够的机会受到咨访。广德军张介,“隐居城北”,“谙识时务”,绍圣中,知军孙谔“慕其名而礼重之,每访以政要,议论允合”。前述周必大,“所居去城二十里,太守一两月一见之,其余过从亦不乏”。兴化军方大琮,“去家十二里,结草庵,稍远城市,足以求志,足以俟命”。“求志”“俟命”,对象自然指的是城中的州县官。
2)直接介入地方政务。富弼知青州,赈济流民,“分遣寄居闲官往主其事”。朱熹提举浙东常平,“颁条目于州县,请寄居为赈济官”,“令与州县当职官公共措置”。不过,受请的寄居官自然是半程空间内的。以名儒黄震的赈济为例,黄震的赈济一般都会设置领导机构――局,而局官则会敦请近城的寄居官。其《更改社仓事宜申省状》说道:“别请近城寄居充局官”,“遇水旱,则“请局官及时下乡监仓职”。其《更改社仓公移》也说:“请委寄居充局官”,“凡事并听局官区处”。其《四月十六日委请诸县乡都劝粜官牒》还说:“各县礼请寓贵、士大夫充局官,请自于其乡提纲劝谕。”名儒王柏有近乎完全相同的理念,他在《置局讲行》中说:“救荒之策”,“见在中寄局”,“请为局官,同共商议”。如果官户居住在半程圈外,几乎没有参与地方政务的机会。“村居僻甚城闉远,避俗柴门入不开。” 像名儒林光朝,晚年所居“去城市七八十里”,终岁足迹不到城。 
3、社会方面,谋取社会领导权
官户对于社会领导权的谋取是全方位的,公益事业(社仓、义役、义庄等)、公共工程(道路、桥梁、水利等)、社会信仰(宗教、祠庙等)、社会安全(社会治安、瘟疫防治等)等各个领域,只要关乎社会权威,官户都会尽可能地介入。因关涉面太广,此处仅以抚州金溪陆氏对社会安全的介入为例略作窥探。
金溪县陆九渊家族,居于延福乡青田里,距县城约二十里,属于标准的环城半程空间。陆九渊高祖、曾祖“并以学行重于乡里”,祖父、父亲“究心典籍”,“著闻州里”,父亲“以学行为里人所宗”,陆九渊及其哥哥陆九龄更是进士及第,并以理学知名。陆氏还是著名的“义门”,“阖门千指”,“顺弟之风,被于乡社,而闻于天下”。在传统儒家观念中,士人与士兵是格格不入的,因此,长期以来,乡居官员和士人很少介入民间武装。正因为如此,民间武装长期给人的印象是土豪武装。但是,到南宋,情况有了新的变化,乡居官员和士人开始积极介入民间武装,试图掌控民间武装的领导权。对于民间武装领导权的争夺,金溪县曾经上演过一场拉锯战。

  金溪县民间武装兴起于南宋初年,“大姓邓氏、傅氏各有乡丁数千”,“号邓、傅二社”,“两家子孙世袭其职”。邓、傅二社的具体位置在金溪县白马乡白马峰,距县城四十里。邓、傅二氏属于纯粹的土豪,其中邓氏虽然从事举业,但“名为应举,其实假儒耳”。陆氏虽然没有武装,与邓、傅二社亦不在同一乡,但各级官府皆希望陆氏领导乡社。先是,“转运司命充都社,邓、傅皆隶焉”,后来,随着陆氏有所“零落”,邓氏乘机申请独立,“听自为一社,毋隶陆氏”,但州县官府还是让陆氏“世其职”,并敦请陆九龄主持民兵大局,即“郡从众请以九龄主之”。

陆氏主持乡社,虽然有官府和民众的敦请,但同时也是陆氏自己的意愿。当州府敦请陆九龄,陆九龄欣然应邀,“门人多不悦”,陆九龄给出了耳目一新的解释:“士而耻此,则豪侠武断者专之矣。”陆九龄摆脱了传统的“士而耻此”的观念,认为民兵领导权应该掌握在官户手中,否则,“豪侠武断者专之”,必然危害社会。
需要说明的是,此处所说的“官户世界”,是就社会整体主导性而言。如果将社会阶层比作食物链,半程圈内,官户无疑居于食物链的顶端,“自缙绅而下,士人、富民、胥吏、商贾、皂隶,衣服递有等级,不敢略相陵躐”。居于食物链中端的富民只能仰望官户,比如婺州东阳巨富郭良臣家族,“家资巨万”,但却心常“惴惴”,因为“不得自齿于程文熟烂之士”,“每每有身挂宪网之忧”,忧虑“向之所谓士者,常足以扼其喉而制其死命”。但这并不妨碍富民们积极参与当地公益事业、公共工程、社会信仰、社会安全等领域的活动。

