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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智远小说:雨打膀胱 / 轩诚清读(第19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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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8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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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膀胱

涂牲险些迷失在地铁站里。无谤旁人,他在数条地铁线间纷乱穿行自寻迷津,又紧着各站点末班车时间,难免忙中出错。能到目的地实属幸运,但涂牲无暇反思,满心回味着在地铁上“偶遇”的美人。出于一种辨不明晰的缘由,涂牲对这个喜欢不足且友人们纷纷劝阻的美人,满心倾倒。
地铁站的电梯浮升地表,借着透明玻璃门模糊反光,涂牲发现自己嘴唇向外撅出。意识到它自作主张,涂牲咬着腮帮把嘴唇再向外撅,以覆盖来宣示对自己身体的绝对主权。
“他妈的,上车时候还没有一点雨呢。”身旁大叔说,他跨出电梯门的腿缩了回去。刚刚离开最后一班地铁,这叔缩回的腿又跨出。电梯门急合急开,像弄臣故作丑态得滑稽舞姿。
“他妈的。”涂牲以骂言应和,雨摔在玻璃屋檐遮盖了脏话。雨摔在公共自行车座遮盖了脏话,电梯外横满了自行车。错落堆叠,如英雄在严刑拷打下咬牙不服软,赢得的满身光荣伤痕。被英雄指出纠正文明品德问题是莫大荣幸,冰凉雨滴甩在脸上充当涂牲感动的热泪。
“你这是要往哪边走?”涂牲盯着街上悬雨说。
“额,那个那儿”叔说了个小区的名字。
“那咱们还是一路。”涂牲掏出把折叠伞。
雨打得真沉,以耳辨别,所察者都顶着张白花花的雨的脸,他们被揉作一团面,又抻开回各自所习惯形状。
自行车溢满人行道,两颗脑袋勉强挤在伞下,低埋着挑选下个落脚点,两人难免疏离。涂牲惊觉这是英雄所设考验,手攥伞柄向叔那伸长,动作克制隐蔽,做好事不留名也当学习效仿。
雨飘飞脖颈,一股生硬的尿意窜起,涂牲随之猛打了个寒颤。
路上的车还在奔逸,肆意张扬作咆哮姿态,青筋暴起外翻一口狼藉的牙。形似游鱼奔兽,直带起一片乌囔囔坠雨和落雨的交鸣。
雨驾着风轻易就碾过伞下人,涂牲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把煮得糜烂的豆子凝实。他被吞咽,比满身癞癣的跛脚狗吞咽垃圾更囫囵。老狗的胃里倒有别样的安稳。
如此雨中,叔竟像在伞下觅得了安逸。
涂牲隐约觉得,不论是伞下猥琐两人(或仅自己一人),狰狞的四轮兽,呕出粘稠黄晕的街灯,树木狂喜筛糠,比肩雨云的水泥巨人千疮百孔,穴窍流出色彩花俏的脏污。一切乖戾的存在,都是为了能被这场盛大、圣洁、胜利的雨冲刷洗涤。
时节邀好雨。多么大的雨,多么多的雨,多么快的雨!感受着由数量堆积成的伟大,涂牲近乎癫狂地乞愿讴歌于他,穷极自己的猥琐讴歌于他:“你就是伟大的释义,是你恩赐了我存在,在您面前我只能拜叩。”
涂牲臭不可闻的舌苔后,满肚雨水在喉头咕噜出一串水泡,赞歌呛作了一声水汪汪的咳嗽。
叔的声音很是关切“怎么,感冒了吗?这雨你也不多穿一点?”
涂牲陷落在歌诵伟大而不能的自怨自艾中,对身边人置之不理。
“你是...上大学呢是吧。”
“嗯。”
“小伙很帅啊...放假了?”
“嗯。”
涂牲没有上大学“大学好啊...”,他从没有像当下这般懊悔“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如若不然他也能列在其中“可以学那些好的知识。”,踩着方阵向雨献歌!
叔还想再说,斜雨飞溅入口,便咬住了嘴。尖锐的人声不再,沉默实在可耻。人们追捧得是掷地有声,是平地惊雷,是雨这样嘈杂的寂静,汹涌的安宁祥和。
脚下路绵延漫长,两人总在走,却总也走不到个头。涂牲觉得自己像是那个迟迟不能出现的戈多,可悲他的自知自识与那两个流浪汉也相差无几。如他们不知涂牲何时来,涂牲也不知自己何时到。
“但我好想到达,好想到达。对了。”涂牲灵光一闪。“我是想要回家的,在家我就能结束这疲乏的一天,在那房檐之下,我就可以躲...
“哦,对不起!”涂牲撞在没由来的羞愧上。“我愿深刻地道歉,更深刻地忏悔。请原谅我吧,即便我可以让嘴唇撅了又撅,但我对我的思想,我没法让他撅了又撅,我管不住他的。这个玩意在我脑袋里,就像,像脑中缸。”
涂牲对其无能为力,一如他长久地煎熬在焦虑忧愁之中。像涂牲对这些感受和情绪的抵触,请你相信涂牲也在抵触着“躲雨”,这个不由分说显现在涂牲“脑中”的想法,这简直是涂牲所经受的一次霸凌!
