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厅里的罐头哄笑一浪接一浪，我隔着房门怒吼：“能不能不看春晚啊！”电视声小一点，但还是顽强地钻进我的房间。只听我爸嚷一声：“又没让你看，我们不能看看啊？丁丁不是说可以手机上抢红包么？”我咕哝：“你们会抢么？”
打开手机，果然各个微信群里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发红包了。老板们一个个慈眉善目：“兄弟们一年辛苦了，除夕快乐！”谄媚的动画小人们跪倒在地，山呼高喊：“谢谢老板！”我边抢边发，不亦乐乎。忽然手机一震，原来罗一鸣也给我发了一个红包，点开，竟然有188元之巨。
眼皮一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哟，罗班，那么客气，有什么阴谋啊？”
“没阴谋啊，给万班拜年，祝您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我“扑哧”笑出来，心里骂一声，“屁”。想一想给他回：“有事直说，现在红包还有用，明天一觉醒来这红包威力就作废了啊。”
果然磨磨蹭蹭，他说：“卫视新开的那档唱歌选秀节目，你的基友赵娜是不是去当导演啦？”
“哟，”我笑出来，“怎么着？要捧哪个年轻小美眉啊？还准备摆一摆记者大叔的威风啊？”
罗一鸣发来一条语音：“是姜菁菁的表妹要参加，我就受人之托，帮忙打听一下。”
听到姜菁菁三个字，我只觉嘴角的笑容冷了，而身体却燥热起来。从床上翻身坐起拿空调遥控器，左调右调，吹出来的风依旧忽冷忽热忽大忽小。心里发恨，干脆关掉。但世界反而更嘈杂了：外面开始稀稀拉拉放鞭炮，春晚倒计时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我叹一口气，手指来回摸着手机屏幕，继续发：
“哟，罗班，够长情啊，前妻的表妹还要帮忙呢。怎么着啊？还准备破镜重圆呢？”
“别乱猜，就是帮个忙。”
我心里冷笑：大年夜帮忙？莫不是刚才还和人家一家子一起吃的年夜饭？
不禁想起往事来。
大三那年，罗一鸣也是号称帮忙经院做海报，帮着帮着，半年后就跟系花姜菁菁十指紧扣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四散伙饭，我借酒装疯，拿着瓶啤酒去找罗一鸣：“你不够意思！”他讪笑：“我哪里不够意思了？”我撇嘴盯住他：“你自己知道！”他一愣。围观的人窃笑私语，可我还是紧紧盯住他，盯得自己眼睛也花了，觉得他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动。
赵娜来拉我：“走了走了，你喝醉了。”“我没醉！”我喊一声，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罗一鸣上来抢过我手里的啤酒。我看着他仰起头，手中那瓶啤酒咕咚咕咚往下走，嘴角旁不断涌出泡沫，顺着脖子一路流，打湿了身上的毕业T恤。他没有换气，一口喝完，然后把空啤酒瓶在我眼前倒扣，红着眼问我：“现在够意思了么？”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抹眼泪鼻涕，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从此天高海阔，不相往来。譬如大学时候的种种，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罗一鸣，你不够意思！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心里暗骂：有种离婚之后别来找我喝酒啊！
2
情人节我熬了半夜，不为赶稿，而是守在电脑前面给读者答疑。
传统媒体式微，前两年家家在做APP，这两年开始都做微信公众号。我们集团本来靠搞房地产副业活得挺滋润，老郑悠哉悠哉，也没想起来要跟风。去年呼啦啦关了好多纸媒，火烧眉毛了他才想起来着急，拉了一个刚开始上班的小朋友开公号。没料到小朋友脑子活，一边给杂志社管公号，一边自己也开了一个。不出半年，个人公号粉丝数量远超我们杂志号，年前一条的广告已经能收入五万大洋，哪里还把我们这点稿费放在眼里？小庙也不呆了，递了辞呈，拍拍屁股自媒体创业去了。
倒霉事就落在我头上。我哭诉：“老郑，能放过我么？”老郑说：“万绮雯，想什么呢？我这是信任你懂不懂！”我说：“感谢组织信任，组织就不怕我也翅膀硬了自媒体创业去？”老郑仰天长叹：“时代变了啊，你要是也火了，我就跟着你给你打工吧。”我哈哈大笑，心里却好不悲戚，想到十年前老郑面试我时问我：你有没有新闻理想？
