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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23《 哥哥的病》上/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所幸者,姐姐的两个孙子尚有出息。大孙子当年由姐姐陪着在西安上学,因我工资较低,每月所给资助菲薄,祖孙二人只在城中村一户人家楼梯下的夹道中租居,有时姐姐还在路旁算卦以补贴家用。此儿后来在洛阳电视台工作,做了主持人。另一个孙子考入了北京大学学习。若姐姐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但是,这一切早与姐姐出嫁时所陪箱子没有关系了。

不禁泪下。

《我与世界》第一章 《我的起源》

之“未勒的碑文”之八

哥 哥 的 病  (上)


哥哥得的是肺病,肺结核,民间俗称痨病。前文说过,病是哥哥在延安学打铁时得的。哥哥为人实在,凡事认真,原本打铁的活儿就重,煤屑炭末的对身体不好。想必哥哥既肯下苦,又在十七八岁上,不知惜力。三年师满,就挣出这个大病来了。

肺结核在现在看来早已不足为患,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是夺命的症候。尽管出现了青链霉素和雷米封这些治疗结核的特效药,但其价格昂贵,是一般人家连奢望也不敢有的。但到后来,哥哥的病所以不治,一开始还不全是钱的原因。当时,哥哥从延安来到渭南,三叔是决心要把哥哥的病治好的,是爷爷把哥哥送回老家,那病才日重一日的。那么,是爷爷把哥哥的病耽误了么?仔细想想也不全是。为了给哥哥治病,爷爷一到家,便毅然把牛卖了。而当年民间,痨病也有被治好了的,也有久拖不愈,还未伤及性命的,哪就想到了哥哥的病,那么快就不治了呢?即使哥哥本人,刚到渭南之际,重要的还不是要三叔帮他治病,是帮他开铁匠铺的。地址就选在了西关正街的尽西头。一九五三年,我到渭南时,整个城市的繁华,已不在城内,而是让给了临着火车站的西关正街。但这条街的尽西头却依旧草棚覆顶,两边平房,草檐儿低矮的可以压住眉头。倒也十分热闹,卖面的饭馆,打铁铺子,做小生意的摊子,一街两行,人来人往。我刚来渭南,三叔曾带我在这条街上吃面,但见房檐下支着面锅,灶前风厢声响,灶上白雾蒸腾。只听大师傅喊一声:“哎,里边请!”三叔便拉着我穿过白雾,从灶旁一侧身,进屋去了。

三叔说,哥哥的铁匠铺就选在了这条街上。

我常常这样想,尽管我的想法很幼稚,也许我只是在为哥哥的遭际抱屈和不平。我想的是当年延安是革命胜地,全国多少革命青年,千难万险,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可是,我们村在延安打铁的张、杨两姓,包括哥哥在内,怎么就没有一个参加革命的呢?难道共产党八路军不向他们宣传革命道理?不动员他们参军参战,抗日报国?在敌后,在国统区,共产党宣传的那样出色,组织得那样严整,而延安的区区市井间,怎么可以忽视了呢?莫非真应了那句风暴中心反而没有风暴的名言了么?或者,难道是哥哥他们觉悟欠高,处革命心脏,在宝塔山下,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了么?再或者是革命大势使然,便不是我等芸芸众生所能窥其秘奥的了。


凡此种种,时至今日,都是我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

当然也可以一言一蔽之,这就是命吧。问命为何物?是冥冥中的主宰和安排?西方的上帝?东方的玉皇?古印度的如来?伊斯兰的阿拉?母亲和姐姐的命已是不好,怎么还要将那么多的磨难和厄运降临到哥哥的头上来呢?不知为什么,在我故去的亲人中,我最常梦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哥哥。说来奇怪,每次都是要到延安去寻找哥哥的,但分明是延安到了,却不见那地方的街市和城池,人流和繁华。看见的只是荒漠的郊野,灰雾迷蒙中有车马店零落的影子,车走人行,然而没有丝毫声息,只如镜中的影子一般。忽然,我已置身在一条胡同里了,土壁上有几处土坎,坎内,炉火熊熊,有人打铁。我知道这就是哥哥所在的地方了,便过去寻找,但土坎下的铁匠们,一个个冷漠着不肯理我。哥哥终于没有找见,便心里充满了焦虑和苍凉······

