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力
第九回
老保巧摆全鱼宴
江南的雨季到了。老天好象被谁捅了一个大窟窿，狂风夹着暴雨，劈哩啪啦从天而降。学生们打着赤脚淌着浑水，嘻嘻哈哈追追打打来上课。撑着伞的，戴斗笠的，穿簑衣的，披油布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破庙的屋顶上墙壁上，到处都漏水，桌子上脚底下也是水。大家只好挑不漏水的地方坐，犹如部队打乱建制，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
正常上课不可能，没有得到公社通知，放假也不可能。这些都难不住我，上不成数学课，那就上唱歌课。刚一宣布，下面欢呼雀跃，掌声雷动。小学生最喜欢的，就是唱歌和体育课。为什么呢?不用动脑子，也不用担心老师提问呗!
前面还是有腔有调有招有式的，但架不住从上午唱到下午。最后是一个个扯开嗓子叫，震天动地鬼哭狼嚎。那个时候唱得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歌，什么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曹老师的语文课也变通了，变着花样背诵老人家的《老三篇》。全班背，分组背，互相背，抽查背，一个个摇头晃脑，背得滚瓜烂熟.....
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糟糕的事情终于来了。连日暴雨小河涨水，水漫金山一片汪洋。许多大鱼小鱼侧着身子四面出击，啪啪啪争着抢着游进校园，银光闪闪耀眼得很。
操场上菜园内教室里全是鱼，什么鲫鱼鲤鱼草鱼鲢鱼。有些还在空中打秋千翻跟斗，练习跳龙门哩。最好看的是鲇鱼，黑里带黄的大尾巴，滑稽有趣的长胡子，滑溜滑溜粘乎乎的，两个手都抓不住。
那时的鱼大部分都是野生的，异常生猛，威风得很。全班集体捉鱼，场面全面失控，大家互相泼水，衣裤全部湿透……真不知当年建庙时和尚是咋设计的，还是现在地球变暖水位上升？
老保可高兴了，操起滤米的筲箕捞鱼。有时还带着鼓点，咚咚咚咚锵锵锵。或者哼几句越剧追鱼里的唱腔:
我是碧波潭鲤鱼精
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
.........
老保身手敏捷忽东忽西，一改往日木呐迟缓的样子。有时一捞三五条，鱼儿活蹦乱跳煞是可爱。惹得那些毛孩子一阵阵鼓掌喝彩，校园里到处欢声笑语，胜过节日……
曹老师嘴唇薄薄，很善于表扬人:你这伢仔不错哩!书读的多，点子好，还会打官话，老俵都说你吃价哩！我那时年青，听不得表扬的话。一表扬就心血澎湃激情四射，啥都忘记了。当即握紧拳头庄严表态: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
曹老师眯眯笑，拍着我的肩膀，附着我的耳朵边，一股浓浊的烟臭味扑面而来:这就对了嘛，不挺好的吗？今晚老保亮一手，加餐改善伙食，喝大酒吃全鱼宴咧。一说到酒，他两只小眼晴泛着奇异的光泽，贼亮贼亮的。
老保那天拿出平生所学卖弄起来，把那些误入歧途的鱼儿，一个个开膛破肚分门别类，一溜烟叉在竹篱笆上。金色的阳光下，耀眼闪烁，确实是一道好风景。
又挑了几条又大又肥身段好的，晚上煎煮蒸燉摆满一桌子。光采照人，异香扑鼻，整个一席全鱼宴。老保略带遗憾:嗨，要不是存油太少，用薯粉裹鱼片油炸透了，那才真的是好吃不腻呢。
曹老师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小心翼翼捧在胸前:这个是真正的好酒，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说完摇头晃脑的吟诵起来: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发现曹老师有点反常。我来村小几个月了，感觉那天他的话特别多。天上地下，古今中外，诗词歌赋，嬉笑怒骂......而且直觉告诉我，他今天非醉不可。
果不其然，三杯酒下肚，他就腮帮子发红，开始花言巧语了:你说古人其实挺洒脱的哦，前面都细雨纷纷，悲悲切切，寻死觅活的，一下子又借问酒家何处有，真正的革命乐观主义啊！
我第一次作为大人上席喝酒，有点严肃紧张放不开。但吹点小牛拍点小马还是会的:曹老师你说的太对了，乐观主义加浪漫情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说完就后悔:这哪跟哪，扯得上吗？
曹老师瞪着两只小眼睛，仔细看酒瓶子上的商标。对我的唐突毫不介意，继续发表宏旨高论:本诗最妙的是收尾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
牧童好，有乡村野趣，有画面感。遥指也好。遥指，说明有点距离，距离产生美，有想象空间。说完自斟自饮一杯，旁若无人，一反平常那个有点拿大又有点粘乎的样子。
还有杏花村。杏花，你们见过吗?雪白雪白，漫山遍野，一大片一大片，整个村都是杏花。真是美死个人哦!