情人节，我终于有一篇特稿冲上了十万加。还没等我给老郑邀完功，后台呼啦啦涌进来好多留言。“你好，看了你们这篇文章，我心里很感动，能跟小编聊聊么？”我也没经验，那就聊聊吧，一聊聊到半夜3点。睡不到4个小时，只听到有人按门铃。不一会儿我妈就来敲我房门：“雯雯，有人找你啊！”我没好气问：“谁啊？”只听我妈说：“不认识，一个小姑娘。”
我恶向胆边生，哪个不开眼的！
臭着脸到了客厅，只见一个网红脸美女坐在沙发上，美瞳V脸，上身围巾大衣堆得厚实，下边一条短裙加靴子，露出白花花一段大腿。我脸盲，顿时愣住，苦苦思索：是哪个以前的采访对象么？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
她见到我，激动地站起来：“是雯姐吧？！你好，我是Victoria！”哈？我继续狐疑地看着她。她笑起来：“我给你打手机打不通，就问姐夫要了你家地址来找你了。”“你姐夫是谁？”我问她。
罗一鸣灰头土脸摸进咖啡馆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看我。维多利亚同学正好去上厕所了，我毫不犹豫猛踢正坐下来的罗一鸣一脚。他吃痛，跟我解释：“不是我给她你地址的，是她自己看了我手机通讯录啊。”我冷笑：“那大小姐怎么会知道我是谁的呢？你怎么不让她直接找赵娜去啊！”罗一鸣叹口气：“你以为我愿意啊？她从姜菁菁那里要了我的地址，天天坐在我家门口，逼着我给她找人，你说我怎么办？这还过年啊，我家爸妈亲戚都看着呢。”
我鼻孔里“哼”一声：“你前妻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凭什么推给我啊？而且你看看你这个前表妹，是不是有点问题啊？早上6点半就跑到我家里，把我从床上拖起来，一句感谢一句拜托都没有，就开始给我说音乐，说梦想，说自己多牛掰，说到现在一个多小时了。二十多岁的人了吧，双商低成这样，还想红想当明星？做梦去吧！”罗一鸣想了想，认真地问我：“她给你表演唱歌剧了么？”我气急反笑：“表演啦！说是欧洲学回来的美声唱法，倘都倘不牢，把我家楼道里的应急灯都唱亮了！”
这一笑，果然气就少了大半。想到罗一鸣如此了解我，心里莫名有点唏嘘。
罗一鸣叹口气：“为了她学音乐，她爸妈把房子都卖了，全家人现在就靠这个音乐梦活着，你要是能帮，就让赵娜帮一帮吧。”我横他一眼：“5岁以上40岁以下，不做明星梦的女人有么？我都帮，我帮得过来么！而且我听你那个表妹说了啊，18岁放弃高考考音乐学院，考了3年没考上，准备出国留学又准备了3年，在欧洲呆了不到1年，学位也没拿到就回国了。她还觉得她真有天赋？这两年选秀节目没少参加吧，最好也就小比赛前30的成绩。她做梦也做了够久了，怎么现在还不醒？她疯家里人也陪着一起疯么？”
罗一鸣不语，淡淡说：“她妈妈癌症晚期了。”见我语塞，罗一鸣又说：“她妈妈也来找过我，说最大的心愿就是走之前让女儿圆一次梦。每次比赛，一首歌都唱不完就让人淘汰了，现在只希望能在电视上唱完一首歌，就唱一次。万绮雯，你觉得你能帮这个忙么？”罗一鸣抬起脸来，深深地看住我的眼睛。我望着这个目光，心不期然就软了。
3
我带维多利亚去见赵娜。
赵娜在电视台十来年，雷厉风行，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看维多利亚，险些抽筋扒皮。维多利亚说了唱了没两分钟，赵娜电话响了。她一指维多利亚，示意她停，接起电话：“赵娜，什么事，说……上次不是说好了么？你这样我怎么办？……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不用再说了，我等下直接找他。”短短一分钟的电话，气场全开，火药味毕现。
维多利亚显然被吓住了，但也是皮厚，顿一顿继续拿出来我家缠人的做派，堆笑说：“娜姐，我给你再表演个歌剧吧，我唱得特别好，在维也纳的时候学的……”
赵娜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摁，也不看她，一抬手：“好了好了，你前面唱过那两句就可以了。其实啊，Victoria对吧？你是老万的亲戚我才跟你直来直去。你那么漂亮，有没有想过走其它的路啊？”维多利亚眨着清脆的大眼睛：“娜姐，虽然我外形条件好，但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为音乐而生的。我4岁时候第一次在幼儿园登台，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有一个信念，我相信我一定是属于舞台的！我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要做其它的事情！”