是的,我对哥哥二十三岁那短暂而灾难的一生,是积了太多的无奈和同情。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在父亲咸阳暴亡,哥哥流落街头之时,既然那在咸阳抑或西安开照相馆的乡人一个叫和木的收留了哥哥,    想必还是出于同乡的怜悯与同情吧,又何以要那样的虐待和折磨呢?十一二岁的少年,烧火扫地,端屎倒尿,抱孩子,抹桌椅,吃剩饭,睡草席,如此之后,为什么还要不准吃热饭,非要冻成了冰碴儿才让吃呢?这一切,只说是和木的夫人所为,那和木何以不管?看来,收留之初,也未必完全是出于同情,会不会另出于拾了个不花钱的童工童奴呢?哥哥年幼,自不会察言观色,乖巧机灵,有意讨主人欢心,那主人便气恼得更心生恨意了。如此想来,那女人对哥哥谩骂责打,作威作福,而和木也定是一旁看着,不作一声言语。只不知哥哥是怎样受得和怎样熬得的?又想,虽是一般人家,父亲在日,也是父疼母爱,热冷有时,一旦他乡流落,寄人篱下,哥哥可曾哭过,恨过,可曾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冬夜里做一个温暖而光明的梦呢?


哥哥是有梦的,他的梦是期盼着爷爷能早一天接他回家。

爷爷去接回哥哥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父亲亡故的消息传来后,哥哥被人收留的消息也相继传来。因路费凑借不置,爷爷接哥哥便一再拖延下来。这天,爷爷再次去洛阳,找一位熟人碰碰运气。爷爷一路走,一路盘算,如果再借不来路费,又该如何是好?正行间,忽有一人骑着自行车从后边赶来,一照面,是父亲昔日的一个同学,名叫李元。家住西小梵到东沟中间的那座土桥头的李家坑儿,在洛阳开了家碎货铺,如今正从家往洛阳赶路。当下,李元跳下自行车,问了声:“啊,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爷爷说:“上洛阳去。”

李元问父亲情况,道:“凤彩现在咋样?”父亲的名字叫凤彩。

爷爷叹一声,说:“他这人不在了。”

这才说起到洛阳借钱,上陕西接我哥哥一事。

李元听说父亲客死他乡,大为惊骇,遂问道:

“钱能借到不能?”

爷爷说:“碰运气吧,借到是人情,借不到也是本份。”

李元见爷爷无奈,便道:“你不用到别家借了,我在西大街开了个碎货铺,你来,我借给你。”说罢,留下地址,又骑车头前走了。

爷爷在洛阳西关大街找到了李元的碎货铺,李元打牌去了,店里的伙计说:“掌柜留下话了,说一位姓郭的白胡子老头要来借钱,他说借多少就多少,不要难为他。”问道:“老伯,你要借多少?我这就给你取去。”


爷爷一借到盘缠,就从洛阳直往陕西去了。这才有了我在前文中所讲的途中路遇在外地流落的少年碨子,以及碨子长大成人知恩图报等情。且说爷爷到得西安,父亲昔日的几位朋友,見爷爷远路跋涉来接孙子不易,便凑了些银两,交爷爷路上使用。那时,正是日軍要過黄河的吃紧年代,加之路上土匪出没,很不好走。爷爷便将这些錢买了点金子,缝在随身穿的蓝布长衫的衣缝里,带了回来。谁料回到家,衣缝中哪里还有什么金子,那地方早已是线断缝开,空空如也了。

“穷命,穷命呀。”爷爷浩叹一声,只得作罢。后来,奶奶帮爷爷洗衣,忽然摸到那件蓝布长衫的衣摆下有一段东西,拆开来看,奶奶不认得是金子,便㧱给爷爷。爷爷一看,正是自己在陕西买的那点金子了。原来是从中缝溜到长衫的底边来了,全家人这才又转忧为喜。

哥哥归来,金子找到,是危难之家也有了双喜临门的时候。

但哥哥是带着一身的病痛回来的,脚上的冻疮还未痊愈,又满肚子的结着一个个硬块。说是吃冷饭的结果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吃冷饭会在肚子里结成硬块?但当时在我们乡间,得上这种病似乎很普遍,不光我二叔、三叔、姐姐、哥哥小时得过,村里许多人也都得过,人们一般把这种病叫肚子里有块子或叫有疙瘩。治疗的办法是揉肚子。有些人是揉肚子出了名的,村里人多请这些人来治病。不收钱,也不吃饭,定在一定时间,直到把肚子的块子或疙瘩揉得消散了为止。哥哥肚子里的块子是母亲每天夜里不断的揉才治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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