有人说，喝酒最容易把人与人的距离拉近。确实如此，我一下子觉得曹老师非常可爱，非常可亲，非常有才。甚至觉得我当初想和他争着教语文，简直是不自量力。用句领袖诗词来说，就是蚍蜉撼树谈何易。就凭刚才对杜牧那首诗的分析理解，别说教村小语文，就是教个初中或者高中语文，绝对没有一点问题！
我们初中语文老师原先是个老先生，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讲起课来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不知是说错了什么话，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有什么海外关系被牵连。结果罢了他的课，弄去养猪挑粪。每天灰头土脸臭哄哄的，真是斯文扫地。
后来换了一个体育老师来上语文课。矮矮瘦瘦不说，说话还有点结巴:我们开开开，开始上课。如果有哪位同学忍不住笑了，体育老师就大发雷霆，罚他的站。站在伟大领袖的画像下，可怜巴巴的样子。站着站着，体育老师忘记了这回事，下课转身就走了。那同学还傻乎乎的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这些都不算什么。体育老师嘛，都喜欢罚站。问题是他讲课，经常错别字打堆。老人家明明写的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念成宜将剩勇追追追，追穷冠。还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他说是玉宇登清万万万，万里埃。害得我直到现在还经常闹笑话，都是那个体育老师惹的祸！
不打岔，我们接着说。老保熬完最后一道鱼汤，两手托底小心翼翼端上桌来。又在蓝布裙上擦了擦手，便坐下开始喝酒。人家喝酒是有讲究的:先是三个指头拈起碗，有点象兰花指，稳妥又优雅。而不是象我两个手端起碗，梁山好汉似的。
其次是辨色闻香。乡下灯光太暗，也没有玻璃杯，这道程序就免了。那就说闻香吧。你瞧他，耸起鼻子沿着碗沿一路闻过去，长长的吸口气，眼晴眯缝着，无限陶醉的样子。
有顷，方睁开眼睛。与对手一拱手，轻轻的碰下碗，咣当一声。然后撮起嘴，嗞溜一声，抿一小口。不像我，大口大口咕嘟咕嘟，作牛饮状。
此时，曹老师的酒已经喝到第二阶段了:豪言壮语。他猛的一拍桌子:一个乡间牧童，怎么知道酒家在哪里呢？如何遥指杏花村呢？微力老师，你倒是说说看。
我正听得有趣，被他一拍一问，人都傻了。就象没有预习过课文的小学生，猛地被老师叫起来提问，心跳加速，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曹老师无须我回答。原因有三:一是牧童老爸也喝酒一一我卟的一声想笑又不敢笑，被酒狠狠的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起来。老保见状连忙放下筷子，轻轻的给我捶背:慢点慢点，好酒劲大哦。
曹老师又喝了一杯酒:二是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你别看曹老师醉眼朦胧，说的还真有点道理，正所谓酒醉心明。我和老保都附和着他，大家又喝了一两杯。
曹老师用手抓起一个鱼头，津津有味的啃着:第三，这才是最关键的。人家真不愧是当老师的，什么事情都要列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第三就是杏花村这个酒好，好！后面那个好字，曹老师猛的一下提高八度，那神情那语气，不象是饱读诗书的文弱书生，倒象是挺着丈八蛇矛的张翼德，或倒提两把板斧的黑旋风李逵。
看样子应该是进入第三阶段了:胡言乱语。老保看他差不多了，几番劝他:酒不喝了，多吃菜多吃菜，来来来！我也在旁边帮着说话，按住他的手，不让再倒酒了。
曹老师把我的手甩开:我没醉，这点酒算什么？我和营长喝过一夜都没醉一一你知道他老婆怎么教数学的吗？曹老师话头一转:她自己小学都没读完，还来教别人？刚来时要填表，18岁，她填成一一
老保一听慌了神，连忙阻止他:不说了，不说了，散了吧，散了吧！曹老师一把甩开老保的手，自顾自地说:你猜猜她是怎么填的？她填成108岁。
我当时在旁边，好心好意告诉她填错了。她很生气的反问我:难道不是这样写的吗？10岁再加8岁，不是108岁吗？
哦，108老师这个称呼，原来是这样来的。我实在有点不敢相信，说他喝醉了真会胡扯。那时还没有忽悠这个词！曹老师脸涨得通红，一句也不辩解。只是咝咝地吸着烟，烟头一明一暗。
曹老师喳喳呼呼还要喝，老保强行夺走了他的酒。他只好摸出烟来抽，塞给我一支。我连连说不会不会。他说:不会好不会好。
吸了一口烟又说:伢仔你好好干，干个三五年，弄得好就转公办老师，吃国家粮哎！那个哎字拖得很长很长，很陶醉的样子！让我想起鲁迅三味书屋里那位私塾先生:指挥倜傥哦一一拗过去拗过去……
曹老师说完又塞给我一支烟，还屈尊地为我划着火柴，两手捧着给我点烟。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只好学他咝咝地吞云驾霧。这毛病一直跟了我几十年，罪魁祸首就是那操自己！娘西匹！
曹老师象是自言自语:我就是这样熬过来的，熬过来的......说完倒在桌子上，鼾声如雷。香烟还夹在手中，几缕青烟，飘飘袅袅，似有还无……
作者简介：微力，本名刘伟力。1956年出生，江西新余人。擅长书画，热爱写作。近年来从事教师系列小说创作，写时代写变迁写生活写命运。篆隶古朴厚重，别具一格。草书奔放老到，气势非凡。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画荷。姓名联格调高雅，堪称一绝。2012年为星云大师撰写姓名联一一星耀天外,云留山中。出版有《名句人格与书法风骨》、《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人文阅读》等书籍十种。在广州深圳海南香港等地多次举办个人书画展及艺术收藏展，作品被海内外多家艺术机构收藏。2013年《中华国粹》封面人物。《中国收藏》誉其为一一实力派，国学底，文人气，多面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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