赵娜抬起脸看她，似笑非笑：“嗯，执着追求梦想很不容易。我想问问你结婚谈恋爱了么？”维多利亚一下就腼腆起来：“娜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一点绯闻都没有的。我如果当冠军了，一定会配合公司的，绝对不会做错事。”
赵娜这下真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你年纪其实也不小了，该谈恋爱就谈，该结婚就结。梦想是一部分，生活是另一部分，而且谈恋爱和婚姻会带给你生活阅历，让你对很多歌曲的处理更有想法，你认为呢？”
维多利亚似懂非懂点着头：“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从小到大好多男孩子追求的，这些年我也认识了好多企业家啊富二代啊海归啊博士什么的，都特别喜欢我，都想要娶我。但我一直是女权主义者啊，我觉得事业比爱情婚姻对我来说更重要，我还没有完成我的梦想怎么能结婚呢？”
赵娜嗯啊着接话：“其实都很重要，不要为了某一样放弃另一样。既然有那么多海归啊博士啊富二代啊企业家啊，你也可以好好考察考察。”维多利亚还要说话，赵娜拦住了她：“这样吧，你的报名表我已经看到了，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我们有场补录，你早上9点来找我。我跟你表姐还有点事情商量，你就先回去吧。”维多利亚果然怕赵娜，立刻一声不吭，就乖乖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赵娜叹口气：“老万，你叫我该怎么跟你说啊？”我谄媚地笑：“实话实说？”赵娜笑起来：“你这个亲戚肯定是不行的，一点辨识度都没有，还维多利亚，以为自己是宋茜还是英女王啊？我都不用听音乐方面行家的意见，就凭她这个外在条件，我就跟你说肯定出不来的。你也劝劝她，这次玩票就算了，趁早别做歌星梦了。有这点时间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啊？”
我把罗一鸣的那套说辞讲给赵娜听：“你看，她妈妈都癌症晚期了，故事已经够惨了吧？”赵娜一撇嘴：“拜托，这种故事都烂大街了好么？我不是对她妈妈不敬，但现在选秀已经不能靠这个博出位了，哪怕是真事，现在说出来也招反感啊。而且你这个亲戚是不是不懂事？一口一个娜姐，她还觉得我能让她当冠军？”
我故作讶异：“冠军不是你说了算的么？”她打我一下：“去你的！你还真以为我们观众投票都是摆设啊？包一个冠军出来花多少力气，没粉丝缘的我们砸钱玩啊？现在选秀节目真的特别难做！”我撒娇：“好啦好啦，老赵，请你吃饭，你说最多能进多少？”赵娜仰头叹口气，在椅子上眼珠咕噜咕噜转，算了半天：“最多前20吧。”
我给她一个熊抱：“前20 就前20！感谢赵导！”她笑着把我推开：“行了行了，胸小少抱人，暴露缺点知道么？”喝一口水又问我，“你这个奇葩表妹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前两届也没见你来托我啊。”我心虚起来：“不是我表妹，”赵娜眉头一皱：“那谁表妹啊？”我故作镇静，说：“姜菁菁。”
赵娜楞了一下，板起脸不看我，坐下开始打电脑。我又呆了两分钟，看她真没有要继续搭理我的意思，就自己拿起外套往外走。刚到门口，只听到赵娜在背后恶狠狠冷冰冰抛过来一句：“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谁贱！”
我心里一酸，忽然眼泪就到了眼眶。
4
3月的天气，上海竟然又冷起来。嘈杂的路边，人来人往，车鸣喧嚣。我一瘸一拐地向体育场走去，心里默默怨恨起脚下这双高跟鞋。才7厘米而已！我鄙视自己：那些女人脚踩10几厘米还健步如飞呢！但跑鞋穿惯了，实在走得气馁，不能光靠意志力能解决。走走停停，不由得又生出了后悔的念头：好不容易能休息，干嘛要来呢？
竟然还特地化了妆穿了连衣裙大衣！我都不免嘲笑自己：不就是姜菁菁和罗一鸣都要去看比赛么？人家前夫前妻去给表妹捧场，我算什么？明知这种录制现场又冗长又无聊，干嘛还要来？真不如在家睡觉看美剧。可是回过头就是越想越不甘心：凭什么啊？我辛辛苦苦牵线搭桥，却给别人做嫁衣裳？我凭什么就那么贱啊！
等我姗姗拿着通行证进棚的时候，里面已经开始拍观众鼓掌的镜头了。一个戴贝雷帽的小女生站在舞台旁边喊：“再来一次，掌声再热烈一点，笑得再开心一点！对，保持住！很好，我们再来一次！