哦,躲雨,多么荒诞滑稽的想法。涂牲爱他还爱不够呢,又怎么会躲他呢?
涂牲几乎扔掉手里的伞,即便不扔,不把它埋进在雨水浸泡下腐臭逼人的垃圾堆——涂牲在心中又重温了革命英雄的教诲——他也要把伞塞进大叔的手里,说到底涂牲根本不愿与这样畏雨的人并肩而行。
但涂牲扔不出手,像垃圾被雨熏得腐臭,猫狗被雨描的枯槁丑陋,涂牲意识到瑟缩伞下才是雨所意旨。扔了伞涂牲就成了只患白化病的棕熊,即使能过上每日熊掌击鱼的生活,也不可免落于众矢之的。“多么恐怖,我对鱼的爱也会因之动摇吗?”
脚前的水坑横贯逼仄小道,连裤子都早已湿透。大叔登了双皮鞋,和涂牲的布鞋共泡同一汤。两人迈步的动作流畅,入水绝无半分顿挫,如果眉头与后槽牙放松些则更优。涂牲向右斜眼,想偷看大叔的表情,只瞥到颗谢顶的脑袋。涂牲因独占脚底溺水的静谧而暗自窃喜。水坑下道砖松动,被踩出几只水泡。
涂牲脚趾舔到泥沙,腥得作呕。
“同是混杂着泥沙的雨啊,为何伟大如你落在地上也沦作敝履之流。龙潜海为龙,仙隐山称仙,这二者都被打作了鬼神。但是你,伟大的雨,你与恶有着天然的相斥性,正是你的存在界定了恶好。给我万万颗脑子也想象不了你成鬼神的模样,我歌颂你,踩着脚下妄图牵连于你的臭水歌颂你,因为你是永不坠地的雨!”
雨打在水坑上劈啪作响。
涂牲面临着两种可能性:一,雨是真正而实际的伟大;二,上述关于雨的伟大皆系涂牲妄言虚构。鉴于涂牲正处在一个雨无处不在,所有存在无不受其影响的时空中;后者的成立需他人为去证实。要去哪里求得与这雨分量相当的声音来作辩驳呢,更何况...现在涂牲的脑子,已经同他感知的世界一样,隐约刺着雨的印记,站在了涂牲的对立面。
涂牲试着重塑过往雨的形象。小学命题为母爱作文里,雨见证了母亲背着高烧的自己赶赴医院,是他升华了原本乏善足陈的行为。润物细无声的歌颂里,他汲养万物,是他给予恩泽雨露一类词句以存在的价值。
农民拜龙王求神婆地祈雨,不正是对他伟大性的最好证明吗?否则为何能受到人人追捧。但涂牲理解不了——大概因为他是个不劳动的耻辱者,是个脸上刺字千夫所指也不劳动的落后封闭耻辱者——为何乌云遍天也要跳大神祈雨。那雨涝成灾了呢,难道倒栽葱跳大神?涂牲想到这画面都觉得有趣。
即便雨不是涂牲招来的,他也混迹在招雨的队伍里。不仅因为招雨好玩,涂牲隐隐期待自己成为清晰的受害者,受唾弃的低劣人。
“那我就走了啊。”路真长,涂牲听叔的声音都有些陌生了。叔的小区在马路对面,这小区是涂牲看着一点点盖起来的。真好,现在都能住人了;涂牲颇感老怀甚慰。
见涂牲没搭话,叔也不多耽搁,闪身伞外。涂牲较着他要高上不少,即便伞面有刻意的向后者倾斜,其头顶距离也很宽裕。但叔还是把自己深深地缩在腹前,看起来几乎是滚出了雨伞。
雨打得真沉,叔都走出几步远了,涂牲还能在雨声的间隙中辨别出,叔裸露的皮肉上雨的一声声耳光。涂牲瞟见叔胳膊下夹了册大红色年历,画上一只华南虎威风凛凛。大叔先是将年历举在头顶,又很快的放下,罩进短袖下摆。
“谢谢你啊,小兄弟。”这句话叔是喊出来的。涂牲无法怀疑这句话里真切的感谢之意,他看见大叔喊话时抬起头尽力向后拧着。涂牲的视线第一次落在大叔脸上,但得到的还是那一块头皮。他是什么长相,挂着什么表情,厚重的雨里能张开眼吗,他有看清过我的长相吗?涂牲涌起一股强烈的,想与这个人交流的冲动。
雨恩浩荡,无不拜匐。
一辆车飞驰而过,大叔也随它飞驰而过,华南虎被甩向空中,淹死在雨里。
死了?
死了吧。
涂牲看向大叔抛飞的方向,期望发现一点溢出的血红,道边绿化带巧妙地拨开视线。涂牲盯着想象中的大叔的眼睛,或是大叔想象着涂牲在盯着他的眼睛。眼睛成了两只没有颜色的符号。
应该叫救护车吗?
先去看看他的长相吧。
还从没亲眼见过被车撞死的人是什么模样。
但是雨好大,而且...
涂牲感觉膀胱收缩了几下,像美人在酒桌下捏他的手,美人尤物应当比桌前友重要吧。相较男女大欢巫山云雨,所谓引浆论道简直像是场家家酒,空乏无味。
“我要回家。”满世界的雨都在催促涂牲。“我要冲进厕所,酣畅淋漓地尿上一泡,喷薄而出,听听那激荡的声响!”
涂牲家也隔着条马路,路上仍有车在飞驰。
编者后记:
本文的第一读者告诉我说:许久没有读到这样直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文字了。题目《雨打膀胱》,主人公名字“涂牲”,其冲击力直接把我也是一个久违的尿颤。文章结尾“酣畅淋漓地尿上一泡,喷薄而出,听听那激荡的声响!”语言之细密,形成的语义的跳跃感,以及空间,让人不由得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七月底的鸡皮疙瘩乍起一身。

作者梁智远:

梁智远陕西三原县人,祖籍山西临猗县,2002年出生于陕西西安。2018年辍学,独立读书、行走、思考、生活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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