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小玲
播读/梁轩诚
奶奶的手
奶奶已经作古多年。
其实，关于奶奶的文字我写了不少，但每篇都觉得不甚满意，觉得没有写出奶奶的灵魂，故今天再忆奶奶。
奶奶是子洲县三皇峁孙家之女，名叫孙万珍，家中排行为六，上有三兄两姐，下有一妹；奶奶幼年裹足，三寸金莲，走路如弱柳扶风；奶奶生于清末宣统年间，即1909年，逝于1996年12月20日，寿终正寝，享年86岁；奶奶养育三子一女，皆有建树并儿孙满堂；奶奶在世时辈序有五，辞世时玄孙玄女都能披麻戴孝于灵前跪泣。
奶奶有一双巧手。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
1974年爷爷染病身故。是年，奶奶64岁，她不愿给儿子填烦累，一人居住，单过。
记忆中，每逢时节，母亲会打发我给奶奶送一些比较爽口的吃食，比如我们过生日吃的炸糕、六月六蒸的新麦子馒头、冬至炒熟的羊下水。
那时，每每我到奶奶家，就会发现她在绣花。
奶奶的手看起来青筋突暴，粗糙如树皮，但特别灵巧，她用很小很小的针，穿上极细极细的各色丝线，然后在大小不等、颜色不同的硬布块上穿针引线。如果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一朵荷花、一尾金鱼、一片树叶或一条藤蔓，不到三五分钟，便能跃然在眼前；奶奶绣花不画底图，也不贴样图，那些花花草草就在她脑子里，在她的心里，只要她飞针走线，不出一个时辰，一幅惟妙惟肖的图案就出现了；奶奶的绣花制品种类繁多，比如枕头顶顶、荷包、兜肚、香囊、小包、童鞋、童帽、鞋垫等。
我那时年龄尚小，不太懂奶奶一天头不抬的绣那些玩意是要做什么。问了母亲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长大了，快要嫁人了，大人特意请奶奶帮忙做陪房的。那时，姑娘出嫁，娘家必须准备好足够与婆家人结缘法的物件，要给婆家奶奶、婆婆、七大姑八大姨、婶娘、嫂嫂、姐姐；也要准备娘家这面的小填箱物件，也要给奶奶、姑姑、姨姨、嫂嫂、姐姐；当然还要准备好新女婿的和自己的，尤其自己的会更多，这是村俗，普通的人家不会违背；那时，常听一句哩语“要知家中妻，看夫身上衣”，所以娘家妈妈如果养下了手拙不细致的女儿，势必就要请奶奶这样的巧手帮着做这些物件了，好给自己的女儿以及自己长脸。
奶奶的绣花手艺是祖传，据说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那一应针线活都是奶奶亲手做的，左邻右舍看了都眼馋的不得了，只是后来忙于家务，便把手艺给搁置了。
奶奶的绣花手艺，起初仅限于给村里人和亲戚帮忙而已。奶奶说，乡间邻里，亲戚里道，谁还不用谁！可是，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奶奶的绣花手艺就远播四乡。
后来，得了奶奶帮忙的外村人甘苦不下，便给奶奶送一些生活必须品，比如半升小米、一升黑豆、二斤食盐、几尺白布。起先人们给奶奶补情的时候，奶奶总要推让半天，后来便不怎么推让了，只是非常客气、礼貌地踮着三寸金莲陪送乡人到坡下，目送着他们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才会转身回家。
奶奶从无读书识字，但她懂花之习性，知道看人绣花，以花喻女人。奶奶知牡丹喻富贵，故为富贵之人绣牡丹图；知莲花喻纯洁，故为心善之人绣莲花图；知菊花喻高洁，故为知书达礼之人绣菊花图等等。
我在学校毕业后，曾一度时期和奶奶学绣花，也能绣出鸳鸯戏水、龙凤呈祥、花开富贵的图案来，然终因觉其枯燥，不能坚持，后来便日渐生疏，直至淡忘。
奶奶给别人家姑娘绣陪房的时候，也曾给姐姐绣过两对枕头顶顶，那花儿简直是鲜活的一般。我幼年时曾爱不释手，央告母亲给我缝成枕头，枕着享受。而母亲却严肃地说，那是奶奶送给姐姐的陪嫁，怎么可以给我。然而，姐姐学成归来，崇尚新风，转送那对枕头顶顶于父母，现在一直收藏在家乡老屋母亲的躺柜里。
随着社会的日新月异，那些绣花的荷包、童帽、枕头顶顶已经不再流行，奶奶也便没有了绣花营生，清闲的日子到让她不适起来，加之年岁增大，阴阴晴晴，偶有小疾，需要药物养着。于是，我就要半月四十给奶奶送一些药过去。
一日，我又去看奶奶，奶奶便拿出一双精致而小巧的绣花鞋让我看，并且问我好不好？我看着那双只有奶奶的三寸金莲才能穿的薄妙而精致的绣花鞋笑着说道：奶奶，你穿着这样的鞋走路吗？奶奶便大笑起来，告诉我说，这鞋名曰“老鞋”，是奶奶为自己死了之后要穿而做的。听了奶奶的话，我当即便大哭不止，以为奶奶快要死了。于是奶奶就哄我，，一会儿后，我方才止住哭。回家后，我把这事学说给母亲。母亲便笑我是傻丫头。不曾想，几日后，母亲手里也有了一双小巧的绣花鞋。母亲告诉我，是奶奶帮母亲给外婆做的。
母亲告诉我说，家乡农间有个乡俗：老人年迈的家庭，后人要偷偷为老人做好老鞋，缝好老衣，备好棺木，其意是福佑老人长命百岁。
老鞋乃人去世后穿的鞋，各地风俗不同，其做法也不同，陕北的老鞋是一种红布底稠帮面的绣花鞋。要求，鞋底绣花，男鞋面不绣花，女鞋面绣花；男鞋与女鞋帮面有区分，一般男鞋帮面采用藏蓝色、蓝色、深紫色，女鞋帮面采用粉红色、淡紫色、浅黄色；男鞋与女鞋所绣花样图案有区分，一般男鞋绣龙凤鱼水图，女鞋绣富贵花草图；做工力求简洁清晰。喻意：保佑后世之人富贵吉祥，锦上添花。
母亲逢人便炫耀奶奶给外婆做的绣花老鞋，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奶奶会做绣花老鞋的手艺便传播开来，由村及镇，由镇及县，由县及省，也就是那时，绣花可以给奶换来三元五元的医药费。奶奶把绣花当作一种职业后，她的精神居然好了起来，小病不胫而走。
写到这儿，我突然间想到，奶奶大概是把绣花当作寂寞岁月的寄托了，当作慢慢长夜的知己了，当作怡情逸致的乐趣了，否则22年的清苦岁月。噢！我亲爱的奶奶，我相信她去世时已经修炼成神了！
今年清明，回家乡祭祖，跪在奶奶的坟头点燃冥币，又忆奶奶。突然间，我就像得到奶奶点化一样，一首藏头七言绝句《孙万珍福》便从脑海里飞了出来——
孙氏女儿手灵巧，
万花蕊中线飞绕。
珍品人间传百年，
福佑后辈走康道。
（2016-10-14于西安怡心斋）
作者简介：
刘小玲，“美丽的原创生活”特邀作家
笔名山丹丹，陕西榆林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黄土文化研究员，榆林市青年艺术家协会会员，榆林市长跑运动协会会长。2008年开始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约百万字，出版文集《大漠流韵》、长篇小说《榆钱谣》，目前创作长篇小说《五季》（暂定名）。江山文学网站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艺术人才百人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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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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