我站在入口，没着急进去，先在黑压压的观众里面搜索，忽然就看到了已经坐着的罗一鸣和姜菁菁。罗一鸣手上举着一个“Vicotoria”的灯牌，摄像机高空扫落经过时，他把灯牌高举，和姜菁菁两人做出夸张的笑容。他们贴身坐着，头和头，肩并肩，靠得很近。姜菁菁和十几年前差不多，依旧白和瘦，穿着一件粉色的大衣。不一会儿，她向罗一鸣耳语了两句。于是罗一鸣放下了手里的灯牌，帮助姜菁菁把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她里面穿了一件V领的黑色毛衣，颈上有闪亮夸张的饰品，万箭穿心一样，荡入好看的事业线中。
我呼了一口气，几百人的现场果然还是太闷。我返出去找导播车里的赵娜。
赵娜本来戴着耳机在说什么，看到我上来，忍不住笑，把话筒拨开：“怎么，老万，今天结婚啊？”我不搭她的话，问她：“你把维多利亚排在第几个了啊？太后面我可等不了。”“她是第二组第一个，算快的，”赵娜忽然皱起眉，对着话筒里说，“导师准备好没有？可以进场了。”不一会儿，只见一排电视屏里，不同角度的三个导师，笑容可掬，向着观众们举手示意。观众席里掌声雷动、尖叫连连。我看到左上角那个屏幕里，罗一鸣把右手两指放进嘴里，也配合地吹起了口哨。姜菁菁笑着对他说了什么，然后顺手打了他肩膀一下。
“不高兴看了，我走了，”我跟赵娜打招呼。“这么快？今天30进20，你家那个维多利亚可没几场可以看了，”赵娜说。我冷笑一声：“不是我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赵娜白我一眼：“你有病吧，跟你没关系我起什么劲！你知道她进了30强多少人说闲话么？”我胸中一口气不上不下，只能冲着赵娜去：“我脑残你跟着我脑残啊？你也别管了啊，跟你有半毛钱关系么？”赵娜气得摘了耳机要摔，手指着我，杏目圆瞪：“行，姓万的你狠，这次算我犯贱，你给我滚滚滚滚滚！”
5
我不找罗一鸣，罗一鸣也没找我。我果真没有再去想过维多利亚的事情。
我去广州出差，采访全部结束那天晚上，找了当年一起培训的一个兄弟出来吃宵夜。吃完宵夜赶场子喝酒，喝得天花乱坠飘飘欲仙。广州的夜色在眼前旋转，转得五彩绚烂，眼前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来。我靠在他肩上吃吃傻笑，说：“要是有烟花看就好了。”那个人说：“明天带你去香港迪斯尼看好么？”夜很深，我醉了。
第二天起床头痛欲裂，只看到自己的手机一直在床头闪。上面的名字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歌剧魅影。我不加思索摁掉，开始在一片狼藉中捡衣服，只听手机毫不气馁地还在响。一直响一直响。我怒了，接起来就骂：“你找我干嘛啊？跟我有什么关系么？别再打了！”拉黑这个号码，继续去卫生间收东西。只听手机又响，我一看，罗一鸣。恶向胆边生，把他也拉黑。什么东西！
临上飞机前，收到一条短信：“走了？等下不去迪斯尼了？”
去什么迪斯尼？难道还真有人带我坐旋转木马？我笑起来——我只是想醉，不是天生蠢。
拖着行李箱回到家门口，果然又看到了那尊神。维多利亚哭哭啼啼一把抱住我：“雯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我有种在劫难逃的无力感，只好对她说：“维多利亚啊，我跟你之间其实没有任何交情，你明白么？我和你表姐的前任老公，也就是普通同学，我也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冲他的面子，懂么？”维多利亚哭得撕心裂肺：“雯姐，他们要淘汰我了啊，他们这次一定会淘汰我了啊！”我不耐烦：“淘汰你不可以么？为什么不可以淘汰你啊？你王菲么？你能进20强就是佛祖保佑了你明白么？你表姐的前老公没跟你说清楚啊！”
小区里人来人往。一群小孩溜着滑板从我们旁边经过。后面跟着大妈们，路过我们身边都不怀好意地停下来喘气，想多听两耳朵。我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又假意安慰维多利亚：“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再去跟赵娜说说，好吧？”维多利亚含着眼泪，嘟着嘴，梨花带雨地眨巴双眼，做出自拍造型：“雯姐，我觉得娜姐肯定生我气了，她根本不接我电话也不听我解释。”
我忽然觉得听着不对：“生什么气听什么解释啊？”维多利亚扭动着腰肢：“那个，能去你家里说么？”
6
维多利亚是个微博奇人。