四、半程圈外“揽户”与“土豪”世界

  随着官户不断地向环城半程空间聚集,除了水路交通要道沿线,半程圈外官户逐渐变得稀少。因为本地官户少,外来作客的士大夫亦极稀少。“地僻村深过客稀”,“要是村深少客行”,以至于出现“村儿骇车马,野犬吠衣冠”的情景。“除了赵氏皇室外,官户作为一个法定的阶层,居于社会的最高层。”相比半程内空间,官户稀少的半程外空间必然呈现出不一样的社会生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揽户”和“土豪”。

1、“揽户”世界
“揽户”是宋代新生的职业群体,主要业务是做纳税中介。揽户之存在,与空间距离有着决定性的关系。晁说之在谈青苗法时说:“其请常平钱于县司,则有往来道路居止舍屋之费,又出息一分也。”与请常平钱于县司一样,半程圈外人户只要进城办事,都会产生“往来道路居止舍屋之费”,即交通、生活、住宿等费用。这些费用大约相当于一分利息。宋代的赋税需要到县城或州城输纳,半程圈内当天即可往返,无须大笔交通、生活、住宿费用,正如朱熹所说:“朝至暮归,无诸枉费。”因此,半程圈内,“官户输纳多凭干人”,民户则多自纳。半程圈外输纳,无法当天往返,需要额外支出交通、生活、住宿费用。“山乡百姓担擎送纳,动是数程。”除了看的见的费用外,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费用,尤其是收税公吏有意无意的刁难,“非理退抑,率意改更,令穷朴之民奔走转换”,从而导致半程圈外百姓纳税“倍费不暇”。在各种直接成本和间接成本的压力之下,宋代逐渐形成了纳税专业中介――揽户。
揽户代纳赋税是时代的必然。首先,揽户多为城居,与公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不受或少受公吏刁难,从而减少输纳环节的额外支出。“邑井揽户,与仓斗深熟;乡村自输人户,与斗子不识。当交量时,往往轻重其手,致令自输人户折米与揽户。”“揽户城居也,仓斗亦城居也。或自为揽户,或身非揽户,而子婿亲戚为之,事同一家,臂指相应。”“民户,乡人也”,“自纳者常是吃亏”。其次,揽户代纳可以克服纳税的技术难题。宋代每户所承担赋税常常有零头,号称“畸零”。合理的纳税方法是“众户合零就整,同旁送纳”。对于半程圈外的百姓来说,联合纳税是非常难以操作的,“百姓僻居郊野,艰于凑成端疋”。如果自己单独纳税,即使是零头也必须缴纳整数,“绢绵有零至一寸一钱者,亦收一尺一两;米有零至一勺一杪者,亦收一升之类”,这无疑是非常吃亏的。如果将赋税委托给揽户,“畸零”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远村细民户产微薄,输纳零细,须凭揽人凑数送纳”。像湖州,“民户身丁钱、绢多是凑成端疋,例皆付之揽户”。再次,揽户代纳可以大幅节省交通、生活、住宿费用。“村民或去州县一二百里,既难裹足,且畏后期。故有市井之人代干其事。”百姓自纳存在很多不可控因素,“民户自诣输纳夏税、和买缣帛等,往往多端沮抑,不堪留滞之苦”,“人户所纳之物,绢必挼拶令破,绵子晒或经月,米麦必十来日宿仓,又多取合耗”。对于半程圈外的百姓来说,“留滞”“宿仓”一天,则多一天之食宿费。揽户属于规模化经营,一次可以接纳很多民户的赋税,自然可以大大节约交通、生活、住宿费用。
“利尽归于猾揽”,在代纳赋税的过程中,揽户自然是要获利的。不过,只要揽户索取的中介费小于百姓自纳的额外支出,百姓将赋税委托于揽户就是有利的和合乎理性的,所以,“民必归之揽户”。虽然号称“奸猾”,但揽户作奸的空间其实非常有限。一方面,如果揽户索取太多,百姓可以选择自纳;另一方面,一个城市有很多揽户,彼此之间也会有服务与价格竞争。饶州乐平富室刘氏,原本将输纳委托与揽户叶三郎,后有揽户苏氏,承诺刘家“邂逅或缓期”,“则能先出己财以代急”,刘氏遂将全部输纳业务转托于苏氏。可见当时揽纳市场是非常开放的,揽户很难过度欺诈和长期作奸。