先是淘宝上花钱买了二十万僵尸粉，然后一天发六遍网红自拍和“梦想就在面前，我要全力以赴”的鸡汤。那也就算了。更难得的是，拿了几个小马甲去其他参赛选手微博下骂人。那也就算了。最奇葩的是，拿同一批马甲去自己微博下面吹捧点赞。终于被别家粉丝查出来——原来那些都是她的马甲。
于是过去三天，轰轰烈烈的“维多利亚滚出某某歌赛”的主题爆红。先是有人八她整容，再有人八她从小到大人品如何一贯渣，最佳例子当然是她逼绝症的老妈卖房子，再接着有人扒皮她在维也纳时在富二代圈里做援交。什么叫黑出翔，我在看微博时候总算领略到了。
在回击时，维多利亚同学表现得双商十分感人。除了哭诉“我有多努力你们知道么”之外，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唱功了得，深得某导师和导演赵娜的肯定。
祸水东引到导师和赵娜。导师立刻跳出来脱清干系，称自己对所有团员一视同仁，绝对没有对任何人有偏袒和私心。他形象好粉丝多，自然有铁粉豁出去替他辩护倒骂，实在没什么大碍，只可怜了默默无闻的赵娜。不到半天，赵娜就关闭了微博评论。
但歌赛官方微博沦陷。微博上输入“某某歌赛”，自动联想跳出来的便是“黑幕”和“作弊”。虽然赵娜他们似乎也找了水军来解围，但粉丝们和好事者毫不气馁，每天重新刷，大有不把赵娜和维多利亚打倒在地誓不罢休的劲头。自媒体大V们看着热搜排行望风而动，一时间微信公众号里也是铺天盖地的讨伐。
我全部听完，气得四肢冰冷，浑身发抖，又羞又恨，闭起眼都不敢想象这两天赵娜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不想再看地上的维多利亚一眼，打电话叫罗一鸣来把她弄走。
罗一鸣试图安慰我：“没事的，赵娜是老江湖了。现在网民的关注度最多一周，有新热点出来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了。”我气急反笑：“一周就忘了，说得轻巧。你前妻跟老板的破事你忘记了么？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罗一鸣愣了，随即额头青筋爆出，面目狰狞起来，瞪着我的眼神有点骇人。一瞬间我有点后悔，刚想说什么圆场，只听罗一鸣低声怒道：“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心里反而一松，手指着门口：“都给我滚。”
7
我给赵娜打了半天电话，总是忙音，嘟嘟声听得我心惊。给她发微信——晚上老地方见？过了好半天，终于收到她回信：可以，十点吧。我长舒一口气，眼光望望自己的置顶聊天联系人，把罗一鸣删去了。
赵娜到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两杯，正望着空酒杯发呆。“怎么？又失恋啦！”赵娜一屁股坐在我面前。我看她一身轻松的样子，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大半，笑着说：“看你还是挺神气啊，当全民公敌还当得开心否？”赵娜一边吃桌上的小吃，一边朝我白眼：“你还好意思说？我就是兴师问罪来了！真是什么样的脑残你都认识啊！奶奶的，这两天都快把我忙疯了，今天中午在食堂，老总路过还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
我心下一紧张：“怎么样？对你影响是不是很大啊？”毕业那年工作并不好找，电视台全国统共就招五个应届生，竞争太激烈，对手的后台也硬，赵娜没考上。但她立志要进电视台。做不了新闻就从娱乐开始，临时工、合同工、三拳两脚慢慢在电视台站稳根基，其中酸甜苦辣我一路目睹，至今，她都不算“体制内”的正式编制。好不容易今年他们有名额转正，偏偏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我心里很懊恼——为了维多利亚这么个东西耽误了赵娜。
赵娜见我低头不响，反而笑了：“行了行了，自罚三杯，一面算是谢罪，一面算是给我道喜吧。”我跟着笑起来：“哟，有喜啦？几个月啦？”她啐我：“呸，老娘避孕做得不要太好，不要触我霉头。我终于要跳槽了，宏图大展，你不恭喜我啊？”我一呆，只觉得眼泪聚在眼眶，只好强忍：“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她摇摇手：“别多想啊，跟这个没关系。有个朋友开影视公司，找我过去帮忙，我也是一直没想好。但这次事情一出来，我反而想明白了，在不在电视台有个屁关系，一样是做娱乐啊，哪里钱多去哪里啊！”
我胸中有块大石头压着：“我记得，上学那会儿你的梦想就是进电视台，说通宵剪完片子迎着晨光出门是你最开心的时候。”赵娜笑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谈梦想多俗啊！新公司不错哒，去年做过不少网剧，今年找了点传统影视公司资源准备做电视剧和电影了。我过去就是内容总监，工资、奖金、还有股票期权。现在娱乐业那么兴旺，随便一个破电影就好几亿票房。明年公司一上市，姐姐我说不定就财务自由啦！到时候呆在家里，孩子想生几个生几个，也省得蒋超恒老在我耳朵边唠叨，是吧！”
我看着她虚张声势的脸，跟着点头：“听着是不错，哎呀，也算因祸得福，来来，我敬赵总监一杯，以后飞黄腾达了记得让我跟着提鞋。”
一杯接一杯，不一会儿就喝到打烊。转个战场去撸串。赵娜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从现在一个明星出场费抵得上电视台一年预算，到网络小说排行版前五十名全部被抢光。
赵娜笑我：“你看你辛辛苦苦码那点字才挣多少钱？上两届的谁谁谁，她那个微信公众号现在一条广告十几万，甲方还得排队两个月；还有我们班那个谁谁谁，当妈妈后开了个母婴教育号，人家一次团购都够你半年工资了；还有下一级的那个谁谁，就是追求张欢那个，现在做美食新媒体也做得特别好，已经融完资开始做视频了，视频可比文章更容易ip。我跟你说，你再不改行，真的追不上趟了。”
我讪笑：“改行，怎么改啊？上大学那会儿，天天给我们讲，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我当年看闾丘露薇阿富汗手记多疯狂啊……”“行了，老万，不要老是翻老皇历了，你是在学校里走不出来了怎么着？”赵娜毫无斯文相地啃着鸡翅，“这辈子绕来绕去那么点新闻理想，绕来绕去那么个罗一鸣。不要说战地记者了，现在调查记者还有活路么？谁还给你舆论监督啊！谁还要听你在那里苦大仇深说真相？娱乐至死，娱乐至死懂么？管它洪水滔天，上面想让你娱乐，老百姓就要看你娱乐，你就娱乐呗，捞钱呗！你看我不都去拍那些网络ip了么？玄幻、穿越，偶吧，小鲜肉，别人喜欢什么你给他上什么，别人拿钱砸你你就低着头接着！你记住咯，我们屁都不是！”她说完这句，恶狠狠把鸡翅膀的骨头嚼了几口，扔在地下。
8
赵娜有始有终，要做完这期歌赛才走，让我找维多利亚谈谈，20进16这场她必须走，但要走得体面一点。赵娜都要咬着牙收烂摊子，何况是我？于是我找了维多利亚和姜菁菁。
维多利亚情绪很激动，简直要越过桌子朝我扑来：“不行，你们不能那么让我走！你们答应过我要当冠军的！因为那些网络暴民你们还没比赛就要淘汰我，这是黑幕！我要揭发你们！”我叹口气，朝姜菁菁看看，只见她没有拉维多利亚的意思，咬着嘴唇坐在一边。我心里笑起来：这就叫我见犹怜的家传绝学么？
我朝她挥挥手：“行了，别演了，你以为我真的吃你这套啊？这么跟你说，下一场你肯定要下去的。下去的不好看，就是把有你的部分全剪掉了，你如果能下去得漂亮，还可以多给你几个镜头，给你拉拉人气。再下一步，你想继续混娱乐圈混网红圈都可以。你自己选，好么？”
维多利亚愣了一愣，身上的凶恶气尽去，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眼泪开了开关一样流下来：“雯姐，我都二十六了，我的机会不多了，你能不能再帮帮我？你看，我妈为了感谢你，让我包了个红包。”我按住她掏包的手：“维多利亚，别这样，我不要你的钱，赵娜真要钱，你这点也肯定不够。我们主要冲着你表姐的面子，”我笑着瞥一眼姜菁菁，“不过面子也是要用完的。”
维多利亚颓然跌坐，嘴里念念有词：“你别相信网上那些造谣，那都不是真的。袁姗姗你知道么？她就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我也是啊，他们都往我身上泼脏水，他们都陷害我……我那么努力，那么刻苦，我为了音乐梦想放弃牺牲了那么多，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我耐着性子，给维多利亚说了一个故事：“维多利亚，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聊斋的故事，叫棋鬼。”维多利亚一脸茫然地摇头，我望向姜菁菁，她也摇摇头。
于是我开始说：“从前啊，有个书生，酷爱下棋，每天不做任何正经事，只是惦记着出去四处跟人下棋。他爸爸把他关起来，他翻墙出去下，最后把他爸爸活活气死了。阎王爷知道了，大发雷霆，觉得这个人大逆不道，就减了他的阳寿，罚他入饿鬼道。”我望望她，“你知道什么是饿鬼道么？”