需要说明的是,揽户虽然多居住于半程空间之内,但其服务对象基本都是半程空间之外的民户,因此,揽户更多体现的是半程空间之外的世界。
2、“土豪”世界
宋代环城半程空间之外,随着与城市距离越来越远,官户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社会逐渐转成“土豪”的世界。宋以前,士族居乡者多,“土豪”多为褒义,是“乡贵之隆号”。宋以后,官僚家庭多迁居环城半程空间,居乡者少,“土豪”转成贬义,主要指土人之雄于财富,并恃财富而豪横者。苏轼曰:“利国监去州七十里,土豪百余家,金帛山积。”刘一止曰:“莫若招衢、婺、温、台等州之民,居山谷间号为土豪者,假以官称。”二人所言皆是半程圈外的情形。在社会阶层食物链中,半程圈内富民需要仰望官户,敢于豪横者较少;半程圈外则不然,由于官户稀少,富民转居食物链的顶端,百姓“畏乡里之豪强”,“伏豪强之号令”,“折节而归豪强之门”,富民豪横者比比皆是。 
从中心到边缘,“官户”世界色彩会逐渐减淡,“土豪”世界色彩会逐渐增浓。越远离半程圈,“土豪”世界的“土豪性”越强。比如福建路南剑州顺昌县土豪官氏,“纳粟得官”,“其居在三县(南剑州顺昌县、邵武军邵武县、建宁府建阳县)之界,霸一乡之权”,“三十年间,民知有官氏之强,而不知有官府”,表现在:“私置牢狱,造惨酷狱具”;“停塌私盐”,“坐夺国课”;“私置税场”,“赃以万计”;“白夺平民田园屋业”,“掠人女与妻”。 再比如两浙路平江府昆山县东七乡土豪,昆山县“东西相距几二百余里”,县治“僻在西北”,处在西七乡的中间,故“西七乡与官司相接,稍稍循理”。东七乡则不然,与县治近者有七十里,远者达一百四十里,“故东七乡之民凭恃去县隔绝,敢与官司为敌”,“豪民慢令”,“不受追呼,殴击承差,毁弃文引”,甚至“挟持器仗以相抗拒”。昆山县东七乡“土豪”豪横不是一两个人的短期举动,而是一大批“土豪”的长期行为,“顽俗莫可谁何”,“其来非一日矣”。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新设政治中心――嘉定县。
需要注意的是,与官户有长者与豪横两种面相一样,宋代土豪的面相并非单一的。很多土豪亦有官资,或是朝廷“假以官称”,或是土豪主动“纳粟得官”。土豪也会有长者的一面,积极参与当地公益事业、公共工程、社会信仰、社会安全等领域的活动。此处所说“土豪世界”,也是就土豪所处地域社会的主导性而言。“豪右之家,所居乡村,宗族、姻亲、佃客之属,常居其半。”很显然,半程圈外,“土豪”某种程度上主导着当地社会。
总之,由于迁徙观念的变化和环城半程空间的优越性,宋代官户越来越向环城半程空间汇聚。半程圈内、外分而观之,社会主导性力量存在着明显的分野,半程圈内某种程度上是官户的世界,而半程圈外则某种程度上是揽户和土豪的世界。但社会本身是整体的,还需要合而观之。无论是政治、经济秩序,还是思想、文化潮流,皆存在着明显的中心支配边缘的倾向。基于半程圈内官户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的巨大影响力,宋代社会的整体走向仍是由官户阶层所决定,社会总体上属于“官户”的世界,距离理想的“富民社会”尚有非常大的距离。

注:图片来源于社会科学战线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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