“就是饿鬼呗，吃不饱呗！”维多利亚不以为然地说。“可以这么说，你想吃，但吃不到，就是饿鬼；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得不到，也是饿鬼；你在恒隆里逛，那么多华衣美服，高级包包，你想要，得不到，百爪挠心，又气又急，也是在饿鬼道。”姜菁菁终于开口，软软糯糯：“那我们岂不是就生活在六道轮回里？”我看着她，笑起来：“谁说不是？我现在看着你，恨你，想战胜你打败你消灭你，这个就是在阿修罗道里。”姜菁菁一愣，面色一凛。
我笑起来：“打个比方而已。我们说回故事。书生到了饿鬼道，过得十分痛苦，等啊等，终于有一天，阎王爷派了他一个差事，让他将功赎罪，事情办成了，就可以到转世到阳间。于是书生就出发了，可是他只走到一半，就看见有人在下棋。于是他就忘记了办差事了，又跑去看下棋，看得心痒难耐，又自己上去下。下一盘输一盘，越下越不肯走，直到太阳西沉，他才忽然想起来，阎王爷给自己的差事还没办！来不及再说什么，就灰飞烟灭了。”
书生把下棋的嗜好，看得比命还重要，可以为了下棋死，也可以为了下棋忘记还阳。但即使这样，还只是下了一手臭棋，每次对弈都输给别人。人生之中，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么？
9
主持人看着大屏幕，高声欢呼：“好了，现在我们的导师选择结果已经出来了！4票对1票，陈凯儿胜出，恭喜陈凯儿，顺利晋级我们的16强！”
观众席中一片欢呼，陈凯儿的歌迷相拥而泣。主持人走到维多利亚身边，亲密地一手搭在她肩膀上：“那也就是说，我们的维多利亚就要暂时告别这个舞台了。不过没关系，我们之后还会有一场复活赛，维多利亚不要气馁，还有机会。不过在暂时告别这个舞台之前，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跟我们的导师，还有观众朋友们说？”
维多利亚今天的妆很清爽，穿了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镜头推上去，只见她整张脸像瓷娃娃一样，眼中含着泪水，但控制得恰到好处，并没有落下来：“其实，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说，这几天，在网络上有一些对我非常不友好的评论，而且因为我，还牵扯到了我的导师和整个节目组，我在这里跟大家说对不起！”她深深地一鞠躬，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有两道泪痕。
“我现在其实很轻松，我走了，大家就能把注意力好好放在比赛上了，好好放在所有选手的音乐和梦想上了，我很开心，”她遮了一遮嘴，哭得挺好看。
赵娜对着话筒说：“三号机，给她推个特写。”
于是左上角的屏幕上，维多利亚的脸占满了大半个屏幕。她定了定神，继续说：“其实一路走来，我也想了很多，尤其是大家对我唱歌的批评，我也在反思。我这两天经常在想，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唱歌，为什么我一定要把音乐作为自己的梦想，还连累了家里人为我担心为我奔波。直到有一天，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聊斋里的故事。
这个故事叫棋鬼，说有一个书生，爱棋如命，为了下棋，把家产都败光了，把自己爸爸都气死了，自己最后也死了。到了阴曹地府，还是只爱下棋，阎王爷给他还阳的机会，但他为了下棋，依旧错过了，最后挫骨扬灰。但最可悲的是什么呢？就是他那么爱下棋，那么喜欢下棋，把下棋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可棋还是下得不好，下得很丑……”
维多利亚感情控制得好，说到这里，别过头去呜咽起来，用手抵住自己眼眶。
赵娜靠近我：“台词写得不错，你写的？”
我“嘘”她：“当然我写的，你安静听，最精彩的两句马上要来了。”
维多利亚止住哭，逞强笑起来，整张脸在泪光下闪闪发亮：“其实我就想到了我自己，我难道不也是这样么？这辈子为了唱歌，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花费了那么多年，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期待，到现在，依然只有失败而已。我要跟我的家人我的导师说一声对不起，但我就是爱唱歌，对不起……”
所有情绪都恰到好处，我满意地松了口气，推着赵娜的肩膀：“怎么样？够体面么？”赵娜叹口气：“你这台词写得戳心啊。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人生中，谁没有这样的一点痴心呢？”
我苦笑：“我的失败感言，可以么？”
赵娜嘘我：“你失什么败啦？”但一时两个人又都无话可说，只是静静地面对面站着。等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维多利亚已经开始唱歌剧了，赵娜冲着麦克风喊：“主持人让她下让她下！”我赶快辩解：“这段不是我给安排的。”赵娜点头：“明白，剪到屡战屡败那里结束。”
10
四月一日愚人节，公号上张国荣的回顾文又冲上了一次十万加。老郑一得意，就晃着他那张大脸，双手搓着：“行啊行啊，万绮雯，照这个速度，我们马上也是大号啦！”我嗤笑：“大号，人家大号都上百万粉丝，写个广告二十万，你还早呢。”老郑摸着已经有点秃了的前额，笑起来：“我们再接再厉么！等你变成网红，初夜权我来帮你拍卖，不用劳烦别人，不是说了么？落袋为安啊！”
我瞪他一眼：“别讨打啊，那叫初次广告权，还初夜权。”老郑“呵呵”笑：“不是一样么？谁的钱多，随便他搞。”我反讥：“怎么？杂志卖广告就不是这样啦？五十步笑百步。就不爱看你这种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以为自己放下身段就能网红啦？切！你不放是不敢放吧，放下了也没红可怎么收场啊？”也就是仗着跟老郑熟，才敢说这两句，但说完了还是没等他反应就一溜烟逃出了办公室。
到了自己办公桌边，忽然看到手机闪个不停——歌剧魅影。我叹口气，接起来，只听到维多利亚兴奋地声音：“雯姐雯姐，上次不是跟你说我微博涨粉涨了三十万么？这次是真的，不是我买的！昨天有服装厂跟我联系，问我愿不愿意做自己的服装品牌，今天又有一个游戏平台的人跟我联系让我去当主播！雯姐，你说我是不是要红了？是不是真的要红了啊？！我太开心了！”
维多利亚的告别宣言反响很好，一个勇于承认自己弱点敢于自黑的人，再加一点点的励志，才是这个娱乐时代需要的人。
我笑起来，恭喜她：“那祝贺你啊，唱歌唱不了，当网红也很好。一线网红收入不比一线明星少，几千万上亿的真金白银啊。”维多利亚笑得停都停不下来：“雯姐，你最好了！你来当我的经纪人好不好？”我一愣：“什么？”“哎呀，你知道的呀，我这个人，口无遮拦性格又直，需要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帮我点拨一下的，分成我们可以慢慢谈的。前两天有两个网红公司的人来找过我了，我都没理，我就相信你呀。”
放下电话，我哑然失笑，想了很久，给赵娜发微信——我刚刚差点变成网红经纪人。赵娜回——我现在在开会，两千万买的网络ip，三个出场费上亿的演员。我点点头：行，还是你狠。
我坐公车回家。晃晃悠悠，车从闹市经过，巨大的奢侈品品牌的海报，一张接一张，一盏接一盏，再开啊开，开过一片颓败的旧弄堂。有个踩着高跟鞋的中年女人手上拎了三个马甲袋进去，擦肩而过，有一个白发阿婆拎着一只痰盂出来。公车上爷叔在那里念：“叫你抛不抛，叫你抛不抛！”“你烦死来！”大妈凶回去，“房价涨得嘎厉害，不炒股票吃西北风啊！现在肉多少钱一斤啊！”爷叔吃瘪不声响，整车人也没有人声响。
我手机一震，看到赵娜发来一张照片，是一张晨光中的照片。她再发一条文字——我很怀念那个时候。
那是大学暑期实践，我们去三峡拍移民的纪录片。有一个镜头，要拍晨光刚刚亮起，老百姓们收拾行李上船，再在薄雾中离开。我和赵娜四点开始爬到房顶，举着DV，你一言我一语等着天光亮起。那时候聊什么呢？聊男生，聊爱情。赵娜说她要做一个纪录片导演，记录时代里最真实的老百姓的生活，记录时代里最真实的残酷和最温暖人的情感。我说我要当战地记者，但怕死。赵娜笑话我，你知道自己怕死就好了。
天光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了，被一股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携裹。我们拍的那家人出门了。DV跟着他们，一步两步，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江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太阳那么亮，他们越走越远，最后的背影，也在我们镜头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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